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宾塞《仙后》第一卷与英国中古文学传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斯宾塞论文,中古论文,英国论文,第一卷论文,传统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斯宾塞的《仙后》作为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诗歌的范例已有定论,但是关于《仙后》与英国中古文学传统的关系问题则始终存在着几种不同看法。第一种看法认为,《仙后》渊源于维吉尔与阿里奥斯托的史诗作品,而与英国中古文学传统无涉,持此类观点的有加玛蒂(A.B.Giamatti)和阿尔珀斯(P.J.Alpers)等学者;第二种看法认为《仙后》植根于英国本土文学传统,持此类观点的有海厄特(A.K.Hieatt)和小洛希(T.P.Roche,Jr.)等学者。第三种看法是对上述两种观点的调和,如:柯什鲍姆(L.Kirschbaum)认为《仙后》接受了从古希腊罗马史诗到中古传奇、文艺复兴牧歌等七个方面的影响;埃文斯指出斯宾塞将“本土故事的集锦同表现方法上的古典气派结合在一起”,“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汇集于一身”。①由于这一问题非常复杂,所以福勒认为人们对《仙后》的“创作渊源的了解还十分贫乏”;②金也认为人们“对斯宾塞的中古主义缺乏研究”。③鉴于此,本文试图从题材、体裁和诗艺等方面追溯《仙后》第一卷与英国中古文学传统的艺术渊源,探究斯宾塞如何从本土文学传统中汲取丰富的营养,培育出一部传奇寓言史诗奇葩。
《仙后》第一卷中的超英雄亚瑟王子、亚瑟王子追求的梦中情人仙国女王格罗丽亚娜、代表虔诚精神的骑士主人公圣乔治等人物均来源于英国中古文学素材,经由斯宾塞集中、提炼、加工而成为了反映伊丽莎白时代面貌和思想感情的人物。
斯宾塞选择亚瑟王子作为时代精神之化身的创作灵感来源于亚瑟王传奇。据“作者致劳利爵士函”说,他选择亚瑟王传奇是因为其本身的美德当之无愧,许多前人的作品已使之闻名于世,也不会引起当代人的嫉妒和猜疑。这句话涉及三层意思。其一,亚瑟王无论是作为历史人物还是传说人物都是理想化了的传奇英雄,其冒险经历、爱情故事和基督教精神是史诗的最佳素材。斯宾塞将亚瑟王子描写成集十二种美德于一身,体现“伟大灵魂”(Magnanimity)的崇高品质的英雄,在红十字骑士被巨人囚禁在地牢的关键时刻,亚瑟王子像戏剧中的“解围之神”一样出现(I.Vii.29)。图夫(R.Tuve)认为亚瑟王子体现的“伟大灵魂”不仅来源于亚里士多德,而且也吸收了“基督教恢宏大度”(Christian Magnificence)品质的有关传统。④其二,亚瑟王传奇已成为一个文学传统,从公元8世纪末威尔士的南纽特在《不列颠人历史》中首次提及亚瑟王起,到15世纪后半叶马洛礼在《亚瑟王之死》中用散文传奇形式给亚瑟王传说以总结,在数百年的传承中,亚瑟故事和骑士精神已渗透到英国文化之中,在南起意大利,北至冰岛,西及爱尔兰,东到德国的广大区域都传诵着这个英雄美人的故事。其三,斯宾塞将往昔的亚瑟故事安排在一个虚构的仙国,这种“很久以前在很远的地方”的题材在充满政治和宗教纷争的伊丽莎白时代不至于遭到曲解、非议和中伤。斯宾塞继承的是亚瑟王传奇中游侠骑士冒险、恋爱和寻宝的传统。“斯宾塞用亚瑟王传奇作为了《仙后》的背景”。⑤而《仙后》构思的直接来源是马洛礼的《亚瑟王之死》,哈特韦说,《仙后》“是用英雄诗体对马洛礼《亚瑟王之死》的改写”。⑥《仙后》的故事情节及基本精神来源于马洛礼《亚瑟王之死》所描写的“博爱仁慈,和蔼大方,和豪爽磊落”的“轶事”,以及这些“轶事”里所流露的“高贵的豪侠、德行和恶孽”。⑦
格罗丽亚娜与乔叟笔下的仙后不无联系。《仙后》的主要情节是亚瑟王子在梦中爱上了仙国女王格罗丽亚娜,梦醒后便四处寻索;这位“光荣女王”即崇高荣誉的化身——当今君主伊丽莎白。虽然英雄被仙女的魔法所迷惑的故事在中古民间故事和歌谣中屡见不鲜,但是《仙后》这个情节和被用作书名的人物形象仙后则直接来源于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中的托巴斯先生的故事。《仙后》中的亚瑟王子与乔叟笔下的托巴斯先生不乏相似之处。托巴斯“本性贞洁,绝不荒唐”,⑧亚瑟也“嘲笑”爱情(I.ix.10);托巴斯“南北奔驰”,“说不出的相思满怀”,亚瑟也“逍遥自在欢乐地策马前行”,“田野、河流和天空一齐/对着他欢笑”(I.ix.12);托巴斯和亚瑟都曾下马在绿草地上休息,俩人还都进入了梦乡,托巴斯“梦见一位仙后……在身边睡眠”,亚瑟是梦见“一位高贵的少女,/身段娇美,温柔地在身边躺下……芳名叫仙后”(I.iX.13-14);托巴斯和亚瑟醒来后都去寻找自己的梦中情人,一个“奔过山岭低谷去找仙后”,另一位也“忍受长久的磨难辛苦地将她寻索”。(I.ix.15)显然,《仙后》与《托巴斯先生的故事》在情节和人物形象等方面有着渊源关系。另外,斯宾塞笔下的仙后被赋予了绝对支配的地位;她是亚瑟王子梦寐以求的新娘,她的宫廷是红十字骑士等的冒险活动的出发地和归宿。这种构思固然是伊丽莎白女王身份的需要,但其创作灵感似乎来自于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中的巴斯妇的故事。巴斯妇关于“女子最愿能控制得住她们的丈夫或情侣,做他们主宰”的故事发生在“仙后和她的女伴们常在绿草地上戏舞”的“古代负有声望的亚瑟王的时候”。⑨正如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在《不列颠诸王记》里宣称的那样,在亚瑟时代“妇女变得贞洁而更加贤淑,骑士们比以往更加大胆地追求她们的爱”。⑩斯宾塞从这则故事中吸取了三点暗示,其一,亚瑟王时代是女人渴望并获得支配地位的时代;其二,仙后不再具有民间传说中“梦淫妖”的特征而成为了与人和仙妖和谐相处的仙境女王;其三是作为具有支配地位的仙境女王,仙后是“负有声望的亚瑟王”的最佳配偶。
事实上,红十字骑士与屠龙英雄圣乔治有着某种渊源。如果说斯宾塞从亚瑟王传奇中吸取了骑士冒险题材,从有关仙后的传说中吸取了英雄美人的故事,那么从有关屠龙英雄圣乔治的传说中,斯宾塞则吸取了宗教改革方面的素材。英国文学史上最早的屠龙英雄是史诗《贝奥武甫》中的书名英雄贝奥武甫。尽管这部史诗中有些基督教成分,但是其整体精神是多神教的,所以贝奥武甫这个人物形象难以为斯宾塞的宗教改革意图服务而不大可能是红十字骑士的人物原型。另一位屠龙英雄是传说中的圣乔治。相传圣乔治是3世纪末在巴勒斯坦殉难的基督徒,在中古传说中他是从毒龙魔爪下解救公主的好基督徒。后来在十字军东征时期,基督徒用这位屠龙英雄的英勇形象象征基督教征服邪恶异教的势力。爱德华三世规定以圣乔治为英国的护国圣徒和英国最高勋章嘉德勋章的保护圣徒。中古时期有关圣乔治屠龙的书籍和绘画作品不少,但斯宾塞创作的灵感很有可能直接来源于卡克斯顿翻译出版的《圣徒列传》和有关《圣乔治与龙》的绘画作品。《仙后》每一卷讲一个骑士的历险,各卷相互独立,由亚瑟王子串连全书,其结构显然受到这本当时最流行的“圣徒传记”的影响,各卷标题所用的“列传”一词即是明证。而事实上第一卷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关于圣乔治的“圣徒传记”。如果说《圣徒列传》为《仙后》提供了故事框架的构思,那么屠龙的细节则可认为是受到伦敦国家美术馆收藏的一幅《圣乔治与龙》的绘画作品的启发。(11)这幅画中的龙长有一对翅膀,这与诗中所描写的一样。我们发现《仙后》早期版本的插图中的一些细节是依据了另一件由老克拉纳森创作的绘画作品。(12)插图中圣乔治用右手持矛猛刺的姿势以及人、马和龙在画面上的姿势和比例等方面均是老克拉纳森作品的翻版,与《仙后》中的描写非常接近。由此可见,屠龙的细节描写受到了中古流行的有关《圣乔治与龙》的绘画作品的影响。
斯宾塞在“作者致劳利爵士函”中说《仙后》是一个“持续寓言”。诗人选择寓言体裁从事创作主要受体裁发展现状、诗人的艺术追求以及传统寓言人物形象等方面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考察,斯宾塞选择寓言体裁有其内在的逻辑性。
寓言体裁的发展现状为斯宾塞提供了《仙后》“构思方式”的基础。黑格尔说寓言是一种中古文学“用得较多”的“流行”的“构思方式”。(13)英国中古文学中著名的寓言体作品有朗格兰的《农夫皮尔斯》和乔叟的《荣誉之宫》等长篇寓言诗及《坚忍的堡垒》和《每个人》等道德剧。寓言体裁非常盛行,进而成为英国中古时期主要的文学形式。到了英国文艺复兴时期,寓言体裁仍然流行。当锡德尼爵士为取悦他的朋友们而创作《阿卡迪亚》时,他运用了寓言手法;这部被称为“英国古典散文范例”的传奇作品不仅风行一时而且“到18世纪始终颇为流行”。(14)直到18世纪后期,“寓言一直是英雄诗歌创作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失乐园》与《仙后》一样都是寓言式的”。(15)当斯宾塞创作《仙后》第一卷时,他不仅从中古传奇中选择了一套故事集锦作为素材,而且采用了最适合于描写这些冒险故事并且始终流行的寓言体裁作为艺术“构思方式”。
斯宾塞的艺术追求赋予了《仙后》的寓言形式以新的艺术特征。《仙后》之目的是“用美德和善行来塑造并锻炼高贵和纯洁的人”。每卷的主要内容是一个代表某种品德的骑士主人公的冒险事迹。与冒险事迹相关联和并列着的是一种普遍性的观念,如虔诚、节制和贞洁等。正如黑格尔所说:“如果艺术家要表现他的观念中的这种普遍性因素不想让它披上偶然的描绘形式的外衣,只想把它仍作为普遍性因素表现出来,那么,除掉运用寓言的表现方式之外,他就没有其它办法。”(16)实际上,在将中古传奇题材与寓言体裁成功地结合在一起并实现全诗塑造新人之宗旨的同时,也诞生了英国文学史上唯有的一部传奇寓言史诗。但是,斯宾塞的寓言形式不同于以往的《农夫皮尔斯》和同时代的《阿卡迪亚》等其它寓言形式,而是“作者致劳利爵士函”中所强调的一种“持续寓言”或“黑色曲喻”。而所谓“持续寓言”是指扩展了的、贯串作品始终的寓言;每卷中理想的新人品质体现在各卷个别人物身上和事迹之中。而所谓“黑色曲喻”是指字面意义之下还有更深层的隐晦意义的一种隐喻;是一种“令人费解的或难以理解的寓言”。(17)其特点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字面意义和寓意的结合。在字面意义上骑士主人公形象刻画得十分丰满,但其历险事迹有时只有字面上的一层意义,有时又只具有寓意,但是更多的时候则是两者的结合,在字面意义之下还有深层寓意。另一方面是寓意的多重性。某一主要人物具有道德的、政治的和宗教的多层寓意,如红十字骑士在道德寓意上是代表有原罪的普通人的“每个人”;在政治寓意上,他象征着英国;在宗教寓意上,他是一个基督式的人物。这种寓意的多重性构成了作者所说的“黑色曲喻”的主要特征。所以《仙后》的寓言形式是对传统寓言形式的继承和发展。
传统寓言人物形象在斯宾塞塑造的人物画廊中同样留下了痕迹。寓言作品的首要特征是将抽象概念如时间、善良和罪恶等人格化。这些主体人格化之后的寓言人物设法通过感性的具体事物来使某一人物所代表的抽象概念的特征清楚地呈现于感官的观照,如用手持沙漏和长柄大镰刀的秃顶长髯老人来表现时间。寓言人物特征的刻画一方面渊源于某个民族传统的文化积淀,另一方面是作者在这一传统中所加入的自己时代的和个人的新元素。以著名的寓言人物群“七大罪恶”为例。红十字骑士在杜埃莎的诱骗下来到了骄傲宫,观看到了骄傲公主卢西弗拉(Lucifera)和她的六个顾问,懒惰、贪食、淫欲、贪婪、嫉妒和愤怒的游行表演(I.iV.16-17)。斯宾塞生动地刻画了以骄傲为首的七大罪恶人物形象。这一人物群在英国中古文学中构成了一个特色鲜明的传统。高尔(J.Gower)在《人类之镜子》的第一部分将七大罪恶作为七大美德的对立面进行了描述,以此来表现堕落的人类激情与理智的斗争。郎格兰在《农夫皮尔斯》的第五节对七大罪恶的道德败坏进行了辛辣的讽刺,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牧师的故事》中对七大罪恶的表现及补救办法进行了详细描写。此外,曼宁(R.Mannyng)的《论罪恶》,邓巴(W.Dunbar)的《七大罪恶之舞蹈》等诗歌及《坚忍的堡垒》等道德剧,均从规劝人们弃恶从善的角度塑造了寓言人物群“七大罪恶”。到了文艺复兴时期,道德剧中的这组人物群像在马洛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得到新的发展;长篇叙事诗的传统则在斯宾塞《仙后》第一卷中放出异彩。斯宾塞在《仙后》第一卷中运用了中古流行的将抽象概念人格化的寓言手法,使骄傲宫与虔诚宫形成对照,象征着罗马天主教与英国新教的对立。红十字骑士抛弃乌娜堕入骄傲宫表明他陷入虚荣和罪恶的生活之中,暗示着英国在玛丽王朝时期再次落入虚假的罗马天主教之手,将七大罪恶之首的骄傲塑造成一位女撒旦卢西弗拉则更加耐人寻味。斯宾塞继承和发展了这组寓言人物形象,在这些人物形象里增添了新的宗教改革因素,赋予了鲜明的时代特色。
《仙后》的诗艺植根于英国中古诗歌土壤。在语言上追求古雅,从古书中寻找词藻,并自铸伟词;在格律上,所采用的重音-音节诗行(accentual-syllabic verse)是在前人格律实践的基础上,点铁成金的结果;而著名的斯宾塞诗节(Spenserian stanza)亦由此而来。
《仙后》的语言具有较为明显的拟古(archaism)特征。在人才辈出的伊丽莎白时代,诗歌语言风格呈现出云蒸霞蔚的景观,有古雅的、通俗的和奇崛的风格等。斯宾塞推崇乔叟,在《仙后》中曾多次称颂乔叟为“纯洁的英语源泉”(Ⅳ.ii.32)和“纯洁的诗歌源头”(Ⅶ.vii.9)。斯宾塞的英语总体上是伊丽莎白时代普通人使用的简明、朴素和辛辣的语言,但是步武前贤、追求古雅。如:词缀方面,斯宾塞喜欢使用乔叟经常使用的i-(y-)前缀;在过去分词后加后缀y;在原形动词前加前缀en;在一般现在时复数动词后加en。在词汇方面,喜欢使用一些废词,如:algates,dight,eke,forthy和whylome等;使用过时了的异体词,如:before/afore/tofore,astonished/astonied以及dreariness/drearihead/dreariment等。斯宾塞还有意使用一些已经废弃了的拼写形式,如:-ght和wh-等;宁用spight而非spite,宁用whott而非hot。作家也直接从乔叟的作品中借用现成的词语和表达方式,如:亚瑟王子叙述他梦见仙女的片断中的prickt,wearied,loftie,steed,down to sheep me layd,verdant grass,Queene of Faeries(I.ix.12-14)等就直接借用自乔叟“托巴斯先生的故事”(第61-78行)。凡此种种就像增添风味的调味品一样,与古典题材和寓言体裁融为一体,使得整部作品具有完整统一的古雅风格。对这种一味追求高古文风的表现,锡德尼曾说,斯宾塞“用一种古老的土气的语言构造他的风格”;琼森甚至说,“斯宾塞模仿古人,其语言难以卒读”。(18)但是也不乏欣赏古雅语言的知音,如E.K.说:“依我之见,该诗人值得赞美之处颇多,其中之一乃是努力将那久已废弃、几乎失传的优美自然的英语词汇恢复到它们应有的传统之中。”(19)撇开好恶之争,斯宾塞刻意模仿古人的事实是无可质疑的。古雅的语言与昔日英雄美人题材相得益彰,玉成了《仙后》的典雅气派。
在前人格律实践的基础上,斯宾塞择善而从地继承了“重音-音节诗行”等格律遗产。英诗中的节奏模式和音节或音步数在格律中起着关键作用。关于节奏模式,当时的英诗有三种格律传统。其一是《贝奥武甫》和其它古英诗所开创的,在《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等中古英诗中仍在使用的重音诗行(strong-stress verse)。其二是乔叟创造的重音-音节诗行。其三是阿斯克姆(R.Ascham)和桑德弗德(J.Sandford)尝试过的古希腊罗马音长诗行(quantitative verse)。雄心勃勃的斯宾塞和锡德尼等“诗法社”成员曾试图将音长诗行引入英诗,但“未获成功”。(20)斯宾塞最后回到英国本土传统,在《仙后》中使用了重音-音节诗行;同时从重音诗行传统中吸取了头韵诗行(alliterative verse)的艺术手法。斯宾塞迷恋头韵的音乐性,有时不免头韵用得过多,如第一卷前的36行序诗中竟有7行是重读三音节头韵诗行,以至于有人认为“比重太大”。(21)关于每行的音节或音步数,先前的诗人们进行过大量的实践。将太短的和过长的诗行除外,主要有中古诗歌《猫头鹰与夜莺》和莱雅蒙《布鲁特》最早使用的八音节四音步诗行;乔叟《坎特伯雷故事》使用的十音节五音步诗行;“汤恩利”组剧和中古叙事诗使用的十二音节六音步诗行;以及“禽蛋商格律”(poulter's measure)所使用的十四音节七音步诗行等。十音节五音步诗行在沉寂了一个多世纪之后被萨里伯爵用于翻译维吉尔史诗;同时,十二音节六音步诗行被怀亚特爵士、萨里伯爵和锡德尼爵士等使用,以致成为1560和1570年代“最通用的诗行形式”,(22)但是正如八音节四音步诗行太短一样,此诗行则太长未能像十音节五音步诗行那样成为英诗的主要诗行形式。斯宾塞遵从英语的自然节奏规律,从中古诗歌中继承了重音-音节节奏模式和十音节五音步诗行等诗歌格律遗产,使之大放异彩,为其后来在诗剧中获得的成就作出了筚路蓝缕的贡献。
“斯宾塞诗节”是诗人在数种传统诗节的基础上精心锤炼而得,是斯宾塞艺术技巧臻于完美的标志,展示出英国文艺复兴“黄金时代诗歌”所特有的美学风貌。(23)不妨引录描写睡梦神摩耳甫斯洞的一节:
And more,to lulle him in his slumber soft,
A trickling streame from high rocke tumbling down
And ever-drizling raine upon the loft,
Mixt with a murmuring winde,much like the sowne
Of swarming Bees,did cast him in a swowne:
No other noyse,nor peoples troublous cryes,
As still are wont t'annoy the walléd towne,
Might there be heard:but carelesse Quiet lyes,
Wrapt in eternall silence farre from enemyes.
(I.i.41)
该诗节共九行,前八行为抑扬格五音步,第九行为抑扬格六音步;韵式是ababbcbcc。这种独特的九行诗节是斯宾塞的创造,同时也与几种传统诗节有着渊源关系。第一种是由怀亚特爵士从意大利引进的八行诗(ottava rima);每节八个抑扬格五音步诗行,韵式是abababcc。但是斯宾塞诗节与八行诗比较,其别具匠心之处有二。其一是将篇幅由八行扩大到九行,这就使该诗节修短合度,既便于抒情又宜于叙事;其二是韵式调整,将第五行与第四行押韵,这就使其节奏更趋徐缓,同时整个诗节也更加紧凑。第二种是乔叟在《坎特伯雷故事》中用过的“僧士的故事诗节”(Monk's Tale stanza);每节八个抑扬格五音步诗行,韵式是ababbcbc。但是斯宾塞诗节与之比较,其戛戛独造之处有二。其一是加长的第九行显得庄重气派,对前面较短的八行起到了压台的作用;其二是“僧士的故事诗节”是由实质上的两个相互独立的四行诗组成,仅由中间两行的押韵将两部分联结在了一起,如下所示:aba/cbc,但是斯宾塞诗节实质上是一个整体,第五行在韵式上归入第二部分,但是内容上则又属于第一部分,而人们意念中的两部分,由于共享了中间的一行而融为不可分离的整体,如下所示:ababcbcc。第三种是邓巴在《黑龙之战已告捷》中使用的八行诗节;该诗节的格律、韵式和结构与斯宾塞诗节的前八行完全相同,但是斯宾塞增加了稍长的第九行。如果将整个斯宾塞诗节比作一根罗马柱的话,那么这第九行就是这根柱子的基座,它使整根柱子稳重而又挺拔。斯宾塞诗节的节奏模式、韵式和结构等要素均渊源于英国中古诗歌传统。斯宾塞诗节的魅力令许多诗人如拜伦、济慈和丁尼生等为之倾倒,被誉为“所有诗节中最伟大的诗节”。(24)
斯宾塞的《仙后》是英国诗史上绝无仅有的一部传奇寓言史诗。作为传奇,《仙后》第一卷从英国中古骑士传奇中吸取了创造素材;作为寓言,它从英国中古寓言文学作品中借鉴了表现形式;作为史诗,它从英国中古诗人那里继承了词藻、格律和诗节等诗艺技巧。斯宾塞具有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所说的“历史意识”;“这种历史意识迫使一个人写作时不仅对他自己一代了若指掌”,而且迫使他“通过艰苦劳动来获得”“自己国家的全部文学传统”。(25)
注释:
①Ifor Evans,A Short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Middlesex:Penguin Books,1963)41.
②Alastair Fowler,"Edmund Spenser," in British Writers,Vol.I,ed.,Ian Scott-kilvert(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9)133.
③Andrew King,"The Medieval Structure of in The Faerie Queene," in The Review of English Studies 205(2001),(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3.
④Hugh Maclean and Anne Lake Prescott,Edmund Spenser's Poetry(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1993)88.
⑤Northrop Frye,ed al.eds.,The Harper Handbook to Literature(New York:Harper & Row,Publishers,1985)50.
⑥Michael Hattaway,Renaissance and Reformations(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5)79.
⑦卡克斯顿“序”,《亚瑟王之死》,马罗礼著,黄素封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6页。
⑧乔叟《坎特伯雷故事》,方重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266页。
⑨乔叟《坎特伯雷故事》,方重译,第130、126页。
⑩Stephen Greenblatt,gen.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8[th] ed.Vol.A(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6)118.
(11)Stephen Greenblatt,gen.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8th ed.,Vol.A,p.C9.
(12)托·柴特霍姆、彼得·昆内尔《世界文学史》,李文俊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1年,第39页。
(13)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25页。
(14)Michael Hattaway,Renaissance and Reformations(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5)241.
(15)Richard McCabe,"Rev.of Allegory and Epic in English Renaissance Literature:Heroic Form in Sidney,Spenser,and Milten.by Kenneth Borris," in The Review of English Studies 210(2002)(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46-248.
(16)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第125页。
(17)Frank Kermode,et al.eds.,The Oxford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Vol.I(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3)531.
(18)A.C.Baugh and Thomas Cable,A Histo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4th ed.(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Routledge,1993)225.
(19)Hugh Maclean and Anne Lake Prescott,Edmund Spenser's Poetry(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1993)503.另外,斯宾塞的《牧人月历》出版时,诗集中有一封致哈维的书信体导言、各首牧歌的内容提要以及对语言、意象和寓意的评注等,署名为E.K.。至于这位署名E.K.的作者究竟是谁,迄今尚无定论。有人说是斯宾塞在剑桥的挚友科克,另有人说是另一位挚友科学家哈维,还有人说即斯宾塞本人。斯宾塞研究家一般径称之为E.K.。
(20)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第184页。
(21)Alex Preminger and T.V.F.Brogan,gen.eds.,The New Princeton 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Princeto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3)37.
(22)Alex Preminger and T.V.F.Brogan,gen.eds.,The New Princeton Encyclopedia of Poetry and Poetics,p.972.
(23)Margaret Drabble,ed.,Oxford Companion to English Literature,6[th] ed.,(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414.
(24)Alastair Fowler,"Edmund Spenser," in British Writers,Vol.I,ed.,Ian Scott-kilvert(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9)133.
(25)托·斯·艾略特《艾略特文学论文集》,李赋宁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