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月照不幸人》——为第七届全国尤金#183;奥尼尔学术研讨会作，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第七届论文,学术研讨会论文,奥尼论文,不幸论文,尤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97年5月3日至7日，广东省戏剧家协会、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省文化厅对外文化交流中心以及广州市文化局，将与中央戏剧学院在中山大学外国语学院联合举办第七届全国尤金·奥尼尔学术研讨会暨奥尼尔戏剧演出周，届时将上演五部奥尼尔的剧本，其中《月照不幸人》(1943)系中央戏剧学院为大会提供的剧目，由该校赵之成教授导演，这将使我们有机会从演出的角度来研究它。
这个剧本是值得我们从各个角度去进行研究的。近年来，国外研究它的人多起来了，我相信我们也会有更多的人研究它。如果把我的这篇拙文看成抛砖引玉之作，那我就感到十分高兴了。
大家知道，《月照不幸人》是奥尼尔继他的自传体戏剧《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之后为他的兄长小杰姆斯写的一个剧本，评论家们称它是奥尼尔为小杰姆斯写的“挽歌”。这两个剧本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我们有理由说它们是现实主义戏剧，或者是奥尼尔后期的现实主义戏剧；但是应该注意，它们都赋有复杂的戏剧艺术特征。可以说，从古希腊到20世纪西方诸多戏剧流派的种种艺术特征它们都有。一个剧本能熔如此之多的戏剧艺术特征于一炉，形成它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这就是非常难能可贵的，特别值得我们学习。
从古典主义三一律的角度看，《月照不幸人》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在时间与地点方面，都符合要求，情节则各有差异。它们的登场人物也都是五个。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小杰姆斯不占主要地位；到了《月照不幸人》里面，他就是主要人物了。除他以外，《月照不幸人》的其他四个人物是乔茜·霍根，她的父亲费尔·霍根，她的弟弟迈克·霍根和特·斯台特曼·哈德。剧本总共四幕，整个剧情发生在美国康涅狄格州佃农费尔·霍根家中，时间是从1923年9月初的一天中午直到次日凌晨。剧本的结构形式不匀称，第一幕的篇幅特别长，它所反映的生活内容也比较多，所有的剧中人物都在这一幕里先后出了场，最早出现在舞台上的是乔茜和迈克。
乔茜和迈克的行动给剧本创造了一个生动、紧张而富有戏剧性的“开端”，它有力地揭露了费尔贪婪吝啬和虐待子女的生活作风，从而为后来的剧情发展提供了事实依据。为了摆脱家庭生活的煎熬，费尔的两个大儿子早已远走高飞，现在迈克又在乔茜的帮助下偷偷地离开家里，另谋生计。这是“开端”里首先反映的问题，它使我们联想到《榆树下的欲望》曾经表现过的类似情况，可见奥尼尔对于费尔这类的父亲是非常憎恶的。事实上，《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杰姆斯·蒂隆，也就是奥尼尔自己的父亲，在许多方面也和费尔相似。
和乔茜分手以前，迈克也曾对她谈到费尔企图利用她去骗取小杰姆斯的农场这件事情；在他走后，当费尔发现她不仅帮助她的弟弟离家出走，而且还为他偷走了家里的钱，这本来会在他们父女之间引起一场冲突，只因费尔希望乔茜按照他的意图去勾引小杰姆斯，这场冲突才终于避免发生。无论是在小杰姆斯到来以前还是当着他的面，费尔都在对他的农场主和他的女儿施展阴谋诡计，而乔茜在对待小杰姆斯的态度上却存在着矛盾心理。她很爱他，希望能和他结婚；但是她自知长得难看，体格又高又大，近乎畸形，行动粗野，爱说脏话，认为这个来自纽约百老汇的花花公子会瞧不起她，要想和他结为夫妻恐怕是不可能的。至于像她父亲那样采用欺骗手段强迫他和她成亲的作法，她是越来越难于接受了。第一幕戏是比较生动的。一个贪婪的农民利用他自己的女儿去引诱一个财主落入他的圈套，这是大家熟悉的传统民间故事，也反映了现实生活。
《月照不幸人》的第一幕是以乔茜招待小杰姆斯在她家里共进午餐并欢迎他当晚前来和她一道在月光下共度良宵告结束的。在这以前，也曾出现一个有趣的插曲：费尔农场的邻居美孚石油公司百万富翁哈德前来要求他不要让他家的猪破坏他的庄园篱笆跑到里面的冰池塘去；但是不等到他讲出他的来意，费尔就狠狠地骂了他一通，说他的庄园是用从穷苦人手中偷来的钱买下的，是用饥寒交迫的孤儿寡妇的眼泪浇灌出来的，现在他故意把它的篱笆弄坏，让那些可怜的猪冻死在冰池塘里，这实在是太可恶了。乔茜和她的父亲一唱一和，说他们至少修整篱笆一百次，结果还是损失了几十头猪，一定要哈德赔偿。他们父女二人就这样把这个百万富翁吓跑了。这是一个闹剧场面，它也具有传统色彩。
这个故事也曾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出现过，它只是由艾德蒙即奥尼尔自己叙述给他的家人听的。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可以看到美国贫穷的爱尔兰移民与富有的资本家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可以看到作者对待这些百万富翁的态度。小杰姆斯还吐露了哈德的一个秘密：他打算用高价购买费尔一家人赖以生存的这个农场。其实这个农场和《榆树下的欲望》中的那个农场一样，到处都是石头，很难耕种，不值多少钱。哈德之所以作如此打算，就是要把费尔一家人从这里赶走，其用心是十分狠毒的。这就难怪费尔父女对他那么不讲理了。
在第一幕，从费尔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及其矛盾冲突开始，直到最后哈德狼狈不堪地离开舞台为止，整个情节是在喜剧和闹剧的气氛中向前推进的。这一幕结束时，小杰姆斯和乔茜在一阵喧笑之后，互相流露出内心深处的感情：小杰姆斯要求乔茜像母亲一样关照他；乔茜立即答应了他的要求。这个结尾是和第三幕的情节发展前后呼应的，同时也表明乔茜与费尔在欺骗小杰姆斯这个问题上所存在的矛盾。当然，这一矛盾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他们一直在为此互相责备，争吵不休。特别是乔茜对待费尔的态度之粗野，语言之不干不净，真令人感到吃惊。问题是，费尔不仅在愚弄小杰姆斯，同时也在愚弄他的女儿，这不能不使她满怀愤怒。实际上，费尔不仅愚弄了小杰姆斯和乔茜，最后连他自己也被愚弄了。这对于像费尔这种人来说，实在是绝妙的讽刺。
剧本的第二幕有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乔茜和费尔在他们家里等待着小杰姆期前来一同饮酒赏月的背景下度过的。这是一个很长的戏剧悬念。舞台上的剧中人物从晚间九点钟一直等到十一点钟，真正是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台下的观众也盼望着小杰姆斯赶快出场。那么他为什么还不前来践约呢？这既是个问题，也是戏。小杰姆斯是个靠酒精生活的人，经常醉得不醒人事，今晚是不是又喝醉了不能来？但是费尔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小杰姆斯没有喝醉，而是在愚弄他们，不肯来。更糟的是，哈德要买他的农场，如果谈判成功，他们父女二人就没有安身之地了。这样一来，小杰姆斯虽然没有出场，却反而使舞台上活跃起来，把那些具有滑稽剧特色的情节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一方面，费尔把小杰姆斯出卖农场的计划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确有其事；另一方面，乔茜则将信将疑，无法断定。于是他们从紧张到焦虑，从争论到互相责怪，吵吵嚷嚷，怒气难平，最后决定另作他图，一定要阻止小杰姆斯出卖农场的计划变成现实。他们准备去请他来作客，由乔茜个人作倍，以便采取种种狡滑手段来达到他们的既定目的。有趣的是，他们的话音刚落，小杰姆斯出其不意地来到了他们的家。这是一场生动活泼的戏，其中闪烁着喜剧和闹剧的艺术火花。
《月照不幸人》前后有两大组成部分。前一部分的戏剧性较强；后一部分的抒情性较强。这两部分是以小杰姆斯在第二幕出场时为界限的。他一出场，戏剧情节便开始发生变化，前面的滑稽喧闹部分宣告结束，喜剧和闹剧的气氛随之完全消失，笑声再也听不到了。最后，费尔为谋取小杰姆斯的农场所拟定的计划被他所表现的痛苦感情所吞没，剧本的悲剧艺术的严肃性正在一步一步地加强。第二幕的结尾与第三幕的开始不存在间隔时间，这时舞台上只有小杰姆斯与乔茜二人。秋高气爽，月色朦胧，四周一片寂静，他们相聚在一个富于浪漫主义情趣的生活环境之中。不幸的是，小杰姆斯已是个病入膏肓的人，他们的接触不可能产生什么幸福的结局。
整个第三幕是从深夜到天明。在前两幕中，那些具有喜剧或闹剧色彩的动人场面，在奥尼尔的其他剧作中是很少看到的。他是一位严肃的悲剧作家，只写过一部喜剧《啊，荒野！》。在这部喜剧里面，也缺少通常喜剧具有的那种生动有力的故事情节。《啊，荒野！》又被称作“回忆戏剧”，有的评论家把它看作是《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序幕，《月照不幸人》则是它的尾声。应该说，在这个“序幕”里，奥尼尔毕竟是怀着愉快心情回忆他自己那一段令人羡幕的青春生活的；但是在这个“尾声”里，他却是怀着沉痛的心情为小杰姆斯写挽歌。它所放射的喜剧和闹剧的艺术光辉掩盖不了它的浓厚的悲剧色彩。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小杰姆斯是蒂隆家里最可悲的人物。他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日益陷入黑暗的深渊，没有一线好转的希望，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怜悯与恐惧”之情。《月照不幸人》反映的是发生在1923年9月间的一个故事，距离小杰姆斯的死期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它也具有古希腊悲剧的品质。
在《月照不幸人》里面，小杰姆斯的行动，一直是决定剧情发展变化的主要因素。他在第一幕的中间部分开始出场，从此逐步显示出他的重要地位。到了第三幕，他的重要地位便最大限度地表现出来。作者在这里集中力量描写了他在深夜的月光下开怀畅饮，对乔茜叙述往事，谈情说爱，最后酒酣耳热，躺在乔茜的怀里，声泪俱下地诉说他从洛杉矶护送他母亲的灵柩返回纽约时曾在火车上和一个妓女同居的过错，希望能得到乔茜的理解和宽恕。这是一幕重场戏；但是总的说来，它的抒情成分超过了戏剧成分，而那些散文语言又难于充分发挥其抒情作用，冗长的对话却容易使人感到疲倦，影响观众和读者对剧本的兴趣。值得称道的是，小杰姆斯所作的痛苦回忆，饱含着无限诚挚的感情，深深地打动了人们的心。它不仅赢得了乔茜对他的过错的理解和宽恕，而且使广大的读者和观众为他洒下同情的眼泪。
在第三幕，小杰姆斯和乔茜都缺少有力的舞台动作；舞台气氛似乎凝固了。当小杰姆斯喝得醉醺醺地躺在乔茜怀里的时候，他越来越不能动弹，而乔茜则像个慈爱的母亲，深情地将他紧紧地搂着，轻言细语地倾吐衷肠，希望她的爱心能够挽救他。接近这一幕的结尾，戏剧情节被推到了浪漫主义抒情的顶峰，同时也达到了象征主义的高度，一幅动人的圣母玛利娅哀痛地抱着基督尸体的画像在这里出现了。小杰姆斯变成了受难的基督；乔茜变成了圣母玛利娅。这个硕大且肥胖的农家妇女形象，在那寂静的农舍台阶上正襟危坐，有着令人肃然起敬的雕塑美。有的评论家说，这里涂上了情节剧色彩。这无损于作品的艺术成就。
第四幕是比较简短的收场戏，它只有第一幕的四分之一长。这场戏写得很精彩，抒情性仍然超过了戏剧性。如果说，第三幕把人们带进了一个浪漫主义的天地，那么第四幕就把人们拉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这时候天已大亮，光明驱走了黑暗，各种阴谋诡计和丑恶思想暴露无遗。这是对费尔的打击。对于男女主人公来说，现实生活更是具有悲剧性的。经过一夜的坦诚相处，他们真正地相爱了。特别是乔茜，她虽然已经发现小杰姆斯不久于人世，却还是深深地爱着他。从深夜到黎明，她一直搂着他睡觉，现在不得不将他从睡梦中叫醒，就昨晚的良辰美景，在他面前作一次难忘的回忆，然后向他道别。这是一次难舍难分的别离。在小杰姆斯和她分手以后，她还长时间望着他的背影，接着低下头来，双手捂着脸，悄悄地洒下伤心泪。最后她在怒气冲冲的父亲面前，还跑去看她已经远去的情人一眼，站在家门口默默地为他祈祷，愿他在睡梦中不再醒来，永远安息在宽恕与平静之中。由此可见，乔茜对小杰姆斯怀有一颗充满忧伤的心。
评论家们对于乔茜这个人物很感兴趣，看法却不尽相同。有的人认为，她的原型是奥尼尔青年时代在格林威治村所熟悉的妓女，也有人认为她不是妓女，而是个虚构的人物。当然还有其他的看法。应该说，在奥尼尔笔下，乔茜是个农家妇女，生活在20世纪初美国康涅狄格州的农村，父亲是来自爱尔兰的佃农。但是她既是一个现实主义的人物，也赋有浪漫主义色彩和象征主义意义，情况比较复杂。像这一类的人物性格，在奥尼尔的其他剧作中也是不难见到的。大家知道，奥尼尔不仅常写妓女，而且有时还将妇女写成妓女—妻子—母亲三位一体的艺术形象，有时还把妓女神化了。《大神布朗》中的西伯尔是个妓女，同时也是希腊神话中的地母神。这说明奥尔尼对妓女是很有感情的。
作为现实主义剧作家，奥尼尔是注意反映他所熟悉的生活的。关于妓女生活，他早在青年时代就很熟悉了。当时在小杰姆斯的影响下，他曾有过出入青楼酒馆的堕落行为，这个问题也是由他们的矛盾重重的家庭关系造成的。小杰姆斯原是爱尤金的，由于他感到他们的父母宠爱尤金，母亲还因他的出世吸毒成瘾，精神和肉体都受到极大摧残，这就使得小杰姆斯对尤金产生了妒嫉心理和既爱又恨的双重感情，并决定要把他引入歧途，从而毁掉他的前程。事实上，他们兄弟二人都很不幸。因为母亲吸毒成瘾，他们都很难和她接近，得不到她的关心和照顾，无法向她倾吐他们的心事，一般孩子们最需要的母爱已经和他们无缘。随着年龄的增大，他们就去和妓女交往，把妓女当作他们的知心人和母亲，向妓女倾吐他们的真情和隐私，以便得到他们所希望的安慰和同情。这一切在《大神布朗》、《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等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有所反映。这也就是说，小杰姆斯和尤金之所以常和妓女在一起，是与他们失去母爱的不幸身世有着密切关系的。
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扉页上，奥尼尔为他的美丽的妻子卡洛塔写了一首献诗，其中有这么一句话：“这十二年，亲爱的人儿，已经是进入光明——爱情的旅程。”这十二年是他们婚后的十二年。奥尼尔不仅得到卡洛塔的深厚爱情，而且从她身上得到他早年失去的母爱的补偿。她既是他的妻子，同时扮演着他的母亲的角色，使他感到莫大的幸福。其实小杰姆斯更爱他的母亲，更需要母爱，更应该得到它。他的母亲爱伦·昆兰系出自名门，毕业于美国的一座著名的修道学院，弹得一手好钢琴。她美丽而多智慧，纯洁而有礼貌，朴质典雅，举止端庄，宗教信仰虔诚，爱情笃实，为嫁给杰姆斯·奥尼尔为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小杰姆斯离开学校以后，也曾跟随他的父亲演戏多年；但是他始终是恨他的父亲，爱他的母亲的。
在小杰姆斯的心目中，他的母亲乃是美的化身，爱的化身，善良而圣洁，具有高度的文化艺术修养；而他的父亲却不曾受过什么学校教育，缺乏文化修养，悭吝成性，庸俗不堪，根本就无法赞赏和珍视他的妻子的高尚品质和美好感情。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艾德蒙（即尤金）经过杰姆斯的一番解释以后，对他的悭吝庸俗的生活作风表示谅解；小杰姆斯却做不到这一点。他既恨他的父亲，也鄙视他的父亲。如果说，他在他的母亲面前有时也不免表现出某种粗暴态度，例如他在这个剧本的第四幕看到她从房间里出来时，便脱口而出地说道：“这是发疯的那场戏，奥菲利亚出来了！”那这句话也只能说明他不忍看到这种场面，而决不是有意去伤害他的可怜的母亲。她本来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他是那样深深地爱她；如今她竟变成这么个面目全非的吸毒鬼，他怎么会有心伤害她呢？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写的是1912年8月某一天发生在奥尼尔家的生活事件，其中不仅反映了小杰姆斯的母亲在吸毒，同时，他自己酗酒嫖娼的行为也有所暴露，人生黑暗旅程的终点已经离他们不远了。值得庆幸的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痛苦折磨，母亲后来终于把毒瘾戒掉了，因此小杰姆斯也非常高兴地和她住在一起。为了赢得她的欢心，他甚至不再酗酒，连一口啤酒也不喝。杰姆斯·奥尼尔去世后，尤金结了婚，忙于写他的剧本，很难去看望母亲，只有小杰姆斯全身心地守护在她的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生活。他和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她已变成了他的一切，只要她高兴，他什么都愿意去做。1922年，他陪母亲去美国西海岸察看他们准备卖掉的土地；不料她突然病倒了，长时间处于昏迷状态。这对于小杰姆斯来说简直像晴空霹雳，使他肝胆俱裂，痛不欲生。他不能失去他的母亲！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小杰姆斯又开始暴饮起来，难以控制自己。过去，他戒酒曾经使他的母亲极为高兴，现在，不幸在弥留之际，她又看到她心爱的儿子喝得酩酊大醉，于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讲就溘然长逝了。这件事来得太突然，小杰姆斯毫无思想准备，连想都不敢想，只是站在一旁望着她，哭不出声，仿佛也是个死人，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是亲爱的母亲毕竟是死了，他越来越感到形单影只，孤苦无依，生活乏味，于是歇斯底里大发作，成天以酒浇愁，神经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而对母亲的无限思念，更深深地困扰着他的灵魂。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从洛杉矶护送他母亲的灵柩回纽约，以便将她和父亲安葬在一起，这就是他在《月照不幸人》的第三幕里向乔茜叙述的那件往事。
按照小杰姆斯所说，在火车上，他将母亲的棺材放在行李车厢里，他自己则包了一个卧铺房间，带有一箱酒，这样就可以在酒醉中消磨时光，不再想到他母亲；但是不管喝多少酒，他仍然忘不了她。他感到孤独，感到绝望，感到害怕，好像母亲的鬼魂就在他的身边，不肯离去。他急得要发疯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呆不下去，只得到车厢里窜去窜来，以致引起列车员的干预，最后找到一个妓女陪伴他，希望她能使他忘掉他的母亲。当火车到达纽约的时候，他竟喝得烂醉如泥，连母亲的葬礼也不能参加。对于这一切，无疑地，小杰姆斯是感到罪孽深重，抱恨终身的。
在学生时代，小杰姆斯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同时表现有一定的艺术才华；可惜离开学校以后，他逐渐走下坡路，贪图享受，沉迷于酒色之中，而且自命不凡，玩世不恭，脱离群众，成了纽约百老汇的艺术游民。他的母亲也不时责怪和抱怨他的不良生活作风；但是她始终是非常爱他的，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相信，他所犯的过错是能够得到他母亲的理解和宽恕的。在他看来，乔茜这个农家妇女是纯洁和善良的，很像他的母亲，因此她也会理解和宽恕他所犯的过错的。或者说，只有乔茜像他母亲那样理解和宽恕他的时候，他才会向她坦白他的过错。事实证明，在向她坦白他的过错以后，他马上就得到了她的理解和宽恕，同时还觉得她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需要他的理解和宽恕。
强调人与人之间需要相互理解和宽恕，是《月照不幸人》的一个重要主题。在欺骗小杰姆斯的问题上，乔茜需要他的理解和宽恕，费尔更需要他的理解和宽恕。事实上他早已对他们父女二人有所理解和宽恕；否则他就会把他的农场卖给美孚石油公司百万富翁去了。那么奥尼尔和他的兄长之间是不是也存在着需要相互理解和宽恕的问题呢？答案是肯定的。当他母亲的灵柩到达纽约时，奥尼尔也不曾去迎接，更不要说去照顾他那穷途潦倒的兄长的生活了。这件事也曾使奥尼尔深感遗憾，他愧对他的亲人。现在兄长也离开了人间，他自己的生命则日益受到疾病的威胁，这又不能不引起他的种种往事回忆。前面提到，他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扉页上给卡洛塔写过一首献诗，在这里面他也说过，他是用“血和泪”写这个剧本的。看来《月照不幸人》也有他的血和泪。
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奥尼尔也揭示了理解与宽恕的重要性。他们一家四口，思想感情缺少沟通，互不了解，成天口角不断，形成了从指责抱怨到宽恕和解循环往复的局面。在《月照不幸人》里面，奥尼尔还提出了男女之间的爱情问题。他认为，真实的爱情足以消除自私自利观念和种种偏见，也能将人们从痛苦的灵魂中解脱出来。小杰姆斯和乔茜最后是真诚地相爱了；但是到了剧本的结尾，他们却只能是洒泪而别。《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在黑夜里告结束，《月照不幸人》在黎明时分告结束，这两种被放在不同时间的结局，都具有深刻的悲剧性。在《月照不幸人》里面，小杰姆斯告别乔茜以后往何处去？哪里是他的归宿？回百老汇吗？这里也没有他安身立命之地。这就是他所面临的悲剧困境。
人们找不到归宿是美国现实社会中存在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严重问题，也是奥尼尔一再揭示的悲剧主题。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奥尼尔通过艾德蒙说，他曾经感到他生而为人是一大错误，永远也找不到归宿，不如一死了之。当时他还年轻，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他振奋精神，努力进取，最后从人生的黑暗旅程走到了光明的旅程。现在小杰姆斯也想死；只是他自己知道，乔茜也知道，他已接近死亡的门槛，没有什么光明的前程了。
小杰姆斯从洛杉矶护送他母亲的灵柩回纽约一事，内容比较简单，如果把它作为一个长剧的创作素材，那显然是不够用的。奥尼尔将它放在一个农民利用他的女儿愚弄财主的民间故事的框架内进行创作，这就大大地增加了剧本的生活内容，同时也加深了它的悲剧性。比较地说，《月照不幸人》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都没有像奥尼尔以往的许多剧作那样丰富的生活内容，也没有那么多的生动有力的戏剧动作和矛盾冲突。现在奥尼尔重视的不是故事情节，而是人物性格；他描写的主要是家庭生活，而不是社会生活；内在世界的东西增多了，外在世界的东西减少了；感情成分增多了，戏剧成分减少了。如此等等。通过《月照不幸人》和《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奥尼尔表明了他对他的父母和兄长的深切怀念，他从感情上完全与他们和解了。
《月照不幸人》是奥尼尔在他身患重病的情况下完成的最后一部剧作。由此可以看到他一辈子献身于戏剧艺术事业的执着精神。没有这种精神，他是不可能取得如此之大的戏剧创作成就的。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剧本是在斯德哥尔摩上演受到评论家的称赞后才在美国逐渐引起戏剧界的重视的。它和奥尼尔的其他许多剧本一样，在美国既得到高度评价，也遭到严厉批评。人们不禁会问：为何产生这种情况？这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不能简单地肯定或否定他人的意见。不过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说：《月照不幸人》是一部感人的成功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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