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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对规范的研究成为建构主义研究议程的一个核心部分，它从根本上挑战了现实主义与自由主义的观点，提出规范不仅制约国家行为，而且建构国家的身份与利益。综合当前建构主义的规范研究，笔者认为迄今经历了两代：第一代建构主义的规范研究强调规范的重要性，其主要代表人物有弗里德里希·克拉托赫维尔(Friedrich Kratochwil)、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彼得·卡赞斯坦(Peter Katzenstein)等；第二代建构主义规范研究开始探讨规范本身的演化，如国际规范的起源、扩散以及内化机制等，其代表人物包括马莎·芬尼莫尔(Martha Finnemore)、杰弗里·切克尔(Jeffrey T.Checkel)、阿米塔·阿查亚(Amitav Acharya)等。①规范演化的最新研究成果是关于规范的退化研究，其代表人物是莱德·麦基翁(Ryder Mckeown)(见图1)。
图1 两代建构主义的规范研究比较
在建构主义者看来，规范结构既然是在互动过程中建构的，就可以在进一步的互动中被强化，或者被解构与再构。这就是说，行为体之间的互动有两种可能，即正向建构与反向建构；国际关系中的规范演化也可能有两种演化路径，即正向演化(进化)与逆向演化(退化)。进化即规范趋向传播发展，退化即规范趋向衰落消亡。
建构主义的规范进化偏好
针对规范的进化问题，笔者将重点分析第二代建构主义的规范研究。其中，玛莎·芬尼莫尔和凯瑟琳·斯金克提出的“规范生命周期理论”是当前规范研究的一个典型模式。“规范的发展可以用三个阶段来表示”：②第一阶段是规范的兴起。这一阶段中，个人、非国家行为体与国家等规范倡导者在原则信念或自我利益的推动下，利用有效的组织平台推动规范的产生，说服关键国家接受新的规范。第二阶段是规范的扩散。国际规范通过国际组织的传授、说服等社会化机制而扩散到体系中其他的成员，其中合法性、自尊感以及国家的声望等都是国家接受国际规范的主要动机。第三阶段是规范的内化阶段。在这一阶段中，规范通过习俗化与制度化已被国家视为理所当然，大众不再就这一规范是否适当进行争论。下面，笔者将主要分析推进规范发展研究的成果。
(一)国际组织的传授与规范传播
当前，关于规范的产生、规范的发展机制，建构主义学者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答案。其中，芬尼莫尔强调以“传授”为主的社会化过程，提出国际组织的“传授”是社会化过程的关键。切克尔进一步对芬尼莫尔提出的“传授”机制进行细化，提出传授机制包括战略权衡、角色扮演与规范说服。③其中，战略权衡机制是利用物质刺激的方式，只有在可获得的收益大于遵守规范的成本时，行为体才会接受规范，这是第一步。角色扮演是行为体在某种环境下承担某种角色，并按照该角色包含的规范行事，这是行为体接受规范的第二步。第三步是规范说服，是试图使目标行为体相信按规范行动是适当的、正确的。这种说服最终使行为体经过反思而自觉地遵守、甚至维护规范。这是社会化的最高级阶段。芬尼莫尔等人关于规范进化机制的研究解释了规范发展的集体趋势，即大量国家在短时间内接受规范的现象，并得到了人权规范、欧盟规范等案例的经验验证。④
(二)国家文化匹配与规范传播
切克尔通过反思“欧盟规范”在德国、乌克兰和英国等国的不同发展程度，提出国家原有文化因素(观念、规范)与国际规范之间的“文化匹配”是决定国际规范能否成功扩散至某个国家的关键因素。⑤其主要观点是：当国际体系规范与目标国原有规范之间存在文化匹配时，国际规范则容易扩散，反之，就很难被接受。切克尔对文化匹配进行了详细的分析，他将文化匹配分为“＋”、“0”与“-”(正、零、负)三种情况。“＋”表示具体问题领域内国际规范与国内规范几乎一致，“0”表示具体问题领域内国内不存在对相应国际规范扩散的明显障碍，“-”表示具体问题领域内的国际规范与国内规范相互抵触。具体而言，文化匹配的程度由“＋”向“-”减弱。
(三)地区规范结构契合与规范传播
阿查亚将切克尔的“文化匹配”概念运用到地区层次，从地区层次对“国际组织传授”理论进行了创新。通过观察共同安全规范与人道主义规范在东盟地区扩散的不同结果，阿查亚提出“地区规范结构契合”是决定国际规范在地区发展的一个关键因素。⑥他认为，当国际规范与地区规范结构越契合时，国际规范就越容易被该地区所接受，即国际规范将在该地区内发展；反之，则越不容易在该地区内获得发展。
综合上述研究，笔者分别用“规范”作为自变量，“规范接受”作为因变量，同时提出核心因素——规范进化的机制——作为联系自变量和因变量的干预变量。概括上述三项研究，如表1所示：⑦
规范退化理论的内在逻辑
像任何社会生活一样，国际关系既可以进化也可能退化。毋庸置疑，在人类社会的发展史上，规范总体上呈现出上述正向演化(即内化发展)的态势。但事物的发展不总是线性的，规范系统与所有的人造体系(man-made systems)一样，也可能恶化、失灵或崩溃。所以，尽管上述建构主义学者在研究规范进化的领域内获得了丰硕的成果，⑧但由于他们所坚持的“好规范偏好(nice norm bias)”，⑨在关于规范演化的文献中既不探讨规范的衰落，更未涉及规范的消亡，而是把规范的形成与传播视为向更文明世界进化过程中的组成部分。这就使得上述建构主义学者的文献关注的都是西方主导的“好规范”的兴起、传播与内化，如民主、人权与自由贸易、文官治军等，认为规范的进化发展是理所当然。而对于规范退化问题不是避而不谈就是一笔带过，从而使规范演化研究成为一个只进不退、只扩散不衰落、只产生不消亡的伪命题。
此外，上述建构主义学者都忽视了规范何以产生或失去影响力的国内进程因素。在上述众多文献中，或仍把国家视为单一行为体，或集中于跨国领域的规范进化研究，却忽视了规范与行为体在一国国内是如何互动的这一关键问题。规范在国内进程中得到或失去影响力对于规范本身的演化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是跨国传播的动力与源泉。如果能够开启国家这个黑匣子，将有助于解释国际规范与国内政治在规范传播过程中是如何互动的问题。
规范进化研究的终点正是规范退化研究的起点。正如莱德·麦基翁(Ryder Mckeown)所说：“我的研究从他们的终点展开。”⑩关于规范的退化问题，在美国学界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与研究。其中主要的研究成果包括：莫尼克·比德尔(Monique Beadle)在《酷刑在美国的滥用》一文中，指出了美国作为一个人权国家却在背后对囚犯滥用酷刑的问题，认为这一问题将严重动摇民主这一国际规范在美国的根基。在此基础上，马修·伊凡杰利斯塔(Matthew A.Evangelista)在《美国将改变国际人权规范》一文中也认为，在国际领域，美国的行为将导致其他国家的效仿，从而从根本上逆转某些国际规范的发展。在综合了上述学者的研究成果之后，莱德·麦基翁于2009年在《国际关系》上撰文正式提出了国际规范退化的理论概念与理论模型的雏形。国际规范的逆向演化(即规范退化过程)如表2所示，分为已内化的规范、对规范提出挑战、挑战规范的蔓延、规范消亡四个阶段，与规范的正向演化研究一一对应。
(一)核心问题：规范退化何以可能？
玛莎·芬尼莫尔和凯瑟琳·斯金克的“规范生命周期”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进化模型，通过对话、说服、制度化及习惯化四个递进的步骤最终导致规范内化。但“规范生命周期”理论是单向、线性的理论，一旦规范发展到内化阶段则演变为静止的理论，即规范内化的结果是固定的，一旦被内化，就不可能再逆向退化。但是麦基翁认为：规范作为一种人为构建的机制，由于认知个体的差异导致了规范内化必然具有天然的非恒久性。因此就会出现当前规范被挑战以及规范消亡的趋势。(11)换言之，规范内化的非恒久性导致规范退化成为可能。
(二)核心假设：规范的挑战者通过语言的作用挑战规范，导致规范的退化
语言是国际关系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它可以建构意义与社会现实。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语境(context)框定了行为体的交流意图。从宏观角度看，语言可以通过叙述来框定话语的主要内容与话语主体，使之产生关联而形成一个意义体系；从微观角度看，语言在词汇层面可以命名、定义、建构游戏规则。(12)行为体可以选择不同的言语行为来塑造言语对象的观点，语言既具有行事(13)功能，又能建构社会现实。
麦基翁提出，从挑战规范到规范退化的完成共分为三个阶段，而这三个阶段的演化都与语言密不可分。通过语言的作用，某一国际规范的退化过程从一国国内层次蔓延到国际领域。(14)第一阶段，修正主义者利用语言力对规范发起挑战：修正主义者通过发表演讲、声明等语言形式挑战现行规范，而这一过程必然伴随其合法化进程，只有上升为法规或政策，才能对规范造成根本性挑战。第二阶段，修正主义者与规范捍卫者的语言战，这一阶段分为内部进程与外部进程两个方面。
首先，内部进程，即修正主义者及其追随者与规范捍卫者的斗争，这也是竞争最激烈的阶段。双方以语言的形式进行斗争，双方的战场既有政府机关如国会、法院的话语交锋，又有公众媒体间的唇枪舌剑。他们争夺的结果不只是政策制定的方向偏向于哪一方，更是对其他受众(并不热衷于参与这场语言战的大众)立场倾向的争夺。在这一过程中，即使规范的捍卫者最终赢得胜利，但只要对规范的挑战一经开始，规范本身的存在基础也会受到侵蚀。
其次，外部进程，如果规范的挑战者掌握了话语权，而其他国家的领导人相继模仿来挑战这一规范，这一规范在国际领域的合法性就将遭到质疑。在这一过程中，由于大国或原规范倡导国的威望较高，其挑战规范的行为就更易被其他国家接受并效仿，如美国挑战反虐囚规范的行为就比其他国家挑战同类规范的行为更易给国际规范造成负面影响。面临这一形势，如果大多数国家反对挑战规范这一行为，濒临死亡的规范将得到拯救；反之，则进入了规范退化的最后一个阶段——规范消亡。规范的退化过程成功地从国内领域扩散至国际领域。
(三)假设检验：以美国反酷刑规范的退化为例
反酷刑规范是人权领域最强有力的规范，在美国国内曾一度被视为永恒的规范，并且是美国的国家民主的象征。反酷刑规范曾在美国深入人心，历届国家首脑都致力于该规范在国际领域的传播与发展，力争使这一规范被其他国家所接收。通过美国与其他国家的努力，这一规范成功地成为当前国际社会中极为重要的国际规范。但在布什政府时期，该规范却日益陷入合法性危机，在美国国内及国际社会的影响力日益削弱。在莱德·麦基翁看来，反酷刑规范的退化过程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首先，提出对规范的挑战阶段。麦基翁认为，一方面，布什政府不断地通过不同的语言，塑造了其敌人与美国自身所代表的截然不同的身份与形象。布什政府称呼他的敌人为“邪恶的人、野蛮的人”，而与之相对应的是，布什政府认为美国代表世界的纯粹与美好，“我们的使命是必须战斗，为了永久的和平，为了世界民主的人民而战斗”。(15)另一方面，布什政府使用语言将敌人的威胁描述成无所不在，在国内造就了对敌人极强的恐惧感，为了捍卫美国与人类和平，必须“以牙还牙”，对敌人施加惩罚。切尼曾说过：“对于他们(指美国的敌人)，没有任何惩罚是过分的。”(16)在此背景下，布什总统甚至多次发言支持中央情报局的审讯。换言之，只要将囚犯或战俘界定为恐怖主义者，界定为敌人，那么对他施加酷刑就是可以接受的。很显然，麦基翁认为布什政府通过语言力将自身与敌人塑造成了“美好”与“邪恶”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的代表，从而对反酷刑的规范造成了强有力的挑战。
其次，挑战规范的蔓延阶段。在布什总统的领导下，美国司法部着手更改塔利班囚犯的地位并缩小酷刑规定的范围。2002年1月9日，司法部的法律顾问办公室界定塔利班的囚犯为“非法的敌对战斗者”，日内瓦协议规定的禁止残酷、羞辱或折磨战士与平民的条款并不适用于塔利班囚犯。(17)与此同时，司法部的法律顾问办公室致力于弱化酷刑的定义。2002年8月的会议记录显示，酷刑的条款定义为：身体上的酷刑必须达到极端的身体伤害，必须造成器官受损、身体功能衰竭、甚至死亡；心理上的酷刑造成的伤害必须是长期的伤害，持续好几个月甚至数年。(18)因此，未达到这一界定范围的行为都不称为酷刑，例如，美国虐囚事件中出现的将囚犯长期浸泡于水箱中，使用猎犬、剥掉被囚者的衣物、剥夺被囚者的睡眠、强行喂食等一系列行为，(19)由于未达到所谓的“酷刑”标准，所以施加酷刑者不仅不会获罪，反而成为拯救国家的英雄。尽管这一过程中，美国国内仍存在规范的捍卫者与之斗争，如国会议员约翰·麦凯恩就极力主张制定法律，限制在拘禁审讯中施以暴力，但是强大的挑战者仍然击败了规范的捍卫者。通过一系列法律上的调整，反酷刑规范遭遇了法理上的危机，虐囚行为越来越多。
最后，规范的退化(或终结)阶段，规范的退化过程从国内蔓延到国际领域。从公众的调查中可以清楚地得知，反酷刑的规范在美国仍然经历着合法性的危机。2004年《华盛顿邮报》的调查显示，35％的美国人接受在某种情况下对囚犯施加酷刑。(20)2005年12月相关媒体的调查显示这一比例上升为60％，尽管前提是在极少数的情形下。(21)2007年的军事调查显示，超过1/3的士兵将选择在审讯中施加酷刑来拯救同伴。(22)规范倡导国内部的规范遭遇合法性危机势必危及该国在国际上的号召力，以及这一规范在全球的影响力，美国的虐囚行为引发世界其他国家/地区的仿效，从而使国际领域内虐囚事件相继频发，(23)说明了规范退化带来的严重后果。通过上述三个阶段，麦基翁认为规范的退化从一国国内蔓延到全球。
(四)规范退化的其他解释
除麦基翁对规范退化的研究做出了贡献之外，其他研究规范的学者在著作或论文中也曾提及规范可能会发生逆向演化的问题，但这些学者的研究主题仍然集中在规范进化领域，也未曾将“规范退化”这个概念上升成为理论模型。关于规范退化问题，学界还存在着如下几种解释：第一，规范间竞争导致规范退化；第二，指涉对象消失、博弈性质改变导致规范退化；第三，国家属性改变导致规范退化；第四，时空环境变化导致规范退化。上述对于规范退化的其他解释，进一步深化了我们对于规范退化的研究。
1.规范间竞争与规范退化
其实早在莱德·麦基翁提出系统化的规范退化理论之前，就有西方学者曾经提及规范也会退化的问题，并将规范退化的原因指向规范之间的竞争。例如，弗罗瑞尼(Ann Florini)就把规范与基因进行了类比，认为规范是结构的单元。(24)他们影响行为体的行为方式，承载不同规范的行为体之间相互进行竞争，其中有些规范能够以更高的比例被接受。不同的规范承载着不同的行为指令，他们相互之间为“时间和注意力”而进行竞争，正如基因为染色体上的位置而竞争。(25)弗罗瑞尼认为潜在的机制是一样的，竞争使得某些基因或规范在群体中更为普遍，而另一些则走向退化衰亡。
关于规范竞争引起规范退化的主要思路是来源于规范的生存与否取决于其吸引成员的能力，不同的规范也在为是否能吸引更多行为体而竞争。(26)那些能够吸引更多追随者的规范获得发展，不具备吸引力的规范则会衰亡或消失。
2.指涉对象消失、博弈性质改变与规范退化
周方银认为，指涉对象消失是导致规范退化的重要因素之一。由于规范涉及的对象消失，导致一个规范失去作用和继续存在的理由。(27)他认为：欧洲列强在殖民地问题上的“有效占领”这一规范的退化就是指涉对象消失导致的结果。到一战前，随着殖民地的瓜分完毕，“有效占领”的规范失去了适用对象，从而自动失去了意义。此后，欧洲强国面临的不是瓜分殖民地的问题，而是如何重新瓜分的问题，他们在殖民地方面的行为也逐渐从协调性质的问题转向了分配性质的问题。二战以后，非殖民化逐渐成为主流，这使得“有效占领”规范更是失去了作用的对象和存在的基础。
其次，周方银还认为，博弈性质的改变也导致了规范的退化。由于博弈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导致原规范对于相关行为体的吸引力大打折扣，从而导致原规范失去影响力。(28)他指出：英国17、18世纪的贸易协定主要基于一种互惠的精神，在双边贸易协议中，对关税的减免是相互的，并且这种减让大体对等。但是，到了19世纪，英国的贸易政策发生了重要的变化。(29)英国与其他国家签订了一系列仍然具有互惠性质、但是明显带有英国单边更大让步的条约。互惠合作规范是作为重复囚徒困境博弈下实现行为体长期利益的一种解决方案出现的，但是当博弈性质发生改变之后，导致原来的互惠规范对英国不再有吸引力，因此，他认为，英国在19世纪上半期从互惠贸易转向自由贸易。
3.国家属性变化与规范退化
徐进认为，国家属性的变化也能够导致规范的退化。国家属性是指支撑国家创建或维护国际规范的国内载体在国家层次上的外在表现，这个载体可以是政治的，也可以是经济的或是军事的，但不管是哪一类，都必须是物质性的。(30)前现代国家构成的国际规范与近现代国家的国际规范相比具有巨大差别。国家属性的形成过程是一个国家内部政治、经济或社会变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国家的制度、利益、价值观可能部分地或全部地被改变，也就是旧属性转变为新属性。(31)越来越多的具有相同新属性的国家进行互动时，久而久之，旧的规范就会退化。他认为，当国际社会大多数国家的国家属性都定位为主权国家时，原有的城邦之间的规范、朝贡体系的规范都会退化。
4.时空环境变化与规范退化
时空环境的变化是导致规范退化的另一因素。任何规范都产生于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中，没有脱离环境而存在的规范。以国家主权规范被侵蚀为例，主权是国家最基本的构成性规范，也是宪法学的基本范畴之一。以主权来描述与认识世界的方式，可以称之为“主权学说”或“主权论”。然而，国家主权规范似乎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面临如此多的争议，不论是来自于内部还是外部，它都陷入争论不休之中。主权这一规范出现退化或者至少是动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自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以来的国际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超国家行为体、次国家行为体与非政府组织等大量涌现。
综合上述研究成果，同样可以分别用上述因素作为自变量，用“规范退化”作为因变量，得到表3：
研究评价
笔者认为，规范进化与规范退化的研究意义重大，主要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1.丰富的实践意义
规范的进化与退化问题不仅是一个重要的国际关系理论课题，而且对于中国外交而言，也是一个重要的外交议题。在把握规范进化与退化研究的基础上，中国如何积极地将本国的政治理念与价值观念植入国际规范，并推动相应规范的发展，是一个国家战略问题。作为一个有着世界影响力的发展中大国，中国的国际影响力日益上升，但目前还主要集中在经济方面。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与中国融入全球政治经济体系程度的加深，中国必然面临如何在规范领域与世界打交道的问题。能否倡导形成一些带有中国特色的国际规范，并推动这些国际规范被其他国家所接受，已成为加强中国软实力建设的一个重要任务。
近十几年来，中国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努力。在政策层面，中国政府积极主动地在国际社会倡导某些具有中国特色的国际规范，如“走和平发展道路”、“新安全观”、“构建和谐世界”等；在理论层面，中国学者也在为此积极努力，秦亚青教授正在钻研的课题“关系本位与过程建构”，力求通过“过程”与“关系”这两个中国文化中的独有理念，提出过程建构主义的理论模式，这正是试图将中国规范植入国际理念领域的典范。同样，阎学通教授正在探索的课题“中国先秦国家间政治思想”，试图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探索不同于西方文明的新思维。但我们还必须看到，中国学界在这方面的努力才刚刚起步，目前问题的关键是中国提出的这些理念能否被其他国际行为体作为国际规范所接受，即这些规范能不能在国际社会扩散，而这亟须中国外交的实践者与研究者的共同努力。
2.学理意义重大
首先，规范的进化与退化研究推进了建构主义的发展。理论内核是推进学派发展的关键所在。亚历山大·温特凭借其著作《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将建构主义带入了主流国际关系理论，推动了建构主义的发展，但也引发了一系列质疑。尤其是自巴尔金在《国际研究评论》上发表了《现实建构主义》一文之后，学界的自由建构主义、后现代建构主义与女性建构主义等派别大量涌现。虽然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学科间的融合，但也出现了关于建构主义到底是一门国际关系理论还是一种分析方式的争论。如果同巴瑞·布赞所认为的那样，建构主义只是一种分析框架，那建构主义就失去了作为国际关系理论赖以存在的理论内核。因此，为了维持建构主义的发展，建构主义迫切需要深入研究自身的理论内核。
温特虽然在书中提及了规范，但他本人更为强调的是身份研究，这就为其他建构主义学者留下了规范研究这一广阔的可供深入研究的议题。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在他之后的第二代建构主义规范研究学者，如玛莎·芬尼莫尔等人进一步以规范研究作为理论内核，从而推进了建构主义的发展。
其次，麦基翁的规范退化研究推进了不同理论之间的交融。从麦基翁的规范退化理论中，可以明显地发现他借鉴了后建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的研究成果。以马特恩为代表的后建构主义学者以语言、身份、国际秩序研究为理论核心，认为语言能建构身份，这是语言力的体现，语言可以通过叙述而产生身份压迫。(32)就如同物质力量决定国际体系结构一样，语言同样造就语言结构(或语境)，从而建构行为体的自我认同。以米利肯与汉森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认为，语言具有完全的本体意义。后结构主义强调语言本身的行事性功能使得语言得以独立于行为体的意图，建构身份并造就行为体的行为。(33)只有通过语言的建构，一切行为体才具有身份与意义。语言、身份与对外政策之间是相互建构的关系。
最后，规范的进化与退化研究对构建理论框架也具有重要启示。麦基翁提出的规范退化的理论模型源于规范退化的经验事实，是规范演化模型的一部分。作为一个完整的规范演化模型，其实质应该包括规范进化模型以及规范退化模型，后者弥补了前者的不足。对于学术研究而言，通常关注到的经验事实只是源于事物发展的某一阶段或某一方面，且某些学者带有固有的偏好，只选择观察部分有利的经验事实，其理论模型自然也难以做到客观、完整。麦基翁提出的规范退化的理论研究就是将规范进化论研究者的终点作为自身研究的起点，以逆向思维提出了自身独立于其他学者的理论模型，这无疑具有重大的启发意义。
3.不足之处
笔者认为该研究还存在几点不足，愚见陈述如下：
首先，关于规范进化、退化的概念界定问题。在麦基翁的规范退化理论中，规范退化的概念界定并不明晰。麦基翁自己也承认，有两种关于规范进化、退化的界定：(34)一种是民主或野蛮的区分，以道德与民主的评价为标准；另一种是规范从无到有或从有到无，即规范演化的正向化与逆向化过程。无疑，前一种关于规范是否进化、退化的界定将引起较大的争议，因为民主、道德在国际关系领域内向来有多重标准。第二种解释较易于该理论的推广，本文上述分析的规范进化、退化的概念即坚持第二种界定。
其次，麦基翁提出的规范退化的理论模型是否也会成为一种单向、线性的理论模型的问题。麦基翁批判规范进化论者只关注规范的进化问题，却忽视规范也可能发生退化或者衰亡，但是，目前麦基翁自身何尝不是只关注规范退化问题？他提出的规范退化的理论模型是否也是一种单向理论研究模型呢？另外，退化了的规范是彻底消失还是会转换成另一种新的规范，这也需要我们进一步思考。
再次，规范进化与退化过程中的身份转换问题。规范进化理论认为，规范的学习者能转换为规范的维护者，他们通过习得，最终成为规范的坚定拥护者。规范退化理论认为，规范的倡导者也能成为规范的挑战者，他们通过语言的作用挑战现行规范，通过国内、国际过程与规范捍卫者的语言战之后，最终达到规范终结的目标。但是规范的学习者为何转化为规范的维护者？而规范的倡导者又为何转变为规范的挑战者？这一身份转变的动力源泉是什么？规范演化理论未曾解释清楚。
最后，理论抽象化程度相对较低。规范进化与退化理论，尤其是规范退化理论的理论陈述更多是归纳式的话语，理论抽象化程度较低，这可能与建构主义学者的社会学视角分析有关。当然，理论的优劣并不能完全以抽象化程度来判定。从这一标准来看，规范退化理论还需要经过更多的经验事实来加以验证，并且将主流理论探讨的理论变量更多地融入理论加以完善，这样才能具有更大的发展空间。麦基翁的文章篇幅中多是案例分析与文字描述，他未曾就规范退化的研究模型的抽象化与理论化进行具体分析。因此，笔者尝试完成这一抽象化的工作，将麦基翁关于规范退化研究的理论模型补充、完善如下：
图2 话语的三维概念图
图3 规范退化的理论模型
如图2所示，此处的文本是指话语实践得以体现的语言形式(如语法、词汇等)，即麦基翁提到的“挑战者的语言”。话语实践是社会实践的一种特定形式，某些情况下，社会实践可以完全由话语实践构成，其他情况下，话语实践作为组成部分，与非话语实践共同组成社会实践，即麦基翁涉及的挑战者用于挑战规范的一系列话语与行为。在三个向度中，话语实践成为关注中心，这主要是因为话语实践的功能：它有助于再造社会本身(社会规范、社会关系、知识体系和信仰体系)，也有助于改变社会(如社会成员的规范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即麦基翁所阐述的挑战者利用语言挑战规范，从而造成规范的退化。
笔者认为，如图3所示，规范退化是否成功取决于规范退化过程的中间两个阶段的发展趋势，即对规范提出挑战与挑战规范的蔓延，而这一点值得规范研究者继续深入分析。如果规范的挑战者是掌握政治经济特权的当权者，则更易获得内部社会各界的追随与效仿，也更易谋求外部势力的默认与支持，而在这一过程中，规范的挑战者将通过发表声明与讲话等有声语言形式，并通过发布报告和文集等无声话语形式对规范的捍卫者发起挑战。双方之间的较量无疑演化成一场语言战，语言在其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语言战阶段，内部过程与外部过程紧密相关，在内部过程中获得优胜地位有助于其行为获得外部行为体的认可，而外部行为体的态度也影响内部过程中语言争夺战的结果。规范演化在这些过程中是动态的，每一步的进或退都时刻处于转变之中。
注释：
①Martha Finnemore and Kathryn Sikkink,"International Norm Dynamic and Political Change",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2，No.4,Winter 1998,pp.887-917；Margaret Keck and Karthryn Sikkink,Activists Beyond Borders:Advocacy Network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98；Jeffrey T.Checkel,"International Norms and Domestic Politics:Bridging the Rationalist-Constructivist Divide",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3,No.4,1997,pp.473-495；Jeffrey T.Checkel,"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ocialization in Europe:Introduction and Framework",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59,No.4,Fall 2005,pp.801-822；Amitav Acharya,"How Ideas Spread :Whose Norms Matter? Norm Localization and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Asia Regionalism",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8,No.2,Spring 2004,pp.239-275.
②[美国]彼得·卡赞斯坦、罗伯特·基欧汉、斯蒂芬·克拉斯纳：《世界政治理论的探索与争鸣》，中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页。
③Jeffrey T.Checkel,"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and Socialization in Europe:Introduction and Framework",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9,No.4,Fall 2005,pp.801-822.
④Thomas Risse,Stenphen C.Ropp,and Kathryn Sikkink,The Power of Human Rights:International Norms and Domestic Chan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Jeffrey T.Checkel,"Norms,Institutions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Contemporary Europe".http://www.arena.uio.no/publications/wp98_16.htm.
⑤Jeffrey T.Checkel,"Norms,Institutions and National Identity in Contemporary Europe".http://www.arena.uio.no/publications/wp98_16.htm.
⑥Amitav Acharya,"How Ideas Spread:Whose Norms Matter? Norm Localization and Institutional Change in Asia Regionalism",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8,No.2,Spring 2004,pp.239—275.
⑦借鉴了秦亚青教授：《研究设计与学术创新》一文中的表格。参见秦亚青：《研究设计与学术创新》，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8年第8期，第79页。
⑧Martha Finnemore and Kathryn Sikkink,"International Norm Dynamics and Political Change",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52,No.4,1998,pp.887—917.
⑨Ryder Mckeown,"Norm Regress:Revisionism and the Slow Death of the Torture Norm",International Relations,Vol.23,No.1,2009,p.7.
⑩Ibid.,p.11.
(11)Ryder Mckeown,"Nom Regress:Revisionism and the Slow Death of the Torture Norm",p.6.
(12)孙吉胜：《国际关系中语言与意义的建构——伊拉克战争解析》，载《世界经济与政治》2009年第5期，第45页。
(13)言语行为理论，即认为“言即行”。奥斯汀认为一个完整的言语行为由三种行为组成：说话行为，施事行为和取效行为。说话行为即说出合乎语言习惯的有意义的话语，施事行为即在特定的语境中赋予有意义的话语一种言语行为力量或称语言力，取效行为即说话行为或施事行为在听者身上所产生的某种效果。
(14)Ryder Mckeown,"Norm Regress:Revisionism and the Slow Death of the Torture Norm",p.11.
(15)Ryder Mckeown,"Norm Regress:Revisionism and the Slow Death of the Torture Norm",p.12.
(16)Gerald Gray,"Psychology and U.S.Psychologists in Torture and War in the Middle East",Torture,Vol.16,No.2,2006,p.129.
(17)Ryder Mckeown,"Norm Regress:Revisionism and the Slow Death of the Torture Norm",p.13.
(18)Ibid.,p.14.
(19)Monique Beadle,"Torture,Arbitrary Detention,and other Major Human Rights Abuses by the United States".http://www2.ohchr.org/english/bodies/hrc/docs/ngos/wofhr.pdf.
(20)Ibid.,p.16.
(21)Gerald Gray,"Psychology and U.S.Psychologists in Torture and War in the Middle East",p.129.
(22)Ryder Mckeown,"Norm Regress:Revisionism and the Slow Death of the Torture Norm",p.18.
(23)Ibid.
(24)Ann Florini,"The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Norms"，1996，p.363.转引自周方银：《国际规范的演化》，2006年清华大学博士论文，第16页。
(25)Ann Florini,"The Evolution of International Norms"，1996，p.389.转引自：周方银：《国际规范的演化》，2006年清华大学博士论文，第16页。
(26)周方银：《国际规范的演化》，2006年清华大学博士论文，第15页。
(27)同上，第92页。
(28)同上，第48页。
(29)同上。
(30)徐进：《国家何以建构国际规范》，载《国际论坛》2007年第5期，第10页。
(31)同上，第10页。
(32)Janice Bially Mattern,Ordering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Identity,Crisis,and Representational Force,New York:Routledge,2005,p.22.
(33)Francois Debrix,"Language,Nonfoundationalism,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n Francois Debrix,ed.,Language,Agency,and Politics in a Constructed World,Armonk and London.M.E.Sharpe,2003,p.12.
(34)Ryder Mckeown,"Norm Regress:Revisionism and the Slow Death of the Torture Norm",p.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