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常州“二君”的山水诗--洪良基的无私环境与黄景仁的自我存在_洪亮吉论文

常州“二俊”山水诗论略——洪亮吉的无我之境与黄景仁的有我之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境论文,常州论文,有我论文,山水论文,诗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乾嘉时期吴地文化以常州为盛,无论是诗、词、文创作,还是经史、地理等学术研究,皆十分繁荣,成绩斐然。以诗学而言,除性灵派副将赵翼建树卓著外(参见拙文《性灵派副将赵翼论略》,《文学评论》1996年第1期),更有毗陵七子等诗人团体,雄视江南。 故袁枚称“常州星象聚文昌”(《仿元遗山论诗》),黎简亦赞“常州天下称诗国”(《夜读平叔诗》)。而毗陵七子中可与赵翼相颉颃者,则是被邵齐焘誉为“二俊”(洪亮吉《伤知己赋》注)的洪亮吉与黄景仁。洪亮吉与黄景仁乃人生知己,皆出身贫穷,少孤失怙,个性狂傲,成年后好游名山大川,山水诗创作颇丰。但“二俊”个性气质、履历遭遇、诗歌内容风格皆有差别,这在“二俊”的山水诗中亦有明显的体现。本文以论洪氏山水诗为主,并兼评黄氏山水诗作比较。

洪亮吉一生诗歌创作数量甚大,今存《附鲒轩诗》八卷、《卷施阁诗》二十卷、《更生斋诗》八卷、《更生续集》十卷,收13岁至64岁所作诗五千余首,这在清代诗人中是少见的。其中山水诗占半数以上,因为洪氏一生游历极广。洪氏生长江南,曾远游陕西,北上京师,更持节贵州,发配新疆,赦归后又游览江西、福建等地,可以说东西南北处处留足迹,名山大川尽收笔端。洪氏在开拓清代山水诗题材范围方面,厥功甚伟。特别是描写新疆天山风光的诗作,在清代山水诗史中占有重要地位。

纵观洪亮吉的山水诗,可以35岁左右为限分为前后期。前后期山水诗意蕴、意境的差异在于“有我”与“无我”,这与终其一生以有我为主导的黄景仁山水诗截然相反。

《附鲒轩诗》收洪亮吉13岁至31岁前期所作诗,其中山水诗题材范围基本限于安徽采石矶、黄山,江苏摄山、太湖、焦金山,浙江新安江、西湖、天台山、雁荡山,代表作有《文殊台望天都峰》《发新安江》《大风登摄山顶望江》《夜泊金山寺》《天台赤城歌寄孙大》等,多为古体诗。此期山水诗之有我,表现为借山水寄寓性情,反映年轻诗人入世的雄心以及壮志未酬的慨叹,对山水景物的审美传达并非诗意的主旨。洪氏的气质个性自称为“狂”,其实质是对个人价值的高度肯定,是积极入世的进取精神,即如其所谓“读书只欲究世务,放笔安肯为词章?胸中之奇亦思吐,意欲上书丞相府”(《赵大襄王招饮醉后却寄》)。前期山水诗中常见诗人狂放的性情。如30岁所作《大风登摄山顶望江》:

山僧出户惊狂客,绝顶立同山木植。苍松冈南阁一层,飞鸟欲下人还登。白云濛濛一招手,天风忽吹离立久。雄心直挟海水飞,南望天门北京口。

诗人一落笔即以“狂客”自称。当诗人傲然挺立于南京摄山之顶,觉万物皆为我所役,手招白云,笑迎天风,旨在抒发“雄心直扶海水飞”的狂放之情,即“欲究世务”的进取精神。而尾句又暗寓渴望登入仕途之意。洪氏之“狂”亦表现为仕途失意的愤激,如《天台赤城歌寄孙大》就是借写浙江天台赤城山而向好友孙星衍倾吐“我欲狂”的愤懑。诗开篇描写道:“赤城黄海天下奇,我昔探奇入云海。天台山高一万丈,结雾蒙云住仙宰。”大笔如椽,意境壮阔,气势磅礴,颇有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壮美豪雄。但此景乃“昔”之感,只是用以反衬今日之落魄,抒发“人生何为南北驰,忧患亦苦无穷时”的苦闷。全诗并未刻意描绘赤城山的自然景观,主要是“我欲狂”之激情的宣泄。类似借山水抒狂情之作只是洪亮吉前期山水诗的一种类型,在洪氏一生创作中并非主体。

洪亮吉山水诗的成就主要体现在中年以后的创作中:一是题材广阔,颇多奇景奇观;二是诗人山水诗的观念发生重要变化,诗的意蕴更贴近山水的美质。

《卷施阁诗》中的《太华凌门集》《中条太行集》是洪亮吉36岁至44岁于陕西巡抚毕沅幕下任幕僚时之作,《黔中持节集》是45岁中进士后出任贵州学政三年间之作。诗人走出江南的青山秀水,游历西北与西南的奇山异水、名山大川,诗境自然更丰富多采。在毕府期间,因为毕沅礼贤下士,对洪氏的人格才学十分尊重,在经济与治学方面亦多有帮助,洪氏视之为恩师,发出“感今得知己,生世不可悔”(《将赋南归呈毕侍郎六十韵》)之叹,心境一直舒畅。在贵州主持学政,更消除愤懑自不待言。这使洪亮吉有审美的心胸,去发现、体悟壮丽山河的自然美质,而排除了个人愁思愤激之情的干扰,从而对山水诗意蕴的认识产生了飞跃。诗人新的山水诗观念在他38岁所写的论诗诗《暇日校法学士式善、张大令景运近诗率赋一篇代柬》即已萌生。该诗提出一个新颖的观点:“张君下笔有古人,我诗下笔苦有我。若论诗格超,有人有我皆不可。”所谓“有古人”即类似于沈德潜的拟古,“将我之心志口眼寄于古人四体百骸内”,自然不可取;而所谓“有我”即类似于袁枚的“著我”(《续诗品》),为何又不可呢?细辨其真谛,并非反对诗表现创作主体的个性气质,与具有独创性,因为洪氏分明又强调“心志各凌烁,口眼各阖开”。其实此处之“有我”实际是指对个人恩怨得失的拘泥,无法摆脱小我的感情。洪氏追求的是超越个人恩怨荣辱的超逸格调,力求达到所谓“为天地立言,于我亦何有”的审美境界。为此他明确主张:“为山水写照,而我何容心?“即山水诗要超越个人的功利之心,为天地自然之美写照传神,自然个人的精神气质亦溶入山水之中,使物我同一,天人合一。事实证明,洪亮吉思想进入这一旷达超然的新境界之后,始终未变,人生得意时如此,受挫时亦然。这是黄景仁终身未认识更未达到的境界。

洪亮吉最擅古体诗,王昶称其“五言古仿康乐,次仿杜陵,七言古仿太白,然呕心镂肾,总不欲袭前人牙慧”(《蒲褐山房诗话》)。其好古体诗,与重诗之“气”密切相关。洪氏后期颇多古体山水诗(亦有少量近体佳作),最突出的特点是以其“奇思独造”(毕沅《吴会英才集》)表现“奇情奇景”(潘瑛等《国朝诗萃二集》),郁勃奇气,富于别趣奇趣。这固然得益于江山之助,亦是洪氏“性好奇山水”(《蒲褐山房诗话》)的个性使然。

张维屏评洪亮吉“未达以前名山胜游诗,多奇警”(《听松庐诗话》)。“奇警”是指名山胜水呈现世人罕见的情态,予人陌生感、新鲜感,产生比较强烈的审美感受。奇山异水亦可使诗人摆脱“我”之羁绊,全身心地进入审美观照之中。洪氏在毕氏幕府时期因好奇山水,“如天都、华岳皆登其巅,必缒幽历险而后已”(《蒲褐山房诗话》),其山水之作就好从探险的角度入手。且看五古《由车箱谷经十八盘诸险》:

一松扶上天,一石绝入地。信哉云门堑(巨石上凿“云门天堑”四大字),奇险难久闭。坡陀半日上,直下复里计。飞腾挂枝猿,曲折施磨蚁。非徒镌镵工,迥出神鬼意。坤灵信难戴,天意恍立异。排空刺日月,试锋利。仙人万间厦,破碎忽被弃。岩东不开辟,拟以巨灵臂。十折复八折,草路入云细。回瞻足几失,直视神乃悸。篮舆尚徐行,天路诚匪易。

此诗在“奇险”上大作文章,写造化之奇,诗为“立异”之“天意”代言。作者采用动态角度,写出身在山谷之间忽上忽下,曲折行进时的感受,真切形象地传达出“天路”之险。在动用写作技巧上亦多样化:如“一松扶上天,一石绝入地”的夸饰,“飞腾挂枝猿,曲折旋磨蚁”之妙喻,“排空刺日月,试锋利”的拟人,“仙人万间厦,破碎忽被弃”的联想,“十折复八折,草路入云细”的描写,“非徒镌镵工,迥出神鬼意”的议论,“篮舆尚徐行,天路诚匪易”的感叹,极写出山的陡峭,路的曲折,人的惊讶,要之写出大自然造化之奇。正是在“奇险”的历程中享受到“缒幽历险”的奇特审美情趣。此诗体现了洪氏诗“有笔力,时工锻炼,往往能造奇句”(朱庭珍《筱园诗话》)的特点,颇得韩诗之三昧。而《坐玉女峰望东峰松桧》则采用坐望静观的角度,勾勒出“松桧一万株,山黑团古青。空濛洗头盆,下落北斗星”的“恢奇”之景,笔力沉雄,又显五古学杜之一斑。更见真气、奇气的还推《四更上落雁峰看日出》。诗不仅描写于落雁峰顶所见日出前的“东星西星景濛濛,南斗北斗云滃滃”的昏昏黯黯的景象,以及日出时“忽然前峰开,已发松顶蒙。沧溟徙近一千里,海色上衬扶桑红。楼台金银一万重,日上似戴仙人宫”的浪漫神奇的壮观,形成前后色调的强烈反差;而且又发现了日出时类似“东边日出西边雨”的奇景:诗开头云日出前“河东闪电来,先见中条峰”已埋下伏笔,因此日出时见“白云穿空入太行,飞雨若席倾河梁(是晓隔河雨甚)”,亦即不觉突兀。河梁指洛水,结尾“回崖俯视亦壮观,洛水随阑十三曲”,将日出之绚丽之奇与洛水奔腾之壮结合在一起。诗人“倚绝壁”而“餐清光”,他与山水似乎已化为一体,完全沉浸在“为山水写照”的审美境界而失却了自我。

洪亮吉于贵州任学政时期,黔中山水又提供了许多新鲜诗料,诗具有西南边陲的山水特征。张维屏评洪氏“及登上第,持使节,所为诗转逊前”(《听松庐诗话》),不无道理,此间古体诗除《白水河》等少量佳作外,没有什么发展创造,倒是近体山水诗引人注目。虽然洪氏近体诗造诣不及黄景仁,但亦写出黔中山水风情的奇景,新人耳目,别趣盎然。请看《渡乌江》写乌江:

江流中劈四山开,雨后江声怒若雷。万朵白云空际落,错疑潮自海门来。

前半写乌江的力量与声威,颇具雄直之气;后半借助联想,以远在万里之外的海门潮比喻乌江上空的万朵白云,既开拓出诗的深远空间,衬托出乌江的气势,又生别趣,有匪夷所思之妙。又如《路穿岩》写山洞:

万仞峰何峻,岩腰豁一扉。远从波影入,已有日光飞。

上引为五律的前半首,描写险峰上之岩洞如一扇门洞开,山下波景可映入,山上日光可透进,或者说借一岩洞折射出山上山下之光景,用白描手法真切地表达了诗人独具的审美发现。此外,《初七日射堂试士毕……》写山云“倾耳却闻空际响,入山云斗出山云”,凭空奇想山云之争斗声,“无理而妙”,诗有别趣;《人日登东山遇雪……》写黔灵山乡野之景:“马头山鹊噪,牛角野禽蹲”,“树矫将穿牖,峰奇欲突门”,清新别致,饶有风趣,与袁枚性灵小诗颇相类。当然,从整体看,洪氏黔中持节山水诗确实不如入仕前之作奇气郁勃。

但是作为诗人的洪亮吉毕竟是“幸运”的,嘉庆四年谪戍新疆伊犁所写《万里荷戈集》,以描绘西域边塞风光之作,使其山水诗创作终于达到顶峰。诚如张维屏所评:“至万里荷戈,身历奇险,又复奇气喷溢,信乎山川能助人也。”(《听松庐诗话》)对《万里荷戈集》时人颇多赞词:“出塞始知天地大,题诗多创古今无”(赵翼),“更辟诗中界,还驰域外观”(杨嵎谷)。尽管唐代高、岑边塞诗成就不凡,洪氏亦赞赏岑诗“奇而入理”,但岑诗与战事艰苦相连,且诗中有我,寄寓建功立业之志,风格悲壮,并非纯山水诗。洪氏谪戍边塞,乃是仕途的终结,亦不可能再有功名之想;而且起初几被杀头,最后捡了条性命算得上不幸中之大幸了,因此已看破“红尘”,加之个性原本狂逸,所以虽流放边塞,饱尝艰辛,但仍胸怀豁达,吕玺所谓“似此游方壮,身危气不磨”,壮丽奇异的天山风光足以激发起洪氏创作冲动与审美喜悦,诗作风格较前反更雄直豪放。

《万里荷戈集》以及《百日赐环集》(部分)描绘西域风光内容颇丰富,诸如安西道中的“怪风”,松树塘的奇松,天山的漫天大雪,令人堕指的奇寒,突如其来的风雨,巍峨的雪峰,炎热的火山,等等,远远超出唐人边塞诗的范围,更非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可比。

洪亮吉西域诗与黔中诗相比较,古体力作大增,此体更适宜表现天山风光的阳刚壮美,更能显示“如风樯阵马,勇不可当”(《国朝诗萃二集》)的雄豪之气。其中扛鼎之什当推《天山歌》与《松树塘万松歌》。且看《天山歌》:

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日月何处栖?总挂青松巅。穷冬棱棱朔风裂,雪复包山没山骨。峰形积古谁得窥?上有鸿蒙万年雪。天山之石绿如玉,雪玉石光皆染绿。半空石坠冰忽开,对面居然落飞瀑。青松冈头鼠陆梁,一一竟欲餐天光。沿林弱雉飞不起,经月饱啖松花香。人行山口雪没踪,山腹久已藏春风。始知灵境迥然异,气候顿与三宵通。我谓长城不须筑,此险天教限沙漠。山南山北尔许长,瀚海黄河兹起伏。他时逐客倘得还,置冢亦像祁连山。控弦纵逊票骑霍,投笔或似扶风班。别家近已忘年载,日出沧溟倘家在。连峰偶一望东南,云气蒙蒙生腹背。九州我昔履险夷,五岳顶上都标题。南条北条等闲耳,太乙太室输此奇。君不见奇钟塞外天奚取,风力吹人猛飞举。一峰缺处补一云,人欲出山云不许。

“南条北条等闲耳,太乙太室输此奇”两句正道出天山迥异于长江南北岸山脉以及黄河北岸山脉之处在于“奇”,从而充分满足了洪氏“好奇山水”之本性。诗从不同侧面扣住天山之“奇”铺彩摛文,令人大开眼界。诗前半二十句以浓彩重墨绘出天山种种奇观。诗后半二十句基本上是抒情议论,但不似黄景仁山水诗于写景之后,转向抒发“我”之愁绪悲思,而仍在客观自然之奇美上化费笔墨。诗人既作空间联想,以西域之天山瀚海与东部名山作比较,突出“奇钟塞外”之旨;又作时间联想,以历史人物骠骑将军霍去病与定远侯班超与自己相比,以衬托自己对天山的热爱之情。诗结尾之写景拟人化,又补充描述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诗人身处逆境,而如此达观,毫无悲戚怨尤之意,这是诗人狂放性格的又一种表现,是早年狂放性格的升华。《天山歌》既显示出作者“抉透灵光笔端使”之“奇才”(杨元锡语),亦看出诗人的史地学问根底。《天山歌》总写天山种种奇观,《松树塘万松歌》专写天山山麓之奇松,亦奇警雄放,独具匠心。诗题虽曰“万松歌”,但处处以天山万峰为映衬,不仅写出松树塘的地理特征,更开拓了诗的意境。万峰之青白与万松之红墨相映成趣,绚丽多彩;万峰之削立与万松之直上相辅相成,伟岸挺拔。再渲染天光云光、风声泉声,松树塘更充满生机与奇气。“好奇狂客”饱赏了天山奇观,完全摆脱了谪戍的阴影,因此要“大笔一呼忘九死”,更要策马扬鞭尽赏松树塘千松万松而后止。果然才情横溢,狂放无羁,“笔意超妙,原本青莲”(潘清《揖翠楼诗话》)。

洪亮吉写西域近体诗不及古体诗突出,但七绝组诗《伊犁纪事诗四十二首》亦堪称力作,其中山水诗亦颇具特色。试举二首管中窥豹:

伏流百尺水潺潺,地势斜冲北斗垣。高出长安一千里,故应雷雨在平原。

毕竟谁驱涧底龙,高低行雨忽无踪。危崖飞起千年石,压倒南山合抱松。

二诗写伊犁独特的高原地理气候。前诗写“伊犁地形高出西安八百里”(自注),后诗写“伊犁大风时飞石拔木”(自注)。前诗神思飞越,境界壮阔,后诗笔力千钧,气势沉雄:皆奇才写奇境。

洪亮吉赐归退出仕途后,又畅游武夷、庐山、天台等名山大川,亦多有吟咏,但已无法再超越《万里荷戈集》矣。

洪亮吉自评其诗“如激湍峻岭,殊少回旋”(《北江诗话》),与其豪宕狂放的个性相符,往往好奇重气,“直摅胸臆”(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而缺乏曲折回荡、一唱三叹的隽永之味。另外,洪诗风格比较单一,多为阳刚壮美一格,且古体诗虽强,而近体诗较弱,这与黄景仁诗风格多样、古近体兼工相比,艺术造诣稍逊一筹。

康发祥指出:以诗才而论“洪非黄敌也,惜黄年不永,未大成就”(《伯山诗话》),确是的评。黄景仁身世贫困,仕途坎坷,且以狂著称,与洪亮吉相类,这亦是二人成为终身知己的主要原因。但洪氏45岁终于步入仕途,而黄景仁虽“慨然有用世之志”(包世臣《齐民四术》),却至死连县丞都未当上。他又长年患肺疾,性格更多愁善感,因此心境一直郁积抑塞磊落之气。黄氏“或以为狂生”(洪亮吉《国子监生武英殿书签官候选县丞黄君行状》),黄亦自称“半世能狂亦可哀”(《别稚存》)。但黄之狂实际上近于狷介,故有所不为。朱克敬评他“狷狭寡谐”(《儒林琐记》),倒是一针见血之言。黄氏于诗重情,《两当轩诗钞自叙》称多“幽苦语”,正是狷狭的表现;心中诗中笼罩着愁苦的阴影,终其一生亦未能摆脱。这决定了他山水诗的主导意蕴、主体意境。

黄景仁一生游历虽然难与洪亮吉相比,但亦颇广泛,他自述“由武林而四明,观海;溯钱塘,登黄山;复经豫章,泛湘水,登衡岳,观日出,浮洞庭,由大川以归”(《两当轩诗钞自叙》),入朱筠幕府“从游三年,尽观江上诸山水”(同上)。洪亮吉亦称其“踪迹所至,九州历其八,五岳登其一,望其三”(《……黄君行状》)。因此山水之作是黄氏《两当轩诗集》所收1173首诗的重要组成部分(见李国章校点本《两当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但在绝对数量上固不及洪亮吉多,在诗集中所占比例上亦小于洪氏。

黄景仁山水诗意蕴、意境最大的特点,或者说与洪亮吉山水诗最根本的区别,就是诗中“有我”,特别是古体绝少单纯“为山水写照”、不容“我心”之什。此“我”的具体含义就是人生的悲苦。黄氏狷狭之性以及多病之身、不遇之怨,使他即使面对壮美山川亦常常不能忘却社会现实与个人处境,无法超越心头的阴影。相反要触景伤怀或借景泄怨。

黄景仁执著于个人的不幸,以至于不少山水诗直接用“愁”、“哀”之类词语点明,使诗具有鲜明的感情色彩。如七律《三江口阻风》:

槲叶阴中水雾腥,鹧鸪啼处一舟停。无端浪挟巴丘白,不尽天垂梧野青。窗外三江流浩浩,雨余七泽气冥冥。风波如此来何事,日暮愁心满洞庭。

此诗作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夏,时诗人由湖南按察使王太岳幕府返南京应乡试,途中阻风三江口。三江口在岳阳市北,风大难行。诗人此行与仕途前程有关,航程受阻,心情忧郁,所见所感之景,就益显阴郁晦暗。诗中的腥雾、白浪、江流、冥气、风浪与诗人处于对立的地位,引起的不是诗人审美愉悦,而是“愁心满洞庭”。这是诗人身份、心境、个性所决定的。诗风格显得“沉郁清壮”(翁方纲《悔存诗钞序》)。再看同时期所作古体诗《晚泊九江寻琵琶亭故址》,前半首描写“夕宿浔阳渡”所见之景:

……沙平岸阔不见人,瞥过千重万重树。浔阳渡口风萧萧,江州城外鱼龙骄。匡庐作云半江黑,倒吸白浪如山高。是时日落葭菼暗,湓浦瑟瑟生寒涛。一舟冲浪去杳杳,独雁带雨来迢迢。角声振木木叶脱,秋声渐高秋思发……

诗写寒秋晚景,境界清寒萧疏。于此境中,诗人联想到昔日白乐天“此间夜送客,琵琶声停江浸月,拟向江山作主人,却因商妇悲谪迁”的悲凉情景,古今映衬,千载同心,从而产生“我亦天涯有泪人,对此茫茫惨无泽”之悲。诗中之景乃是诗人“泪”与“愁”的媒介。类似的“清越苍凉,既于幽怨”(吴嵩梁《黄仲则小传》)的山水之作可说俯拾即是。如《月中泛小孤山下》:“不知疏柳岸,长笛为谁哀?”《黄鹤楼用崔韵》:“欲把登临倚长笛,滔滔江汉不胜愁。”《鹦鹉洲》:“沙浮草萋碧,中有万古愁。”《舟中望金陵》:“楼台未尽埋金气,风景难消击楫愁。”《城南晚步》:“悲哉秋气凄,六合为萧条。”《新月》:“顿使碧天远,天含万古愁。”《都门秋思》:“云浮万里伤心色,风送千秋变徵声。”《偶成》:“破浪乘风万里游,早时燕魄更离忧。”自然景物或被涂上“伤心色”,或触发“万古愁”,主观色彩甚浓,所谓“如咽露秋虫,舞风病鹤”(《北江诗话》)。吴嵩梁说黄诗出入昌谷(《黄仲则小传》),当包括此类山水诗。而与洪亮吉不容“我心”的山水诗迥然相异。

黄景仁山水诗亦有“学李白”(《黄仲则小传》)、“似太白”(朱庭珍《筱园诗话》)之评。此指其七古佳作,体现出“才力恣肆,笔锋锐不可当”之“大神通”(同上),审美意蕴亦较浓郁。这在早年山水诗中尤其明显。如《观潮行》《后观潮行》即是脍炙人口之作,被袁枚誉为“中有黄滔今李白,看潮七古冠钱塘”(《仿元遗山论诗》),确为大手笔之作。《后观潮行》尤佳。诗云:

海风卷尽江头叶,沙岸千人万人立。怪底山川忽变容,又报天边海潮入。鸥飞艇乱行云停,江亦作势如相迎。鹅毛一白尚天际,倾耳已是风霆声。江流不同几回折,欲折涛头如折铁。一折平添百丈飞,浩浩长空舞晴雪。星驰电激望已遥,江塘十里随低高。此时万户同屏息,想见窗棂齐动摇。潮头障天天亦暮,苍茫却望潮来处。前阵才平罗刹矶,后来又没西兴树。独客吊影行自愁,大地与身同一浮。乘槎未许到星阙,采药何年傍祖洲。赋罢《观潮》长太息,我尚输潮归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纯作鱼龙色。

诗写于杭州观钱塘潮之壮观。大半绘景,展示了海潮入江,由远而近,由小而大,由缓而急的动态过程。开篇写潮头即至时的特殊氛围,把势蓄足之后,乃写潮头于天际出现时之伟力声威。当海潮涌到眼前时,诗的描写达到高潮,充分显示出大自然壮美之力。诗人选择硕大的意象,构成恢宏的境界,诗亦“凌厉奇矫,不主故常”(《悔存诗钞序》),气韵沉雄。《后观潮行》前半的描写自是审美观照的产物,但诗后小半转入抒情议论,却不似洪亮吉《天山歌》那样继续歌吟大自然之美质,而是回到诗人自身的主观感慨,表现出人在海潮面前的孤独忧愁,功名不成、长生不得的悲凉。于是一首审美的山水诗,还是与人生功利挂钩,仍是“有我”之什。

黄景仁尝“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将之京题杂别》),为此有北上之行。所谓“幽燕气”即慷慨悲凉之气。晚期所作歌行体《井陉行》即颇具幽燕气。诗写河北井陉关天险之高峻险绝:

东风吹车入土门,井天一线愁霾屯。俯驱鼠穴仰蚼窦,千岩万壑相吐吞。重关虎踞三十六,参井历历手可扪。我生不识秦关蜀栈之险绝,对此已欲堕泪销惊魂。东襟莽幽冀,西距雄并汾。中间一束作天险,古来战斗何纷纷……

诗境苍凉,笔力沉雄,极写出井陉关之险峻,突出其作为军事要塞的特征。由古来征战地自然引发出思古之幽情:“我所思兮韩王孙,悲莫悲兮成安君。一言不听左车计,举赵一掷歼其军。空余恨血泜水上,千秋呜咽流诨诨。”充满慷慨悲歌的幽燕之气。且思古之情终又转化为慨今之叹:“世途夷险那可道,功名成败安足论。苍茫落日满山谷,终古谁怨谁为恩?”其中愁怨寓有诗人切身的人生悲哀。

当然,黄景仁的近体山水诗艺术造诣高于洪亮吉,亦不乏纯粹的审美之作,风格则似春兰秋菊,丰富多样。其中有的清新俊逸,如七绝《醉醒》:“梦里微闻薝葡香,觉时一枕绿云凉。夜来忘却掩扉卧,落月二峰阴上床。”写夜月之景,角度新颖别致,以室内所见折射出室外之景,而且调动嗅觉、触觉、视觉诸意象反映出山中夜景之优美清静。尾句拟人化,空灵有趣,含蓄隽永。有的典雅精工,如五律《不寐》:“不寐披衣坐,千林曙色封。山衔将落月,风约欲疏钟。虚白水明阁,高寒鹤唳松。回头看城堞,鸦散晓云重。”诗写山林拂晓时清净清幽之景,颇有其所谓“味清而腴,字简以炼”(《与洪稚存书》)之妙。首联一“封”字,颔联一“衔”一“约”字,堪称诗眼,十分精炼传神。颈联“虚白”用《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意,写晨光射进阁内,“水明阁”化用杜甫《月》“残夜水明楼”语,“高寒”用苏轼《水调歌头》“高处不胜寒”语,皆尽典雅之致。有的则浅白如话,有民歌风,如《新安滩》:“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写新安三百六十滩,滩滩叠高,终于使新安故城如置天上了。全诗基本以数词之反复递进取胜,言浅意丰。又如有的婉约:“远山如梦雾如疾,湖面风来洒面吹。”(《湖上杂感》)有的幽深:“纤云微荡月沉海,列宿乱摇风满天。”(《秋夜》)有的奇警:“潭空孤月印,峰黑一灯嵌。”(《秀江夜泊》)总之,黄氏近体山水诗风格不一,审美意味颇浓,可惜数量较少,非其山水诗境之主体。

洪亮吉、黄景仁与性灵派袁枚、赵翼、张问陶不仅是同代人,并且相互多有交往,故“二俊”不能不受袁、赵影响。相比而言,黄诗受袁枚影响较大,如诗主观性较强,喜好白描手法,诗风清新等,皆与性灵派诗相近,但少趣。而洪亮吉山水诗主趣近袁枚,重气近赵翼,而诗以无我为主,审美意味浓郁,则与性灵派诗作相去较远。这亦是洪、黄山水诗之相异处。总体看,洪亮吉在推动清代中叶山水诗的发展,促进山水诗审美性的成熟方面,贡献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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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常州“二君”的山水诗--洪良基的无私环境与黄景仁的自我存在_洪亮吉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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