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礼失而求诸野”——儒学不能离开时代,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儒学论文,而求论文,时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儒家、儒学、儒教、孔学,在英、德、法文,都分别译为“Confucinism,Konfuzianismus,Confucianisme”,意即孔夫子主义。即以孔子为儒家始祖。但孔子留下著作很少,“述而不作”,后人多半依其片言支语,再根据自己的观点、立场,作出种种解释,所以孔子与儒家未必相等,民间儒家与官场儒家未必相等。
有人说,中国过去2000多年,儒学的兴衰,代表了国家民族的兴衰,实际也不尽然。儒学虽然可以说是中国过去2000多年文化的主要传统,但这个传统,随时随环境,也常常在变化。甚至十分矛盾的解释,也常结合一起。它在历代,也并不都是主流。特别是汉朝以后历代统治者,依据需要与权势,随意修改,但也随时遇到抗拒,也因此还吸收一些论敌的意见,或者新增加一些新意见。这表明:儒家思想,是以自己的理论改变了实际,但也随时受实际的影响而改变自己的理论,所以要说儒家思想是铁板一块,一二千年没有变化,今后也不会变化,这话是大成问题的。有如亚拉伯半岛,过去并不一直是回教文化传统,欧美并不一直是基督教文化传统,甚至印度,也并不一直是印度教文化传统。
谈民族传统,也和谈民族文化一样,很容易,也很不容易。首先要注意的是哲学上的一与多、普遍与特殊(或“共相与殊相”)的问题。“一中有多,多中有一”,多与一总在一起,但很容易误以多(或特殊)为一(普遍),以一为多;你尽可和孔子一起说“吾道一以贯之”,但多中之一,往往是十分抽象的概念,不得已,也常用具体概念来代替,以例证代替原理。有的中国人,见到敌人的凶恶一面,于是就把敌人视作是一个凶恶整体;此外似乎一无所有。对自己呢,因为是受侵害的、无辜的,因而整个民族是普遍的道德民族。还有一些人,到过日本,见到日本人在维新运动时期,为了反对英帝国主义向日本叩关,曾宣传过“西方技术”,“东方伦常”的理论,中国留日学生,中国洋务派,顺此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口号,经久后,又改为“西方以科学胜,中国以道德胜”,这些讲法有毛病,多半是混淆普遍与特殊,一与多;老实说,中国在19世纪后半期,不是缺乏科学,而是比较起来,中国的科学确实不如西方发达;西方不是缺少道德,而是道德的表现不同,在这样情况下,如何能说谁缺道德?谁缺科学?这本是“多”或“殊相”的不同的问题,而不是“一”或“共相”的差异问题。万不能说何者是普遍存在,何者不是普遍存在,或误以现象为本质,误以风俗习惯为原理,这种错误思想,影响可不小。以致后来人,都不敢深入理解对方,面对握着长枪大炮的“洋鬼子”,理着自己的胡子,大言不惭地安慰自己说:他有洋枪技术,我有道德文明,他是蛮人,我是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打我,是儿子打老子。这种看法,表面上似乎有道理,实际则是玩弄概念,淆乱事实。这种错误思想,欺骗了不知多少代所谓聪明人!
我个人的意见:对儒学的继承或批判,除了儒学本身的一与多,普遍与特殊问题必须弄清楚外,还要看到儒学本身还有朝野之别。先秦诸子,虽然皆出自“王官”(或几乎全出自王官),倚赖富贵、权势为条件,垄断知识,只让自己说假话,不许别人说真话,但在“百家争鸣”的社会条件下,也不免有人冲破樊篱,能为人民说一些公道话,以至自愿列入平民中,容纳一些广大人民所见的全面真理,愿过真正的人的生活。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可见他本人也许可算是明显的例子,他周游列国,并不很受当时君主欢迎,他自己也随时想到:“道不行,秉桴浮于海”、“用之则行,舍之则芷”。司马迁也非常感慨地说:
“仲尼(孔子)殁后,受业之徒,沉湮而不举,或适齐楚,或入河海,岂不痛哉!”(《史记,礼书》)
这是孔子一生的不可免的命运。我们也可说孔子是“世家”出身,但死时却在平民群内。脱离了“王官”地位或立场。在秦始皇死后,反抗君主的人民起义队伍中,儒家的信徒也参加了。儒家对君主的反抗,曾逼得秦始皇不得不坑儒焚书。可见儒家,并不生来就是帝王或首领的同伙,有些人为了升官发财,争夺乌纱帽,闹得满天风沙。这和孔子或真正儒家并不相干。《史记·儒林列传》上说:“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子之礼器,往归陈王,于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可见原始儒家,并不是君主御用的智囊团或吹鼓手,甚至最早还是反专制主义的先锋战士。但汉武帝为了要利用儒家来作为专制集权主义的工具,宣布儒学“定于一尊”。后来,又经过东汉的《白虎通议》的规定,于是在朝的儒学,不得不变成了帝王的统治术的拥护者。正如《汉书·儒林传》所述,儒家变为“一尊”之学后,“一经说至百万余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利禄之途然也”。这些注释家或经论家,大半都是借儒家之言来为当时统治思想作宣传或辩解。但附从统治者的一部分儒生或儒家,也并不是一帆风顺。魏晋时期忽然兴起的玄学,也并不是只是道家的变种,实是真正儒家不得不与道家结合的产物,其中所谓名教与自然之争,本是在朝与在野的儒家之争。有的人把名教与自然之争,看成只是一种学术争论,或者是一场宇宙与本体论的斗争。错了,这是一场真正的政治斗争,一场人生论的斗争。可惜今日有些讲魏晋玄学的人,只讲宇宙论、本体论,而不讲其人生论与政治论。自从汉武帝定儒家为“一尊”后,暂时压服了汉初的“无为”哲学。其实,“无为”并不是真正的“什么都不管”,当辕固生说了一句贬低老子的话便被赐死,这难道不算是“定老学于一尊”吗?两种“一尊”相遇在一起,难免不发生矛盾,免不掉后汉魏晋,有人想起来调和二者。这种调和有两种情况,一是统治者或者思想家,力求以儒家或“名教”为主,一是身在朝,实际在野的思想家,以“自然”为主。另外还有一种激烈派或在野派,则明白诅咒“名教”——“礼岂为我辈设?”(阮籍)这些人,也称颂孔子、圣人;但这只是未脱身的蛇壳,依据这种线路的分析,可知汉魏晋的玄学之争,或自然与名教之争,可以说,既是学术问题,也是政治问题。似乎都承认儒老或孔孟老庄,但是,也似乎都不承认孔孟老庄。表面上错综复杂,实际上却只是在朝儒家与在野儒家的区别。试看稽康写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可知当时孔孟儒家,均不在朝,稽康早年虽是“处朝廷而不出”,但晚年觉悟已决定“入山林而不反”,并衷心崇敬阮籍,称颂其“非汤武而薄周孔”,以致在朝的礼法之士“疾之如仇”。现在有一些哲学史家,常以隐士视之,不标出反礼法的理论的先进意义,视其中许多人被冤杀,似乎乃罪有应得。这是欠缺公正的评述。竹林七贤以及同行者,在当时也只能逃居山林,佯狂涂面,或遭刑戮,祸及亲族,他们不是偏爱“自然”,实是逃避现实,不是反对儒家,而是憎恨当道诸公,假借儒家名教,实行封建专制。在阮籍被杀之后160年的陶渊明(370-429),表现得更清楚:他在“名教”压迫之下,一面高声叫“久在樊笼里”,一面埋头写“桃花源记”;一面称颂汉代老翁整理儒家经籍,一面抱怨“为何绝世下,六籍无人亲”。这是人民中儒家的声音,但也是和在朝的儒家名教对立的声音,由此可见“在朝”与“在野”的儒家,各走一路。
在朝的君主官吏和豢养的士人,要想用孔子之言统一天下,让人民绝对服从,遇到很大困难。唐代以后,实行了官吏考选制,不读指定的书,不遵守他们所讲的儒家教义,你休想有秀才、进士等身份。没有这些身份,你休想在京内外做大小官吏,分享统治者从贫苦农民中强迫征收的粮食、布帛。这样,儒家传统,更畅行了,更“高贵”了,但真正的人民,却并不这样看。有人说,唐代韩愈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学者。但真正文起八代之衰,恐怕应从宋代开始。在宋代,由于外敌兵临城下,朝野之间矛盾变小,不拘一格进人才,所以学术也比较昌明,人才也辈出,眼光也较远大。儒释道三家,都奋发有为,在某一阶段,互相都有取长补短的谦逊之气,以致比较相安。佛教、道教发展了天台、华严、禅宗等等,儒家依赖书院制的发展,迎来了程、朱、陆等人的所谓“新儒家”;其所谓“新”是指为儒家新增了内容。朱熹似乎也是忠于皇室的学者,但他经历南宋四朝,在55年中只有40天立于朝,他曾借注“楚辞”,而大骂朝廷小人或小儒,他曾说:我忠于皇帝,不是忠于皇帝这个人,而是忠于代表民族的“皇帝”这个名位。所以,新儒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在举国人民抗金的潮流中产生的。也可说是在朝在野儒家精诚团结的产物。它背后有人民的支持,有勇气、有智慧,尽管宋代最后亡于强大的外敌,但新儒家的思想,却永远长存。后来人,多不明白宋儒讲“理”的本意,只是以为全是玄谈、“道学”,其实,不论朱子也好,陆象山也好,都是在讲抗战心灵(或心力)的形而上的基础,后来的王阳明也类似朱陆,有人想调和心学与理学,称“心即理也”,似乎也见到这点。其实,就在朱熹时代,朱熹已见到:
“今朝廷之上,不敢辨别是非。宰相固不欲逆上意,上亦不欲忤宰相意。今聚天下之不敢言是非,在朝廷,又择其不敢言者为台谏,习以成见,如何做得事。”(转引自钱穆《朱子新学案》下卷1633页)
朱熹还见到这毛病,来源甚久:“秦法尽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语类》128页)。宋代亡国后,先是元代的灭儒,视儒与妓女同等,后是明代儒家曾得势一时,方孝孺被杀、王阳明被贬贵州,宦官假儒家之名,设东厂又设西厂,和东林党儒家对立作生死斗争,朝廷标榜的,却是朱子理学,于是明代民间儒家,或在朝的有良心、有知识的儒家,只好继陆象山的心学改为王阳明的心学。王阳明虽然把“理”放在“心”之下,这原意并不是否认儒学,所以明代儒学有朝野之分,变为程、朱、陆、王之争。王学之起,注重个人人心,正如魏晋时代的天台宗佛学争论,一阐提“可以成佛”,即人人皆可为尧舜。这是封建社会中人民争平等自由的一种理论斗争形式。果然后来日本人讲维新运动,便采取崇敬王阳明理论的形式。这决非偶然。现代有些治中国哲学史者,看到王阳明重心,便以为这是注重唯心论,也即反动,这完全是误会。清代统治,本是外族以少数统治多数,他们看到朱子理学可有安“民”的麻醉作用,于是用高压手段,定“理学”于一尊。群儒不敢明白抵抗,在朝的程朱理学只好埋头以经学代儒学,反对程朱理学——即变在朝儒学为在野儒家,或如阳明弟子泰州学派王心斋处士等,专以与社会平民谈学为乐。清代文字狱,对付这些反对派,其惨无人道,不下于明代的太监统治的东厂与西厂。摧残民间学术,曲解人民的孔孟,莫此为甚。无怪经学家戴震说:在上者“以理杀人”。他几次考科举,均名落孙山,后有机会入京进翰林院,但很痛心疾首,一年后即称病回家,不复入朝。
统观历代统治者,利用、曲解儒学以治国,大肆淫威,欺压人民,这不是人民之福,实是人民之祸。讲中国的儒家道统、传统,不分清这点,必定会分不清真儒家或非儒家或假儒家。以此而论儒,无不入歧途。
还有一个区别,即古今之别,我们也最容易混乱。朝野儒家,都会说古为今用。但稍一不慎,便会成为“变古为今”,或“变今为古”。这是无意识的。有时,却是有意识有目的的。甚至把自己要主张的理论说成是永久性的,古今不变的,或把自己要反对的,说成是可改变的该取消的。后者如法家所主张的“守株待兔”、“刻舟求剑”。前者如董仲舒说的:“天不变、道亦不变。”
中国哲学史上这两套传统知识论,转来转去,花样无穷,很像民间传说的律师师爷们所具的知识。据说,过去律师(或称师爷)有一套本领或秘诀,包打赢官司。若问其秘密或究竟,他们都是在玩弄辞句。例如他们为原告写的“罪状”常是“查无实据,事出有因”。被告因此败诉,后来,被告又请原来师爷写状纸,那上面写的结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官司于是转败为胜了。这种争论,很似文化传统上的是非之争,这套技巧,传至封建制度废止时才止。这些师爷智慧,不知先是经院大师传给师爷的,还是师爷先传给大师的,总之,都很生效,这样一来,不论什么理论斗争,什么诉讼案,只要是师爷在场,所讲的都有道理,都是真理,谁也不能与之争论。这也可算是“古为今用”。社会主义理论,不向前看而向后看,有时说只是供参考,或传统总不该抛弃,但久而久之,也和师爷同样,抄袭师爷的奇技,东转弯,西转弯,表面很聪明,实际则常颠倒是非。社会主义理论本是在野人民的理论,总有它的根本的或作为特点的理论,不能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否则一不小心,社会主义就会变为进步的阻力,例如回头转向封建社会主义,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有些人,在实践上很聪明,但在思想上、论理上,却是一大懒汉,喜听亲近人讲话,学着他们的语言,结果,盲人骑瞎马,不知掉到什么泥坑中!他可以割裂马克思主义,取一块,去掉多块,还自称自己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或马克思主义的真诚信仰者。其实,他们不仅用过去统治者常讲的儒家的忠孝仁义为补,还以自己的偏好或亲友的偏好为补,这就使社会主义变得不伦不类了。有人看见西方有伯恩斯坦以康德补马克思,于是妙想天开,以罗素补马克思,或自称是综合创新。其实,这不是创新,而是怀旧或返旧。有意作乡愿。作起来,很简单容易,颇似西方人常说的:这是懒人想找短路到天堂。有时变得很厉害,成为狡诈者想戏弄人民的手段,不让人民发挥创造力。这也是一种驱今入古的复辟力量,与中体西用同属一流,不知今古区别。儒家如要有“今”的眼光,也该有独创一种适合今日儒家的气魄。否则只是在超级市场上出售古董,这有什么意义?中国有一些大老粗,一听人说外国人的儿子18岁即独立成家,不养父母,父母到儿女家吃饭,还要付饭费,于是便大骂外国人不孝父母,大逆不道,甚至诅咒人民向政府闹革命。因此,大声说,外国人应该读中国经书,中国远比西方人文明。这种不知古今之别的人,真令人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总之,讲儒家不明白这个古今有别的道理,就等于“坐井观天”、“知一隅而不知其全”。
这里,牵涉到西方所谓旧瓶(西方圣经说的是盛酒的皮制“酒囊”)与新酒问题。也即是“新与旧”或“古与今”之争。“今”虽不能离“古”,不能弃“传统”,但也不可夸大传统或“古”。儿女在未成年时必须依靠父母,但既成人,那就要独立自主,创业维新。否则,枉作一个人了。这是个浅显的道理,一个不能自食其力的人,或甚至依赖祖宗几代压迫剥削他人过生活的特权人士,是不能懂得这道理的。我们对文化传统、对儒家,也要从这个角度看。拿着新商品放在旧瓶内出售,固然不好。但反之,把旧商品放在新瓶内出售,更不好。这种商品,不论新与旧,多半是骗人的,我们应该仔细对待。
我们不反对真正的儒家,而且还尊敬他们。只反对一些依赖权势或“愚而自用”的伪儒家——或者只是“口说一套而行动又是一套”的冒牌儒家。我们欢迎真正的新儒家,还盼他们到世界学术舞台中去争胜负,但我们坚决反对古往今来有一些借儒家来施行压迫与剥削,夜郎自大,坐井观天。我们还要笑那国民党当年搞新生活运动,要学生读四书五经来救自己的危亡。我们认为儒家,特别是汉武帝之前的儒家,以及后来当民族危亡的时候的儒家,能抗异族侵略,努力建设中国新文化,不论是在朝派或在野派,都功不可没。但历代其余在朝人士,喜用儒家之理,大挥忠孝大棒,大兴文字狱,以权谋私,以权杀士为得意,这却是令人厌恶的。所以,我们今日评估儒家,一定不要忘记儒家本身还有一多之别、朝野之别、古今之别。历史转到今天,说明白点,像四人帮时代那样大骂儒家或孔夫子,我们是不会举手赞成的,反之,如果又倒转来提倡尊孔读经,我们也是不赞同的。
临末,我们也要郑重声明,我们只是在理论上,对儒家要分清一与多、在朝与在野、古与今,并不是说实际上在朝的儒家,都是借儒欺人,在野的儒家全都是真正的儒家。换言之,我们对古今儒家,只是在理论上作一些区别,以免上当受骗。我们所憎恨的,只是那些借儒家(或所谓传统)欺压人民的野心家和伪儒学家。这种人,总是“口是心非”,以能施剥削、压迫,甚至杀人为得意,不论他在朝或在野,都是不受人民欢迎的。
(2000年10月11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