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团》的叙事谋略,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谋略论文,肉蒲团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肉蒲团》,又名《觉后禅》,题“情痴反正道人编次,情死还魂社友批评。”清刘廷玑《在园杂志》谓是李渔作,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亦谓“惟《肉蒲团》意想颇似李渔”,并认为在明末“着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的一批艳情小说中,该书作者“能文”,“较为出类”。对照李渔其它小说戏曲创作特色和风格并联系其生平经历和趣味爱好,推断该书为李渔所作,大致可信。
如果从描写内容看,将《肉蒲团》定性为“宣淫”“导淫”之书亦不为过,但从小说创作的艺术特征看,尤其是叙事谋略和技巧着眼,很能见出作者文心巧密,善于叙事之本领。我们知道,小说是以想象和虚构见其特征的文体,其叙事角度和方法与所选择的题材和表达的意旨有着直接的关系。《肉蒲团》是集中描写主人公未央生追求女色发生性行为的小说。一般说来,性生活虽然是人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但如果将其作为小说创作的主要内容,就很容易单调重复,难以构成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更谈不上文学意味和审美感受,这在《肉蒲团》之前就已出现的《如意君传》、《痴婆子传》、《绣榻野史》等淫秽小说的创作效果上可以得到明证。但《肉蒲团》则不一样,它让人在边读边发生忍俊不禁的笑声中,深深钦佩作者因文生事的创作才能和挥洒自如的语言功力,有时还会掩卷深思,感悟某种人生的哲理。这种艺术效果的取得,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得力于叙事谋略。
一、“说话”与戏曲嫁接的结构形态
《肉蒲团》是一部理性十足的小说。它一方面要充分描写未央生追求女色及其性行为的过程,力求腾挪跌宕,变化莫测,另一方面又要登高俯视笔下人物所作所为,予以评判,设计其结局,这就必然在小说结构形态上体现出自己的艺术个性。通观全书四卷二十回,十万字左右,结构严谨,线索清晰,既继承了话本小说的叙事程式,又融合运用了传奇戏曲叙事的结构手法。如第一回“止淫风借淫事说法,谈色事就色欲开端”,堪称一篇妙趣横生的“女色论”:
单说人生在世朝朝劳苦,事事愁烦,没有一毫受用处,还亏那太古之世,开天辟地的圣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与人息息劳苦,解解愁烦,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说来,妇人腰下之物,乃生我之门,死我之户;据达者看来,人生在世,若没有这件东西,只怕头发还要早白几年,寿数还略少几岁。不信,但看世间的和尚有几人四五十岁头发不白的,有几个七八十岁肉身不倒的。或者说和尚虽然出家,一般也有去路,或偷妇人,或狎徒弟,也与俗人一般,不能保元固本,所以没寿。这等请看京里的太监,不但不偷妇人,不狎徒弟,连那偷妇人狎徒弟的器械都没有了,论理就该少嫩,一生活几百岁才是,为何面上的皱纹比别人多些,头上的白发比别人早些,名为公公,实象婆婆,京师之内只有挂长寿匾额的平民,没有起百岁牌坊的内相,可见“女色”二字,原于人无损。只因《本草纲目》上面不曾载得这一味,所以没有一定的注解。……
这类似于话本小说的“入话”,但不像“得胜头回”讲一个小故事,而是以叙述人的口吻,议论男女之事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主张因势利导,有益于身心健康。其功用在于为后面的正文故事定下一个思想基调,使读者在深以为然的议论中进入理性思考。这种“葫芦格”式的结构形态,从形式看,明显借鉴了话本小说的叙事程式,但从内容看,却有着自己的新鲜创造,即紧扣正题先发议论,而不是讲故事,这显然与其描写的色情题材有关,从而成为全书的有机组成部分。
第二回至二十回是全书故事的主体,结构形态类似于传奇戏曲。众所周知,南戏和明清传奇一开始均有副末上场(如《桃花扇》中副末首尾均出现,有始有终),报告剧情大意,接着退居幕后,让生旦先后登场进入正戏。《肉蒲团》第二回“老头陀空张皮布袋 小居士受坐肉蒲团”中孤峰长老即相当于副末角色,他与主人公未央生关于女色的论辩即是全书的破题,而未央生所发的人生两大誓愿:“要做天下第一个才子,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即是全书要做的正题。接下来就展开了未央生寻访佳人的描写,先是与玉香结婚,因沉湎于成天做爱,失欢于岳父铁扇道人,提出外出游学,实则寻美。遇义贼赛崑崙,结拜兄弟。又租赁张仙庙,偷窥来烧香求子的女子,见美色者便造册登记,分出等级予以点评。后又因阳具短小,顿然灰心,专攻举业。恰逢术士有改造阳具之绝招,将狗肾嫁接,便以身试之,果倍于常人,不禁大喜。经赛崑崙帮助,先与权老实妻艳芳交媾,接着与登记在册的香云、瑞珠、瑞玉、花晨等纵淫。最后,妻子玉香落入风尘,成为京师名妓。而自己欲嫖者竞是玉香,方悟出孤峰长老所言句句应验,丝毫不爽,便割去阳物,一心皈依佛门。全书结构如同一本春宫戏。正生为未央生,正旦系与其有性关系的六、七个女子相加。赛崑崙、权老实系净丑角色,而孤峰长老如同副末,既是冷眼旁观者,又是故事开头与结尾的总括者。从故事情节看,全书结构分成几个板块,每个板块之间,加上叙述者的语言相互联结,如第十二回结尾处写道:“今且暂停,下面另叙别事,少不得一两出戏文之后,又是正生上台也。”于此可见,戏曲型结构形态是该书叙事的一大特色,也是其描写色情题材的艺术成功之处。这恰好印证了李渔小说创作的一个著名论点——小说乃无声戏(他曾把自己的小说集取名为《无声戏》)。不过,应该看到,这种戏曲与话本小说相结合的结构形态,与小说对主人公身份的选择定位非常得体有着内在联系。未央生是个心性聪明,风流倜傥的才子,他的最大心愿是娶天下第一位佳人。而所谓“第一”都是相对和动态的,不可能是绝对和静止的,因此就决定了他永不满足地去追求猎取女色。这种才子佳人的套路对于描写艳情题材是比较合适的。它可以因才子才高学博的特点拓宽想象和虚构的空间,创造波澜起伏,出人意表的故事情节,这也就是鲁迅所说的“能文”。如果像《如意君传》《绣榻野史》中薛敖曹、东门生之流,只知一味皮肤滥淫,那么,在他们身上,任凭作者怎样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文”起来。可见,才子佳人的艳情故事以戏曲结构形态的小说来体现,无疑是最佳叙事方式,它能让舞台艺术不便表演的人物故事,借助语言艺术得到较好的表现。这正是《肉蒲团》在叙事结构形态上不落窠臼善于创新之处。
二、冤冤相报的叙事模式
《肉蒲团》有着明确的创作理念:其一,“对女色不可不好,亦不可酷好,只可当药,不可当饭。”其二,“淫人妻者,妻亦为人所淫,污人女者,女亦为人所污。”冤冤相报,不出此怪圈。正是在这种极其理性化的构思框架中,小说竭尽想象创造之能事,展现出高超的叙事谋略和技巧,形成了冤冤相报的叙事模式。
第二回中,孤峰长老曾与未央生就淫人妻女将遭报应的问题展开过针锋相对的论辩。无奈未央生道心尚浅,欲念方深,总想侥幸本少利多,得人便宜,孤峰长老只好让其“从肉蒲团上参悟出来”。于是,小说叙事即沿此思路,先写未央生淫奸权老实之妻艳芳,并借赛崑崙威力,迫权老实卖妻,归为己有。不料权老实得知实情后,顿起报复之心,便寻访到未央生故乡,卖身为奴,接近其结发之妻玉香,得遂心愿后,将玉香卖入妓院。玉香受到鸨母调教,风月名动京师,而此时未央生全无知晓,正与香云、瑞珠、瑞玉、花晨等联床宣淫无度。而这几位女子丈夫卧云生、倚云生、轩轩子因在京师国子监读书,早已慕名嫖过未央生之妻玉香。小说通过人物关系的巧妙穿插和生动曲折的故事描写,终于画圆了“淫人妻者,妻亦为人所淫”的怪圈。未央生如同盘中之珠,任凭你怎样横撇竖捺,滚来滚去,总滚不出盘外。以自己的经历回答了孤峰长老当初的发问;“要入套乎?还是脱套乎?”这种叙事模式亦可易名为套子戏法,其过程是先入套再脱套。小说最后写未央生到京师欲嫖名妓,不料这名妓竞是己妻玉香。玉香先发现未央生,躲进屋里自缢身亡。未央生因此被人指控为逼死人命,遭到痛打。后发现死者竞是自己妻子,顿然醒悟:
我起先就说别人的妻子,该是我睡的,我的妻子断断没有与人睡的,我所以终日贪图女色,讨尽天下的便宜,那里知道报应之理,如此之速,我睡别人的妻子还是私偷别人,别人睡我的妻子竟是明的,我睡别人的妻子还是做贼,别人占我的妻子竟是为娼,这等看起来,淫姦之事是未央生的。我还记得三年之前,孤峰长老劝我出家,我再三不肯,他即用淫姦的果报微微说来劝我,我还要与他强辩,到如今看起来,这件债务再没有不还的了。难道天公与我有仇,宽待别人,单单与我一个刻薄不成?我又说一人之妻女有限,天下女色无穷,若使淫奸了无限妇人,不只一两个妻女还债也就本少利多,就吃起亏了。我生平所睡的女人,不上五六十个,我自己的妻子即作了这种勾当,所睡的男子,多则论千少则论百,决不止几十个了,天下的利息那里还有这么重的利。孤峰又说这种道理,口说无凭,教从肉蒲团上参悟出来,方见明白。我这几年的肉蒲团,也就坐够了,肉蒲团里的酸甜苦辣也尝过了,此时若不省悟更待何时。……
从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角度观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人们对是非善恶结局的心理期待,其中也含有佛教因果轮回报应的成分。这在生活现象中也多少找到一些依据。但像《肉蒲团》写得如此丝毫不爽,立竿见影,显然是艺术化的表现。它作为一种小说叙事模式是值得称道的。因为《肉蒲团》描写的毕竟是色情题材,在封建社会宣传“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的主流意识形态中,迫使作者对笔下人物命运不仅要作出道德评判,同时也要寻找恰当的艺术处理方式。而报应不爽,皈依佛门无疑是容量极大的口袋,任何冤冤相报的离奇故事均可让人心理平衡地装进去,这不是《肉蒲团》的独创,在它之前的世情小说《金瓶梅》和艳情小说《如意君传》《绣榻野史》等个别人物结局也是这样处理的。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肉蒲团》写因果报应不是简单化的应急措施,而是首先设计好人物关系和命运,让他们在欲望追求与回报反弹中表现出来,构成有血有肉的故事情节,其中既有暗偷(如未央生),也有明报(如权老实),还有当事人处于盲目状态倒却是事实的报应(如卧云生、倚云生等嫖已沦为妓的未央生妻子玉香),极富戏剧性和震撼力,形成了冤冤相报勾锁循环的叙事模式,体现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的魅力。
三、灵活多变的叙事视角
作为着意描写两性生活的小说,《肉蒲团》除了巧妙的编织故事之外,在叙事视角的运用上也有其独到之处。首先,由于受猥亵题材所决定,小说选择了第三人称即全知叙事视角,以便于对男女性行为全方位的描写。如果用第一人称,必然限制了对其他人物在性生活过程中的体察和感觉的表现。另外用第一人称也容易暴露作者(叙述人)自己在性追求上的真实面目(即使用笔名,也会引起人们追根问底),所以,凡是古代有性描写的作品,从《金瓶梅》开始,作者多是托名,以逃避读者和研究者的考索。几乎看不到像卢梭《忏悔录》那样直接袒露自己的心理和行为。应该说《肉蒲团》运用全知叙事视角为全面展示未央生追求女色及其性行为找到了最佳观察位置,作为作者的替身叙述者一直如影随形般地全程跟踪主人公未央生的行动,尤其是对他与几个女子性交描写各有方式方法和感受上的特点(包括双方),比起《金瓶梅》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效果的取得,显然得力于全知叙事视角的功能。此外,叙述者还有时在故事的过渡接隼处,直接站出来,与读者对话,以缩短阅读距离,加强真实感。如第五回末尾,写未央生见到赛崑崙,要求兑现先前答应帮他猎色之事,两人关门商量。此时叙述者站出来议论道:
不知是那一家妇人造化弄着这个会干的男子,又不知是那一家丈夫晦气遇着这个作孽的奸夫,读者不用猜疑,自有下回分解。
诸如此类的穿插议论在书中还不少。它一方面为所描写的人物行动起到诠释和过渡作用,另一方面随时与读者保持密切关系,以便引起读者的注意和兴趣,显然是一种说书艺人面对观众讲故事的近距离视线。
当然,在人物心理与性格的描写上,小说采用的是限知视角,即通过人物的外视角产生相互关系和故事情节,同时也体现出人物性格特点。如孤峰长老眼中的未央生:
那书生的仪表生得神如秋水,貌若潘安,面白有如女人,眉长过目,黑白分明,光焰常流不定。
叙述人接着议论道:
这种眼睛就是世上人所说的色眼,有色眼之人,大约不喜正观,偏思邪视,别处用不着,惟有偷看女人最是专门。
通过对未央生眼睛的描写定下了此人性情爱好的基调,特别是由孤峰长老眼中看出就引发了企图点化他的欲望。而叙述者站出来加以评议则更加重了对主人公未来行为和命运的预示。这种限知外视角叙事是小说刻画人物的重要手段,《肉蒲团》当然也不例外。但是,运用得最成功最有特色的应该是限知内视角叙事。如第七回写未央生因赛崑崙笑他阳具短小不能御女而十分懊丧的心理:
我生长二十多岁,别的事物也见得多了,以为天生之物都相似,照他方才说来所见之物没有一根不大似我,如此,我竟是废物了,要他何用?……
正是由这种心理支配,导致未央生后来看到术士“能使微阳,变成巨物”的报帖,便产生了哀求术士改造阳具的举动。
纵观全书,这种运用限知内视角叙事的篇幅比较多,而且非常真实生动,如权老实得知是未央生淫奸自己妻子之后,顿起报复心理,描写就十分精彩:如今“我这口怨气怎么忍得住,少不得到他故乡访着他的住处,把他结发妻子也拿来淫欲几次,方才遂我的心,他淫我妻我淫他妻,叫做冤报冤仇报仇,就是杀死他也没有这件事痛快。”《肉蒲团》这种内视角叙事之所以突出成功,与其描写两性生活有着内在的联系。因为性生活是私生活,生理的心理的体察感受极细微丰富,从某种角度讲,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因此,文学要想表现它,写好人物的内视角是成功的一大关键。《金瓶梅》也有性描写,现在出版时往往将这一部分删掉,其实它对于刻画西门庆贪婪占有的性格特征是重要的一笔。《肉蒲团》性描写在篇幅比例上比《金瓶梅》更多。如果撇开内容,单就叙事视角的艺术技巧看,作者确有运斤如风,挥洒自如的文学才华。他能根据故事情节进程,人物身份心理,题材特征与创作主旨,在叙事视角上或全知,或限知,或内视,或外视,流动多变,恰到好处,显得自然流畅,浑然一体。如小说叙述者是全知视角,本可以直接写未央生,但却先创造一个孤峰长老,让他来观察未央生,并预知未央生在女色上只能先入套后脱套,坚信自己挂在大门外皮布袋一日不烂,收伏未央生之心一日不死。果然,未央生经历冤冤相报之后觉后禅,皈依佛门。这样,相对于故事叙述者而言,孤峰长老是故事中的一个人物,而相对于主人公未央生而言,孤峰长老似乎是一个全知全能的冷眼旁观者,而且对主要人物命运结局起着重要作用,由此可见出该书叙事视角的灵活多变性。总之,无论是从性文学还是文学性来讲,《肉蒲团》都是古代小说史上值得关注和研究的一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