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文学革命与词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胡适论文,文学革命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2491(2001)02-0052-07
清近以来,词学师承渊源脉络分明,近代词学名家多各有所本,也都专门治词。如龙 榆生出于朱孝臧门下,唐圭璋受业于吴梅,夏承焘则曾长时间潜心研词。这些名家学问 可谓精深,研究可谓透彻,但他们的所师所本,却与传统词学有千丝万缕关联,故而无 论在治词方法,还是在词学见解上,都显示出传统积淀的深厚,前进的步履每每遵循着 传统的轨迹。而反观一些非专门词家的学苑人物,如王国维、胡适等人①,之所以能够 摆脱羁绊,另求树立,在词学发展道路上开辟新径,成为词学史上具有突破与开创性的 人物,主要原因也许与两个方面密不可分:
一、他们所治之学皆极广博,故能融汇诸学,不受本门限制。
二、他们都曾留学国外,眼界开阔,不受传统限制。
王国维是由精研哲学而转向词学探索的。因为他精通康德、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哲学 理论,又熟谙近代西方的研究方法,并用之以架构近代词学理论。其“境界”一说,显 然受西方美学思想影响。可以说,王国维是第一个引进西方观念来观照词学发展的学者 。其后胡适在词学研究上大胆采用新的观念和方法,显然是受到王国维的启发和影响而 更进一步,尤其是在对于传统词学的继承与改造上,胡适将其与白话文学主张相结合, 走出了自己的新路,对现代词学的发展具有奠基之功。
胡适与王国维不同的是,王国维毕竟有一段时间专研词学,不仅有风标卓特的《人间 词》传世,而且有《人间词话》专书阐明其“境界”理论。虽然用的是“词话”的“旧 瓶”,装的却是自成一味、醇酣醉人的“新酒”。时至今日,依然飘香。而胡适却没有 专门研究过词学,照他自己的话说,甚至“不专治文学”②。所以他虽然在词学研究上 颇有创建,成就却远不如王国维。亦因其无心为词,故而在论述上也不免零散、杂乱甚 而前后矛盾。这些都影响到胡适在词学上的成就。但是,我们今天研究现代词学仍然不 能避开胡适、绕过胡适,更主要的或者不在于胡适有过那么一些词学见解和创作,而在 于他开创了新文化运动的先声,树立了文学革命的大旗。它的涵盖是如此之广,以至于 在各种文体领域,都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带来了崭新的观念,促使其迅速改变面貌 。也许只有从文学革命这一角度来看胡适在词学上的探索和创新,才是真正公允和客观 的。
一 词乃通向白话新诗的桥梁
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刊出《文学改良刍议》,提出所谓新文学“八事”的标准 与要求,也即文学革命对于新文学内容与形式的具体主张。(一曰,须言之有物。二曰 ,不摹仿古人。三曰,须讲求文法。四曰,不作无病之呻吟。五曰,务去烂调套语。六 曰,不用典。七曰,不讲对仗。八曰,不避俗字俗语。)此后陈独秀发表《文学革命论 》,振臂一呼,应者如云,一场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就此揭开大幕。这场文学革命的 中心使命,是以白话取代文言。其实,早在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之前,便和友人 讨论过白话文的主张,并尝试创作白话诗。他在留美期间写就的《沁园春·誓诗》③, 实际上就是一首新文学运动的誓词: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 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骞旗作健儿。要空前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 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年青的胡适雄心勃勃,要“为大中华,造新文学”。当然,若按胡氏本人的“八事” 标准,这首词还不是纯粹的白话词,甚至还犯了“用典”、“套语”等病,但其中昂扬 的革命斗志和气概,还是让人感觉耳目一新。胡适幼有“少年诗人”之名④,后留学美 国,并未忘怀诗词。1915年的留学日记中,有多篇读词札记,但此时所作之词,仍不免 文绉绉的,和传统词作毫无分别,如1915年所作《满庭芳》之词⑤:
枫翼敲帘,榆钱入户,柳绵飞上春衣。落花时节,随地乱莺啼。枝上红襟软语,商量 定,掠地双飞。何须待,销魂杜宇,劝我不如归?归期今倦数。十年作客,已惯天涯。 况壑深多瀑,湖丽如斯。多谢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频相见,微风晚日,指点过 湖堤。
这首词非但绝无新意,还因借用前人成句过多,连“原创性”都大打折扣。
胡适诗词创作的转折时期在1916年夏秋之际,而其文学革命思想的勃兴,亦在此一阶 段。可以说,胡适是自觉地把诗词创作,当作了白话文学革命的实验和当头炮。这里面 的奥妙,我们自然不难一眼窥破:正统文学中,最难于以白话表达的,便是诗词。胡适 自己也曾说过:“我自信颇能用白话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韵文。”⑥当时胡适因为 提倡白话诗的缘故,与好友梅光迪、任叔永、朱经农等笔墨往来,论战正酣。梅、任诸 人的论点,便是“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却不能用之于诗。”⑦可见 ,以白话作小说、曲艺并不难,难的是如何用白话冲破传统诗歌的文言壁垒。胡适对此 亦无足够自信,笑言诸友“假我数年之期”,欲“实地练习之”⑧。这种大胆实验的精 神,最终使胡适的文学革命主张大获成功。
这里,我们特别要留意胡适辩驳梅光迪的回信中所说的一段话:
老梅函云:“文章体裁不同,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请问:“词曲” 与“诗”有何分别?此其“逻辑”更不如足下之并不认白话词曲者矣。⑨
自从王国维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以来,词、曲地位颇见高涨,但终究未曾等同 于“诗”。在时人心目中,词曲和诗仍是性质迥别的不同文体。而胡适为了倡导他的白 话革命,大胆道出词曲与诗并无分别,这种“诗词一体”的观念,胡适此后始终遵循, 并有更深入的探讨和见解。在他的创作实践中,更是身体力行的验证着这一观念。我们 不妨这样设想:胡适关注于词,实际上颇有点避难就易,迂回前进的味道。因为以白话 为诗实在困难,而胡适又孜孜于以白话诗这一最难为之体向世人挑战,所以他姑且先由 词曲入手——既然“诗词曲一体”⑩,长短抑扬的白话词曲自然也便算是白话诗——而 现成的“活文学”的材料中,确实也是词曲比诗中更多近于白话口语之作。胡适自己就 说:“白话入诗,古人用之者多矣。……至于词曲,则尤举不胜举。……至于曲,则适 在绮时曾写《琵琶记》一段。此外佳者更不可胜数。适此次作白话长诗,其得力处都在 ‘杂剧’。”(11)后一句则是直接承认其所作白话长诗,实际上是借用了词曲的形式。 故而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胡适强调他在“白话诗试验室”里,所经历的三个发展 阶段是:“刷洗过的旧诗”——“变相的词曲”——“纯粹的白话新诗”(12)。我们得 承认:当胡适在文学革命的征程中彷徨无依时,词是帮过他大忙的。看胡适集中第一首 白话词《虞美人·戏朱经农》(13):
先生几日魂颠倒,他的书来了!虽然纸短却情长,带上两三白字又何妨?
可怜一对痴儿女,不惯分离苦;别来还没几多时,早已书来细问几时归。
这首词亦作于1916年新文化运动前夕,虽称不上佳作,毕竟胜过同时期无数的白话打 油诗——白话诗皆由打油出之,也可见当时胡适在白话诗苑里耕作的困难了。
然而胡适毕竟是成功了,文学革命声势浩大的开展起来,回国后的胡适一时俨然成为 风云人物,他的关于新文学、白话文学的文章相继发表,若干的主张和议论,也纷纷出 台,成为指引新文学前进的轨范。但不客气地说,胡适实在并没有诗人的天分,他的解 放旧诗词的实验,仍在进行之中,进展却不大。胡适在他的长文《谈新诗》中说到:
我所知道的“新诗人”,除了会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 来的。……我自己的新诗,词调很多,这是不用讳饰的。例如前年做的《鸽子》(1917 年作)……就是今年做诗,也还有带着词调的。例如《送任叔永回四川》(1919年作)… …》此外新潮社的几个新诗人,——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也都是从词曲里变 化出来的,故他们初做的新诗都带着词或曲的意味音节。此外各报所载的新诗,也很多 带着词调的。例太多了,我不能遍举……
这是很可咀嚼回味的话,白话诗的实验于胡适来说已经三年了,但我们通篇看到的, 竟还是“词调”居多。虽然胡适以诗词为一体,但毕竟不是纯粹的白话诗。胡氏本人对 此也颇为心急,他在《尝试集》自序里阐述自己“为什么赶紧印行这本白话诗集”的理 由,头一个就是“因为这一年以来白话散文虽然传播得很快很远,但是大多数的人对于 白话诗仍旧很怀疑;还有许多人不但怀疑,简直持反对的态度。”
当然这种情形不会永远持续下去,白话的新诗最终要雄踞诗坛。但我们不妨由此再反 思一下胡适之于文学革命与词学的关系。在胡适而言,“文学革命须有先后的程序:先 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方才可以用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14)因此白话诗 成功与否,对于他来说,实在就是新文学成功与否的先决条件。然而尝试白话诗并非易 事。在胡适最终完成由旧诗向新诗的转变过程中,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研究实验的实际上 是词调;也因为这样,胡适对词学颇有了一些见解和观点,而这又成为一种动力,促使 他以后继续研究和探讨。因着为文学革命服务的关系,他对词学的阐释带来的往往也是 新思想、新观念和新方法。而究其根本,其核心仍在于白话文学的提倡和实践上,这也 是胡适带给词坛的最可注意的东西。
二 胡适的以词为诗及白话词论
弄清楚了胡适倡导文学革命和词学研究之间的微妙关系,我们再回头来看胡适的词学 见解与创作,便不难有更明确的看法和判断。那便是:胡适对于词史的贡献,主要是在 词的价值肯定和词学观念的更新上,其精神实质和文学革命完全一致。
早在1915年,胡适便已提出“词乃诗之进化”的观点。(15)在《文学改良刍议》一文 中,他更进一步阐述了这种以历史进化的观念来看时代文学发展的主张:
文学者,随时代而变迁者也。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乃文明进化之公理也。…… 诗至唐而极盛,自此以后,词曲代兴,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词之一时代也,苏柳( 永)辛姜之词,又一时代也……凡此诸时代,各因时势风会而变,各有其特长,吾辈以 历史进化之眼光观之,决不可谓古人之文学皆胜于今人也。
在此,胡适不但肯定了各个时代的文学皆有所长,更明确指出,今之文学未必不如古 。是以词的价值绝不在诗之下。观之他当年所云“词曲与诗有何分别”之语,显然胡适 并无传统词家自认词为小技的思想。前人的尊词无非是把词向诗靠拢,戴上“诗教”、 “微言大义”之类的帽子,没有谁想到词之存在,其本身就说明了它的价值。它非但不 是小技,在某些方面的价值甚至胜过诗体。按照胡适进化论的观点,诗的种种不便,正 是在词那里得到挽救的:
吾国诗句之长短韵之变化不出数途,又每句必顿住,故甚不能达曲折之意,传宛转顿 挫之神。至词则不然。如稼轩词: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 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以文法言之,乃是一句,何等自由,何等顿挫抑扬!(16)
是以胡适试验白话诗,便先从长短句中寻找出路。在以词为诗上,他曾有过种种尝试 ,甚至有不少他自谓的新诗,实际上都是用词调作的。这其中胡适尤其偏爱《好事近》 一调,不惮其烦地以此调反复作诗,后来在《谈谈“胡适之体”的诗》一文里,更不无 得意地对此调褒扬一番。因为词体句式的参差错落,胡适认为由诗到词是诗体的一大解 放,而诗体解放后,诗的内容自然跟着进化,可以适于表现更丰富、自由、曲折的情感 和语气。而这种进步和解放,胡适又是把它和新诗的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把词体的这 种特性的发挥看作是诗体解放过程中的重要环节。新文化运动的宗旨是要打破旧的传统 、旧的文学形式。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词作为诗之一体,不但未被贬低,反而获得了更 高的地位和赞赏,这首先要得益于胡适所持的历史的进化的科学观念,使他能够高层建 瓴,从时代文学发展的大视野来统观文学、文体的进化,更重视一种文体产生的本身的 必然性,照胡适的话来说,便叫做“自然进化”(17)。其次这也和胡适本人的实验主义 精神大有干系。胡适不但肯说,也肯于大胆的实验,并本着实验的科学目的,不断地把 实验结果公诸于众。可以说,这种现代的科学方法使他的宏观理念有了更坚实的基础, 有利于推动词学真正成为一门有价值的、独立的现代社会学科,而不必附丽于传统,更 不被视为小技;也有利于他以后的不断探索,在现代词学这个崭新领域有所耕耘和收获 。
我们说,胡适对词的价值的体认,在他以后的著述和文章里,仍然在完善着和充实着 。如果说,文学革命之初,胡适只是意识到了词体是旧体诗走向新诗的一座桥梁,是一 个很好的过渡的话,那么在他后来系统地发表的一些词学论著里,他更有意识地把词和 白话文学联系得更加紧密,使之更能配合其文学革命的主张和要旨。
1922年,胡适发表长文《南宋的白话词》,这是一篇标志性的文章。在此之前,胡适 也时常论及词,然而都是将诗词混同一体来说的,更常见的是在论及新诗的问题时谈到 词,以词的资料作佐证。《南宋的白话词》则专就词而论,说明胡适已对词有了更多的 体认,而其中的切入点,正是“白话词”的“白话”二字。胡适把南宋的词人分为两派 ,“一派承接北宋白话词的遗风,能免去柳永、黄庭坚一班人的淫亵习气,能加入一种 高超的意境与情感,却仍能不失去白话词的好处。这一派,我们可用辛弃疾、陆游、刘 过、刘克庄作代表,一派专在声调字句典故上做工夫,字面越文了,典故用的越巧妙了 ,但没有什么内容,算不得有价值的文学,这一派古典主义的词,我们可用吴文英作代 表。”显然,对于词,胡适也是从“白话”和“文言”的视角来区分的,这无疑是相当 新颖的划分法。虽然他大谈白话词一派的好处,不顾其他,难免偏颇之失,可我们也得 承认:胡适所言,确实说中了词学发展史上,长期为人们所忽视的一些问题。例如文人 词和平民作品之间是大有区别的,而传统词家一贯只注重文人作品,平民作品(包括娼 妓文学)多半散佚,更无人重视其价值(敦煌曲词另当别论),而这样又岂能看出一种文 学发展的全貌?胡适则不仅重视平民作品,更引例说明这两者之间的分合关系,指出“ 与民间的白话作品分手”,是文人的作品“又回到复古的路上去”的原因。这些见解都 有卓越的眼光,在当时尤为特出难得,我们不必为其中今天看来的疏漏之处而苛责前行 者。
胡适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一个主要观念,便是“把汉朝以后,一直到现在的中国文学的 发展,分成并行不悖的两条线”,这两条线,就是“由民间兴起的生动的活文学”和“ 僵化了的死文学”(18)。白话口语的东西都是源自民间的,是以白话文学的源头——民 间的文艺尤其得胡适的推崇。在他自己所架构的中国文学史的基本框架理论里,词学的 发展自然也不外如是。1926年发表的《词选》自序,可以说,是胡适词学观的一个集中 阐述,这里面他谈到“文学史上有一个逃不了的公式”,即“文学的新方式都是出于民 间的”,然后文人参加、模仿。“模仿的结果,往往学得了形式上的技术,而丢掉了创 作的精神。天才堕落而为匠手,创作堕落而为机械。”“于是这种文学方式的命运便完 结了,文学的生命又须另向民间去寻新方向发展了。”按照他这个公式,他将词的发展 史也套入其中,先是唐至北宋中期的歌者的词,这时的词自然都是“接近于平民的文学 ”;再是北宋中期至南宋中期的诗人的词,以苏辛为代表,“他们不管能歌不能歌,也 不管协律不协律,他们只是词体作新诗”;最后一个时期是南宋中期到元初的词匠的词 ,“音律与古典压死了天才与情感,词的末运已不可挽救了”。
在这个叙述里,胡适同样以他敏锐深刻的识见抓住了文体发展的某些规律性的东西。 其中尤可注意的是他推崇苏辛,认定他们的价值在于“只是用词体作新诗”,这与我们 前面所说胡适自己“以词为诗”的尝试是何其相近,这也许正是胡适对他们深有默契的 原因所在吧。历来称好苏辛者不在少数,好在哪里,可就见仁见智,从如此角度来推赏 苏辛,在当时也只是胡适有这样的眼光和气魄。何况胡适自己更坚决的说:“我自信我 对于词的四百年历史的见地是根本不错的。”既然不错,那么文学的生命重回民间寻求 发展,也就顺理成章,势在必行。可见,胡适的新的词学观念,实际上不过也就是其白 话文学主张的翻版,它的目的性如此之强,以致于我们似乎不能仅仅从纯粹的词学研究 的眼光来看待它或批判它。
相较而言,胡适1925年发表的《词的起源》,是一篇认认真真研究学问,较少功利目 的的文章,是以其中的观点,或者可以视作胡适个人真正的词学见解。他认为“长短句 的词调起于中唐”而“长短句之兴,自然是同音乐有密切关系的”。至于词与音乐的关 系到底如何,胡适似乎也说不清楚,而只能归之于臆测,是以文中颇多“疑心”、“推 想”、“大概”之类词句。这实际上已可看出胡适对词学实质的问题其实并不清楚,对 词体的体认更不及那些踏踏实实做过研究而又有此方面天分的词家。这篇论文写成后他 曾专门请教于王国维,而王国维亦发表了自己的看法(19)。但这似乎激起了胡适不肯认 输的倔脾气,笔墨往来一番之后,他仍坚持己见,而没有就这些关键性的问题继续研究 下去,成为胡适治学史上先出大言而后骑虎难下的又一例证。所以我们说胡适对于词学 的贡献,其宏观的价值观念上的意义,应远远大于细节性的具体研究。
三 形式解放与词体本质的矛盾
由前所述,胡适的词学研究本身即有其不可弥补的缺陷,所以我们如果想从胡适具体 的词学论述中找到多少真正符合实际、客观而科学的论断,也许会大失所望。甚至仔细 一看,有些论断的错误竟是不可容忍的;就胡适自己而言,而论述前后矛盾的地方便不 少。
比如在对南宋格律词派(20)如何看待的问题上,胡适是极力贬低和苛责这些词人的。 指摘的中心是说他们重音律而不重内容,牺牲意境而迁就音乐,使词丧失了生气,走向 死路。按胡适的见解,“词本出于乐歌,正与诗本出乐歌一样。诗可以脱离音乐而独立 ,词也应该脱离音乐而独立。”(21)这种判断也许今天看来很是可笑,但研究一下胡适 何以这样说,同样离不开他的文学革命、新诗实验!
我们发现,胡适说先有形式的解放而后有内容的跟进,但实际上他重形式往往胜过内 容,白话文学革命的实质,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就是文学形式的解放。此外,胡适对形 式的研究实验更是十分着迷。在实验新诗时,词的那种长短不齐的格式对他吸引力格外 之大,以至于胡适把这种长短句的格式,也就是形式上的某种特征,当作了词的本质特 征,由此更得出“诗词曲一体”,由诗到词再到曲是诗的一次又一次大解放云云的观点 。由此看来,胡适之所以轻视词体的音乐特性,也不过是为了呼应白话革命形式解放的 口号罢了,而他并没有真正深入研究过词的本质。此外,我们可以附带一提的是:王国 维同样是否定南宋词的,胡适对词学既无深刻认识,延续王国维的判断似乎是必然的— —虽然两人立论的标准并不一致。
基于以上所说,我们似乎也可原谅胡适词学言论不尽一致的地方。仍以音律为例。胡 适一方面极力否认音乐韵律之于诗词的价值,一方面又不断地研究诗词的音乐韵律,为 的是要将它们应用到新诗的创作上去!胡适其实并非不懂音韵,相反,他对音韵有着精 深的研究和见解。如他的入室弟子唐德刚在《胡适杂忆》一书中,曾深情地回忆道:“ 后来我在纽约和胡先生聊天,谈到宋词的声韵。胡老师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一发难 收,竟向我谈了一整晚有关宋代词人用韵的问题。一夕之谈,真是胜读十年书。”然后 他谈到胡适对词的声韵的见解,“有些地方不但要四声分明,四声之中还要在唇齿喉舌 鼻诸‘音’中作不同的选择。”“因为四声不洽的曲子,乃至诗词,听起来实在令人受 不了的缘故。”在实践中,胡适曾用双声叠韵的法子来帮助音节的和谐,更曾仔细论述 着字的阴阳、开齐,韵的位置、形式。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胡适曾仔细讨论过他的一首 小诗:“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几度细思量,情愿相思苦。”他谈到:“第二句第 一个字‘免’字与第四句第二个‘愿’字为韵,本来也可以的,但我后来又怕读的人不 懂得这种用韵法,故勉强把‘免’字移为第二个字。”(22)为了大家看得懂,不得不勉 强改变用韵的位置,这实在是迁就形式而不得不为之。而在某种场合,他又苛责南宋“ 古典主义”的张炎,为了音节的谐婉,竟把“琐窗幽”的“幽”字改为“明”字!(23) 可见,白话文学的提倡,形式解放的实践,曾使胡适在词学研究上有过许多不得不妥协 的地方,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观念其实并非胡适的真正见识所在。
总结胡适治词的历史,我们认为不能就词论词,否则,看到的就只能是胡适在词学研 究上的种种不是,而未能意识到:胡适以一个局外之人研究词,带给词学的,反而是局 内人难以突破的价值观念的转变和创新。虽然它的目的是为文学革命服务的,我们仍应 充分肯定胡适对现代词学建立的开创之功。是他以新的眼光发现了词体的价值所在,是 他总结了词史发展道路,提出了文学发展方向性的问题,力图使词向平民化、口语化的 新文学之路靠拢;是他身体力行,实验和创作了种种白话词的范文,使之成为白话文学 的重要一种,并为传统词提供了新的批评鉴赏标准,指出新时代的发展途径。这些贡献 ,都是不容我们因胡适治词的非专业性而加以抹煞的。文学革命的意义历久而长新,胡 适亦将因此而在词史上留下重重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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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胡适自己在《读沈尹默的旧诗词》中亦说到:我读了你的旧式诗词,觉得我完全是 一个门外汉,我以为有许多事,“内行”见惯了的,反不去寻思里面的意味,倒是“门 外汉”伸头向里一望,有时还能找出一点意义。(1993年中华书局《胡适学术文集·新 文学运动》366页)
②胡适《尝试集》自序云:“在绮色佳五年,我虽不专治文学,但也颇读了一些西方 文学书籍,无形之中,总受了不少的影响,所以我那几年的诗,胆子已大得多。”(同 上371页)
③198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胡适诗存》110页。
④胡适《四十自述》:“丁未(1907)以后,我在学校里颇有少年诗人之名,常常和同 学们唱和。”(1998年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胡适精品集》13卷379页)
⑤198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胡适诗存》86页。
⑥胡适《尝试集》自序。(1993年中华书局《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379页)
⑦同上,377页。
⑧同上,379页。
⑨(11)胡适《一首白话诗引起的风波》,同上,339页。
⑩胡适《赵万里校辑宋金元人词序》:“在文学演变史上,词即是前一个时代的曲, 曲即是后一个时代的词,根本上并无分别。”(1998年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胡适精品 集》8卷305页)
(12)胡适《尝试集》再版自序。(1993年中华书局《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403 —408页)
(13)198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胡适诗存》131页。
(14)胡适《尝试集》自序。(1993年中华书局《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382页)
(15)(16)胡适《词乃诗之进化》。(同上328页)
(17)胡适《谈新诗》。(1993年中华书局《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389页)
(18)1992年北京华文出版社《胡适口述自传》289—290页。
(19)胡适《致王国维函五札》。(1998年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胡适精品集》9卷249页 )
(20)“格律词派”名称源于胡适的观点,而由刘大杰正式提出。参见刘庆云先生的《 “格律词派”说平议》。(2000年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词学》12辑)
(21)胡适《五代两宋词人二十家小传·辛弃疾》(1998年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胡适精 品集》10卷100页)
(22)胡适《尝试集》再版自序。(1993年中华书局《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405 页)
(23)胡适《五代两宋词人二十家小传·张炎》(1998年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胡适精品 集》10卷1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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