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石散文理论(下)_钱钟书论文

潘明石散文理论(下)_钱钟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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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此文分“上篇”和“下篇”,上篇发表于学报95年第2期, 论述了香港作家潘铭燊的散文在思想内容方面的特点:关心公众生活的秩序,国家兴亡的承担精神以及对人生人性的睿识等。

杂文的创作,不像小说与戏剧,可以一炮打响,或可一锤定音,甚至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杂文每篇都很短小,虽然在表述思想方面占有优势,一句话可以把一部长篇小说的秘密给捅破了,把一台话剧的隐情揭开了,但它对艺术的承载能力比较有限。一篇杂文可以表现作家知识的能量、艺术的敏觉和天才的气质,却无法供这个作家淋漓尽致地纵横于物我之内外。正因为如此,杂文在小的格局里探求着艺术传达的优势,怎么样以小见大,以少胜多,在方寸田园里种出四季稻麦瓜菜的芬芳。可以这么说,杂文的艺术成就呈现在古今作家们杂文创作的总体面貌之中,而潘铭燊的杂文艺术特征也只能从他整个创作中才能把握概貌。他深谙杂文的个中三昧,知道如何表现才能强有力的发挥杂文应有的艺术功能,他借鉴了杂文而且又创造了杂文。

书卷气已成为散文的一个优秀传统,它本出自学术的论评。不过,在学术中它显得有些呆头呆脑,多数时候只是论者的一个佐证,供人搬来搬去。学者作家们把书卷带到散文中之后,学识就变成了活着的可以行走的有血有肉的因子,喜抒情的就去请诗歌,爱叙事的就去找故事,好说理的就去觅高见,现代以来,有学问的作家们把一种叫学者散文的东西竟然搅得颇有些沸沸扬扬。〔77〕杂文更不同,好像它生性就喜欢掉一掉书袋,或借一借话头,或壮一壮声势,或灌一灌同型的血浆,总之,杂文成长于学海书林之中,它的确有着自己的形貌与气质。正因于此,做杂文家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没有学识恒久的积累,广博的记忆,丰瞻的联想,实在就做不好。生硬为之,必显得捉襟见肘,难以应对。如前所示,潘铭燊的学问贯通古今中外,既专又杂,他的杂文善于征引富有识见,正由于大海之汇纳百川,是很自然的体。

说潘铭燊的杂文“旁征博引”是一点也不夸张摹3恕温哥华书简》和《温哥华杂碎》急于切进移民生活,为有读者提供类似移民指南的东西,作者不便于大量灌注前贤的学养知识外,余皆有上佳的表现,其中尤以三书为最。《车喧斋随笔》收正文五十六篇,计五万八千余字,引文、典故等有八十一处,平均每篇近一点五处,约七百字一处。《廉政论》收正文三十七篇,计三万一千余字,引录各种典籍故事一百五十五处,平均每篇超过四处,约二百字就有一处。《人生边上补白》收正文三十四篇,计三万三千余字,引文、典故、传说等有一百四十三处,平均每篇超过四处,约二百余字一处。由此可见潘氏在杂文中引介知识的密度与厚度,非学富五车不可以如此悠游。如果说,《廉政论》的引录征考“取材自先秦至清代各种典籍,较为侧重正史材料”〔78〕的话,那么《车喧斋随笔》与《人生边上补白》就是真正融汇中外古今了。试以后者为例作一简析。该书引用中国典籍六十条左右,其中古代四十条左右,现当代二十条左右,另有俗语谚语四条。内容涉及到古典小说、现代小说、诗词、宗教、哲学、书论、赋、散文、文字学、名人行状及隽语、地理著作、历史、植物学、儒学、戏剧、音乐、政治学等。关联到的人物若加以分类,则有诗人、小说家、哲学家、音乐家、政治家、改革家、戏剧家、散文家、学者、画家、宗教家、数学家、商人、美学家、词人、电影艺术家、军事家、辞典学家、社会学家等等。尽管潘氏杂文所用典籍很难在时间上划一条绝然分明的界限,但潘氏最为熟悉中外古典的要籍、人物与故事等是显而易见的,其中尤以文学艺术、历史与宗教为最。中国现当代二十例左右的引述叙论中,该书有十六例出自钱钟书的同一著作《写在人生边上》,很显然,这还是对借用钱著的构思颇有关系的,潘氏之轻略中国现当代学识对于他散文的重要性不言自明。这也难怪,一个浸淫于中外传统文化有半辈子的学人,对于经过漫长历史沉淀的精神遗产当然更富有崇敬感和信赖感,因此也更能辅助他的杂文产生思想和艺术的力量。当然,如果笔者硬要像一个贫民进入皇宫还要指指点点缺这少那一样,说潘氏现当代汉文化的储存弱了一些,可能没有道理的话,那么,说潘氏外国文化古今的积累显得更加平衡而且合理,则是明摆着的事实了。总之,潘氏虽然不是无事不通,但他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知识结构,他的旁征博引,满纸书袋是他背后的功夫到了家,而不是冥思苦索去翻来的。

香港有人这样评价钱钟书的散文,说“钱氏似乎有个魔术布袋,盛载了很多学识、典故随手拈出来一拼便变出一个戏法来。变了又变看得人目瞪口呆。”〔79〕钱钟书的随笔集《写有人生边上》,〔80〕虽然只有十篇,薄薄一册,然确是被公认的现代中文散文中善于运用知识的一个范本。潘铭燊景仰钱钟书的学养文章,尤其是《写在人生边上》的一个“追慕者”,他在《自序》里开口就说的一句话“这个书名真难改!就写作动机和过程来说,应该叫做《写在〈写在人生边上〉的边上》,〔81〕就足可以证明了。除了《释文盲》、《论文人》两篇外,《人生边上补白》借用了钱氏其余八篇文章的所有论题,这是只要翻开两本书的目录就可以一目了然的。不过,你要以为如潘氏所言曰“完全抄袭”,那就错远了。他延袭和借鉴了钱氏,更发挥和扩充了钱氏。在题材的多面,主题的深广,对于中外知识的豪引自如上,潘氏不遑钱氏而多让,甚至有不少超越的地方。《魔鬼夜访潘铭燊先生》可为一个代表。当然也有不及和赢弱的一面,这里涉及到两本书的比较研究,此外不宜多费笔墨。我只是想说明,潘氏在他所有的杂文中大量挪用中外文化库藏,不只是为了佐证,更不为了填充,而是尽力挖掘、辨析、提炼,跟钱氏一样的会变戏法,并最终与自己的思想结为一体。《众生皆笑?》〔82〕一篇,围绕一个“笑”字,纵横征引却毫不累赘,其角度与引言的冷僻,时给人蓦然一惊的感觉,而结论尤富有学术的客观性。《外举不避仇》〔83〕写了解狐、舅犯、祁奚、吕蒙荐举仇人做官的四个故事,详略有别不说,全文除了叙述,完全不设议论,而文意则十分明晰,真可谓不著一论,尽得风流。其用典之典型,无以复加。《疗妬》〔84〕引述《妬记》、《朝野佥载》、《红楼梦》等三个治疗嫉妬的事例,篇首有设问,每则之后必有简略评议,很完善的夹叙夹议结构不说,且层层推进,又都是事例本身含有的逻辑力量。潘氏在他的文章中极力营造引文与议评巧妙结合的各种技巧,既有学者的本领,又有作家的本色,是很值得深入研究的杂文的艺术方法问题。虽然我们也不能忽视,他的引述有时过分繁密拥挤,给人以压迫的感觉。而另有部分文章,也有惯于在篇末点题的单调。

潘铭燊的大多数杂文令人百读不厌,除了思想的重量与学养的丰足外,还有各种写作和修辞艺术的惨淡经营,诸如排比、对比、夸张、借代、反语、双关、设问、拈连、仿词、谐音顶针、拟人、描摹、叙述及张力等,都有极为精彩的地方。这不仅成功地表达了观点,还增强了艺术的弹性,自然也提高了可读价值。像“十多年来每日锻炼,功多艺熟,熟能生巧,巧夺天工”〔85〕是顶针;“甚至发出大人类主义的狂言,说出‘寒竹绕窗’、‘荷香度窗’、‘晴虹贯窗’、‘明月透窗’、‘竹影上窗’、‘鸟影落窗’、‘飞雪穿窗’,似乎自然界的景景物物,都在千方百计要引人类注意”〔86〕,这是排比;《快乐十诀》中,前列九项“达至快乐”的方法,第十项却笔锋一反说,“你能够得到的最大快乐,就是认识到你不一定需要快乐”,〔87〕这是张力;说到叙述,这不是杂文的特长,潘氏七本集子所用也不多,但《魔鬼夜访潘铭燊先生》〔88〕一篇, 启承转合的自然巧妙实堪称上品。余法皆不赘笔,独潘氏比喻的艺术,本节拟重点讨论之。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说:“诗与文之中,比喻之为用大矣哉!”宋朝文论家陈骙则曰:“文之作也,可无喻呼?’〔89〕黄维樑甚至将比喻、具体生动、对比及结构一块,并称为“文学的四大技巧”,并引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强调:“世间唯比喻大师最不易得;诸事皆可学,独作比喻之事不可学,盖此乃天才之标志也。”〔90〕比喻自古有之,且人人可为,然好妙的比喻岂能唾手可得之?黄维樑又评价钱钟书道:“他的散文、小说以至批评的文章,五行一比,十行一喻,真是古今少见的比喻大师。”〔91〕潘氏景从钱氏学问文章,不知比喻一途也深有所得乎?反正他杂文中的比喻,像夏夜的银河,无处没有闪亮的星点。括而论之,有三顶突出的特色。第一,“取喻之法”,〔92〕或称比喻格丰富多采且复杂多变,明喻、隐喻、借喻、设喻、引喻、博喻等无不频繁见于笔底。我们看一个博喻的好例,《洗衣》中写他又到了“家务消遣”的星期一,“从储物柜取出洗衣篮,轻飘飘好比一片云,又似礼拜堂的献金袋。篮内没有多少内容,像唱片骑师的闲谈,或专栏作家的文章”,〔93〕一连四个。还有隐喻设喻交融一处的:“把幽默做成香肠,已经味同嚼蜡;假如把自己的肉做成香肠,吃得津津有味之余,还大赞选料上乘,世上还有更不幽默的事情吗?”〔94〕前隐后设,比喻义也更深了一层。最复杂奇巧的还是钱钟书所谓的“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95〕两柄者,即同类同一喻体完全相反的两种性质也,“同此事物,援为比喻,或以褒,或以贬,或示喜,或示恶,词气迥异”;〔96〕多边者,即同一性质的多个侧面或多个层次也,“盖事物一而已,然非只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臂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则异; 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97〕潘氏深谙个中三昧,《假如妻子是一本书》〔98〕中,将二格合为一体,运用非常成功。这篇杂文在整体结构上是一个大设喻,从英国桂冠诗人特拉顿与妻子的故事写起。那么,“假如妻子是一本书”,作者希望是什么书呢?“首先,她一定不能是年”,这是一柄或一质。“年取材都很枯燥,又充斥着统计数字,很像一个镇日计较着家用、数算着柴米油盐的主妇”,此乃一边或一层;“而且,年内容每年更换的其实不多,大部分是陈陈相同的,重覆着去年、前年……的资料,好比一个话语层出不穷、唠唠叨叨都是那几句的长舌女人”,此又为一边或一层。“其次,她不能是一部多册书”或“一部特大本”,“她应该是一本百看不厌的书”,这是另一柄或另一质。“她要有哲理小品的深度,艺术书册的美感、概念丰富像辞典、吐属优雅象诗集、好比儿童读物那样真挚、流行小说那样纯情……”,此一口气列下了六边或六层,尽展假设之种种可能。其实,此文还突破了钱钟书所谓的“二柄”说,结尾写道:“从幻想回到现实,她至少该是一本烹饪书吧。”这不是能与“年”、“百看不厌的书”并列而立的第三柄又是什么?全文将人比成书,又将书比成人,再将人又比成书,反复回环,曲折有致,尽显多柄多边或异质多层之比喻功能,有十分诱人的交响乐般的艺术力量。第二,潘氏的比喻大多贴切生动,不少甚至独特而隽永。在《逝存之间》中,作者写道:“据说时间可以治疗伤痕、消除烙印,但疗法是一种蚕食方,好比用砂纸或刀刃去刮磨痕迹,痕迹不错会逐渐消褪,但刮磨痕迹宛然,被刮磨的物体也非原状。”〔99〕说时间可以疗伤,轻轻一过,似乎一切可以平复,然这个比喻告诉读者,时间(当然主要是时间中的人及心情)与伤痛不断会留有新的创痕。这其中的比喻物(喻体)是何等的贴切与确当啊!大约十五个世纪之前,刘勰就说:“故比类虽繁,以切至为贵;若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100〕潘氏在《私隐》〔101〕篇中又有一比,“要制止流言蜚语,却像以网将水罩住一样困难”,其切合人之情,物之理,都是无可挑剔的,作者所持之观点,当然毋须再多阐明了。比喻的神奇之力,不仅在于把抽象的写得具体,把难懂的写得明白,还有一种在于把作者的感觉变得具象而饱满,让读者进入生动的想象空间,从而增强文章的形象感,这对于驱赶杂文说理的枯涩尤其重要。《理发》〔102〕一篇,特别富有代表性。此文或明或暗用了八个比喻不说,其生其动如同置身在剃刀之刃。洗头如受酷刑,“师傅那些干枯的指爪上岩巉的指甲,在我头顶盘旋抓划,像溜冰鞋刮削冰面”,一岩巉,一刮削其利其快其狠令人不寒而慄。剃头时,“他用刀如贪官刮地皮,经他修理过后,脑壳轻飘飘、凉飕飕好像连思想和记忆都要暴晒在太阳底下。”如此剔皮见骨、改头换面的理发,恐怕没有什么再让人更加畏惧的了。还妙在用:“贪官”来比喻师傅,独特是自不待言的。梁实秋在《雅舍小品》中曾写过一篇《理发》〔103〕,洗头、剃头等都写了,但中庸多了。坐上椅子只说“就要受人割宰的样子”;洗头只说:“手似鸟爪”;而电器吹风“好象是一种刑罚”,其生鲜独至远不如潘氏的怵目惊心。至于隽永之比,且瞧这一例:“幽默,好比浪子荡妇口中的爱情,你越说有,便越显出它的不存在”,〔104〕幽默与爱情都是值得令人久久回味的。第三,潘氏开拓了比喻世界的新领域,即取譬于学海书山,喻体皆与学问相关。前面已有这样的例子了,再如“夏天的莎士卡墩十分寥落。市中心一片空寂,像王维诗中的深山”〔105〕;如头发剃短了后,“茂密丛林就换成不须风吹草低也见牛羊的荒原”〔106〕;如“盛年是一部书;童稚青少,是盛年的封面;皓白老耄,是盛年的封底。盛年这部书,能有多少页呢?我们又能否为每一页写上一句半句有意义的句子呢”〔107〕;如“天气像水浒英雄一般爽快,又像流行小说里头纯情少女那样清新”〔108〕;如“他那朦胧诗一般的面庞上仿佛有点愠意”〔109〕等等,类似这种比喻,与以往所说喻体要浅显、明白、具体颇不一样,既增宽了可比物事的范围,也拓展了思维空间和文章的理路,可说是学者比喻的一个新气象罢。

陈耀南在《人生边上补白·序》中说道:“我们所共同心仪的钱默存先生,以至梁实秋、林语堂等前辈,他们敏锐的观察、深细的刻画、辛辣的讽刺、温厚的同情、配合了与智慧成正比的、自然的幽默,一切一切;在潘子笔下也是层见叠出。”这段话突出地指明了潘铭燊杂文的另一个艺术特征:喜剧性品格。滑稽、诙谐、幽默与讽刺是文学艺术中惯用的造成喜剧美感的手段,而后三者尤为杂文所擅长。潘氏杂文到处流溢着喜剧的情味,尤能源于自我的性情,根据对象的特征,并且依凭社会意义的强度,将诙谐、幽默与讽刺作很有分寸的表现。

先说幽默。什么叫幽默(humour)呢?《美学辞典》的解释我以为较有代表性。“喜剧性的一种表现形式。它通过比喻、夸张、象征、寓意、双关、谐音、谐意等手法,运用机智、风趣、凝炼的语言对社会生活中乖讹、不合理、自相矛盾的事物或现象作轻微、含蓄的揭露、批评、揶揄和嘲笑,使人在轻松的微笑中否定这些事物或现象。”〔110〕潘氏十分注重幽默这一文学技巧,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只有一篇《说笑》〔111〕谈幽默,潘氏却用了一组三篇《反躬自笑》、 《幽默的匮乏》和《扮幽默》〔112〕来讨论幽默。而《说笑》〔113〕一组七篇,也与幽默的话题多少有些关系。纵观前三篇我们就可以总结出潘氏独特的幽默观了:“真正的幽默表现为突然爆发的机智”,这是幽默的定义,也是幽默创作的准则。“突然爆发”强调了幽默的自然特性,他反对故作幽默,因此也不喜欢做、扮生硬的幽默,无中生有去刻意提倡幽默。认为“真正的幽默创作者,必须不自觉到自己的幽默”,否则,作品就如钱钟书所说“不甚看得”〔114〕;幽默的基础“是智慧, 是生活的历炼”,这正是机智的背景与泉源;幽默的心理依据是“基于对人生广泛而深厚的同情”,因此,反对幽默的凉薄,或使幽默“成为攻击的武器”;幽默的美学效果或目的,借用钱钟书的话说是要“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115〕主张幽默不能过量,反之就成了累赘。 纵观潘氏杂文,“透一口气”有两层意思,一是为自己,以笑忘忧解烦,调节情绪。二是为社会,以笑调侃、批评丑陋庸愚等,最后他认为钱钟书提倡的“反躬自笑”的能力,很可以作为检验幽默的标准”。不过,钱氏只“反躬”幽默本身,而潘氏还包括幽默的发出者,即所谓的“幽默家”,认为“真正的幽默家应该是这样的人:他在众人身上发现一些坏东西,而把它们说成是自己的”,幽默等喜剧手法跟说笑话一样,“其中都有作者的影子”。毫不讳言,潘氏借鉴了钱氏的论点,却使自己的幽默变得系统而精密,这在香港乃至整个华文散文领域中,都是不多见的。如此了解之后,再来看潘氏杂文的幽默,就多有深刻会心。

《枕边秘宝》说失眠后屡经试验,有一个伟大发现即“看书入梦”。不过,选择正确的读物更重要,不能趣味浓厚或毛发俱竖,“它的文笔不要清通,更不能多姿。以清淡如白开水者最为上选”,结尾跟着来了这么一行:“信不信由你,最容易令我入睡的,是我自己的作品。”〔116〕《狮隧烦言》写道,“据说钓鱼可以怡情养性,思考人生哲理。其实,驱车过狮子山隧道,哲思的境界比钓鱼更高一层次,你看,蠕蠕而动的车队不像送殡的行列吗?这不教人触起对生命的思考?狮子山隧道的启发,叫我们即使做不成哲人,最低限度可以成为忍者。”这时恰巧一辆没有车牌号、前悬半旗的庞然黑亮的轿车驶过,“督宪阁下的座驾车陷在徐移的车龙中显得更为雍容闲雅。”〔117〕《魔鬼夜访潘铭燊先生》中,先借罗孚高德的话:“真爱像鬼:大家都谈论它,却很少人见过它,”接着作者感慨:“现在我能够和魔鬼先生对面而谈,兴奋程度真如得到真爱一般无异。”〔118〕《都是厨子的错》以法王查理六世的引语“上帝创造食物,魔鬼遣来厨子”起笔,带来一个“荒唐”的推理:“归根究底,人类贪吃因为食物好吃,食物好吃因为烹调高明,烹调高明因为有叫做‘厨子’这类人物。”〔119〕本是人的嗜欲本性创造了厨子,却说厨子是罪魁祸首。以上几例,运用铺垫点化、反义夸张、借用比喻颠倒逻辑等种种手法,创造了令人沉思默笑的幽默效用,又无不应验了作者自然、智慧、同情、反躬自嘲,并终于透出一口气的文学幽默观。此外,从文字与情绪的感受角度判定,潘氏的幽默还有迥异于人的一个特质,即有静然冷肃之态,可以简称为冷幽默。读他的幽默文字,经脉接通相握而跳,一般并不捧腹大笑或傻笑,与鲁迅和梁锡华的辣幽默,林语堂的热幽默,梁实秋的雅幽默,钱钟书的俏幽默都有明显的区别。人有幽默或幽默感的时候,情绪、思维、语言、感觉等都处在活跃、饱满的状态,且互相鼓励、擅汇、激活,否则,幽默就不能产生。而潘氏笔下流出幽默时总忘不了严肃与庄重,儒雅与矜持,这大约靠他沉静寡言,充满使命感的性格来控制,也靠了他学者的才情来掌握,以调适合度。

诙谐被认为是一种轻幽默。有时带着微弱的批评与揶揄,更多却是一种风趣的表达,或者是有意味的玩笑,它是杂文的调味剂,颇能开拓读者的智路与情路,不致于滞塞和沉闷。譬如这么一段:“生平有两种动物常常令我面红耳热,就是美貌的女子和严峻的教授。我越要博取她们和他们的好感,赧颜的机能却令我越为可憎。它常常给我捣蛋,带给我许多不便。更为可恨的是,从来没有一个美貌的女子,在我面前通过脸红增加她的妩媚。”〔120〕在两种颇有差距而又突然并置的人物面前显露同一种生理机能,那种无关大局的畏惧心理和深厚的对于贤良德行的渴望,轻松而俏皮地表现了出来。讽刺正好相反,其对于反动、乖戾及谬误等的批判与嘲弄,比幽默要锐利、强烈得多。梁锡华早就指出:“潘子作品有鲁迅所云‘投枪’‘匕首’的一面,对于社会的弊陋,人性的弱点,在文字间颇能切中。这是中国士人关心国家社会的可贵传统。”〔121〕在“上篇”的主题评论中,读者对潘氏讽刺的火力想已有相当领教了,兹举二例略加证之。《人Gwit殊途》〔122〕中写道:鬼类一如人类,当亦有贤愚不肖、美丑妍媸,而且也和人的世界一样,善良者多,凶恶者少;顺眼者多,狰狞者少。倘若真有错照阴阳镜的异常情况,人们撞起鬼来,也应该有较大机会遇见善鬼、美鬼。试想想,假如鬼魂遇见我们,而觉得我们可怖,那是多么难堪的事!”一个假如,把人不如鬼的可能(其实是婉转的真实)讽刺得令人怵目惊心。《谈教训》〔123〕中作者写道:道德家基于民胞物与的怀抱广施众生,“把好东西(道德)给人,把不好的东西(不道德)留给自己,道德家的牺牲精神伟矣大矣,无复加矣!”而“所谓”‘道德教育’,既不必具有道德,也不必懂得教育,是一种‘人人皆可为尧舜’的营生。”两例运用了强烈的反讽和直捣心脏的揭露手法,虽也带有幽默,然已经是没有多少让步了。诙谐幽默与讽刺在潘氏的杂文中有大量运用,当然,很多时候这三者并非可以划然而分的,一篇之中三者都有优秀表演的不少,最为突出的要算《三随篇》中的《店员分类学》和《狮道烦言》,《人生边上补白》中的《魔鬼夜访潘铭燊先生》、《都是厨子的错》和《谈教训》等文。《人生边上补白》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潘氏最成熟最有力的一本集子,它无疑也是当代华文散文的一个骄傲。

中国古来散文以达意为要,然以繁达意远不如以简达意为妙。故历代均有文人主张文约意远、以少胜多。陈骙说:“文贵其简也。文简而理周,斯得其简也。”〔124〕清人刘大槐在《论文偶记》中更以“简为文章尽境”。现代散文大家林语堂、梁实秋等无不崇尚简朴或简练。林语堂《写作的艺术》说道:“好作家如杨贵妃之妹妹,虽不涂脂抹粉,亦可与皇帝见面,宫中其他美人要见皇帝皆非涂脂抹粉不可。作家敢以简朴之文字写文章者这么少,原因在此。”〔125〕梁实秋谈写作的体会并不多,凡有论及,则讲究“如何用最经济的手法描写与陈述”,〔126〕推崇绚烂之极趋于平淡,“芟除枝蔓之后,才能显着整洁而有精神,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127〕并推而广之,断言“文学作品无不崇尚简练。简练乃一切古典艺术之美的极则。”〔128〕潘铭燊可谓也是这一路理论的忠实追求者,《衣着》一篇中,无意间的一个比喻透露了他的艺术心机,“正如简洁是文章的最佳风格,纯朴的衣着是最好的穿戴方式。”〔129〕潘氏杂文纯净明快,没有累赘冗繁之嫌,读来令人神清气爽。且越到后来,这功夫越发到家。谢福铨在谈到《人生边上补白》一书“何以能达到文约而事丰”时,认为有四个特点,“一是不讲废话,所用文字只要能做到达意即可;二是不少意思点到即止,留待读者去细细咀嚼,理解其中的深意;三是立意集中,一篇文章谈一点,决不东拉西扯,故作渊博之状(这一点恐怕跟他写专栏有关)。当然最重要的是作者的文字功底,长期的写作实践,已使他的文章写得笔路清畅,干净利索。”〔130〕持论自然有理有据,然还可推衍到潘氏的整个创作。若再将简洁落实到字词句子和篇章结构,确有属于他自己的风格。譬如这么一段:“人类聚在一起饮食,表面看来一片和谐或者热闹,其中少不免有些外弛内张的场合。早餐桌前的闲话家常可能是两性战争中的一役;晚宴席上的言笑晏晏,可能是互相陷害勾心斗角的掩饰。人们手中的刀叉,可能还不及心中的刀叉那般锋利。”〔131〕不说外弛内张、言笑晏晏、勾心斗角何其准确,你恐怕很难找出一个多余的字,一个无关痛痒的词,一个可以缩减的句子。一方面言文刻深,另一面又简约爽朗,毫不拖泥带水。再看“倘若取之非义,即使百分一,甚至只是零零碎碎的两丈布,也算是犯了错。错误,并不因其小而变得合理。好比由日攘一鸡减至月攘一鸡甚至年攘一鸡,其为攘鸡则一。”〔132〕“百分一”中连“之”字都省了,类似组词法简直就是吝啬了;“错误,并不因其小而变得合理”,很精辟的至理名言,却说得如此少而白;“其为攘鸡则一”完全运用文言句法,省去了好几个可能的字。《廉政论》一书,在文白交融,字寡意多上表现尤为突出,这与它所涉及的题材和大量古史引文有关。潘氏之简洁,来自古文修养者多矣!

说到篇章结构的简洁通脱,不粘不滞,《切切割割》可为代表。全文八段,第一段说明刀叉来自武器;第二段端出论题:“食器的刀叉,仍然具体而微地具有武器的刀叉的一切外形特征和内在精神”;第三段为转换句,借以悬思论点;四五两段从公开杀戮猎物和暗地杀戮食伴两方面描写刀叉的作用;第六段指出人类品格的虚伪,置对方死地之前,往往不减亲热的程度,借以说明“心中的刀叉”为何更锋利;第七段将宴会上的虚伪更加具体化,最后一段写道:“人生的真貌,有时可以用‘吃’和‘被吃’来概括,而刀叉就是象征。”何其鲜血淋漓!围绕这个论点,段段负有自己的责任,无累言赘语,又都精粹落实。整篇转换自如、潇洒无碍,且又理周又全,蕴意遥深,〔133〕是得简洁之大端也!像这样的杂文,《断鸿篇》的《灰尘》,《三随篇》的《再谈衣着》,《车喧斋随笔》的《炎凉》,《廉政论》的《清官和鱼》和《去官留犊》等,都是相当完美者。提到《去官留犊》,则引来另一个话题。潘氏杂文的简洁朴纳,还有赖于作家对描写、抒情的节制。该文基本上没有描写,一定要提着灯笼找,“清官都是铁血冷面”约可以算上。至于抒情,潘氏则用理智努力监控,以免破坏了他清晰的智慧。写到县令时苗离任时非要留下自己带来的黄牛产下的小牛犊,而吏员们主张“六畜不识父,应当跟随母亲”时,文章写道:“他们不用逻辑,却用感情,希望对时县令动之以情。‘六畜……跟随母亲’真是至情至性的话,令人思之潸然。可怜的小牛,大概还未断奶呢!至于那头被剥夺母亲权利的小牛妈妈,虽有深情无从舐犊,那悲怆真是难以形容!”这儿其实是分情而抒之,对吏员、对自我,对小牛、对母牛,既饱含深情,又笔下留情,决不泛而滥之。这不断步步逼来,以表示清官“铁血冷面”的文字,也许就是全书抒情色彩最强烈的地方。这样一来,潘氏杂文删芟了许多枝节浮词,避免了虚泛而多求于事理,简洁的风格也就很自然地形成了。在昔日沙田的几个文友和朋友中,从潘铭燊、黄维樑、梁锡华到黄国彬,一个比一个热,反之,一个比一个冷。潘氏的个性,对待物事的态度,以及他杂文抒情控情上的优点与缺点,又是另外一个大题目,此处不便再饶舌了。

潘铭燊杂文创作从思想到艺术特点,以上举其大端加以论列,不到之处还有不少。潘氏当然还有不足,譬如一部分杂文立意平庸。抒情绘景虽出于克制,有时却也暴露了力不能逮的苦恼。按余光中的话说,若将散文的功能分成抒情、说理、表意、叙事、写景、状物六项,每项兼能者才可称为散文通才的话,〔134〕那么,潘铭燊还有路等着他继续前进,这就是由专才走向通才,由名家走向大家之路。

注释:

〔77〕 现代以来,若举出学者散文的代表作家,按出生年月可大致排列如后:周作人、林语堂、王了一、台静衣、梁实秋、钟敬文、朱湘、李霁野、梁遇春、施蛰存、钱钟书、邓拓、张文达、余光中、梁锡华、董桥、傅孝先、黄维樑黄国彬等,他们或重理性,或重感性,或兼而揉之,都与学问结下了不解之缘,也都有自己的代表著作,无疑是中文散文的一支劲旅。

〔78〕 《廉政论·自序》,页九。

〔79〕 南宁《诗人散文与学者散文——散文理论边缘的探索》,香港《文艺》,第十三期,一九八五年三月。

〔80〕 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上海,开明书店,一九四一年初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九○年五月新版。

〔81〕 《人生边上补白·自序》。

〔82〕 《人生边上补白》,页三○。

〔83〕 《廉政论》,页一○八。

〔84〕 《三随篇》,页八八。

〔85〕 《车喧斋随笔·碗碟洗涤学概论》,页一○○。

〔86〕 《人生边上补白·日就窗》,页一七。

〔87〕 《人生边上补白》,页二八。

〔88〕 《人生边上补白》,页一。

〔89〕 陈骙《文则》,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校点本,一九六○年四月第一版,页一二。(与李涂《文章精义》合为一册)。

〔90〕 亚氏的两段话皆由黄维樑译自W.D. Ross, 《Works of Aristotle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 OxfordVniversity Press,1908),语出亚氏的《修辞学》和《诗学》。 见黄维樑《中国文学纵横论》,台北,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一九八八年八月初版,页二○四。

〔91〕 黄维樑《中国文学纵横论》,页二二九。

〔92〕 《文则·文章精义》,页一二。

〔93〕 《温哥华书简》,页七八。

〔94〕 《人生边上补白》,页四六。

〔95〕 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一九八六年六月第二版,页三九。

〔96〕 《管锥编》,页三七。

〔97〕 《管锥编》,页三九。

〔98〕 《车喧斋随笔》,页一○二~一○三。

〔99〕 《断鸿篇》,页一三。

〔100〕 刘勰《文心雕龙·比兴》。参见赵仲邕《文心雕龙译注》,桂林,漓江出版社,一九八二年四月第一版,页三○八。

〔101〕 《车喧斋随笔》,页五一。

〔102〕 《三随篇》,页二二~二三。

〔103〕 《梁实秋散文》第一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一九八九年九月第一版,页一三二~一三五。

〔104〕 《人生边上补白·幽默的匮乏》,页四六。

〔105〕 《断鸿篇·草原城市莎士卡墩》,页五三。

〔106〕 《三随篇·理发》,页二三。

〔107〕 《车喧斋随笔·惜阴》,页八三。

〔108〕 《温哥华书简·洗衣》,页七八。

〔109〕 《人生边上补白·魔鬼夜访潘铭燊先生》页二。

〔110〕 王世德主编《美学辞典》,北京,知识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九月第一版,页六○。

〔111〕 《写在人生边上》,页二七。

〔112〕 《人生边上补白》,页四三~四八。

〔113〕 《人生边上补白》,页三○~四二。

〔114〕 《写在人生边上·说笑》,页三一。

〔115〕 《写在人生边上·说笑》,页三○。

〔116〕 《车喧斋随笔》,页一五。

〔117〕 《三随篇》,页三一。

〔118〕 《人生边上补白》,页二。

〔119〕 《人生边上补白》,页五四。

〔120〕 《断鸿篇·赧颜》,页七六。

〔121〕 《断鸿篇·潘子与潘书〈代序〉》。

〔122〕 《三随篇》,页四三。

〔123〕 《人生边上补白》,页七六~七八。

〔124〕 《文则·文章精义》,页六。

〔125〕 《林语堂文选》(下),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 一九九○年八月第一版,页八八。

〔126〕 《中国语文的三个阶层》,见《梁实秋散文》第三集, 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第一版,页二七九。

〔127〕 《作文的三个阶段》,见《梁实秋散文》第三集, 页二七六。

〔128〕 《语言、文字、文学》,见《梁实秋散文》第四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第一版,页二五八。

〔129〕 《三随篇》,页一八。

〔130〕 谢福铨《学养丰足的学者散文集》,香港, 《新晚报》,一九九四年三月二日,十四版。

〔131〕 《人生边上补白·切切割割》,页五五。

〔132〕 《廉政论·百钱受一》,页六三。

〔133〕 《中华散文选篇赏析辞典》中《切切割割》条评价该文“行文简括而有对丑陋人性的深远揭示”,可说是准确的。(香港,新亚洲文化基金会编印,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初版,页七三。)

〔134〕 余光中《不老的缪思——(提灯者序)》, 见卢玮銮编《不老的缪思——中国现当代散文理论》,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一九九三年初版(无月份),页四二~四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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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明石散文理论(下)_钱钟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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