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中国形象”建构(专题讨论)——老舍及京味文学的中国形象元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老舍论文,形象论文,京味论文,专题讨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老舍及其代表的京味文学,有两个显著的、标志性的意义:其一是对北京文化的集中表现,其二是对民族特性的深刻揭示。前者包括对北京市民社会的多方位描写,对市民群像的生动刻画,对北京特有的风俗民情的多层面展示,以及地道纯正的北京方言土语的鲜活表达等等;后者则包括通过北京文化来透视整个民族文化,以及在民族性的广泛揭示过程中渗透着锐利的反省和痛切的沉思。
无论如何,这两者都与中国形象有着密切的关联。多方材料表明,老舍及其作品是世界上其他民族了解和认识中国形象与中华文化的重要标本,在世界各国翻译的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作品里,老舍作品是占据最多的,甚至超过鲁迅。至于老舍和京派作家的关系是微妙而复杂的,老舍是否是京派作家及至代表人物,至今学术界仍有较大分歧,但老舍作为京味文学的代表则是没有疑问的,而且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老舍与京味作家都注重对传统文化的继承,都追求一种乡土田园的风味,都善于在历史的演进中探讨社会的发展和人的命运。这一点也正是老舍及京味文学所显示的中国形象的重要元素。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北京特色和民族特性是不是老舍及京味文学创作的全部蕴涵?或者说,在老舍及京味文学创作中体现的中国形象主要就是北京与民族这两个元素吗?显然不是。在我看来,老舍及京味文学所蕴涵的中国形象元素是多方面的,至少表现在以下四个层面:
1.平民意识与崇高精神的融合 现代作家当中,老舍的作品最集中、最充分、最生动地描写了底层市民的生活,它们成功地塑造了大量市民的群像,而且老舍的这种书写,不是出自一个作家外来的观察或深入生活的体验。对老舍来说,写底层市民,写北京风情,就是写自己,他自己本身就是生活。在这种情境中,平民意识成了老舍的一种深入骨髓的东西。北京人身上的那种随意自然、纯朴大方、实实在在、大大咧咧,对谁都一团和气而骨子里又有一种刚毅、自尊甚至是高傲和高贵,在老舍笔下随处可见,包括在老舍本人身上都同样有着真切的体现。因此,老舍不单纯是市民形象的代言人,他对市民生活的描写,他对市民诉求的表达,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表达他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是从他自身血液里流淌出来的。
但如果仅仅看到这一面,对老舍平民意识的理解则是片面的。老舍在描写平民世界,表现平民意识的同时,还始终追求一种崇高的精神理念,他不仅深切同情底层市民,同时也尖锐地批判缺乏崇高人生目标的生活态度。老舍笔下有许多满人形象,老舍同情他们的无助、无奈,对他们的那种特定的自卑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但更多的是赞扬他们的自信、坚韧和不屈,尤其是像《茶馆》里常四爷身上的那种“一辈子不服软,敢做敢当,专打抱不平”的品性。老舍笔下还有许多基督徒的形象,老舍在描写这些教徒形象的过程中,有两个鲜明的指向:一是通过基督教精神体悟到了人生在平凡之上,更有一种崇高与悲壮;二是对中国文化包括北京文化里缺乏真正的宗教信仰而深感悲伤,老舍一再称赞是但丁及其《神曲》使自己懂得了肉体与灵魂的关系。因此,在老舍作品中那些底层市民普普通通的生活中,其实饱含着一种对崇高悲壮人生态度的渴求,一种对虔诚威严的宗教精神的期待。从这一点上说,老舍笔下的市民形象与市民意识是走向了世界的。
2.传统风情与现实关怀的融合 老舍及其代表的京味文学是特别注重继承传统的,注重社会历史进程与个人命运的关联(《茶馆》),注重家族文化的发展脉络(《四世同堂》),注重老字号的神韵飞扬(《老字号》、《断魂枪》)等等。的确,传统在老舍心中是一种梦想与追求,就像老北京永远是老舍的梦一样。传统文化与北京风情,连同那些数不清的胡同、街道、店铺、茶馆,还有那些城门楼子与大杂院,一起融入到老舍的血液之中,超越了作为地域风情与文化习俗的记忆和依恋,升腾为一种永恒的梦幻,一种理想境界。
但是我们同样应该看到,无论对于传统文化还是北京风情来说,他们不仅仅是梦幻的、理想的,而且也是具体的、现实的,甚至是沉重的。在老舍笔下,沉重的不仅仅是历史,而且也是现实。他在描写传统与历史的过程中,尤其关注现实的变动,关注人间惨剧发生的因由。他详细描写那些基督徒入教的动机,他深情揭示满人悲剧命运的某种历史必然性,他在《茶馆》里用到的两个士兵合娶一个女人为妻的例子,又在其他作品中再次运用等等。这些都表明老舍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与忧虑。老舍笔下的那些老北京故事,也不尽是流连、向往、怀旧与思念,更多的是从历史深处引发人们对当下现实问题的思考,当代话剧《北京大爷》普遍被认为承传了老舍京味作品的精髓,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而这种“精髓”,在我看来,正是作品将北京风情与当代现实问题融汇在一起,进而艺术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3.敦厚幽默与犀利愤激的融合 老舍是幽默的,而且幽默得很有个性与特点。不同于鲁迅的辛辣、张天翼的尖刻,也不同于钱锺书的睿智。老舍的幽默更多的是一种宽容与敦厚,充满了平和与温情,是老北京损人一下的不温不火,这是老舍作品的魅力,也是老舍人品的魅力。
但老舍的幽默也不止于平和敦厚,它有时是很有分量的,甚至是饱含着悲哀与愤怒的,所以人们喜欢用含泪的笑来比喻老舍的幽默。实际上,老舍幽默的本质是批判性的,是犀利的、深刻的,无论对于个人,还是对于一个民族。而且,老舍的幽默多是在语言层面,在细节层面,而到了重大的节骨眼儿上,悲愤就油然而生了。祥子与虎妞的那些对话是幽默的,但到了最后祥子堕落到那般境况,谁还幽默得起来!《茶馆》里各色人等开口闭口,一举一动无不透着滑稽幽默,可最后一幕三位老人自我送葬、自我嘲笑的时候,谁还笑得起来!正如老舍自己的一生都在阐释温文宽容,同情敦厚,博爱舍己,但到了必须的时刻,则毅然决然选择投湖殉志。这是对幽默与悲愤的双重蕴含的最好解说。可以说,老舍的幽默已不只是含泪的笑,而是带血的笑。很早就有人指出过老舍的作品是幽默性与宗教性的融合,幽默敦厚里有一种悲壮,激越崇高里有一种平和。因此,认为老舍及其作品主要是幽默敦厚的、平和宽容的风格,并不准确,也不全面,老舍还有很刚性的一面,还有绝不苟且的一面,只是这种情境往往在人生(他自身以及笔下的人物)的最后关头才闪现出来,也唯有如此,人们才得以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幽默和激愤。
4.民族性与世界性的融合 这也是老舍及京味创作所蕴含的中国形象之元素中最重要的一点,它不仅体现在老舍的文学风格上,而且也体现在他的根本的审美追求上。
老舍是民族的,但同时又是世界的。新加坡学者王润华曾经指出:有资格说老舍作品的人,不仅要能喝北京地道的“豆汁儿”及欣赏“小窝头”,需要和老舍有“共同的语言”,而且还要爱吃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榴莲及咖喱饭,只有这样才配读老舍的《小坡的生日》。喝过“豆汁儿”,吃过“小窝头”,或懂得北平话的神韵,了解它的幽默,明白它的“哏”的人,也不一定懂得老舍《小坡的生日》的重点和价值在什么地方,所以《小坡的生日》在中国,始终没有引起中国读者的注意和批评家的好感。①王润华这段话一方面旨在阐明老舍及文学作品的价值和意义不仅仅在北京,在中国,而且也在北京之外,中国之外,老舍的文学世界是丰富多彩的而不是单一的;另一方面,王润华也直接点明了老舍作品的世界意义并没有引起中国读者和评论界的重视。事实上,老舍的创作自觉地汲取了世界各民族广泛的艺术素养,仅戏剧而言,老舍就不同程度地受到席勒、布莱希特、莫里哀、契诃夫、果戈理、高尔基等人的影响,他在谈到自己的话剧《龙须沟》时曾不无得意地说:“咱那第一幕就是高尔基!”②包括在语言上,人们也越来越意识到纯真地道的北京方言土语并非老舍作品唯一的语言魅力,甚至有人注意探讨老舍作品中语言句式的欧化现象,这都从不同侧面表明老舍作品的语言风格也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姿多彩的。与此相关,老舍作品的影响也绝不仅仅局限在北京和中国,无论小说还是话剧,老舍作品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都是最为走向世界的。仅《茶馆》在世界各国上演的次数就不计其数。但这里特别需要强调的一点是,老舍及其作品之所以在世界各国,特别在西方引起轰动,深受好评,并不单单因为老舍是京味的,是中国的,是东方的,更多的是因为在西方,在世界各国(包括日本等东方国家),人们深切地感受到,老舍作品反映出一种全人类在战争与苦难中共同的遭遇和命运,尤其是来自底层民众对现实生活的承受和超越。也就是说,老舍作品的魅力不只是因为它浓郁的北京地方色彩和鲜明独特的民族特色,而更重要的恰恰是因为它能够超越地方色彩,甚至超越国家与民族的特色,与世界文化、与整个人类的命运融为一体,因而产生了一种与人类共鸣的审美境界。这就是老舍及其京味文学创作最能代表北京,最能代表中国,又最能代表世界的独特价值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说,老舍及其作品不仅代表了中国的形象,而且也代表着世界的形象。
最后,我想对“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这样一句话做一些辨析,我认为这句话是对的,但并不全面,我不认为只要是民族的就一定是世界的,实际上没有这个必然性。应该说,不仅越是民族的,而且只有同时自觉追求世界的,才会越是世界的。老舍在《四世同堂》里说过这样一句话:“生在某一种文化的人,未必知道那个文化是什么,像水中的鱼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么水。”学者赵园指出:“水中的鱼似的,是他所写的北京人;他本人则是跳出水外力图去看清楚那水的北京人。”③这两段话共同表明了老舍对自己与北京文化关系的准确理解与清醒认识,老舍并没有以自己所拥有的独特的文化资源而满足,相反,他跳出了这个圈子,以自觉的姿态走向世界,并反省自己的文化,这才拥有一种新的宽度和广度,这也是对民族性与世界性关系的准确阐释。
从世界来看,老舍是中国形象的代表;从中国来看,老舍是走向世界的典范。
注释:
①参见王润华:《华文后殖民文学——本土多元化的思考》,第37-38页,台北,文史哲出版社,2001。
②参见《演员于是之》,第114页,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7。
③赵园:《北京:城与人》,第1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