从中、庸到《中庸》,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庸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4 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627(2007)05—0043—09
中庸,朱熹的解释是:“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中庸章句集注》)中,不偏不倚、无过又无不及。但不偏不倚总得有个准绳。按朱熹的思想,这准绳当然是理:于理不偏,于理无过也无不及。但他的注释并未明说。于是,不思之人于此望文生义,以为中就是遇事折中,避免矛盾,抱常守庸,四平八稳。但如此“阉然媚于世”(孟子语),不就是孔子所痛斥的“乡愿”吗?乡愿乃“德之贼”,何与于中庸之德?
朱熹解“庸”为平常,现已成不易之训,并为论者广为发挥①。但翻遍《论语》,孔子言谈中并没有平常的概念,更谈不上把它作为一种德行来提倡。孔子眼中只有士、君子、小人,喻于义者为君子,喻于利者为小人,而从没有什么“平常人”;屡言孝悌忠信、仁与礼,而不曾有什么“平常人易行”之德。孔子并不在乎他所倡导的德行、理想是否平常。“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论语·子路》。以下只注篇名)这狂、狷并不平常。“仁”平常吗?说平常也平常:“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即可为仁。说不平常还真是难于上青天。“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述而》),把“仁”与“圣”相提并论。“仁者,其言也訒”,原因是“为之难,言之得无訒乎”(《颜渊》),明确告诉我们为仁不易。“克、伐、怨、欲不行”,“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宪问》)。贤弟子如子路、冉求、仲弓,皆“不知其仁”(《公冶长》),唯有颜渊算是“三月不违仁”(《雍也》)。谁为仁者?帮桓公“一匡天下”的管仲(《宪问》)。“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宪问》),这为仁是容易、平常的吗?由此看来,把孔子“中庸”的“庸”解释为“平常”、“平常的行为”、“平常的生活实践”,对于客观反映孔子思想未必妥当,也难以令人信服地说明孔子何以赞颂中庸为“至德”。
其实,中、庸本为二德。中为中正之德,庸为恒常之德。中、庸二德,自古为人所重。孔子继承以往传统,赋予中、庸以新的内涵,将二者结合在一起,大力倡导中庸之德。其后,《中庸》进一步发展、弘扬孔子的中庸思想,形成了儒家完整的中庸学说。
先来看“中”。对中的重视,突出见于《论语》所引的一段《尚书》逸文②: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尧曰》)
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注曰:“中庸之义,自尧发之。其后圣贤论政治学术,咸本此矣。”认为此处的“执中”,是中庸学说的发端。“执中”之“中”,就是正、中正。皇侃疏:“执,持也。中,谓中正之道。”《史记》中的一段话可作此注解:
齐景公问孔子曰:“昔秦穆公国小处辟,其霸何也?”对曰:“秦,国虽小,其志大;处虽辟,行中正。身举五羖,爵之大夫,起累绁之中,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虽王可也,其霸小矣。”(《孔子世家》)
此处的“行中正”就可以理解为执中,即保持行为的中正。孟子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汤执中,立贤无方。”(《孟子·离娄下》)即谓汤保持中正,唯贤是举。
对于治民者来说,执中,首先是端正己身,“正位居体”(《易·文言》)。《尚书》对此讲得很清楚。《酒诰》说:“永观省,作稽中德。”不断地观察反省,使自己的行为合乎中正之德。《皋陶谟》也说:“慎厥身,修思永。”要不断地修正自身。《洪范》讲得最明白:
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
无偏无陂就是正,就是中。统治者身正行中,遵循王道,方有天下之平平荡荡。所以,孔子也说:“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颜渊》)“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子路》)
身中正,行事才会中正。政事有许多,何事为首?大概是用人。举贤任能,用人得其中,得其正。前引《孔子世家》孔子谈到秦穆公“行中正”后,接着说他“身举五羖,爵之大夫,授之以政”。《皋陶谟》“慎厥身,修思永”之后就是“悖叙九族,庶明励翼”,“九族”、“励翼”就是亲与贤。孟子说“汤执中”,主要体现在“立贤无方”上。孔子说:“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为政》)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子夏对此解释道:“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颜渊》)执中用贤,是古代重要的政治思想。
事中,第二就是用刑适中。《周书》中的《吕刑》,针对苗民“作五虐之刑”、“杀戮无辜”,提出了中刑的思想,并反复加以强调,要求为刑者“观于五刑之中”、“明于刑之中”;要“中听狱之两辞”,“轻重诸罚有权”,“咸庶中正”,“罔非在中”,因为“士制百姓于刑之中”,才会“咸中有庆”。《吕刑》还以“非天不中,惟人在命”来警告为刑者。所谓刑中,就是断刑谨慎,用刑适当,避免滥刑。这种思想对后世有重要影响。孔子继此也强调刑罚之中:“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子路》)用刑适中,为执中大义之一。
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对孔子来说,执中也许还有一件事,就是正名分、正人伦。“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颜渊》)《礼记·哀公问》也记载:“公曰:‘敢问为政如之何?’孔子对曰:‘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三者正,则庶物从之矣。’”
执中如此重要,所以中、中正被后来的儒家经典屡屡强调。这突出见于《易传》。《文言》:“龙,德而正中者也。”“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彖》:“利见大人,尚中正也。”“贞,正也。能以众正,可以王天下矣。”《象》:“大君之宜,行中之谓也。”“咸临贞吉,志行正也。”“九二贞吉,中以行正也。”“九二利贞,中以为志也。”“讼元吉,以中正也。”
中是最重要的德。但在日常活动中,怎么做才算中?中的依据、标准是什么?这就是礼。孔子说:“夫礼,所以制中也。”(《礼记·仲尼燕居》)荀子有具体的解说:
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谓中?曰:礼义是也。……凡事行,有益于理者,立之;无益于理者,废之;夫是之谓中事。凡知说,有益于理者,为之;无益于理者,舍之;夫是之谓中说。事行失中谓之奸事,知说失中谓之奸道。(《荀子·儒效》)
比中而行,就是依中而行,循礼守义。事行、知说有益于理,就是合乎礼义,所以叫中事、中说。
孔子说的“过犹不及”,往往被抽象化地理解,以为凡事不出头也不落后,不前不后,不左不右。过与不及被抽去了确定的衡准,成了滑头。实际上,礼是过与不及的衡准。
仲尼燕居,子张、子贡、言游侍,纵言至于礼。子曰:“居,女三人者,吾语女礼,使女以礼周流,无不遍也。”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何如?”子曰:“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子曰:“给夺慈仁。”子曰:“师,尔过,而商也不及。……”子贡越席而对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礼记·仲尼燕居》)
郑玄注曰:“过与不及,言敏钝不同,俱违礼也。”行事中正,不过也无不及,唯依礼而行。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如果说孔子赋予礼以仁的内涵,那么中也被孔子赋予了仁的内涵。中不再是泛泛而言的中,而是中于仁,中于孝悌忠信,中于恭宽行敏惠。中德就是仁德,就是忠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父慈子孝、夫惠妇顺、君爱臣忠。孔子赞中庸为至德,至者至高至尚,至为重要。孔子学说中的至德,其一以贯之之德,不就是忠恕,不就是仁吗?
“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子路》)“中行”从字面解释就是据中而行,其具体含义孟子有所阐释。孟子与万章问答:
“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何以谓之狂也?”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絜之士而与之,是狷也。”(《孟子·尽心下》)
狂者志大言高,希圣求贤,欲进天下于至善,理想而又激进,但行不及言,有点脱离现实。狷者心不在大,未必以天下为己任,但能持节守廉,洁身自好。中行胜于狂、狷,具二者之长而无二者之短。中行者,“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中行者行于中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无终食间违仁”。中行者立足现实,追求理想,任重道远,死而后已。中行者,仁者也。
孔子罕言性、命与天道,到《中庸》,就把中与性、命、天联系起来了。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对《中庸》这段话的理解,可参照《郭店楚简》中的《性自命出》:
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及其见于外,则物取之也。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③
《中庸》的“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就是《性自命出》的“喜怒哀悲之气”,就是性。“天命之谓性”,即“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所以,中就是天命之性。天命之性纯粹中正。“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中,天命之性,乃人伦之根本,所以“率性之谓道”,循性而行就是正路。《左传》中有一段意思差不多的话:
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命也。是以有动作礼义威仪之则,以定命也。(《成公十三年》)
“天地之中”就是天命之性。礼义以定命,就是率性修道。“致中和”,即养性和情、正心诚意,行于极至,则天地正、万物育。《易传》有言:“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乾·彖》)正性命,保太和,就是致中和。
这天命之性的底蕴,其道德内涵,仍然是仁。孟子的“四端”说充分阐明了这点。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孟子·尽心上》)性与天通。性就是人心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孟子·公孙丑上》)天赋民以善性,此说自古有之。《诗经》:“天生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大雅·烝民》)就表达了这个意思。由此看来,《中庸》的“喜怒哀乐未发”之“中”,其内涵仍是孔子的仁。
中庸的“中”实指以仁为核心的儒家道德。中可以看作孔疏《中庸》上篇的主题。上篇除了开头讲率性修道、致中和外,其他都是引用孔子的话及对孔子话的解释。其内容大体可分为两个部分。从“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到“诚之不可掩如此夫”为第一部分,主要是一般地讲中庸难能但要依乎中庸,如“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还告诉人们如何修道:“以人治人”、“反求诸身”、“素其位而行”等等。第二部分从“子曰:舜其大孝也矣”到最后的“道前定则不穷”。这部分具体讲中庸之“中”的实际内容。所谓中,就是如舜、文武、周公之孝,就是“修道以仁”,就是智、仁、勇三达德,就是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这五达道,就是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这九经。这些是《中庸》上篇的主要内容。所以说,《中庸》上篇基本是围绕中庸的“中”展开的。
再来说“庸”。在先秦典籍中,“庸”可解释为“常”。但这个“常”不是平常、中常,而是恒常、有常。《尔雅·释诂》:“典、彝、法、则、刑、范、矩、庸、恒、律、戛、职、秩,常也。”“庸”与“恒”同,俱为恒常之意。而典彝、法则、刑范之所以为常,并非因其平常,而是因其被长久尊奉。《书·皋陶谟》:“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有庸”即“有常”,谓常循五礼。刘宝楠在《论语正义》中对“庸”辨析甚明:
古训以庸为常,非平常之谓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郑君亦注云:“庸犹常也,言德常行也,言常谨也。”证诸《易·文言》曰:“庸言之信,庸行之谨”,九家注云:“庸,常也。谓言常以信,行常以谨。”荀子《不苟》篇曰:“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杨倞注云:“庸,常也。谓言常信,行常慎。”故下文反之曰:“言无常信,行无常贞,惟利所在,无所不倾者,若是则可谓小人矣。”
庸,自古为一德。《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郑玄注:“中犹忠也。和,刚柔适也。祗,敬。庸,有常也。善父母曰孝,善兄弟曰友。”言行有常,始终如一,为国子应具美德之一。
《周易》的卦爻辞为时久远,其中对恒非常强调。而恒与常、庸是一回事。《恒·九三》:“不恒其德,或承之羞。”《益·上九》:“立心勿恒,凶。”《易传》就此广为发挥。《系辞》:“恒,德之固也。”“恒以一德。”《象》:“恒,君子以立不易方。”“不恒其德,无所容也。”“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习坎,君子以常德行,习教事。”《彖》:“恒,久也。……恒‘亨无咎利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恒则一。恒德即一德。西周铭文有“一德”的说法④。《礼记·缁衣》引《书》逸文赞伊尹和汤:“惟尹躬及汤,咸有壹德。”《诗经》同样对一德大加赞美:“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曹风·鸤鸠》)而对反复无常、三心二意严辞痛斥:“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卫风·氓》)“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小雅·白华》)
孔子承绪以往,引古人言以称恒德:“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子路》)人而无恒,鬼神不保,筮占不应。但是,孔子的突出之处不在于一般地称赞恒、庸,而是将其与仁联系起来。恒、庸在孔子那里不仅仅是一般行为的一致性,更重要的是指为仁的持久性、坚定性。孔子十分重视为仁有恒。一时遵礼守仁,也许不难;但时时不违礼,终生依乎仁,则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因此,为仁不易,孔子不轻易许人以仁。
子曰:“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里仁》)
终食间不违,乃至于造次、颠沛中不改其仁。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雍也》)
颜渊之所以深为孔子所赞许,就是因为他能较长时间地坚持仁,其他弟子不过有时做到仁。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泰伯》)
子张也说:“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无?”(《子张》)信守道德不坚定,算不算有道德呢?
仁者必恒,恒者恒于仁;中者能庸,庸者常于中。仁而有恒,中正有常,德孰大于此!所以孔子感叹道: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雍也》)
至此,中、庸二德合二为一。
以仁为内涵的中,是对人的道德行为的规范;与中相关的庸,则对人的道德修养的程度提出了要求。为德不在一时,而在恒久;行道不只是行不离矩,而是将道德内化,化于心中,融入肌髓,行之若由己出,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古人云:“人之能自曲直以赴礼者,谓之成人。”(《左传·昭公十五年》)道德自觉性高,能自觉调整自己的行为以合乎礼,才算成人。道德实践出于自觉,出于自主,出于道德主体的内在需求,才能坚定不移,始终如一。
这一思想,荀子作了具体的阐发:
百发失一,不足谓善射;千里跬步不至,不足谓善御;伦类不通,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学也者,固学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涂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纣、盗跖也。全之尽之,然后学者也。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之谓成人。(《荀子·劝学》)
“仁义不一,不足谓善学”,所以要学以一之,始终一于仁义。所谓德操,就是“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就是孔子说的“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就是高度内在化、人格化的道德修养。
这样的境界,“从心所欲不逾矩”,“生乎由是,死乎由是”的道德修养,就是“诚”。“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中庸》)诚者,实也。仁义实于心,德行发乎外。孟子说: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
诚,不仅有诸己,而且充实;不仅充实,而且有光辉。诚者信、美、大,“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易·坤·文言》)。荀子说: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荀子·不苟》)
《中庸》下篇专门论诚。开头说:
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反身不诚,信道不笃,难于顺亲信友、获上治民。而诚,就是诚乎善,“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诚者,天之道也”,犹《易·乾·文言》“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天者至上,圣德资始。“诚之者,人之道也”,犹《易·乾·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法天。诚者圣人,诚之者致诚求诚,取法乎圣,唯有择善固执,持之以恒。具体就是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笃行是最重要的一步。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中庸》)
“自诚明”,说的是“天命之谓性”。“自明诚”,即“修道之谓教”,由格物致知而正心诚意:
唯天下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中庸》)
“尽性”,就是上篇说的“致中和”;尽物之性而赞天地之化育,就会“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庸》上、下篇内容虽异,但血脉相通。
诚者非成己而已矣,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中庸》)
诚者不仅成就自己,而且还以己之诚成就别人。或者,在致诚的过程中,在成就自身的同时也帮助别人成就其善,如教师之教书育人。成已是成己之仁,所以“以至诚成己则仁道立”(郑注);成物是用已之知,所以“以至诚成物则知弥博”(郑注)。但是,成己亦借助于知,成物则出自于仁;成己成物都离不开仁、知。仁、知是人性固有之德。成,就是充实仁、知,把仁、知弘扬光大。成己成物,立己达人,如此则人我和洽。
《中庸》下篇的其他内容,主要是把孔子作为诚的榜样、作为圣人来赞美。这样看来,下篇确实是专门论诚的。诚是就道德修养的层次、道德修养的深度提出的概念。诚展示了道德修养的至高境界,吸引人在人格提升的高峰上不断攀登。诚要求人在道德实践上有高度的自主意识,成为真正的道德主体。这种对人的主体性的强调,上承孔子,下启宋明理学,意义深远。这也许是《中庸》最大的贡献。诚是由一、恒、庸发展而来的。如果要扣题,也可以说《中庸》下篇是在讲中庸的“庸”。上中下庸,合起来就充分阐发、弘扬了孔子的中庸思想。
《中庸》还有一个概念,这就是“慎独”。慎独与诚密切相关。当今学者认为:“慎”即“重”,“慎独”就是“内心专一”⑤。可先看荀子的说法:
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荀子·不苟》)
独就是一,用心专一。用心不一则善德难成,虽心思其善,言必称善,但民不从善。《郭店楚简·五行》:
“淑人君子,其仪一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
独指一,仪德如一。独指内心,诚恳于心。《礼记·礼器》:
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郑玄注“慎其独”为:“少其牲物,致诚悫”。慎独就是专注内心,敦厚其德。
慎独是致诚、求得诚的途径、方法。只有慎其独,德才笃厚、充实,行才恒久如一,道德修养才有望达到诚的境界。《中庸》是在上篇的开头提出慎独的: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道须臾不离身,即致诚。做到这点,就要于内心深处,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小心谨慎,深察细省,“日三省吾身”,勿使不善之念萌于隐微,做到“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如此慎独,心不离道,就是在朝着诚的境地迈进。
当然,致诚仅有慎独是不够的,还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由博学审问、慎思明辨而慎独,由慎独而诚;这过程始终伴随着笃行。这一修德之路,犹如《大学》由格物致知而正心诚意,由正心诚意而止于至善。也犹如孟子由尽心知性而存心养性,由存心养性而立命不贰。
注释:
① 对《论语·雍也》中的“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钱穆《论语新解》释曰:“中庸之人,平人常人也。中庸之道,为中庸之人所易行。中庸之德,为中庸之人所易具。故中庸之德,乃民德。”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释中庸:“朱元晦‘庸,平常也’,‘平常’二字,极为妥帖,惜尚不够完全;完全的说法,应该是所谓‘庸’者,乃指‘平常的行为’而言。所谓平常的行为,是指随时随地,为每一人所应实践,所能实践的行为。……‘平常的行为’,实际是指‘有普遍妥当性的行为’而言。”李泽厚《论语今读》赞赏徐复观的解释,进而说:“庸,用也。‘中庸’者,实用理性也,它着重在平常的生活实践中建立起人间正道和不朽理则,此‘人道’,亦‘天道’。虽平常,却乃‘道’之所在。”
② 关于《论语》所引《尧曰》篇,陈天祥《四书辨疑》云:“东坡谓此章杂取《禹谟》、《汤诰》、《泰誓》、《武成》之文,颠倒失次,不可复考。此说为近人情。”见程树德《论语集释》第四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345页。
③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179页。
④ 饶宗颐《缁衣零简》引西周彝铭“孙子一谌皇辟懿德,用保王身”作“一德”之例。见《饶宗颐新出土文献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⑤ 见廖名春《“慎独”本义新证》,载《中国学术史新证》,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