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代尔的“经济世界”与沃勒斯坦的“世界经济”,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斯坦论文,世界经济论文,布罗论文,沃勒论文,经济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目前学术界很多研究将“资本”、“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现代性”等概念等同起来。这种理解与法国年鉴派史家布罗代尔(F.Braudel,1902-1985)和美国社会史家、非洲问题研究专家沃勒斯坦(I.Wallerstein,1930- )的相关理论构成很大差异。这两位学者通过“经济世界”和“世界经济”概念来考察资本主义历史,指出它们给现代世界带来了重大影响,包括经济重心的转移、国际政治秩序的调整等。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的这种创造性研究为我们重新审视“世界体系”拓宽了视界,其理论和实践意义都是不容小觑的。鉴于国内学术界对两者的比较研究较少,①而这种研究对于理解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的经济史、世界历史观念有着重大的意义,本文试图从比较“经济世界”和“世界经济”概念出发,考察它们的理论来源以及实例运用、理论特质,同时对两者的差异和原因等问题进行讨论,以求更好地理解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对现代资本主义发展史的论述,更好地把握历史比较方法对理解今日全球化过程的意义。
一、布罗代尔与“经济世界”
布罗代尔继承德国经济史家弗里茨·勒里希(Friz Rtig)的观念,在1949年初版《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与地中海世界》一书中最先提到“经济世界”的概念:“德国经济史学家在提到地中海的整个历史和现实时,喜欢称之为Weltwirtschaft(经济世界),但反复重申这个正统的术语,仍不足以说明地中海是个自成天地的Welttheater(舞台世界)。”②这一论断表明,在布罗代尔看来,单单提“经济世界”并不足以使它构成一个自足的世界,因为这个世界的框架还没有得到界定。布罗代尔认为,最重要的还是要弄清这个世界的范围大小,并说明这个范围何以决定着地中海的政治结构和经济结构。他在这里提出“经济世界”,意在表明地中海的独立性,即认为它能够成为一个自足的世界,从而决定地中海与周边地区的政治、经济甚至文化结构。由此可知,布罗代尔的经济世界仅指世界上一个部分的经济,它有一个地理区域,构成一个自足的世界、一个经济整体。
布罗代尔对于人们将Weltwirtschaft译成économie mondiale(世界经济)不太满意,因为后者没有体现德文原词的涵义。在他看来,世界经济(économie mondiale)延伸到全球,从而呈现出“全世界的市场”,显示出“整个人类或共同从事贸易并在今天只形成单一市场的那部分人类”在全球市场中的运作和活动。③“经济世界”(économie-monde)则只是涉及世界的一个局部,它在经济上独立,基本能自给自足,内部的联系和交流赋予它某种有机的整体性,缺乏这些因素就不能称之为经济世界。在没有更好的词语以及不能过多地考虑逻辑的情况下,布罗代尔生造了(经济世界)这则术语,以体现德语中Weltwirtschaft的特殊用法,这就与沃勒斯坦的世界经济(world-economy)形成了差别。由此可知,刘经华提出“经济世界是布罗代尔借自于沃勒斯坦”④这种说法是不妥当的。
布罗代尔的经济世界有什么特征呢?在他自己看来,经济世界是一种三维现实:1.每个经济世界都有它所占领的一块变动缓慢的地理区域。2.每个经济世界都有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完备程度不尽相同的资本主义城市作为中心,同时主导城市的地位相互更替。3.每个经济世界各自构成一个等级差异的结构,虽然位于不同水平区域,但有若干互相联系。如果某个局部能满足上述3个条件,那么它就能构成一个独立的经济世界。⑤
经济世界以一个主导城市为中心。过去,它们通常都是国家型城市,如今是经济首都。例如布罗代尔指出,1380年前后,欧洲和地中海以及以远东为目标的地带构成了一个经济世界,中心是威尼斯。随着美洲的发现,欧洲逐渐兼并大西洋及其岛屿,进而出击美洲大陆内部。它加强了与当时尚自成一体的经济世界如印度、中国与东南亚岛屿等的联系。同时,欧洲内部的中心北移。布罗代尔认为,1500年前后,这个经济世界的重心由威尼斯转向安特卫普,1610年之际又回到地中海的热那亚。此后重心北迁至阿姆斯特丹,它作为经济世界的中心持续了两个世纪之久。1780-1815年间,重心转至伦敦,直到1929年,西方经济世界的中心才偏向纽约。他甚至在1985年去世之前明确提到,“一代或两代内,中国可能再次成为经济世界的中心”。⑥对于布罗代尔来说,1750年前的中心是国家型城市。新的经济世界中心伦敦不是国家型城市,而是不列颠岛屿的首都,这一地位使得它在民族市场中占有不可抵御的力量,是与国家结构的政治空间无关的,例如20世纪的经济世界是纽约,而不是华盛顿。
布罗代尔的经济世界也遵循德国经济史家的同心圆模式,认为它存在圆心、外圈和最外层,例如18世纪下半叶,欧洲有一个完整的经济世界,圆心是英国(工业国家),外圈是德法诸国(农业圈)最外层是西、葡、意诸国(贸易交换圈)。从世界经济层面上看,布罗代尔认为不论在何时,在发达或发展中地区,都存在经济世界。因此,作为圆心的经济世界是一个复数的概念,例如在同一时期,古代的迦太基,1800年的中国等都曾作为经济世界的中心存在过,俄国则长期单独构成一个经济世界。不过它最终必须走向两极分化,如布罗代尔提到“欧洲经济世界的中心只能通过两‘极’相争而形成”。⑦最重要的是,经济世界应该由长时段(地理时间)来统率,同时它可以结合社会时间和个人时间来考虑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和物质生活。布氏提到,“没有经济世界这个辽阔又有边界的场地,百年谐振便无从解释,正是百年趋势开创、打断、重新开创经济形势的复杂运动。”⑧不过,他并没有在书中用长时段一词,而是用长期经济形势、百年趋势(百年周期)以及康德拉捷夫(Kondratieff)周期等等。至于它们与经济世界的关系,布氏提出所有这些周期当然都是共时的和同步的,即“它们并存共处。”⑨
二、沃勒斯坦与“世界经济”
70年代初,非洲问题研究专家沃勒斯坦出版了在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的3卷本《现代世界体系》,它的第一卷副标题就是“16世纪的资本主义农业与欧洲世界经济的起源”(Capitalist Agri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World-Economy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法译本作Capitalisme et économie-monde,1450-1640[资本主义与经济世界,1450-1640])。学术界因此记住了他的“世界经济”和“世界体系”,并将其看作世界体系的缔造者,其观念实际上源自年鉴学派。⑩1976年起,他出任纽约州立大学“布罗代尔经济、历史体系和文明研究中心”主任,并主持《评论》(Review)杂志。沃勒斯坦认为,世界体系理论探讨的问题主要有三个方面,即资本主义经济体系、世界政治体系和世界文明。现代世界体系就是资本主义经济世界。
在沃勒斯坦看来,世界经济是一个政治——经济学的定义,是现代世界中一种独特的“经济世界”。沃勒斯坦的这种理论可以溯源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探讨的“一国”、卢森堡的“第三市场”和布哈林的“世界经济”,并借助于依附论学派的中心边缘结构和伊曼纽尔(A.Emmanuel)的不平等交换理论。在空间上看,现代世界体系是一个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因为国际性劳动分工的差异而被划分为三个地区:中心、半边缘和边缘。中心地区是由那些工农业生产最有效率、资本积累水平最高的国家构成,控制其他地区的金融和贸易市场的运转,同时实行雇佣劳动和自我经营;边缘地区则向中心区提供原材料和廉价劳动力以及销售市场,同时实行奴隶制和封建制;半边缘地区介于二者之间:充当中心区的边缘区、边缘区的中心区,同时实行“分成制”。(11)三个地区之间是一种基于不同劳动控制方式的、依附性的不平等交换关系。
在广度上看,现代世界经济不断向外延伸。例如,16世纪西北欧成为世界经济体的中心地区。由于拓展市场和资本积累的需要,欧洲世界在19世纪初开始将广大新地区融入它的有效的劳动分工体系中来,最终在20世纪中期完成了全球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这个世界经济体的形成过程就包含了三个阶段:处于外部区域,被融入、最后被边缘化(或半边缘化)。现代世界经济从深度上越来越多地向社会空间的延伸和渗透,它包括商品化、机械化、契约化、相互依赖和两极分化五个相互关联的进程。
在沃勒斯坦看来,历史上的世界体系有两种:一种是“以政治为中心”,表现为世界帝国,它起初是不稳定的结构,常瓦解或征服一个群体,从而转化成为一个世界帝国,例如古罗马、埃及、中华帝国等。它们并不是以自然的经济互补为主导而形成的超国家的世界性体系,而是以政治扩张为手段整合而成。这些世界性帝国有单一的政治中心,却没有相应的世界经济,因此它是一个朝贡世界体系。中心政治衰落,则体系动摇,或者土崩瓦解。
另一种是世界经济体系,它稳定地发展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这一世界历史转折点的起源是16世纪,开始以西北欧为中心形成的,已经持续了“500年而仍没有转变为一个世界帝国”。由于中心区的工作的职业门类复杂化,中心的趋势是朝向多样化和专门化的方向发展,中心地位的维持是以国家为后盾的,因此沃勒斯坦认为,随着世界经济的发展,“人口按某种方式被改造成具有文化同一性的集团的程度”,即朝着“民族”的同一性方向变动。(12)在沃勒斯坦看来,资本主义和世界经济体系是相伴相生的,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被称作资本主义的经济组织的政治方面”。(13)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够长久兴旺,是因为世界经济体范围内存在多个而非一个政治体系。所以说,资本主义从一开始就不是在单个国家孤立地产生;跨国界经济的相互联系,乃是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构筑基础。
沃勒斯坦认为,世界经济因为建立在生产力和世界范围内劳动分工的基础之上,所以它是不稳定的结构。例如沃勒斯坦指出,由于世界经济的发展过程引起了技术进步,从而可能扩大世界经济体的范围。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上的某些特定地区可能会朝有利的方向改变自身在这个世界经济体中的结构角色”,(14)最终使世界经济发生根本性的格局变化,经济世界的重心由此发生转移。
三、布罗代尔与沃勒斯坦论说的差异
世界经济体系之所以流行,是因为它在解释发达与不发达等发展理论的基本问题上,挑战了以欧洲为中心的现代化理论,同时挑战了从传统和现代等文化范畴来分析社会经济的落后与发达的方式。如果将世界体系看作在商品交换方面提供了自主的空间领域,又以时间为参照单位考察在经济结构上相对自足的经济世界,那么可以认为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的二分法就是一种虚构。通过比较经济世界和世界经济,可以看出这两个概念并不是简单地调换了词序,而是有不同的内涵和外延。
表面上看,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的相同点很明显。例如都将16世纪作为现代世界经济体系的开端点,同时为我们构筑了一个“同心圆”、中心——边缘——半边缘的历史解释模式。他们都受马克思的影响,(15)都依循市场、劳动分工来解释经济世界以及现代资本主义的发展。
尽管有诸多的相同点,两者对世界经济的看法之差异也是很明显的。布罗代尔试图在《物质文明》第三册第一章的初稿内,写一节“沃勒斯坦的界限”,(16)以表明他与沃勒斯坦关于这个问题看法的差异,遗憾的是他后来将它删去了,只出版了目前我们看到的“经济世界内的区划肯定是有效的”那部分。(17)因此,有必要依循布罗代尔的看法,区分他与沃勒斯坦在经济世界论上的一些差异。它们的差异主要体现在:
(一)概念的内涵。布罗代尔认为,世界经济指整个世界的经济、全球化市场。经济世界是指全球在形成一个经济整体的情形下,地球上一个部分的经济。在布罗代尔看来,“我们要使用的是两个词组:世界经济和经济世界,后者较前者更为重要”,(18)这是基于古代历史世界考察得出的结论。沃勒斯坦则将世界看成一个体系,认为资本主义从16世纪起就是全球性的了,是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如果不是从地理范围中考察,全球性就不存在了。从这种角度看,从16世纪到20世纪最后10年,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发生“500年仍没有转变”。沃勒斯坦从社会学的视角,展开“对当代现实的实际分析”,因而认为16世纪到当前,“存在着一个具体而单一的历史体系”,那就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它相对于外部力量有较大的独立性;或者换句话说,这个模式大部分根据它的自身动力来解释”。(19)用经济世界概念来说,沃勒斯坦的认识里只存在一个经济世界,那就是“资本主义经济世界”。
(二)一与多之争。与上述观念的差异有关,沃勒斯坦认为只存在一个经济世界,但是有多个以政治为中心的世界经济。例如他多次明确提到现代世界经济是而且只能是一个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世界经济体系“各个部分之间的基本联系是经济的,尽管这种联系在某种程度上是由文化联系而加强的,并且最终由政治安排甚至联盟结构加强的”。(20)
布罗代尔则认为在16世纪之前存在多个共存的经济世界。布罗代尔提到:“早在欧洲人认识整个世界以前,即在中世纪乃至古代,世界已经分成几个有结构的、有中心的经济区域,也就是说,分成几个共存的‘经济世界’。”(21)1976年,布罗代尔应邀在美国霍普金斯大学发表演讲时,继续坚称多个经济世界共存的观念:“沃勒斯坦认为,在从16世纪才建立起来的欧洲经济世界之外,不存在其他的经济世界。而我却认为,远在欧洲人认识这个世界之前……就有好几个经济世界共存。”(22)
(三)经济世界与资本主义之关系。布罗代尔认为,经济世界催生了资本主义。布罗代尔提出,“这些经济世界揭示了世界历史的奥秘,这些典型的经济世界曾是欧洲资本主义以及后来的世界资本主义的母型”。(23)1985年10月18至20日,也就是布罗代尔去世之前的1个月,布罗代尔著作研讨会在夏多瓦隆(Chteauvallon)召开。研讨会上,布罗代尔最后一次与沃勒斯坦交锋时提到自己受教于马克思,认为16世纪标志着资本主义的开端,同时“从16世纪起,就有一个欧洲的经济世界,而这个经济世界全靠资本主义才可能存在。”(24)
沃勒斯坦认为,资本主义与世界经济是相伴相生的。在一研讨会上,沃勒斯坦针对布罗代尔的看法,提出经济世界本身存在着一个经济结构,那就是资本主义。甚至说“由于某种奇特的而又必须作出解释的原因,唯独在16世纪形成的欧洲经济世界经历了另一种命运;由此可见,正是从16世纪起,真正的资本主义才茁壮成长。”(25)
(四)经济世界中的市场与资本主义的关系。新自由主义者强调“自我调节市场”。布罗代尔指出它并不存在,就是说在经济世界中,这个只包含需求、供给的成本和价格的市场“纯粹由精神所虚构”。(26)在布罗代尔看来,古典经济学认为经济增长的历史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自我调节市场不断扩张,征服整个经济,但是这种简单化的说法无法满足历史学家的要求,因为“历史学家并不把市场简单地看作一个单纯自生自长的现象,更不是经济活动的总和,甚至不是经济活动演变的一个特定阶段”。(27)在布罗代尔看来,市场经济就是生产与交换机制,与资本主义是两个不同的概念。(28)资本主义“是一个政治术语”,它最先出现于1753年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中,但“在1867年,马克思还从未用过资本主义一词”,到20世纪初它才作为社会主义的天然反义词。(29)
沃勒斯坦认为,市场是商品化的过程,但在以往的社会历史体系中,因为没有得到商品化或者还没有被充分商品化,所以还不能称之为资本主义。在沃勒斯坦看来,资本主义历史发展的动力就是将“万物商品化”,资本积累是它的经济目标或法则,它指导着基本经济活动。这也是他认为资本主义与现代世界经济体系相伴相生的原因,同时认为16世纪以前的欧洲是封建经济,16世纪之后只存在一个经济世界,即资本主义经济世界。沃勒斯坦在他的著作中贯穿了一种观念:资本是市场经济的附属品,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并无二致。这也是在考察历史上的经济世界时,沃勒斯坦与布罗代尔的差异之一。
(五)国家与资本主义的关系。沃勒斯坦强调国家和阶级、地位集团的作用,认为它们共同形成了世界经济的制度漩涡。还是在1985年的研讨会上,沃勒斯坦坚持认为,在资本主义的经济世界里,倘若没有国家的协助就不会有独占或类似的结果。沃勒斯坦还认为,这种协助有好几种形式。例如,国家建立正式的独占:打倒国内外的竞争者,或是国家协助创发新科技,让资本家自由运用。在沃勒斯坦看来,“资本主义和国家之间不是独立的:它利用国家或扭曲国家。”(30)
布罗代尔不同意沃勒斯坦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他分析了国家阻碍资本主义发展的情况。他还指出,路易十四时期,本来应该成立法兰西银行,但是资本家害怕通过税收获得财源的政府对银行资本打坏主意,最终使得资本主义没有得到发展。布罗代尔进一步指出,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在法国乃至欧洲得到发展,是因为市民社会破除了封建制国家。接着布罗代尔以日本为例,指出封建制根深蒂固的日本彻底摧毁了国家,最终在封建制的废墟上,资本主义才得以茁壮成长。布罗代尔的观点其实回应了李约瑟命题:中国为什么没有走向资本主义道路。
(六)历史空间和历史时间。在沃勒斯坦看来,世界经济体的形成有三个重要因素:一是世界在地理规模上的扩张;二是对世界经济的不同产品和不同地区的劳动控制方式的发展;三是相对强大的国家机器的产生。沃勒斯坦认为,世界经济体或者说独立的经济世界一旦形成,它的运行动力就是经济专业化的空间等级之间的“不平等交换”,即通过劳动分工建立起来的中心区、半边缘区和边缘区之间资本积累的倾斜结构。沃勒斯坦提到,“这种分工不仅仅是功能上的……而且也是地理上的。那就是说,各项经济任务的区域分布不是均匀地分布于整个世界体系”。(31)难怪彼得·伯克指出:“空间概念在沃勒斯坦对马克思主义社会变迁理论的重构中扮演了主要角色。”(32)
布罗代尔则注重历史的时间,尤其是长时段。沃勒斯坦是在寻找适用范围最广而又不失其严密的衡量单位时得出了对经济世界的解释。不过,在布罗代尔看来,“显而易见的是,他[沃氏]并未完成自己的任务。根据地域进行划分,诚然不可缺少。但还必须有时间作为参照单位。”(33)布罗代尔认为,在欧洲地域中有好几个经济世界得到了更替,欧洲经济世界从13世纪以来已多次改变了形式。他将时间划分为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认为经济世界必须服从于长周期,例如葡萄牙政府于1665年出让给英国人的孟买直到1个世纪后才取代长期是印度西部活动中心的苏特拉的商埠地位。这种时间观使得他对近代早期欧洲看法与马克思存在差异。马克思解释这一时期的中心是资产阶级的兴起,布罗代尔正好相反,关注的是资产阶级的叛变或破产,如在地中海世界,商人经常放弃贸易,谋求土地,像贵族那样生活,有时竟去买爵位。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布罗代尔与沃勒斯坦关于经济世界与世界经济等概念存在诸多差异。这些差异最终将引导经济世界通往一种带有(资本主义性质的)经济论的历史解释,我们将它称为“亚当·斯密式的马克思主义”。无论是布罗代尔还是沃勒斯坦,他们在对待这两个概念上都忽略了一点,即只是从经济方面来考虑问题,过多地关注商品流通、财政和生产等。换言之,经济世界是基于各种纯粹的力(forces)的关系,以及商品交换的规则,但他们的考察忽略了经济活动的背景即它与社会和政治之间的密切关系。世界经济分析最终依赖于市场关系,如果它遇到强权政治或集权体制呢?因为政治强权或集权体制可能带来经济世界重心的转移,这不是经济规律所能主导的。这就是说他们最大的问题在于所讨论的例证都是地中海北岸西欧的“民主”国家,而完全忽略北非、地中海东岸、巴尔干等地的例子。这也暗示了他们若多考虑一些古代史甚至史前史,就可能改变他们的经济论。(34)
他们都受教于马克思,所以应将这种差异再次与马克思的观念加以比较。依附理论认为边缘欠发达地区是受到中心的剥削而变得贫困,这是一种“外因决定论”。经济世界体系试图扭转这一局面,将中心与边缘置于同一体系之中,认为它的扩张动力来源于内部资本主义无止境的资本积累(如沃勒斯坦说:现代世界经济体系之外没有资本主义)以及不平等交换。这种说法不免陷入了内因决定论,从而与经典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内外因素相结合的辩证原理背道而驰。
四、结论
在现代历史方法论中,历史比较是认识的一种普遍形态,没有比较就没有认识,历史比较的目的在于形成一种新的认同。马克·布洛赫在两卷本《封建社会》中将日耳曼——罗马与日本的封建社会加以比较,阐明了中世纪西欧文明的独特品质,开创了现代史学比较的新途径。(35)因为相同的主题,我们将布罗代尔的“经济世界”和沃勒斯坦的“世界经济”加以比较,试图在全球化的过程中重新认识世界体系的发展。
民族国家和社会阶层植根于一个“全球性社会”,它被无与伦比的经济全球化的生产能力推动着。沃勒斯坦的劳动分工论强调资本自身的假定逻辑,实际上并没有审视全球趋势与不同地域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因此说,民族市场即国民经济建立在国家结构的政治空间基础之上的经济,它介于经济世界和世界经济之间。要比较并度量一个民族所完成的不同工作,要有共同的评价尺度,例如货币。货币在民族经济一体化过程中发挥着根本性作用,货币与国家之间是不可分割的。市场是民族经济的第二要素,它与商业交换网络联系在一起,并使商品价格和数量相依存。民族经济的第三个层面是遏制生产要素流通的杠杆机制,例税收和非税收(规范、限额)等。在民族市场内,经济世界意味着民族经济的开放程度,世界经济则意味着对支撑民族经济的部分或全部要素的质疑,是一体化、全球化的问题,是抽象的。
遗憾的是,他们的论点都是建立在一套西方中心的、单线变迁的模式中,没有从16世纪之后的中国、波兰和俄国等民族国家之比较分析中得出一致而明确的结论。以奢侈品为例,探险者目的在于寻找奢侈品,尤其是香料和贵重金属,它们可以从东方获得。布罗代尔认为,这种“经济体和欧洲的经济体之间的关系是表层的,仅仅涉及用以交换钱币的奢侈性商品——特别是胡椒、香料和丝绸,还可以说,这一切与经济实体的分量相比既轻且微”。(36)同样以奢侈品为考察对象,弗兰克从白银流向的分析中确立了1400-1800年世界经济体系的中心、边缘结构:亚洲是中心,欧洲是边缘,美洲则是边缘的边缘,“欧洲是加入世界体系,而非兼并形成世界体系”。(37)弗兰克比滨下武志的朝贡体系更为直接,即认为真正的整个世界经济体系是以中国为中心的。(38)布罗代尔和沃勒斯坦考察世界经济的同时若能更多地研究中国的民族经济,他们所建构的模式就可能得到纠正。换言之,如果他们能够从货币、市场、生产要素的流动和制度规范与社会共识等方面更多地考虑包括中国在内的民族经济领域,经济世界和世界经济的独立逻辑才成其为可能,他们所建构的模式才更具说服力。
注释:
①就笔者所见,仅有韦森的《斯密动力与布罗代尔钟罩》(《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1期)讨论近代西方世界的兴起与晚清衰落的历史原因比较,及姜芃的《文明的起源与哲学和宗教》(《古代文明》,2007年第4期)谈论文明的空间结构,稍有涉及“经济世界”。
②[法]布罗代尔著,唐家龙等译:《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上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550页。
③[法]布罗代尔著,施康强、顾良译:《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页。
④原文为:“‘经济世界’是布罗代尔借鉴美国社会学家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理论提出的概念”,见刘经华:《布罗代尔的资本主义新论述评》,《厦门大学学报》,2001年第1期。
⑤参见布罗代尔著,施康强、顾良译:《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7—30页。
⑥转引自René-ric Dagorn,“L'économie-monde”,Le Monde,2006年1月13日。沃勒斯坦也认为,布罗代尔能为“东亚的兴起”以及21世纪的“经济世界”提供某些例证。参见沃勒斯坦著,冯炳昆译:《所知世界的终结:二十一世纪的社会科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第37—43页。
⑦[法]布罗代尔著,施康强、顾良译:《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93页。
⑧[法]布罗代尔著,施康强、顾良译:《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78页。
⑨[法]布罗代尔著,施康强、顾良译:《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64页。
⑩参见江华:《年鉴学派与世界体系理论》,《学术月刊》,2004年第4期。
(11)[美]沃勒斯坦著,罗荣渠等译:《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9页。
(12)[美]沃勒斯坦著,罗荣渠等译:《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第194页。
(13)[美]沃勒斯坦著,罗荣渠等译:《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第462页。
(14)[美]沃勒斯坦著,罗荣渠等译:《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第464页。
(15)关于布罗代尔与马克思的密切关系,可参见F.Braudel,“Karl Marx”,Le Monde,1983年3月16日(为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而作)。
(16)Giuliana Gemelli,Fernand Braudel,Paris:Odile Jacob,1995,p.231.这则证据源于布罗代尔与沃氏的通信。
(17)[法]布罗代尔著,施康强、顾良译:《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60页。
(18)[法]布罗代尔著,杨起译:《资本主义的动力》,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53页。
(19)[美]沃勒斯坦著,黄光耀、洪霞译:《沃勒斯坦精粹》,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4页。
(20)[美]沃勒斯坦著,罗荣渠等译:《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第15页。
(21)[法]布罗代尔著,顾良、张慧君译:《资本主义论丛》,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7年,第102页。
(22)[法]布罗代尔著,杨起译:《资本主义的动力》,第55页。
(23)[法]布罗代尔著,顾良、张慧君译:《资本主义论丛》,第103页。
(24)[法]布罗代尔著,顾良、张慧君译:《资本主义论丛》,第50页。
(25)[法]布罗代尔著,顾良、张慧君译:《资本主义论丛》,第50页。
(26)[法]布罗代尔著,顾良译、施康强校:《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2卷),第230页。
(27)[法]布罗代尔著,顾良译、施康强校:《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2卷),第228页。
(28)郑学檬先生参照布罗代尔的论述,以古代中国的市场为个案补正了布氏的看法,参见郑学檬:《16-17世纪中国的市场和市场经济萌芽问题》,《福建论坛》,1999年第3期。
(29)[法]布罗代尔著,顾良译、施康强校:《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2卷),第242页。
(30)[法]布罗代尔著,顾良、张慧君译:《资本主义论丛》,第103页。
(31)[美]沃勒斯坦著,罗荣渠等译:《现代世界体系》(第1卷),第462页。
(32)[英]彼得·伯克著,姚朋译:《历史学与社会理论》,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97页。
(33)[法]布罗代尔著,施康强、顾良译:《15至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3卷),第61页。
(34)有学者以古希腊为例提到:“多考虑一下古代史可能使年鉴学者修改他们对地中海物质生活常态的描述与解释。”John Bintliff(ed.),The Annales School and Archaeology,New York: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1991,p.69.
(35)[法]马克·布洛赫著,张绪山译:《封建社会》(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704—707页。
(36)[法]布罗代尔著,杨起译:《资本主义的动力》,第55页。
(37)[美]贡德·弗兰克著,刘北成译:《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的东方》,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第182页。
(38)[美]贡德·弗兰克著,刘北成译:《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的东方》,第1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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