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痛苦--评王蒙的“失足季节”_王蒙论文

智慧的痛苦--评王蒙的“失足季节”_王蒙论文

智慧的痛苦——评王蒙《失态的季节》,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王蒙论文,失态论文,季节论文,痛苦论文,智慧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长篇研讨

《失态的季节》是王蒙“季节系列”长篇的第二部。第一部《恋爱的季节》,初版于1993年。前些天,人民文学出版社专门为这两部作品召开了研讨会。我有幸应邀赴会,并作了即席发言。一位朋友听后建议我整理成文,连题目也帮我想好了,叫《智慧的痛苦》,用的是我发言中的原话。但在这个题目下,只能主要谈《失态的季节》,而兼及《恋爱的季节》,否则就会显得文不对题。

智慧是人的一种生理心理能力,本身无所谓痛苦不痛苦。但具有这种生理心理能力的人却因其涉世,而有顺境与逆境,有盛衰荣辱、休咎浮沉,以及与其相关的欢乐与痛苦。因此,智慧的痛苦首先是一种个体的生命体验,同时因其根源在于个体与外部的关系网络之中,所以也具有时代性和历史性,而在某些特定的条件下这种痛苦又有可能表现为某一社会群体的生命体验。王蒙笔下的智慧的痛苦,既表现为人物的个体性生命体验,也表现为社会历史的群体性生命体验。

生命有流程,有周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四季变化中生命运行的自然周期。王蒙用“季节”为他的系列长篇命名,无论是加上“恋爱”,还是“失态”,或者别的什么,都是取的这个词的比喻义、引伸义、象征义,与自然界四时、八节到二十四节气的时令更迭并无直接关系。他的着眼点主要在历史,在人生,言其易逝,言其流变。从人生来说,王蒙写的是一群小知识分子同中有异,异中见同的命运播迁,以及他们在播迁中所体验到的充实与失落,幸福与哀愁;从历史来说,王蒙又是在大的时代背景之下,在变幻莫测的社会关系的分化与组合之中,对这种命运的播迁进行把握、思考和表现的。象自然界有欣欣向荣的春夏,有万木肃杀的秋冬一样,人的命运流程,也有类似的季节代谢。如此而已。

作为艺术家,王蒙更看重的是人物心灵的搏动与倾吐,他写的是一部心灵史。如果说《恋爱的季节》是这部心灵史欢快明朗的部分,那么,《失态的季节》则是它苦难沉沦的部分,是真正的苦难史,痛史。作品中常提到阿·托尔斯泰的以革命动乱年代俄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播迁为描写对象的《苦难的历程》,尽管二者在历史环境、主题立意和价值取向上都颇异其趣,但在知识分子所经历的苦难这一点上,却也不无相通之处。

因为是心灵史,所以王蒙不很重视外部物象的客观描摹,不在细节的选择和凸现上精雕细刻,甚至不十分注意人物肖像的外部特征的勾勒和人物性格的多层面的揭示。对于作品的结构,他也不刻意求工,更不追奇鹜巧,倒是更多地给人以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的感觉,显得随意、自然、无拘禁。这当然并不是说王蒙的这两部“季节”长篇没有结构,而是说作家更关注人物心理流程、心理逻辑对作品结构的要求和影响。以《失态的季节》的结构为例,十七章的结构划分显然是按照如回城、去权家店等大的事件的先后时序安排的,章内的大的笔墨转换,则依从不同人物的出场或不出场,如先写钱文,接着写肖连甲,再接着写郑仿等。但是更多的是细部的展开、推进、回环、穿插、跳跃等,这些都取决于人物心理活动的自然流程和内在逻辑。

钱文是作品的感受中心,他的心灵活动不仅表现着他个人的以及与他生死相依的东菊的命运,而且像镜面一样映照着他周围的其他人物,主要是同命运的右派们的忧乐,此外还折射着外部社会环境的风云变幻。如果说这一点在《恋爱的季节》中还看得不十分清楚的话,那么在《失态的季节》中则是确定无疑的。这就是说,王蒙常常是通过钱文的心灵和眼睛去重新感受和看取那早已逝去的岁月的。在波澜迭起而又急速推进、流转自如的心灵活动中,你甚至有时很难分清楚这到底是人物的体验呢,还是作家的体验。实际上当然是作家通过艺术描写的中介,把自己的某些刻骨铭心的血泪体验审美地对象化到人物身上去了。

作为苦难的心灵史,《失态的季节》不是当时记录下来的,而是在时隔三四十年之后的反思中,经过汰洗,经过酿造,经过反复的咀嚼和玩味而重新呈现出来的,因此,作家在写作中就不能不以一种双重的眼光,双重的心态去对待他笔下的人和事:一是往昔的眼光,往昔的心态;一是今天的,即写作时的眼光和心态。这就有了往昔历史与当今现实的交织,它是包括《失态的季节》在内的整个季节系列的一个重要特点。

往昔的人和事,早已如光、如影、如流水般地逝去了,而往昔用以看人的眼光,用以想事的心态,以及曾经是非常鲜活的体验,也早化为陈迹,它们只能在追忆中被重新唤回。即使唤回,也不复是原汤原味了,何况是不堪回首的苦难。一切回首都只能是回首者站在回首当时的回首。王蒙在他的季节框架中的回首,是为了告别,是为了在权家店以及后来在荒寂的副食基地的厄运不再重演,因此他的这种回首也就必然包含着今天的眼光,今天的心态,包含了再思考、再评价、再认识,即反思。

我总觉得,王蒙在季节系列中回首与反思的对象,如其说是出现在他笔下的人物,还不如说主要是他自己。了解一点王蒙的生活道路和创作道路的人,都不难从钱文身上看出作家的影子,这包括经历、气质、生存方式和想事方式等。人们尽管现在还不能径直说季节系列就是王蒙的自传体小说,或小说体自传,但无论如何可以断言,这个系列比王蒙过去的任何一部小说都包含了更多的自传性因素。

就自传性而言,王蒙的季节系列也许不像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那么实,也不像列夫·托尔斯泰的三部曲《幼年·少年·青年》那么优雅富贵,柔情缱绻,但是却在回首反顾中为那个逝去的时代奏出半是怀恋,半是嘲讽,半是哀痛,半是调侃的挽歌。尽管从艺术方法上看,《失态的季节》说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但它却有一种让人震颤的真实。这是内在的、心灵的真实,总体的真实。应该承认,王蒙的行文是不无夸张的,他常常是在适度的,乃至极度的夸张中,使人物在失态的外部历史环境下的失态心理更显真实,更具冲击力,更引人深思。

你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失态的季节》给人的真实,到底是悲剧的真实,还是喜剧的真实。从人物突遭变故,骤然沉落的命运来看,应该说只能是悲剧。这一群年轻的小知识分子,是抱着追求光明的幻想,抱着献身的热情,几乎是义无返顾、毫无保留地投身到革命的洪流中来的。他们都经历了看来是朝霞满天的共和国的明丽的早晨,渡过了生命的花季,渡过了浪漫的、春情萌动的恋爱的季节,他们觉得时代、革命、国家、未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属于他们的,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主人,他们没有设防,他们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然而他们的青春美梦还没有醒来,却遇到了掀天的巨浪,卷地的狂风,一个早晨都变成了资产阶级右派,变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这还不是悲剧吗?

然而,在突然袭来的沉重的打击面前,他们先是发懵,也曾委屈,然而很快都被“帮助”、“挽救”得服服贴贴了,并且一个个心悦诚服地认了罪,无保留地接受了当“敌人”,作“狗屎堆”的屈辱性政治现实。这倒也罢了,他们已经处于这样的可怜的境地了,本来应该自怜、互怜,可是却一点和衷共济、同渡难关的精神也没有,反而在那个作了劳动改造地的僻远山区的小村里像犯了精神病似的互相撕咬、告密、揪斗、自虐、互虐、自轻自贱,自我作践,演出了一幕幕让人啼笑皆非的喜剧,乃至闹剧。然而当事者并不以为滑稽可笑,他们一个个都是极其虔诚地、认真地、一本正经的、像完成某种神圣使命一样地去做的。王蒙正是在这种两极的反差和对照中,发现了以喜剧形式表现出来的更深沉的悲剧。读者有时不能不笑,但留下的却又是哀痛和眼泪。

就这样,王蒙在悲剧和喜剧之间,在悲剧和喜剧的交相渗透与作用下,把他的笔触深入到人物心灵的最隐秘处,进行了无情的解剖,使读者得以洞见这些小知识分子灵魂深处的波流,看到他们的洁与不洁,性善与性恶,卑微与高尚,可悲复可怜。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王蒙是在无情地解剖人物的同时,也更加无情地解剖着自己。智慧确曾经历过痛苦,而正是在这种事隔数十年后的严厉的自我解剖中,它又展示出自身的力量与辉煌。

与这种悲喜交错的主体立意相适应,王蒙在《失态的季节》中采用了亦庄亦谐,庄谐杂出,寓庄于谐的语言方式。王蒙的叙述语言和心理剖析语言,不属于娓娓道来的一脉,不显优游闲雅的静气,而是如浪如潮,一排排奔涌而来,特别是那些不加标点的达到数十字,以至百数十字的长句、特长句,简直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于是我想到了苏轼在《自评文》中讲的话:“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汨汨,虽一是千里,无难。”王蒙的语势庶几近之。这种王蒙式的语势,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涌。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当他要描写某一物象时,相关的语词就会成群结队而来,风驰云涌而至,拥着、挤着冲向也许是唯一的出口。他来不及选择,也无意于作反复的打磨与推敲,有时甚至会像拉闸放水一样,扒开口子,一任语词的流涌流它个尽情愉快。这便形成了王蒙式的排句,王蒙式的特殊语势,形成了他的优长。然而在这同时,也如影随形地出现了某些负面与缺陷:有时,反倒使描写对象显得模糊、游移、把握不定。

1995.11.4.六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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