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诗风:清初极富宋诗色彩的美学范畴——基于理论诉求与创作实践有机统一的清初诗人查慎行为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清初论文,诗风论文,美学论文,范畴论文,诗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F207.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15)01-0090-05 查慎行(1650-1727),是清代诗歌史上一位非常重要的诗人。论及查氏在清初宗唐与宗宋诗风演变中的贡献与作用,则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与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二家之说为代表。前者云:“明人喜称唐诗,自国朝康熙初年窠臼渐深,往往厌而学宋。然粗直之病亦生焉。得宋人之长而不染其弊,数十年来,固当为慎行屈一指也。”[1](卷173)后者云:“国初诸老渐厌明七子末流科目,至初白乃专取径于香山、东坡、放翁,祧唐祖宋,大畅厥词,为诗派一大转关。”[2](卷56)本文即从“平淡”这一视角切入,以窥查慎行诗歌理论与创作偏于宗宋的艺术取向,及其对清初平淡美学范畴的有益开拓。 一、查慎行平淡诗风的宋诗渊源 “平淡”是查慎行诗歌艺术风格和审美趣味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他曾如此表述自己对于“平淡”的推重:“至味淡乃全。”[3](正集卷22)在他看来,“平淡”作为一种艺术境界并非轻易就能达到,故又云:“诗中澹味炼难成。”[3](正集卷31)。尽管如此,查慎行在诗学观念和创作实践中对“平淡”艺术境界仍表现出一种执着的追求,从而表现出查氏偏于宗宋的艺术取向。因为“平淡”正是一种极富宋诗色彩的美学范畴,故周裕锴言: 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平淡作为一种理想风格而确立,并成为一种理论的自觉,应该说是始自宋代。综观两宋的诗话诗论,崇尚平淡是比追求雅健更为普遍的倾向,不仅在观念形态上受到高度重视,而且在艺术实践上也得到充分体现[4](P333)。 袁行霈新编《中国文学史》亦认为: 宋代诗坛有一个整体性的风格追求,那就是平淡为美。苏轼和黄庭坚一向被看作宋诗特征的典型代表,苏轼论诗最重陶渊明,黄庭坚则更推崇杜甫晚期诗的平淡境界,苏、黄的诗学理想是殊途同归的。苏轼崇陶,着眼于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见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黄庭坚尊杜,着眼于晚期杜诗的“平淡而山高水深”(《与王观复书》之二)。可见他们追求的“平淡”,实指一种超越了雕润绚烂的老成风格,一种炉火纯青的美学境界。唐诗的美学风范,是以丰华情韵为特征,而宋诗以平淡为美学追求,显然是对唐诗的深刻变革。这也是宋代诗人求新求变的终极目标[5](P16)。 既然“平淡”为宋代诗坛整体性风格追求,那么有此审美偏好的宋代诗人显然就不只苏、黄二人了,欧阳修、苏舜钦、梅尧臣、陆游等亦曾有崇尚平淡之论。其中,梅尧臣作为平淡理想的实践者,在宋诗发展进程中更具开辟境界之意义。宋人龚啸赞其:“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诸大家未起之先。”[6](《附录》)可见欧、苏、梅等崇尚平淡显然有洗涤西昆“浮靡之习”之用意,这与主张“平生怕拾杨刘唾,甘让西昆号作家”[3](正集卷40)的查慎行可谓代异而调同。 谈宋诗之平淡,不可不提陶渊明,因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平淡理想风格是通过陶诗价值的发现而树立起来的。从梅尧臣开始,宋代诗坛的各家各派无不推尊陶渊明”[4](P336-337)。在推尊陶渊明的宋代诗人中,最应提及的是查慎行一生瓣香心折的苏轼。这不仅因为苏轼对陶诗的酷爱,还因为他通过对陶诗艺术特点的精准把握与艺术成就的高度评价,确立了陶渊明中国诗史上一流诗人的地位。正如钱钟书所言:“渊明文名,至宋而极。”[7](P88)就这一结果而言,苏轼显然居功至伟。苏轼对陶渊明诗“平淡”之美的论评,除前引“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外,还有如下两例: 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8](卷67,《评韩柳诗》)。 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复不已,乃识其奇趣[8](卷69,《书唐氏六家书后》) 在苏轼看来,“质”、“癯”、“枯淡”、“疏淡”、“散缓不收”只是陶诗的外在表现,“绮”、“腴”、“膏”、“美”、“奇趣”才是陶诗的本质内涵。苏轼所激赏的陶渊明式的平淡绝非白开水似的寡淡,更非写作态度的轻滑率易,他还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对如何创造“平淡”风格作了进一步说明: 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文字看,高下抑仰,若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8](《佚文汇编》卷4,《与二郎侄一首》)。 宋代范温《潜溪诗眼》云:“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9](上卷)虽“老大即厌之”,然人当后生阶段,仍是“必好风花”的。在苏轼看来,诗歌亦如此。诗人虽“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然少时之“气象峥嵘,采色绚烂”却必不可少。“气象峥嵘,采色绚烂”的过程其实就是学习和练习创作技巧的过程。经此过程后,诗歌“技”、“艺”达到高度纯熟(即“精能之至”),“平淡”的艺术境界也就水到渠成。这个过程很有些“道进乎技”的意味。萧华荣高度评价苏轼说:“苏轼的这些见解既合于宋人雅好古淡的生活态度与文学思想,又合于诗终究要有艺术美感的特性,为诗歌创作树立了高标,故得到人们的认同与发挥。”[10](P169)在这些“发挥”中,宋代吴可的《藏海诗话》最中肯綮:“凡文章先华丽而后平淡,如四时之序,方春则华丽,夏则茂实,秋冬则收敛,若外枯中膏者是也,盖华丽茂实已在其中矣。”[11](P331) 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儒、释、道三家的理想精神境界都趋于淡泊,但又正如前文所述,在中国古典诗歌传统中,平淡作为一种理想风格而确立,并成为一种理论的自觉,却始于宋代。何以如此?学术界有各种不同的解释,张毅在《宋代文学思想史》一书中指出:“诗人创作的‘渐老渐熟’和‘乃造平淡’,是与直观感受力的淡化和青春血气的衰减同步的。艺术表现上的成熟,亦含有缺乏创造激情的因素。……陶诗的平淡能成为许多文人的审美所在,与当时士人心态趋于老境有关。”[12](P118)周裕锴又从三个方面予以解释:一是宋代儒家思想的复归、强化以及对诗坛的影响;二是儒、释、道生命哲学与宋代诗人心灵的契合;三是宋人对诗歌艺术规律的深刻认识。关于第三点,周裕锴进一步指出:“事实上,宋诗人崇尚平淡体现了对唐诗艺术表现定势的有意识超越,唐诗尚注重形象的渲染、外境的烘托、音律的和谐、色彩的鲜艳,而宋人却一再强调剥落浮华,返见真实,直造内心,展示真性情、真抱负、真感受。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看,‘平淡’诗风的提倡,在于力求克服形式技巧对艺术主体(诗人)的异化以及对艺术本体(诗意)的遮蔽,所谓‘豪华落尽见真淳’,其实就是异化的复归和遮蔽的消解。”[4](P339-344)以上张、周两位先生分别从消极与积极的角度立论,各有所见,亦皆言之成理,宋人为诗、论诗普遍崇尚平淡之原因,则大体可知矣。 至于查慎行为诗、论诗遵循宋诗路径崇尚平淡之原因,除其一生对苏轼的瓣香心折外,还包括他本人在内的清代士人普遍存在的中老年心态,对淡泊高洁人格境界的追求,以及受亲族师友的影响,等等,此不赘述。 二、查慎行对于平淡美学范畴的评点与贡献 平淡作为一种美学范畴,似乎自然指向了某种缺失状态,然而这“淡”中有“至味”,有“美”,“质”中有“绮”,“癯”中有“腴”,“枯”中有“膏”,看似缺失,实则充实,这与中国传统道家“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3](P223)以及“大音希声,大象无形”[13](P228)的哲学理念是深相契合的。查慎行于此,显然深具会心。他有一部重要的诗论著作《初白庵诗评》[14],从中可以看到查慎行对前代诗人作品的平淡多有留意和评点。依据这些评语,可大体窥知查慎行对于平淡诗境有着怎样的理解。 (一)对于平淡诗境的揭示。如他评杜甫《山馆》诗:“五、六(山鬼吹灯灭,厨人语夜阑)开长吉之风,险中造淡。”评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通首跌宕自如。林君复、陆务观梅花诗,连篇累牍,争新出奇。看先生澹澹写来,自然高出一格。”评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澹”二句:“有此二句,方知长江(贾岛)不是鬼才。”评贾岛《送胡道士》诗:“三、四(却从城里携琴去,许到山中寄药来)冲澹似张文昌,在长江则变格也。”评梅尧臣《金山寺》诗:“宛陵诗极为欧阳公所推重,其古淡高洁,洵在欧上。”评苏轼《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其一“早岁归休心共在,他年相见话偏长”二句:“淡语似乐天,亦似牧之。”等等。 (二)强调平淡中的“情”、“景”、“意”、“味”,亦即强调平淡中的丰厚内涵,这与苏轼所推崇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是一致的。查慎行诗“荷君附同调,有味寄澹漠”[3](续集卷1),咏陶诗“精深涵道味,烂漫发天真”[3](正集卷42),皆此意也。在《初白庵诗评》中,他对前人作品的评点也多由此而入,如评杜甫《羌村三首》其二“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真挚。”评其三“驱鸡上树木”句:“此句亦确是北俗风景。”评“苦辞酒味薄”至末云:“乱后神情,绘画难尽,唯妙笔足以达之。”评杜甫《新婚别》诗:“语浅情深,从古乐府得来。”评杜甫《陪李七司马皂江上观造竹桥即日成往来之……简李公二首》其一云:“语浅而意具。”评韩愈《崔十六少府摄伊阳,以诗及书见投,因酬三十韵》诗云:“掇拾琐细,具见真情,初读似平淡,愈读愈有味。”评白居易《杏园花下赠刘郎中》“东风二十四回春”句云:“澹而旨。”评欧阳修《送王平甫下第》诗云:“第六句(还家何以慰亲欢)极淡,却有斤两。”评王安石《题勇老退居院》诗“梦境此身能且在,明年寒食更相寻”二句云:“淡而旨”。评苏轼《和晁同年九日见寄》诗“古来重九皆如此,别后西湖付与谁”二句云:“淡而弥旨,知此者鲜矣。”评谢翱《十日菊寄所思》诗“忽逢初过节,相忆早衰人”二句云:“淡而旨。”评元好问《黄金行》诗“儿贫女富母两心,何论同袍不同梦”二句云:“如此方不蹈袭唾余,亦觉淡而有味。”评元好问《济南杂诗十首》诗其三“六月行人汗如雨,西城桥下见游鱼”二句云:“平淡中越显神味。”评陆游《小舟游西泾渡西江而归》诗云:“结处闲淡有余情。” (三)强调平淡中的烹炼。前面说过,查慎行强调平淡中的“情”、“景”、“意”、“味”,而这是通过烹炼得来的,绝非轻滑率易可致。查慎行有诗云:“文章岂必关神授,知有工夫在洗磨。”[3](正集卷41)又云:“神功须力到,佳境岂意度。人皆信手成,孰肯苦心作。”[3](正集卷34)在这里,查慎行倡导“洗磨”、“力到”、“苦心作”,反对“信手成”,皆有强调烹炼之意。查慎行的族侄查为仁在其《莲坡诗话》中曾转述他这位“家伯”的论诗之语说:“诗之淡,在脱不在易。”[15](P482)此亦言之甚明。在《初白庵诗评》中,查慎行亦借助正面的倡导与赞许强调了烹炼之功,如他评杜甫《秋野》诗“潜鳞输骇浪,归翼会高风”二句:“输字会字,他人百炼不到,以为诗眼亦可,其实句中无一字不着力也。”评张籍《蓟北旅思》诗云:“本领具足方能作澹语,文昌擅长处在此。”评王安石《题张司业诗》诗“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二句云:“非独推美前人,亦自道其所得也。”评苏轼《次韵子由月季花再生》诗“陋居有远寄,小圃无阔蹑。还为久处计,坐待行年匝”四句云:“小景锤炼至此。”评苏轼《送范纯粹守庆州》诗“当年老使君,赤手降於菟。诸郎更何事,折棰鞭其雏”四句云:“他人遇此题须多少铺叙,老手只以数语了之,何等简要。” 另一方面,查慎行还批评了前人诗歌作品中的不够烹炼处,以此来强调烹炼,如他评李白《赠从弟南平太守之遥二首》诗其一“当时笑我微贱者,却来请谒为交欢”二句云:“浅而卑。”评白居易《东城桂》诗其二“卖作苏州一束柴”句云:“太浅则近俚。”评苏轼《刁同年草堂》诗“青山有约长当户,流水无情自入池”二句云:“出笔太易。”评苏轼《洞庭春色》诗引言“醉后信笔,颇有沓拖风气”二句云:“果然。”评苏轼《次韵李端叔谢送牛戬鸳鸯竹石图》诗“知君论将口,似我识画眼”句云:“不伦不类,写得拉杂。”评陈与义《渡江》诗云:“简斋与后山才力相近,而烹炼不及后山,观其全集自见。” 有时,查慎行在评语中既有对烹炼的赞许,又有对不够烹炼的批评,两者并举,有对照之意。如他评韩愈《崔十六少府摄伊阳,以诗及书见投,因酬三十韵》诗云:“累幅连行,不觉其冗。使元白为之,未免涉浅易矣。”评刘禹锡《晨起》诗云:“起句(晓色教不睡,卷帘清气中)轻率无味,试思老杜‘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是何等手法。” (四)强调以工力造平淡且出以自然。如他评王维《晚春严少尹诸公见过》诗“莺啼过落花”句云:“过字千锤百炼而出以自然。”评杜甫《章梓州水亭》诗“吏人桥外少,秋水席边多”二句云:“极锤炼,极自然。”评王安石《悟真院》诗“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二句云:“烹炼之至,渐近自然。”评苏轼《过永乐文长老已卒》诗“三过门间老病死,一弹指顷去来今”二句云:“天然绝对。”评张耒《晚泊襄邑》诗“疏灯隔树小,暗水船鸣”二句云:“锻炼若不经意。”方回《瀛奎律髓》评张耒《暮春游柯市人家》诗有云:“句句自然。”查慎行对此有不同意见,认为诗中“幽花冠晓露,高柳旆和风”二句“冠、旆二字硬入句中作眼,何得云自然”? 由以上评点,皆可见查慎行于平淡诗境用力之勤与用心之深,以及其于前述宋代平淡美学理论理解、运用之精熟,然而除此之外,亦可见其于宋代平淡美学范畴的发展与贡献。盖宋代的平淡美学范畴,陈义极高,创作实践中却往往流于真正的枯瘠寡淡,宋人及其后的追随者常有此弊。而在以上评点中,查慎行兼及唐之储光羲、王维(“储、王”或“王、储”)、杜甫、韩愈、李贺(“长吉”)、白居易(“乐天”)、杜牧(“牧之”)诸诗人,显然有以唐诗之情韵补救宋诗平淡之弊的意图。他在理论上,既明确提出过“三唐两宋须互参”[3](正集卷4)的主张,其诗歌创作实践也典型地体现了清诗集大成的性质,即折中于唐、宋而偏向于宋。以下,即由其诗歌创作实践入手具体论述之。 三、查慎行平淡诗风在创作上的融会与贯通 就查慎行而言,其关于平淡诗风的上述理念,在他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也得到了很好的贯彻,因为无论是写景、咏物、叙事、言情、咏怀还是议论(当然这些只是根据查慎行诗歌创作具体偏重的实际情形所作的大致划分,因为它们彼此之间在内涵方面往往有交叉叠合),他都有很多这方面的佳作。 写景诗,如《雨中过董静思山居》[3](正集卷4)以朴素无华的笔墨描绘了一幅雨中村居图:“十里沿洄暮霭昏,熟衣天气半清温。菰蒲响雨烟沈浦,芦荻回船水到门。跃网忽惊鱼尾健,坠檐初见橘头繁。好山偏阻登高屐,笑指郎家半日村。”诗中所写景象,既宁静安闲,又充满生机与活力,诚可谓静而有声、淡而有味矣。《红林桥》[3](正集卷21)写山区村镇风光云:“山花不知名,山鸟多聚族。深村窅然入,树影散晴旭。人家石桥边,共吸一溪渌。年丰旅食贱,市远无鱼肉。但觉松毛香,茅檐烧笋熟。”其平易清浅而又古淡沉着的风格实已逼近梅尧臣。《七月十四夜寓楼对月》[3](正集卷36)写对月情景云:“此地殊空阔,高楼更上层。天孤一轮月,星散万家灯。稍觉浮尘敛,俄看浊水澄。夜凉人不寐,好景惜凭陵。”细味之,可谓平和通脱,闲淡自然,高简而不率意,自可见烹炼功夫。 咏物如《敝裘二首》[3](正集卷19): 中道谁能便弃捐,蒙茸虽敝省装绵。曾随南北东西路,独结冰霜雨雪缘。布褐不妨为替代,绨袍何取受哀怜。敢援齐相狐裘例,尚可随身十五年。 冷暖相关老倍知,黑貂何必胜羊皮。留同敝袴非无用,好比缁衣或改为。取醉难偿村店值,有人还当钓蓑披。家贫旧物无多在,不忍吹毛更索疵。 这两首诗写一件已伴随了他十五年的破旧羊裘,颇多用典,虽精心烹炼,涵远真永,却出之以自然平淡,亦非有真功力者不能致,故此二诗甫一出手,在当时即广为传诵,许多人都有和作,其中包括他的学生揆叙。 又如,《咏金丝桃应皇太子令》[3](正集卷32): 装束浑疑出道家,川原何用觅红霞。偶分高士篱边色,仍是仙人洞里花。金粉露凉朝蝶梦,檀心香飐午蜂衙。寻来莫怪渔舟误,比似桃源路更赊。 此诗所咏之物为金丝桃。全诗就金丝桃之颜色、形状、名称展开了丰富的联想:首句由金丝桃之鹅黄色联想到黄色的道家法衣,次句谓此颜色不同于普通桃花的红色。第三句又由金丝桃之鹅黄色联想到黄色的菊花,暗用陶渊明《饮酒》诗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典。第四句由金丝桃花名中之“桃”字联想到仙人洞,暗用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桃源洞遇仙故事。第五、六句穷形尽相地描写金丝桃花蕊之容易招蜂引蝶,暗用庄周梦蝶故事。最后两句暗用陶渊明《桃花源记》故事,仍回扣一“桃”字,可谓气足神完。查慎行的表兄朱彝尊极赏此诗,所评亦颇中肯綮:“老手出笔,平淡中有奇致,令人百想不能到,洵是绝调。”[16](P356) 叙事如《初到家二首》[3](正集卷42)其二叙查慎行乞休归里后初到家情事云: 久客返敝庐,曩基无改筑。南荣望阡陌,西舍通邻曲。旧时杖白头,零落多鬼录。后生类好事,开口问朝局。吾衰苦善忘,聋瞆废耳目。报以一不知,惟应话农牧。 严迪昌认为:“这正是平淡中出奇崛,语虽萧冷,意极愤激。读查初白诗每须于此种章句中见其佳处,不徒赏鉴他的工于偶对或铸词清圆。”[17](P576)此诚为的论。又如,《七月十九日海灾纪事五首》[3](正集卷26)其一云: 门前成巨浸,屋里纳奔湍。直怕连墙倒,宁容一榻安。卑怜虫窟掩,仰羡燕巢干。海阔天空际,谁知寸步难。 此诗与其他四首以及收录在《敬业堂诗集》补遗、补录中的另外七首同名诗作皆叙清雍正二年(1724年)查慎行故乡发生的海灾之事,可谓当年灾情之实录。这些诗虽叙惨重之灾情,然语气温恻,平淡浑成,于此亦可见查慎行之晚年心境。 言情之作如《除夜平原旅舍梦亡妻》[3](正集卷26): 分明入梦又瞢腾,昨岁今朝病正增。倦枕为余犹强起,残樽到手已难胜。围炉杴火儿烹药,薄雪钩帘婢上灯。谁遣荒鸡忽惊觉,北风茅店冷于冰。 此诗为查慎行悼念亡妻之作。诗之首联正面切题写“入梦”,中间两联具体写梦境,尾联则写梦醒后之感受。从字面儿上看,此诗写得极为平淡质朴,然所言之情却细腻深沉,动人心魄。 此外,《李壻旸谷追送于滕王阁下临发归舟二章留别》[3](正集卷44)写与女婿的离情,虽平白如话,却有深沉厚重之感;《元夕招诸弟小饮》[3](续集卷2)言兄弟聚首之情深意长,凝练沉稳,平淡深婉,精气内敛,格老调清。如此等等,皆是这类言情佳作,兹不多举。 咏怀虽可视为言情一种,但在实际创作中,咏怀诗则更强调对诗人个人性情怀抱以及深心隐曲的抒写。对于这类作品,查慎行也往往以平淡出之,如被严迪昌誉为“悟解知机的力作”[17](P581)的《残冬展假病榻消寒聊当呻吟语无伦次录存十六首》[3](正集卷40)就是这样的咏怀诗,如其中的第一首: 卧看星回晷景移,流光冉冉与衰期。人言宦海藏身易,自笑生涯见事迟。夜似小年寒渐信,病非一日老方知。惟余莼菜思归兴,蚤在秋风未起时。 诗作于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残冬,在朝中已供职多年的查慎行正因病休假,闲居京师。回顾此前宦海生涯,查慎行感慨颇多,故诗之颔联言自己过去误信人言,以为“宦海藏身”颇易,然实非如此,而自己终归见事太迟。诗之尾联用《晋书·张翰传》典:“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这个典故显然隐含了查慎行对宦海生涯的厌倦。故此诗在平淡中又隐隐透出沉郁悲凉的意味,令人想见其内心深处纠结缠绕、莫可名状的痛苦与悲哀。 查慎行临终前沉绵病榻,曾有诗云“浅语中含感慨深”[3](续集卷6),这大致可以视为包括以上诗例在内的查慎行大多数咏怀诗的定评。 查慎行以诗议论,亦多平淡之笔,然同样内蕴丰厚,绝不率易敷衍。如《大雪暮抵开封汤西崖前辈留饮学署二首》[3](正集卷35)其二, 一代文章伯,中原桃李阴。青春聊作伴,白发莫相侵。与国培元气,于公识苦心。人知读书贵,士价比黄金。 此诗作于清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是年,查慎行葬亲假满,由故乡返京,途经河南开封,拜访了以礼部给事中提督河南学政的前辈好友汤西崖。此诗论评汤西崖之地位声望及其对河南学界所作出的贡献,看似平平淡淡,实则精气内敛,功力弥满,绝非寻常作手可及,细味自得之。 除此之外,还有论钱谦益的《拂水山庄三首》[3](正集卷16),论曹操的《曹操疑冢》[3](正集卷20),论严嵩父子的《分宜感事》[3](正集卷48)等诗歌作品,亦皆为此类佳作。 至此,我们基本可以认为,查慎行对平淡诗境的追求,无论是在观念理论层面还是在创作实践层面都得到了很好的贯彻,且在两个层面之间亦基本实现有机统一。当然,查慎行的诗歌作品在追求平淡时流于拙速率易的情形尽管不多,但也绝非没有。他创作的诗歌数量既多,这样的失误恐怕在所难免。朴素的诗体:清初宋诗丰富的审美范畴&基于理论诉求与创作实践有机统一的清初诗人_苏轼论文
朴素的诗体:清初宋诗丰富的审美范畴&基于理论诉求与创作实践有机统一的清初诗人_苏轼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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