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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选》这部在中国文学史上产生过重大而深远影响的诗文总集,是梁昭明太子萧统所编纂的,此点本来是常识,不用多说。不过晚近以来,中日不少学者认为《文选》是昭明太子延集文人们一起编纂的。不同的是,我国学者均认为昭明太子为其主编(中心人物)(注: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社科院文研所编《中国文学史》,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学史》,屈守元《“昭明太子十学士”和〈文选〉编辑的关系》,《四川师大学报》1991年第3期。);而日本有的学者,如清水凯夫则认为其“实际编者是刘孝绰”(注:《关于〈文选〉中梁代作品的撰录问题》,见《昭明文选研究论文集》,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笔者很佩服这些探索者,尤其是清水凯夫先生。然而,就笔者所见,不唯“实际编者是刘孝绰”说难以成立,即使是以昭明为主编说,亦无坚确的理由。对现存有关昭明与《文选》和《文选》选文以及其它相关问题的考察,我们只能得出:《文选》乃昭明太子一人所编的结论。
一
从曹魏时代的文帝“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曰《皇览》”起(注:见《三国志·魏志·文帝纪》。),历代统治者多令文人撰集类书或总集。不过,绝大多数署名的,均非帝王本人,而且史书多说明其情况,如上所举的《皇览》。又,《三国·魏志·刘劭传》说:“(刘劭)受诏集《五经》群书以类相从,作《皇览》。”同书卷九《曹爽传》和卷二十三《杨俊传》注,均引《魏略》所载有关撰《皇览》之事。前者云“桓范”……与王象等曲集《皇览》”;后者云“王象……受诏撰《皇览》”。再者,《隋书·经籍志》子部杂类著录是书,注云“缪袭等撰”,而非曹丕。其它署名者,如唐高祖诏欧阳询等修《艺文类聚》,唐玄宗使徐坚等修《初学记》,宋太宗诏李昉等修《太平御览》,宋真宗命王钦若等修《册府元龟》等类书,清康熙命彭定求等编《全唐诗》等总集,署名的全是领修(编)者。这些没有一部是帝王躬修(编)的,但与此相应,亦没有一部署上帝王之名。
具体说到萧梁时代,《梁书·安成王秀传》载昭明太子叔父萧秀“精意术学,搜集经记,招学士平原刘孝标,使撰《类苑》,书未及毕,而已行于世”。《梁书·文学·刘峻传》亦载此事:“安成王秀好峻学,及迁荆州,引为户曹参军,给其书籍,使抄录事类,名曰《类苑》,未及成,复以疾去”。不过,《梁书》与《南史》并没有把《类苑》归到萧秀名下;而《隋书·经籍志》子部杂类著录“《类苑》一百二十卷”,则注明“刘孝标撰”。
武帝恶刘峻,《南史·刘峻传》说:“及峻《类苑》成,凡一百二十卷,帝即命诸学士撰《华林遍略》以高之。”关于命撰《遍略》之事,《梁书·文学传》有几处记载:“天监十五年,敕学士撰《遍略》,(钟)屿亦预焉”;“敕太子詹事徐勉举学士入华林撰《遍略》,勉举思澄等五人以应选”;“徐勉举(刘)杳及顾协等五人入华林撰《遍略》”。同样,《梁书》、《南史》、《隋书·经籍志》亦没有将梁武帝命学士撰的《遍略》,归到其名下。
清水凯夫先生在其大作《〈文选〉编纂实况研究》中(注:《郑州大学学报》1994年第4期。),大略引上述材料并有云:“安成王……自己没有作为中心编纂,而特意招聘当时著名文人学士刘孝标进行编纂”;“《华林遍略》,武帝本人并未参加编纂,依然是命令臣下撰写的”。但清水先生太疏忽了:这些材料和他的这些话,只能从反面证明《文选》为昭明太子撰。
又,《梁书·简文帝纪》载简文帝“所著……《长春义记》一百卷,《法宝连璧》三百卷,并行于世焉”。其中,《长春义记》又见于《隋书·经籍志》经部《论语》类,注云:“梁简文帝撰。”不过,《梁书·许懋传》明白地写着“中大通三年,皇太子(萧刚时为太子)召诸儒参录《长春义记》”。《陈书·儒林·沈文阿传》亦说:“梁简文在东宫……及撰《长春义记》,多使文阿撮异闻以广之”。至于《法宝连璧》,《南史·陆罩传》云:
初,简文在雍州,撰《法宝联璧》,罩与群贤并抄掇区分者数岁。中大通六岁而成书,命湘东王为序。其作者有侍中国子祭酒南兰陵萧子显等三十人,以比王象、刘邵之《皇览》焉。
萧绎在序中具体地写出了萧子显等三十七名参撰者的官职、郡望、姓名与年龄。与安成康王萧秀“使(刘孝标)撰《类苑》”和梁武帝“命诸学士撰《遍略》”不同,这里明明写着梁简文帝“在东宫……撰《长春义记》”,“在雍州,撰《法宝联璧》”;而“诸儒”只是“参录”,“群贤”不外“抄掇区分”。可见,萧纲实为《长春义记》和《法宝联璧》的主编(中心人物)。准此,清水先生说《法宝联璧》的“实际的选录工作,萧纲本人并没有参加”;《长春义记》“实际上是太子萧纲招聘许懋和其他文人一起参加选录”(同上)云云,未得其实。而这些材料,不但不能证明刘孝绰是“撰录《文选》的中心人物”,反而从侧面说明刘孝绰没有参与《文选》的实际工作(后详)。
回到《文选》上来,比观上述例子,《梁书·刘孝绰传》记孝绰事迹甚详,从“太子起乐贤堂,乃使画工先图孝绰焉”看,昭明太子周围的文士,当以其为首选,故还有这样的记载:“太子文章繁富,群才咸欲撰录,太子独使孝绰集而序之。”但是,整篇本传没片言只语涉及到孝绰参加《文选》的选录工作!不仅如此,整部《梁书》以及《南史》相应部分,亦没有半句涉及孝绰或者其他什么人参加《文选》的选录工作!再说,萧绎奉萧纲命写《〈法宝联璧〉序》,具体地写出了三十多位参撰者的姓名等,可谓实事求是。又,萧绎在其《金楼子》中,虽然说自己编纂了不少的书,但他“常笑淮南之假手,每嗤不韦之托人”(《〈金楼子〉序》),明确地写出了编纂这些书的实际情况,如其在“《碑集》十秩百卷”后注云“付兰陵萧贲撰”;在“《长州苑记》一秩三卷”后注云“金楼与刘之亨等撰”等(见丛书集成本《金楼子》卷五《著书篇》)。可见,萧氏兄弟于著书立说,未见乾没他人之功。因之,《文选》的编纂,如有他人参加,昭明在《〈文选〉序》中当有交待(退一步说是序即使是刘孝绰作,亦然。后详)然而,全序没有一处谈及他人参加《文选》的选录工作,那么,他人参加云云,何从说起?
二
人们往往会问,一部《文选》,几乎涉及到自周至梁上下千年间的所有作家和作品,以一人之力,如何能任?而《梁书·昭明太子传》有载昭明“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这么一段话,于是便推想出昭明与众学士一起撰《文选》来。如明人杨慎曾自诩云:
梁昭明太子统,聚文士刘孝威、庾肩吾、徐防、江伯操、孔敬通、惠子悦、徐陵、王囿、孙烁、鲍至十人,谓之高斋十学士,集《文选》。今襄阳有文选楼,池州有文选台,未知何地的为。但十人姓名,人多不知,故特著之。(注:《升庵集》外集卷五十二。)
此可谓以不悖者为悖。近人郑石君、高步瀛已辨其非。将昭明太子与其同时代或其前人比观时,我们便会发现,他完全可以凭一己之力编撰《文选》。他是依靠前人的“帮助”来完成这项伟大的工程的。《隋书·经籍志》集部总集类小序云:
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以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是后文集总钞,作者继轨,属辞之士,以为覃奥,而取则焉。
又,《晋书·挚虞传》云:
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词理惬当,为世所重。据此,我们可以说《流别集》是一部早期的“《文选》”。然而,《流别集》成书的难度,恐怕要比《文选》大得多,因为挚虞不仅要“芟剪繁芜”而“采擿孔翠”,还要区分各种文体,并加以论述。《流别集》之论,追溯文体的产生,考察其流变,列举名家之作并加以评论,此其一。其二是后其它总集不断问世,这些书给昭明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其实,《文选》所录作家作品,多为向来有定评者,不少地方反映了齐梁人对诗文普遍的审美趣味。如沈约在其成于齐代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中提及的历代作家有屈原、宋玉、贾谊、相如、王褒、刘向、扬雄、班固、崔骃、蔡邕、张衡、魏武帝、魏文帝、曹植、潘岳、陆机、殷仲文、谢混、颜延年和谢灵运等人。此中,除刘向和崔骃外,均有作品为《文选》所录。至于被称为“茂制”的“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四诗,全见于《文选》。又如将《文选》所录有五言诗的作家与成书稍早于《文选》的《诗品》所论的五言诗作家比观,情况亦是如此:《文选》录五十八位五言诗作家(徐悱因卒后于钟嵘,故不计),只有司马彪、王康琚和刘铄三人不为《诗品》所“品”(苏武,虽不见于《诗品》正文,但《诗品序》对其别的作品有所称扬),而此三人,《文选》所录最多的亦仅二首。另外,被《诗品序》称为“五言之警策”的“陈思‘赠弟’,仲宣《七哀》,公干‘思友”,阮籍《咏怀》,子卿‘双凫’,叔夜‘双鸾’,茂先‘寒夕’,平叔‘衣单’,安仁‘倦暑’,景阳‘苦雨’,灵运《邺中》,士衡《拟古》,越石‘感乱’,景纯‘咏仙’,王微‘风月’,谢客‘山泉’,叔原‘离宴’,鲍照‘戍边’,太冲《咏史》,颜延‘入洛’,陶公《咏贫》之制,惠连《擣衣》之作”中,除苏武、何晏、王微和谢混之作外,均载于《文选》(组诗或全录,如左思《咏史》;或录其一部分,如阮籍《咏怀》)。再将与稍早的《文心雕龙》及其同时的《南齐书·文学传论》相比,结果亦大致如此。
这样,千年之久,就不显其漫长;充栋之多,便易见其“孔翠”。如前所述,《流别集》的成书要比《文选》难得多,而它却是挚虞以一己之力完成的。不过,他因不是皇太子,故无后人对其能力有所怀疑。或曰:挚虞能专心致志于是,无他杂事,非如太子有“监抚”之务。此说非也。请看下面的另一个比较——《文选》与《文心雕龙》。
我们知道:使刘勰彪炳青史的是他写作了《文心雕龙》。而是书不过是他三十来岁时对定林寺经藏“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之外所搞的“副业”。但当我们细细比较这两部书时,就不能不承认:别说《文心雕龙》全书五十篇,即其中论文体的二十篇再加上《辨骚》,共二十一篇的写作,其难度就要比编纂一部《文选》大。因为《文选》不外将所录的诗文分为三十八类,每类录其“清英”而已。而《文心雕龙》这部分,正如《序志》篇所说:“论文叙笔,则囿别区分,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即除“区分”与选文外,还要比太子多做论述所及各体文章的起源与流变,解释其名称的含义,评论其代表作家、作品以及其标准风格等项工作。据此,刘勰用四、五年业余时间能写成《文心雕龙》,“居多暇日”(《文选序》)的昭明太子以其优越的条件,能有更短的时间,凭一己之力编成《文选》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三
当然,《文选》为昭明太子和其周围文士共编之说,非出今日,而是自唐代就有之。如唐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云:“晚代铨文者多矣。至昭明太子萧统与刘孝绰等撰集《文选》,自谓毕乎天地,悬诸日月。”(见《文镜秘府论·南卷·集论》)又,《中兴书目》云:“《文选》,昭明太子萧统集……为三十卷。”原注:“与何逊、刘孝绰等选集”(《玉海》卷五十四引)。
不过,此二说实不足信。一、《中兴书目》之注,或如屈守元先生所说:“分明是袭用元兢的《古今诗人秀句序》,却无端地添上了何逊之名。”(注:《“昭明太子十学士”和〈文选〉编辑的关系》,《四川师大学报》1991年第3期。)若然,二说即一说。或道听途说之类无稽之谈:因为《文选》编于526年以后(是年《文选》所录死于最晚的作家陆倕卒),而何逊卒于518年。例此,我们又凭什么信此说呢?此与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集部总集类《文选》条下引窦常所说《文选》不选何逊,因其在世,和前引杨慎说昭明太子聚所谓“高斋十学士”集《文选》一样,均为不考之过。二、关于元兢之说。前面说过,《梁书》和《南史》相应的部分,没有一言半语说到刘孝绰等参与编撰《文选》之事,《文选序》亦无。此其一。其二,李善学问博洽,又为《文选》专家,并且其注《文选》完成数年之后,元兢才说此话。若真的刘孝绰等参与编纂《文选》,李善没有不说之理。稍后,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合注《文选》,亦不说刘孝绰等参与编撰之事。又,窦常说《文选》不选何逊作品是因其尚在世,虽误,然其亦只说“(萧)统著《文选》”。其三,“自谓毕乎天地,悬诸日月”云云,当见于序,但检《文选序》却无。此若平时所说,如梁武帝“尝从容谓子显曰:‘我造《通史》,此书若成,众史可废。’”(注:《梁书·萧子恪传(附子显)》。)则纵然《梁书》不载,好奇的《南史》亦当载之,然两书皆无。执此三者,足证元兢之说为子虚乌有。当然,此亦事出有因,不然,为何说刘孝绰而不说别人?因为昭明太子曾使刘孝绰为其撰集而序之(见《梁书·刘孝绰传》)。而元兢将昭明太子撰《文选》与此事撮合在一起,便成是说。这与唐释皎然《诗式·重意诗例》所说的“畴昔国朝协律郎元兢与越僧元鉴集《秀句》相类(这里,你可以说《古今诗人秀句》是元兢与元鉴一起集的,而实际上元鉴所集者,乃《续古今诗人秀句》(注:僧元鉴《续古今诗人秀句》二卷,见著录于《宋书·艺文志》,而《唐书》未见著录。)。刘孝绰《昭明太子集序》(按:“昭明”二字,为后人所加)所说的“日升松茂,与天地而偕长;壮思英词,随风月而增广”数语,盖元兢“自谓毕夫天地,悬诸日月”两句之所自。
另外,日本所传古抄卷子本《文选》之《序》有旁注云:“太子令刘孝绰作之云云。”屈守元先生说:这“与《梁书》、《南史》所说集萧统文章而作序的事完全不同,必定是两回事”(注:《“昭明太子十学士”和〈文选〉编辑的关系》,《四川师大学报》1991年第3期。)。我们认为此说似未得其实。如前所述,《文选序》、《梁书》、《南史》、李善及“五臣”,均无一语提及刘孝绰参与《文选》的编纂。复补一句:亦没有说到刘孝绰代作《文选序》之事。而据《梁书》及《南史》,刘孝绰是唯一得为昭明太子“撰集而序之”者,故易淆此于《文选》(或《文选序》)。即易使一事分为两事。类似的情况如章怀太子注《后汉书·王刘张李彭卢列传论》的“周人之思邵公,爱其甘棠”云:“《诗序》曰:‘《甘棠》,美邵伯也。邵伯听讼于甘棠之下,周人思之,不伐其树。”其实,“邵伯听讼”以下非《诗序》语,而是出于《括地志》(文见《史记·燕召公世家》张守节《正义》引)。又,《文选·(阮籍)咏怀诗十七首》之八颜延年注引《史记》曰:“邵平者……瓜美。故时俗谓之东陵瓜。从邵平起也。”实际上,后五字为《汉书》语(参《史记·萧相国世家》、《汉书·萧何传》)。此类虽二事误合为一事,但易淆而致误则同。一言以概之,刘孝绰代作《文选序》之说不足信。
四
关于《广绝交论》的选入问题。《文选》收录《广绝交论》,被持刘孝绰参与《文选》编撰观点的中外现代学者视为一个重要证据。如我国学者屈守元先生云:“《文选》选入《广绝交论》,可以作为孝绰是在到洽亡后参与编撰工作的一个主要人员的佐证。”(注:《“昭明太子十学士”和〈文选〉编辑的关系》,《四川师大学报》1991年第3期。)又如日本学者清水凯夫在其《〈文选〉编辑的周围》一文中,设《收录〈广绝交论〉的理由》一节来说明:“实际担任撰录《文选》的中心人物是刘孝绰。”而我们则认为:《文选》收录《广绝交论》,与刘孝绰无关。
《广绝交论》创作的动因,《南史·任昉传》有所说明:
有子东里、西华、南容、北叟,并无术业,坠其家声。兄弟流离不能自振,生平旧交,莫有收卹。西华冬月著葛帔綀裙,道逢平原刘孝标,泫然矜之。谓曰:“我当为卿作计。”乃著《广绝交论》以讥其旧交。
《广绝交论》中有这样一段话:
近世有乐安任昉,海内髦杰,早绾银黄,夙招民誉。……见一善则盱衡扼腕,遇一才则扬眉抵掌。……于是冠盖辐凑,衣裳云合,辎軿击轊,坐客恒满。……彯组云台者摩肩,趋走丹墀者叠迹。莫不缔思狎,结绸缪,想惠、庄之清尘;庶羊、左之徽烈。及瞑目东粤,归骸洛浦,惠帐犹悬,门罕渍酒之彦。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藐尔诸孤,朝不谋夕,流离大海之南,寄命瘴疠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兰之友,曾无羊舌下泣之仁,宁慕郈成分宅之德!呜呼,世路险巘,一至于此!
《南史·任昉传》云:“到溉见其论,抵几于地,终身恨之。”
又,《南史·到溉传》云:
乐安任昉大相赏好,恒提携溉、洽二人,广为声价。……天监初,昉出守义兴,要溉、洽之郡,为山泽之游。
李善注《广绝交论》中之“自昔把臂之英”以下四句,盖据此类记载而云:“此谓到洽兄弟也。”清水先生亦据这些材料来推断“所谓‘把臂之英,金兰之友’指的是到溉到洽兄弟,此外没有与此相当的人物。”诚然,从《梁书》、《南史》等书的记载来看,任昉与到氏兄弟之关系不同寻常。不过,“昉好交结,奖进士友……坐上宾客,恒有数十”(《梁书·任昉传》)。刘孝绰本人亦其“宾客”,《南史·到溉传》云:“昉还为御史中丞,后进皆宗之。时有彭城刘孝绰、刘苞、刘孺,吴郡陆倕、张率,陈郡殷芸,沛国刘显及(到)溉、(到)洽,车轨日至,号曰‘兰台聚’。”《南史·陆倕传》云:“及昉为中丞,簪裾辐凑,预其宴者,殷芸、到溉、刘苞、刘孺、刘显、刘孝绰及倕而已,号曰‘龙门之游’。虽贵公子孙不得预也。”又,《梁书·刘孝绰传》云:‘父党沈约、任昉、范云等闻其名,并命驾先焉。昉尤相赏好。”故“把臂之英,金兰之友”,应是举重以概轻,泛指任昉生前之“结义”“士友”。其实,本论已说得很清楚:任昉生前,“坐客恒满”;而死后“惠帐犹悬,门罕渍酒之彦;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著《广绝交论》以讥其旧交”,说到底,所谓“把臂之英,金兰之友”,实指包括刘孝绰在内之“旧交”。李善之说,未达一间。不错,《广绝交论》写成后二十年,刘孝绰在《与诸弟书》中说到其写作原因是疾到洽等人之苟且:
任既假以吹虚,各登清贯。任云亡未几,子侄漂流沟渠,洽等视之悠然,不相存瞻。平原刘峻疾其苟且,乃广朱公叔《绝交论》焉(《文选》卷五十五《广绝交论》李善注引)。(注:刘孝绰,各本均误作刘孝标。参胡克家《文选考异》卷十。)
然而,“洽等”之“等”,如上所述,亦把刘孝绰“等”进去。刘之与到,借孟子的话说,所谓“以五十步笑百步”。自然,刘孝绰这样说是事出有因。据《南史·刘孝绰传》载,孝绰虽初“与到溉兄弟甚狎”,其后却相水火。然而,这样一来,刘氏说到氏的“不是”,就难免不夸大其词。况且,《梁书》本传说他“有不合意,极言诋訾”。总之,据刘孝绰《与诸弟书》不能证明《广绝交论》独讥到氏兄弟,而从到溉见此论“终身恨之”与刘孝绰不知汗颜的比观中,知孝绰之忘旧友,甚于到溉。
明白了《广绝交论》讥的是任昉所有故旧,换言之,是斥如市场买卖一样的势利之交,而非特指的某个人,我们便知道此论之入《文选》与刘孝绰毫无相干。退一步说,即使《广绝交论》讥的仅是到氏兄弟,它之入《文选》仍与刘孝绰无关。今证如下:
一、如果刘孝绰仅是昭明太子的助手,其想借入选《广绝交论》以报一己私仇,必不能成功。太子虽重孝绰,然对到洽亦不薄。据《梁书·刘孝绰传》载,孝绰将其与诸弟书“论共(到)洽不平者十事”“写别本封呈东宫”,而“昭明太子命焚之,不开视”。此其一。其二,昭明太子对孝绰并非事事言听计从,如《梁书·昭明太子传》有这样的记载:“旧事,以东宫礼绝傍亲,书翰并依常仪。太子意以为疑,命仆刘孝绰议其事”。结果,太子令曰:“刘仆之议,即情未安。可令诸贤更共详衷。”准此,孝绰之徇私,如何过得昭明这一关?况且,这样做会败坏《文选》的名声,即昭明太子本人的名声。其三,到洽卒后,昭明太子《与晋安王刚令》云:
明北兖(山宾)、到长史(洽)遂相系凋落,伤怛悲惋,不能已已。……到子风神开爽,文义不观,当官莅事,介然无私。……此之嗟惜,更复何论。
可见,昭明太子对到洽的敬意不但没有因其卒而稍减,反倒多一分忆念。因之,刘孝绰欲通过入选《广绝交论》来报复到氏兄弟,即使在到洽死后亦办不到。
二、如果刘孝绰是“撰录《文选》的中心人物”,操着选录的“生杀”大权,既然他与到氏兄弟势不两立,又怎么会选其《古意酬到长史溉登琅邪城诗》呢?此不可通者一。又,王融为刘孝绰的舅父,甚有恩于孝绰。而融因于齐武帝末拟拥立竟陵王萧子良事败,被收下廷尉狱,朝廷使中丞孔稚珪上表弹劾,致融死地,《文选》怎么会收《北山移文》呢?此不通者二。又,江淹曾弹奏刘孝绰伯父刘悛,使其被“收付廷尉治罪”(见《梁书·江淹传》),而《文选》所收齐梁作家中,以江淹作品的首数为最:共三十五首。这比刘孝绰“唯服”的谢朓入选还多十二首(注:《颜氏家训·文章》云:“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此不可通者三。可见,刘孝绰绝非“撰录《文选》的中心人物”。准此,《文选》之收《广绝交论》便与刘孝绰的意向无关。
《文选》收录《广绝交论》的理由,在我们看来,无非因其立意高远,且“文”极丽。南朝骈体文大盛,而本文代表了当时议论体骈文的最高成就,难怪《梁书》、《南史》的《任昉传》均全载之。《文选》正是分体选录了各体的优秀作品,所谓“集其清英”,才使自己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部伟大的诗文总集,对其后的中国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反之,一部文学总集,如果这是“徇私情的”,那也是“徇私情的”,恐其成书之日,亦其覆瓿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