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与“周易”_易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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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K09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5332(2004)04-0007-08

司马迁是中国历史上伟大的史学家,在易学史上也颇有建树。其作为“史家之绝唱”的《史记》,深受《周易》的影响,与《周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学界以为,司马迁的易学是他的史学的哲理基础,他的史学体现出他的易学思想。吴怀祺先生曾就此写一专文——《司马迁的易学与史学》,围绕《周易》的通变思想与《史记》“见盛观衰”的历史盛衰论、“承敝易变”的社会变革论,作了精辟的阐述(注:吴怀祺:《司马迁的易学与史学》,载《国际易学研究》第四辑,华夏出版社1998版。)。此不赘言。本文仅就吴文所未涉及者,略作补充说明,并就教于方家。

一 《易》为圣人之书

司马迁十分推崇《周易》,视《周易》为圣人之书。这在《史记》全书中多有反映。

首先,司马迁肯定《周易》为“幽明”之书,只有“通人达才”,方能加以重视。《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后;及完奔齐,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以下凡引《史记》,只注篇名)此段文字带有卜筮色彩,但“史迁说《易》,不以卜筮为非,亦不拘虚于卜筮,与术数家言龟策者不同”(注:刘师培:《司马迁述周易义》,黄寿祺编《周易研究论文集》第二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版。)。结尾“盖若”二字,即表现了司马氏对卜筮的某种怀疑态度。其它如《陈杞世家》、《晋世家》、《魏世家》、《赵世家》、《楚元王世家》等,引述占卜之事,均与此相类。其言“《易》之为术,幽明远矣”,本于《周易·系辞传》:“《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这是说,《周易》包络了天地之道,与天地相齐等,精于《周易》的人,就可以知晓天上光明、地下幽隐之事。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在司马氏看来,唯有通人达才。也就是《系辞》下文所说“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乐天知命”的圣人。太史公此述,实际上也是将《周易》看作讲天人之道的神妙著述。此即《系辞》本章紧接“知幽明之故”所云;“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

其次,司马迁视《周易》为“长于变”的“神化”之书。既然《周易》弥纶天地之道,与天地相似,“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那么,《周易》就是讲宇宙与人生根本道理的书,也即哲学著作。因此,司马氏以“神化”二字概括《易》书,就是十分自然,而又顺理成章的事了。《太史公自序》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易》以道化。”《周易》是讲天地、阴阳变化之道的哲学著作。所以其《滑稽列传》又引孔子的话说:“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神”即《系辞传》“阴阳不测之谓神”之“神”,“神化”即天地、阴阳之变化神妙莫测。就是说,《周易》是探讨天地、阴阳变化的神妙过程及其原因的,故云长于变,《易》以道化。这也是对《易传》“《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的变易学说的集中反映与阐发。

其《外戚世家》又说:“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春秋》讥不亲迎。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可不慎与?”“《易》基乾坤”,是对《周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彖传》);“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以及“乾坤,其《易》之门邪”(《系辞传》)的高度概括。并以此论证,夫妇之际乃人伦之根本,不可不慎。最后又归结到《周易》的阴阳变易学说,提升到哲学的高度予以说明,所谓“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

此段论述,先讲“《易》基乾坤”,实也拔《周易》于其它五经之上,可见其对《易》书的极力推崇。这与其家学渊源是分不开的。乃父司马谈“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自序》),去世之前又特别嘱咐司马迁:“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司马迁谨遵其父遗嘱,嘅叹;“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同上)此处亦列《周易》于六经之首,充分表明司马氏对《周易》的尊崇。此种观念,深深影响了刘向刘歆父子和班彪班固父子。

司马父子何以如此推尊《周易》呢?在他们看来,《周易》一书乃历代圣人不断增益而成,是体现圣人之意的书。《太史公自序》说:“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周本纪》也说:“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八卦为六十四卦。”《孔子世家》则曰:“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这是认为,伏羲画八卦,文王推演为六十四卦,孔子爱好《周易》,又作《彖》、《象》、《系辞》、《说卦》、《文言》等传,对《易经》加以解说。这是《汉书》所谓“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说的来源。司马氏所述是否另有源头,未作详细考证,不敢妄言所以。但它与《易传》似乎具有某种联系,则是可以肯定的。《系辞传》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可以视为“伏羲作《易》八卦”说之所本。《系辞传》又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这可以看作“西伯演八卦为六十四卦”之所本。只不过《易传》未敢明确肯定,而司马迁视之为定论罢了。至于说“孔子序《易传》”,是否又与《易传》中的三十多条“子曰”有关呢?《史记》的人更三圣说是否另有所本,俟贤者考之。

二 致命遂志

司马迁的最高价值追求是“致命遂志”。这在《史记》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太史公自序》说:“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人在极度困厄之时,意志受到压抑,心情郁闷,又无法得以申诉,往往就会“述往事,思来者”,产生一种强烈的精神追求。昔日圣贤发愤而作,咏《诗》序《书》,演《周易》,作《春秋》,赋《寓骚》,论兵法,就是要“遂其志之思”,以实现自己的价值追求。表面上,司马迁这里讲的是古往圣贤,而实际上,确是他自己当时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司马迁遭李陵之祸,以往昔圣贤为榜样,不断砥砺自己,发愤著述《史记》。实也“欲遂其志之思”。

“遂其志”一语,有本于《周易·象传》。其《困卦》象辞说:“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即是说,君子观此卦象,受到启发,当处穷困之时,有处穷困之道,其身愈困,其志弥坚,临难不苟免,见危不曲全,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实行自己的志愿与追求。司马迁以此与往昔圣贤相联系,就是要强调,身遭困厄,人格受辱,但意志不屈,理想永存,为实现自己的意愿,一切荣誉和利益都可置之度外,唯一的是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从而达到某种精神上的超越。他之所以能在遭受人世最屈辱的刑罚之后,隐忍苟活,孜孜不倦,最终完成一百三十篇的煌煌巨著,实现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伟大抱负,其原因就在于此:致命遂志,实现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价值理想。

司马迁以“致命遂志”为其价值理想,似乎也深受《明夷卦·彖传》影响。《彖》曰:“明入地中,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明夷卦》下卦为离,上卦为坤,离为日、为明,坤为地、为柔,有“明入地中”之象。这是说,太阳没入地中,光明泯灭,天下一片黑暗。殷纣王的时代就是这样黑暗的时代。当时周文王被囚于羑里,遭蒙大难,但文王内保文明之德,外用柔顺之道,终于应付了艰难困苦的处境,度过了难关,最终成就了周王朝八百年的基业。昏君当道,贤臣遭殃,箕子被纣王贬为奴隶,又囚禁于牢狱之中,为了避免伤害,他披发佯狂,装疯卖傻,隐晦自己的贤明,内心虽然痛苦万分,却保持了自己刚直不阿的意志和坚贞不屈的节操。后来武王灭纣,访问箕子,箕子献上了他的《洪范》九畴。《史记·宋微子世家》赞叹箕子的节操,并详录了《洪范》九畴,表现了对箕子“内难而能正其志”的推崇。

《伍于胥列传》太史公曰:“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扛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这也是说,伍子胥之所以隐忍就功名,成为一代烈丈夫,也是要“致命遂志”,所谓“志岂须臾忘郢邪”。《越王句践世家》记述:范蠡苦心勠力,与句践深谋二十余年,终于灭掉吴国,报了会稽之耻。范蠡上书,“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太史公赞赏说:范蠡三迁,名垂后世。此处所谓“行意”,也即“遂志”。司马氏对这些历史人物的表彰,也充分体现了他“致命遂志”的价值追求。

三 同归而殊途

《易传》所提出的“殊途同归”说,是司马迁写作《史记》的重要指导思想之一。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评判各家学说。《太史公自序》收录了其父《论六家要指》一文。《论六家要指》开宗明义,便引《周易·系辞传》文,阐明其总结学术流派的基本原则和评述各家的基本态度。“《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太史公自序》)就是说,百家之学殊途同归,各有所见,各有所不见,都是阐发治理天下国家的道理的。其对各家学说的评论,正是在此种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

《论六家要旨》评述各学术流派说:阴阳之术“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墨者“俭而难遵”,然其“强本节用”,乃“人给家足之道”,“虽百家弗能废也”。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严而少恩”,“不可长用”,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这些评论清楚地表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对各学术流派的思想观点,既不全面肯定,也不全盘否定,而是对其有所分析,有所批评,认为各有可取之处。所以他们强调说:“不可失也”,“不可易也”,“不可废也”,“不可改也”,“不可不察也”。司马氏肯定各家学说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并专门写了《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孙子吴起列传》、《商君列传》、《屈原贾生列传》和《儒林传》等,在史学史上,第一次为先秦汉初思想家写了传记,对百家之学作了比较中肯的评述。

司马谈“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自序》),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注:班固:《汉书》卷62,《司马迁传》。),他们推崇道家,尤其是道家黄老之学,并依道家观点批评了儒家。所以《论六家要指》将道家学说作为重点,以超出各家两倍乃至四倍的篇幅进行论述。其《老子韩非列传》又总结说:“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但也并非一味赞扬:“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太史公自序》)认为道家的学说理论幽深微妙,令人难以知晓。其《老子列传》也有类似的评论:“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知。”这说明,司马氏父子虽然尊崇道家,但也抱有一种分析的态度。

司马迁批评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其事难尽从”,但又极力推尊孔子为圣人。其《孔子世家》“太史公赞曰”:“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白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太史公自序》也说:“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全国上下,凡谈论六经的,无不以孔子所说为定论;孔子的学说和思想一直为学人所推崇和遵循。他不愧为一个伟大的学者,所以说“可谓至圣”。其它思想家列传也无不充满着此种批判精神与科学态度。

司马氏这种治学态度,深深地影响了刘向刘歆父子和班彪班固父子。《汉书·艺文志》云:诸子之学,“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肯定百家之学各有其长,各有其短,各有功用,不可废除。这与司马氏对各流派所持的评判态度是完全一致的。并进而提出了舍短取长及诸子相反相成说。所不同的是,司马氏推崇道家黄老之学,而刘氏、班氏则推尊儒家和经学。

其二,评述儒家六艺。前文曾引《滑稽列传》说:“孔子曰:六艺于治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六艺之文虽各有其主旨,但其“于治则一也”。《司马相如列传》也说:“太史公曰:《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此云“言虽外殊,其合德则一”,全然是《系辞》文“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变相。《太史公自序》评述六艺说:“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这大概就是所谓“虽百家不能易”的道理所在吧。

其三,总结历代王侯治世之道。《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云:“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帝王者各殊体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观其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于是谨其终始,表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帝王之道各殊体而异务,“未必尽同”,但要其旨归,皆“以成功为统纪”。所以,司马迁撰作《史记》,均有所采纳和吸取。

也正是在《易传》“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思想的指导下,司马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太史公自序》),“考信于六艺”(《伯夷列传》),从而成就了《史记》的“一家之言”。

四 易简与时变

《易传》所提倡的“易简”与“时娈”观念,也是司马迁写作《史记》的重要指导思想。

《易传》特别推崇“易简”,将平易和简约视为乾、坤的最根本属性和功能。其《系辞传》说:“乾知太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读作智),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乾意味着事物的开始,坤意味着事物的完成。乾以平易为智,坤以简约为能。所以乾坤容易被人理解和顺从,受人亲近而有功绩,从而成就圣贤的德业。这是以乾坤卦象为纯阴纯阳,简单明了,但它是六十四卦的基本要素,所以说“乾以易知,坤以简能”。《系辞传》又说:“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能说诸心,能研诸虑,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斖斖者。”这是说,乾卦的德行刚健而平易,却告人以险难之事;坤卦的德行柔顺而简约,却告人以阻塞之事。因此,以乾坤两卦为门户的《周易》,能悦人之心,能解人之虑,判断天下之吉凶,使人奋勉不息。这又是从简易的角度,说明乾健坤顺乃卦象与事物的基本法则,此即《系辞》所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阴阳简易之理乃《周易》的最高原则,所谓:“广大配天地,变通配四时,阴阳之义配日月,易简之善配至德。”(《系辞传》)

《易传》的此种观念,深深地影响着司马迁对《史记》的写作,其《乐书》说:“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此论“大乐必易,大礼必简”,完全取《系辞》文:“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意,以为大乐必易方能深入人心,大礼必简方能使人尊从,从而起到和谐心灵、规范人世的作用。其《叔孙通传》也对叔孙氏为高祖定礼仪,为简易,大加赞赏,其中说:“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高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于是,招集儒生三十余人,根据时代的需要,制定了简易的仪法。

《易传》推崇“易简”,更推崇“时”。在《易传》中,论述最多的莫过于“时”,大概有六十余次之多。其中讲到要“察时”,“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彖传·贲卦》);由观天文,察时变,于是便能“明时”,“君子以治历明时”(《象传·革卦》),制定历法,说明四时的变迁;由对“时”的知解,进而转到人类对“时”的运用,它要求人们必须“与时消息”(《彖传·丰卦》),“与四时合其序”,“后天而奉天时”(《文言传》);时机未到,要“待时”,“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系辞传》);时机到了,要“与时偕行”,“君子终日乾乾,与时偕行”(《文言传》),终日奋发,努力奋斗,与时间共同前进,“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彖传·损卦》),“凡益之道,与时偕行”《益卦》;时机一旦转变,就要“趋时”,“变通者,趋时者也”(《系辞传》),在变动的时代,必须追随时代的发展,“随时”加以变通,否则就有被淘汰的危险;总之,用时要以“不失时”为其最基本准则,“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彖传·艮卦》)。

司马迁《史记》也深受《易传》“时”论的影响。《史记》多言“时变”,将“时变”作为一个重要范畴来使用。此范畴即来源于“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及“变通者,趋时者也”。司马迁论述天官的职责说:“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史记·天官书》)“深观时变,察其精粗”乃“观乎天文,以察时变”的变文与引深。观测天文,察其精微,考其古今变化,是天官的根本职能。司马氏以此作为其著《天官书》的重要指导思想。

上文所引司马迁记述叔孙通为汉高帝定朝仪,也特别突出“时变”。叔孙通召集儒生三十余人参与其事,有二人以为叔孙所为不合古代礼法,不肯应召。对于此种行为,司马迁专门引了叔孙通一句话予以贬斥:叔孙通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并于太史公论赞中颂扬叔孙通说:“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叔孙通列传》)“进退与时变化”,也即《易传》所谓:“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与时消息”。

其《货殖列传》以赞赏的态度叙述陶朱公的事迹说:“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与时逐”也即“与时消息”,并明确提出了“任时”的概念。又赞扬白圭说:“当魏文侯时,李克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夫岁孰取谷,予之丝漆;茧出取帛絮,予之食。……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以“乐”说明对“观察时变”的态度,用“猛兽挚鸟之发”形容“趋时”,言辞犀利,褒扬之情跃然而出,可见其对《易传》“变通趋时”说的尊崇。据此,司马迁更极力赞扬那些从事商业活动的人士说:“此其章章尤异者也。皆非有爵邑奉禄弄法犯奸而富,尽椎埋去就,与时俯仰,获其赢利,以末致财,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变化有概,故足术也。”(同上)“与时俯仰”也即《易传》所说的“与时消息”。而有些一时爵高权贵,最终祸患及身的人,也是由于“不知时变”所致。如《魏其武安侯列传》太史公评论所说:“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诚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

五 援《易》以为说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注:纪昀:《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此种现象也充分表现在司马迁的《史记》之中。

除上述所云,易学中的许多学说、范畴成为《史记》的哲理基础之外,司马迁还援引《周易》中的很多辞句,作为其立论的依据。其《太史公自序》论春秋之时弑君亡国,皆失其本,即是如此。其中说;“《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行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这是以《周易·文言传》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说明弑君亡国皆由逐渐积累而成,所以为君为父、为臣为子,不可以不知《春秋》,不通礼义。

其《礼书》论礼的重要作用则说:“凡礼始乎脱,成乎文,终乎税。故至备,情文俱尽;其次,情文代胜;其下,复情以归还太一。天地以合,目月以明,四时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万物以昌,好恶以节,喜怒以当。以为下则顺,以为上则明。”“天地以合”三句,本于《文言传》:“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明,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天且不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以此说明“礼”乃天地人伦之大经,天地万物、社会人伦皆依礼而各得其所,各得其序,各遂其成。

其引《易》文最长而为其立论的是《乐书》。其中说:“天尊地卑,君臣定矣。高卑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羣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化不时则不生,男女无别则乱登,此天地之情也。及夫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穷高极远而测深厚,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故圣人曰‘礼云乐云’。”此段文字也载于《乐记》,是否司马迁抄录于此,不得而知。但它最初取材于《易传》却是可以肯定的。此文“天尊地卑”至“天地之别”,是引《系辞》文说明“礼为天地之序”;自“地气上”至“天地之和”,是引《系辞》文说明“乐为天地之和”。下文“极乎天而蟠乎地”,可能是《明夷卦》上六爻辞“初登于天,后入于地”的变文。“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本于《系辞》“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变化即指天地之数也即阴阳之数的变化,“阴阳不测之谓神”,就是讲变化莫测之义,故此处“成变化”与“行乎阴阳”完全同义。“穷高极远而测深厚”,似有本于《系辞》“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乐著太始而礼居成物”,则来于《系辞》文:“乾知太始。坤作成物”。乾坤乃天地的象征,故下文曰:“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司马迁不厌其烦地引述《易》文,是要以此论证礼乐制度的巨大功能和作用,所以最后,说“圣人曰:礼云乐云”。

《史记》还以《易》文作为评论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准则。如其《楚元王世家》太史公评述当时篡杀及安危存亡的情况说:“国之将兴,必有祯样,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君子用而小人退”,源于《泰卦》《彖传》文“君子道长,小人道消”。国家通泰昌隆,则君子在朝内,小人在朝外,君子之道盛长,小人之道衰消,故泰卦说“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之道长,小人之道消”。“贤人隐”乃引《文言传》“天地闭,贤人隐”句。天地闭塞,阴阳不交,乃《否卦》之象,以此比喻君臣乖背,上下阻隔,所以贤人隐居不仕。也即《否卦》《彖》文所说:“内小人而外君子,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实际上,司马迁这里是以泰否两卦之义评论楚元王世家,辞句虽较隐晦,其文义还是相当明朗的。

其《伯夷列传》论伯夷得夫子而名彰,颜回附骥尾而行著,则引《文言传》加以评论。“‘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覩’。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这是以《易传》“同类相召”的观念,评论伯夷虽有贤行,颜回虽然笃学,皆得孔子称扬而名益彰显,以此悲叹“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岩穴之士,闾巷之人,如果不攀龙附凤,没有圣贤的极力表彰与宣扬,即使砥身励行,也不可能名传后世,而只能“堙灭而不称”了。

《史记·屈原列传》评论《离骚》和屈子的遭遇也多引《易》文。其中说:“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疎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此段文字,“其文约”至“举类迩而见义远”,本于《系辞》:“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而又稍变其文,作为评判《离骚》的审美价值标准。其论“不知人之祸”,则引《井卦》九三爻辞为其准则:“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侧,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史记·范睢蔡泽列传》记述蔡泽规劝秦相范睢“及时隐退”之事,也三次征引《易》文,作为评价的尺度。其中讲到:“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这与《丰卦》《彖传》所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文意基本一致,并以此说明《乾卦》上九爻辞“亢龙有悔”的道理:“《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

司马迁《史记》也常常在行文中引《周易》文句作为叙事之辞。如《天官书》记述天官的由来说:“自初生民以来,世主曷尝不曆日月星辰?及至五家、三代,绍而明之,内冠带,外夷狄,分中国为十有二州,仰则观象于天,俯则法类于地。天则有日月,地则有阴阳。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三光者,阴阳之精,气本在地,而圣人统理之。”其中“仰”、“俯”两句即引《系辞传》:“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又说,“幽厉以往,尚矣。所见天变,皆国殊窟穴,家占物怪,以合时应,其文图籍禨祥不法。是以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至天道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为天数者,必通三五。终始古今,深观时变,察其精粗,则天官备矣。”“告非其人,虽言不著”,是《系辞传》“苟非其人,道不虚行”的变文。从上下文的语气看,“苟”似当依《史记》文作“告”。“深观时变”本于《彖传》“观乎天文,以察时变”。《史记》中还有一些引《易》文字,不再一一列举。由此,我们也足以看出,《周易》对司马迁《史记》所产生的深刻影响。

[收稿日期]200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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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与“周易”_易经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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