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汉学分布困境分析_钱大昕论文

清代汉学分布困境分析_钱大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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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汉学名家辈出,头绪纷繁。后来研究者依据各种脉络进行分派,如吴派、皖派、扬州学派、常州学派等。然而,关于清代汉学分派,学术界至今聚讼纷纭,难有共识,可谓陷入困境而难以自拔。对此进行分析、反思,进而另辟蹊径,转换视野,或许于清代学术史研究不无裨益。

       分派的困境

       在传统中国,地缘、书院、师承和家学成为学术传衍的不同途径,而其意义不尽相同。清末以来,一些学者依据师承或地域来梳理汉学脉络,试图将其分列几派。1902年,29岁的梁启超云:“一曰吴派,一曰皖派。吴派开山祖曰惠定宇……皖派开山祖曰戴东原。”①稍后,章太炎进而指出:清儒“其成学著系统者,自乾隆朝始。一自吴,一自皖南。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惠栋弟子有江声、余萧客。戴震受学于江永,“其乡里同学,有金榜、程瑶田,后有凌廷堪、三胡”。“震又教于京师。任大椿、卢文弨、孔广森,皆从问业。弟子最知名者,金坛段玉裁,高邮王念孙。”俞樾、孙诒让“皆承念孙之学。”②自此,清代汉学遂有吴、皖二派说。1907年,刘师培勾勒近儒学术系统云:东吴惠栋“承父祖之业,始确宗汉诂,所学以掇拾为主,扶植微学,笃信而不疑”;徽歙之地,戴震“曲证旁通,以小学为基,以典章为辅,而历数、音韵、水地之学,咸实事求是,以求其源”。③他们评论清儒,好谈派别,而基本不出吴、皖二派思路。

       民国以后,随着梁、章等人的学术影响扩大,汉学分派流播渐广,但分派一开始就捉襟见肘。民初支伟成撰《清代朴学大师列传》,采纳章太炎从前的做法,将多数扬州学者归入皖派,而将汪中父子、李惇、刘台拱、朱彬归入吴派。因他对一些人的归属犹疑不定,特再征询意见。而此时章氏认为,“宝应刘台拱、朱彬二家,皆兼宋学意味,而朱之《礼记》尤甚。即皖派大师江、戴二公亦然。江本兼谈宋学,戴氏《孟子字义疏证》力与宋学相攻,而说经实兼采宋学”。于是,支伟成依据学者对宋学的态度,将刘台拱、朱彬二家转归皖派,汪中、李惇仍属吴派。然而,汪中之子汪喜孙说:“先君精研《三礼》,游歙,主汪梧凤家,得见戴君未刻之书,私淑戴君绪论,所学益进。”④显然,汪氏礼学与游学皖南密切相关。支传成也对刘、朱二家因兼采汉、宋便列为皖派的做法心存疑虑,因为兼采汉、宋者远不止此。他对陈寿祺父子、张惠言、刘文淇、俞正燮等人究竟属于吴派还是皖派,均犹豫不决。因章太炎的建议,才勉强将其列入吴派或皖派。⑤支伟成注意到扬州学者的独立性,认为王念孙、段玉裁、任大椿、凌廷堪还是皖派,阮元以后始有扬州学派。其后,张舜徽修正此说,系统地研究“扬州学派”,将分属吴、皖的汪中,高邮王氏、任大椿以及焦循、阮元等单列为“扬州学派”,认为清代学术以“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20世纪40年代,他给学生讲“中国近百年学术史”时,“着重阐述扬州学派”⑥。其后,分派新见迭出,讨论不断。近年有论者将其综述为:吴、皖二派说,吴、皖、扬三派说,吴、皖、扬、浙四派说,惠(栋)、戴(震)、钱(大昕)三派说。⑦一些论著还有常州学派、粤派等说法,甚至如《清代朴学大师列传》那样,除吴、皖之外,又从地域上分出常州派今文经学家、湖南派古今文兼采经学家、浙粤派汉宋兼采经学家等流派。从清末至今,汉学分派的讨论历时百年之久,却始终缺少共识。

       至20世纪90年代,已有学者对汉学分派提出质疑,认为从惠学到戴学是一个历史过程,不宜以吴、皖二派来概括乾嘉汉学。因为惠、戴前后的许多经学家如顾栋高、陈祖范、吴鼎、梁锡玙等,史学家全祖望、邵晋涵、钱大昕、章学诚,扬州名儒汪中等人皆不在惠、戴二学范围之内。同时除吴、皖二地之外,江浙的常州、无锡、嘉定、扬州、镇江、绍兴、余姚、宁波、杭州等地均是文人渊薮,学者如云。⑧有的提出,所谓吴派好古博闻,重考核,唯汉是好;皖派善裁断,重义理,实事求是,但划为吴派的钱大昕并不嗜古,且与戴震互相推重。皖派也有好古者,如金榜专宗郑玄,戴震不读汉以后书。戴震的弟子段、王、孔广森均非皖人,且段、王不传戴氏义理之学,对宋学的态度也不相同。即使在吴派、皖派内部,学者之间也多差异⑨;有的论者质疑钱大昕为吴派说。⑩这些见解均有价值,但还可补充论述,而且当深入挖掘其学术根源。21世纪初年,仍有学者提醒论者:“考据学是否存在着皖派、吴派之分……都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11)但迄今为止,深入探讨该问题的论述仍然罕见,而分析汉学分派陷入困境的专论更是阙如。

       错综难辨的师承

       人们最初把汉学分为吴、皖两派,主要基于师承关系。然而,清代师承关系复杂多途,有授业师、受知师、座师等等,还有私淑弟子,他们对学术传承的意义不一。钱大昕曾云:“古之所谓师者,曰经师,曰人师;今之所谓师者,曰童子之师,曰乡会试之师,曰投拜之师。”尤其是“投拜之师”,“外雅而内俗,名公而实私”。没有传道解惑,质疑问难,“今日得志而明日背其师矣”。(12)这反映了清代师承关系的复杂性,较之汉代经学的师承已经不同。

       被人们看做吴、皖宗师的惠、戴二人也曾有师弟之谊,在汉学群体中具有典型意义。戴震早年并尊汉、宋,乾隆二十二年(1757)在扬州卢见曾幕中谒见惠栋后转尊汉学。故钱穆认为:“东原论学之尊汉实有闻于苏州惠氏之风而起也。”(13)尊崇汉学是乾嘉汉学家的基本取向,尽管具体观点因人而异。至于贬抑宋学,则其情形千差万别。除了尊汉之外,惠、戴治学方法基本一致。惠栋说:“经之义存乎训,识字审音,乃知其义。是故古训不可改也,经师不可废也。”(14)戴震认同其由古训而通经义的方法:“故训明则古经明,古经明则贤人、圣人之理义明,而我心之所同然者,乃因之而明。贤人、圣人之义理非它,存乎典章制度者也。松崖先生之为经也,欲学者事于汉经师之故训,以博稽三古典章制度,由是推求理义,确有据依。”(15)惠栋的《周易述》、戴震的《孟子字义疏证》均是由训诂以明道的名作。

       然而,这是乾嘉学者的共同追求,从顾炎武、阎若璩、胡渭、惠栋以来,汉学家莫不强调读书必先识字,重视文字训诂之学,故学术方法尚不足以定惠、戴之同。应该说,有师弟之谊且学术方法相同的惠、戴之所以被后人分门别派,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学术、思想的差异。惠氏弟子王鸣盛曾“间与东原从容语:‘子之学于定宇何如?’东原曰:‘不同。定宇求古,吾求是。’嘻!东原虽自命不同,究之求古即所以求是,舍古无是者也”(16)。在王鸣盛看来,所谓求古、求是之分,只是戴震学术争胜的自我标榜。戴震不读汉以后书,也隐含以古为是的价值取向。然而,参与编纂《四库全书》的戴震影响广泛,后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采其说,谓惠栋“其长在古,其短亦在于泥古”(17)。王引之、焦循也都接受此说。(18)其实,王鸣盛的说法也不无道理,而真正区分惠、戴二学的依据是其思想歧异和学术观点。惠栋对宋儒的天理、人欲之辨不以为然,戴震则进而疏证《孟子》等书,全面批判理学,自建思想体系。惠、戴二人的学术定位为认识汉学脉络提供了参考。

       乾嘉学者不乏类似关系,其学术方法之同和思想歧异决不亚于惠、戴二人,看起来师承密切的吴、皖学者也是如此。惠栋的亲炙弟子有江声、余萧客,其他挂名弟子、再传弟子,或者问学请益者,与惠氏学术差异尚多。比如,钱大昕早年像戴震一样向惠栋问学,但其史学重心与惠氏经学迥然不同,两者义理之学更不可同日而语。嘉道年间的钱泳说:钱著“精深纯粹,贯综百家,是合惠、戴两家之学而集为大成者也”(19)。章太炎也说:“吴派之起,盖以宋学既不足尚,而力攻宋学,如毛奇龄辈,其谬戾又甚焉。故纯取汉学,不敢出入,所以廓清芜障也。至钱大昕出,实与三惠异趣。”故主张将钱大昕列入“大师传”。(20)又如,武进张惠言曾向吴、皖学者问学,被人列为“皖派”或“吴派”,其实也是左右为难。至于被列入“吴派”的汪中,其治学领域之博、学术思想之新简直与“吴派”形同天壤。那么,惠栋与江声、余萧客等几人是否堪称一派?江声虽是惠氏传人,但其后人的学派色彩日趋淡薄。江声之孙江沅幼承家学,擅长小学,著《说文释例》2卷。段玉裁晚年侨居苏州时,江沅出入其门数十年,为其高足。段著《六书音均表》,江沅则以段书第二表为纲,成《说文解字音均表》17卷。故学术上既有“吴派”遗传,又摄入“皖派”血统。江沅还从理学人物彭绍升游,师其辞章之学。如此,江沅究竟属于哪派,恐怕已很难判别了。

       按一般说法,“皖派”结胎于歙县富商汪梧凤的不疏园。江永、戴震早年居处僻陋,为乡俗所怪。汪梧凤于二人“独礼而置诸其家,饮食供具惟所欲。又斥千金置书,益招好学之士日夜诵习讲贯其中。久者十数年,近者七八年、四五年,业成散去”(21)。列名江永门下的汪梧凤、戴震、郑牧、汪肇龙、程瑶田、方矩、金榜被称为“江门七子”,得切磋之益,但其学术重心、倾向并不一致。江永尊朱子,撰《近思录集注》等书,戴震则在习闻宋学后,转而抨击宋学。他们“业成散去”之后,学术关联更显疏远。后来安徽学政朱筠幕也取代不疏园而成为皖南学术中心。换言之,不疏园正如朱均、毕沅等幕一样,只是学者临时聚结之所,谋生与问学兼而有之,甚至如汪中、章学诚那样学术思想势如水火者。

       戴震弟子主要有王念孙、段玉裁。至于孔广森,与戴氏姻娅而执弟子礼,任大椿与戴震同任馆职,却非弟子。而段、王于戴氏学术也是既有传承,又有变异。他们发展了戴氏文字训诂之学,而摒弃其义理之学。从思想线索上看,段、王与戴震之差异,决不亚于戴震与惠栋之间。乾隆十九年(1754)戴震入京时,新科进士钱大昕已在京师小有名气。戴震拜访了钱大昕,谈学竟日。钱大昕叹服戴震学问精博,次日告知正在编《五礼通考》的尚书秦蕙田。于是,秦、钱亲访戴震,且称誉其学。接着,戴震馆于秦家,又课尚书王安国之子王念孙,从此海内知名。(22)可见,戴震早年学术源出多途,除江永、惠栋之外,还有秦蕙田、钱大昕。而王念孙早年除与贾田祖、李惇等一起讲求古学外,也与刘台拱、陈昌齐、陈鱣等切磋文字音韵之学,其意义不亚于师从戴震一年。

       关于清代学者的师承关系,张舜徽认为:“清代学者,有些人有师承,有传授;而更多的人,全由自学成才,无师自通,谈不上有什么渊源。这是和宋明学术界特别是理学诸儒的学风截然不同的地方。但是由于同在一个地区,彼此影响,自然形成一种学术风尚,这倒是客观存在,至为显著。”(23)在他看来,清代汉学家治学以实事求是为宗,不像汉、宋儒家那样授受谨严,其师承脉络不足以成派,而地域性因素更有意义。

       地域性陷阱

       扬州学派、浙东学派之说主要是从地域因素而论,因为这些学者之间缺少师承。扬州学派最初只是高邮王氏、宝应刘氏及汪中等同郡学者群,自学术史家张舜徽表彰之后,遂与吴、皖鼎立。然而,被纳入该派学者越多,其间学术差异则愈益明显。从学术源头上看,贾田祖、李惇、汪中等人崇尚顾炎武的经学研究,排斥宋学,犹如汪中自称:“中少日问学,实私淑顾宁人处士。”(24)汪中推重高邮王氏、宝应刘氏、朱氏及好友贾田祖、李惇,但对同郡任大椿、顾九苞等人贬斥甚严。宝应刘台拱、朱彬等人交好汪中,却传承理学,调融汉、宋,与汪中及贾田祖、李惇等人的学术倾向不同。

       任大椿的两名高足,一为汪廷珍,江苏山阳人;一为胡长龄,江苏通州人(今南通)。距扬州虽不算太远,但与扬州经学几乎无关。任大椿的《深衣释例》《释缯》等著作,对孙星衍、洪亮吉、恽敬、许宗彦、张澍、刘宝楠、汪士铎、成蓉镜等人的研究都不无启发(25),而其中仅刘、成是扬州人。江藩的《汉学师承记》将王念孙、王引之、任大椿附于戴震之后,其他人则列为扬州学者,其实也表明了扬州学者的不同脉络。正如汪中撰李惇墓志所云:“是时古学大兴……自江以北,则王念孙为之唱,而君和之,中及刘台拱继之。并才力所诣,各成其学。虽有讲习,不相依附。”(26)显示了学术差异和独立性。

       嘉道年间,贾田祖、李惇、汪中、任大椿、顾九苞等均已辞世,扬州学者主要有王引之、阮元、焦循、顾凤毛、江藩、刘宝楠、凌曙、刘文淇、黄承吉、汪喜孙等人。王念孙、朱彬虽然健在,却以耄耋之年闭门家居,与晚辈学者交往不多。此时扬州汉学家多传承家学,如王、焦、顾、刘、汪等。其中,阮元作为封疆大吏和汉学护法,影响巨大。而焦循则以学问和人缘(阮元的族姐夫)而成为扬州学术中坚。然而,他们与前辈汉学家的学术重心与学术认同差异明显。前期以高邮王氏为代表,侧重于音韵文字之学,后期的阮元、焦循等人侧重考释名物典制以及重释孔、孟义理。他们对清代学统的认同也与汪中等人大相径庭。与汪中等人推尊顾炎武不同,阮元表彰毛奇龄对清代汉学的开创之功:“国朝经学盛兴,检讨首出于东林、蕺山空文讲学之余,以经学自任,大声疾呼,而一时之实学顿起。当是时,充宗起于浙东,朏明起于浙西,宁人、百诗起于江淮之间。检讨以博辨之才,睥睨一切,论不相下,而道实相成。迄今学者日益昌明,大江南北著书、授徒之家数十。视检讨而精核者固多,谓非检讨开始之功则不可。”(27)汪、阮等人建立的清代汉学谱系明显不同,其学术何以成一派?

       焦循既吸取惠栋、钱大昕之学,又阐发戴震思想。乾嘉之际,朱筠、章学诚等人对戴氏义理均不谓然,而焦循认为,戴氏义理是“自得之义理”,非宋儒《西铭》、《太极》所谓义理,戴氏所著之书“惟《孟子字义疏证》三卷、《原善》三卷最为精善”(28)。焦循思想上继承、认同于戴震,究竟是“吴派”“皖派”,还是“扬派”?恐怕真是左右为难。注重汉学脉络的江藩15岁师从余萧客。三年后,余萧客死。江声“教之读七经三史及许氏《说文》,乃从艮庭受惠氏《易》”。就此而言,江藩师承“吴派”。江藩大约20岁时,又与前辈学者汪中定交。汪中劝其治《九章算术》,并以梅文鼎的历算之书相赠,而江藩“自以知志位布策,皆容甫之教也”。江藩交好的扬州学者还有李惇、阮元。(29)此外,江藩少时还师从出入儒、佛的长洲诸生薛起凤、吴县诸生江缙,自云:“藩从(薛)先生受句读,方十二龄,即论以涵养工夫。”(30)可见,江藩学源广泛,很难以“吴派”或“扬州学派”来概括。

       嘉道年间,除了阮元、焦循、江藩因为姻亲或幕主关系外,其他扬州学者间的交流已大不如前辈。汪喜孙得知阮元主编的《儒林传稿》最初没有汪中,想将汪中由《文苑传》转入《儒林传》。他不得不请王念孙向阮元说情:“倘蒙致书阮公,属其改入《儒林》,庶几先君身后之名,自执事一言论定,可以信今,可以传后,先君亦且含笑九泉矣!”(31)在王氏斡旋下,汪中改入《儒林》。但阮元所拟传稿不足百字:“汪中,字容甫,江都拔贡生。好古博学,长于经谊,于诗、古文、书翰,无所不工。著《周官征文》、《左氏春秋释疑》,皆依据经证,箴砭俗学,并见《述学内外篇》。”(32)这显然不足以反映汪中的学术和生平,且多不准确。不过,随着道光年间汪喜孙刊刻其父遗著和阐扬家学,汪中的学术地位得到提升,阮元后来也誉其为“通儒之学”。“通儒之学”也是阮元的学术追求。他提倡并践履调和汉宋,与贾田祖、李惇、汪中等前辈力排宋学形成反差。

       与此同时,阮元对今文经学相当推重。他不仅为孔广森的《春秋公羊经传通义》作序,而且《儒林传稿》的《孔广森传》长达四千多字,比一般人物传稿多出数倍。阮元与常州庄氏交往密切,且多学术认同。在山东学政任上,他结识了知县庄述祖,称其“学有本原,雅博精审”。后来,刘逢禄、宋翔凤至京师,都曾馆于阮家。道光初年,庄存与的《味经斋遗书》刊行时,阮元作序,对其经学评价甚高。(33)阮元总督两广时,立学海堂,取名于汉何休学,“有学海之誉”。他在此以尊崇今文经学教士,编纂《皇清经解》,将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等人的著作收入。而汪喜孙请求收入汪中的《春秋述义》时,阮元答以《经解》将来还有续编,“只好续编,恐未能羼入前卷耳”(34)。所谓续编再收,其实是婉言谢绝了。

       另一方面,因汪喜孙交好刘逢禄,汪中之学颇得刘氏好评。刘逢禄少时读汪中之书,认为“其学综周、秦、两汉,而深通其条贯。其文兼汉、魏、六朝,下止中唐,而不苟为。炳炳麟麟,渊渊乎文有其质,儒家之雋才也……盖先生说经之书,多在惠定宇、戴东原、段懋堂、邵二云诸先生著述未行之前,而默与之合者,多手削之。余为《春秋》之学,往往有如此者,知后人立说之难也”(35)。汪中的义理之学和经世意识引起了刘逢禄共鸣。汪、阮、刘之间的学术评价说明,同乡之间的学术认同并无明显优势。扬州学者之间多无师承,而其学术认同又如此多元,那么以地域而名“扬州学派”确实值得重新考虑。

       清代浙江学术在全国占有一席之地,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有“浙东学术”一篇,谓浙东之学与浙西不同,浙西出于顾炎武,浙东出于黄宗羲,源于刘宗周,“开万氏弟兄经史之学,以至全氏祖望辈尚存其意,宗陆而不悖于朱者也”。他强调“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36)。1902年,梁启超论清代学术云:“浙东学派……其源出于梨洲、季野而尊史,其巨子曰邵二云、全谢山、章实斋。”(37)这是近代“浙东学派”说之滥觞。何炳松等人推衍其说,将浙东史学追溯至南宋程颐及传衍程学的“永嘉、金华两派之史学”(38)。他们所谓“浙东学派”仅就史学而言,钱穆也说浙东学派贡献最大者一是黄宗羲、全祖望的学术史、人物史,二是章学诚的方志学,“此为历史中之方域史或社会史”(39)。

       然而,即使从史学而言,“浙东学派”一开始就遭遇了尴尬。支伟成曾拟将史学家分为“浙派”和“别派”。章太炎认为,这种做法“尚非允惬”,主张区分“作史”与“考史”。清代浙江多“作史家”,而“考史家”很少。“作史家”需具才、学、识三长,于是,他们将杭世骏、厉鹗列为“考史家”,而鄞县万氏、邵晋涵、章学诚、马骕、全祖望、谢启昆及钱仪吉、钱泰吉等均视为“作史家”。(40)章太炎阐扬浙江学者“作史”之长,但全祖望认为,“近来文士,大半是不知而作,如邵念鲁为是集,其意甚欲表彰先儒,发扬忠孝,其意甚美。然而读书甚少,以学究固陋之胸,率尔下笔,一往谬误”(41)。乾隆年间,邵廷采经其族孙邵晋涵及其好友章学诚表彰之后,颇得学者赞誉。不过,全祖望的讥评并非没有根据。在清代前中期,浙江学者承黄、万之绪,作史发扬民族大义,对史料的选择、史实的考证确有粗疏之处。全祖望的评论反映出浙江学者的学术路径和自我认同仍有显著差异。

       正因此,民国以来,不少学者对浙东学派提出了质疑。20世纪中期,金毓黻指出,章学诚论“浙东学术”多“似是而非之论”。“浙东学派起于宋,时有永嘉学派、金华学派之称”,而清代黄宗羲的史学与之“绝少因缘”。黄氏学术导源于王阳明,万斯同、全祖望传其学,而章学诚、邵晋涵治学“自致通达”,与黄、万等人没有因缘。“谓为壤地相接,闻风兴起则可,谓具有家法互相传授则不可。”他不承认清代有所谓浙东学派之说,故其史学史“以专门名家为断”,“弗取学派之说”(42)。其后,海内外学者倪文孙(David S.Nivision)、钱穆、何佑森、余英时等人从不同侧面对“浙东学派”提出质疑,可谓视野广阔,证据丰富。(43)余英时剖析了章学诚夸张浙东学术的心理因素,一方面是因其“寂寞以至‘孤愤’”,另一方面是抬出黄宗羲与戴震的学术来源与顾炎武抗衡,“南宋有朱、陆,清初有顾、黄,这样才能衬托出乾隆时的戴、章并峙”(44)。这种分析显然不无道理。

       然而,章太炎已将浙东学派从史学推衍到经学,从清前中期延伸至清末,提出:“自明末有浙东之学,万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师事余姚黄宗羲,称说《礼经》,杂陈汉、宋,而斯同独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晋涵、鄞全祖望继之,尤善言明末遗事。会稽章学诚为《文史》、《校雠》诸通义……定海黄式三传浙东学,始与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礼书通故》,三代制度大定。唯浙江上下诸学说,亦至是完集云。”(45)于是,浙派汉学俨然初具规模。显然,章氏此说更难以立足。除了黄、万、邵、章等人外,具有独立性的浙江学者也不少。比如,全祖望好搜集、整理历史文献,修订、增补黄宗羲的《宋元学案》,负气忤俗,与其他浙东学者立异。地域上属于浙西的德清胡渭,专精经义,著《禹贡指归》《易图明辨》等书,晚年得康熙帝赐“耆年笃学”四字,实为清代汉学的开创者之一。乾隆年间,杭州卢文招发展家学,成为校勘名家。而临海洪颐煊、洪震煊治学兼及经、子、史、地,也显示了学术独立性,不能纳入章氏的学术谱系。

       晚清浙江出现了擅长礼学的黄式三、黄以周父子,以及汉学名家俞樾、孙诒让、章太炎等,有论者推衍章氏之说,视为浙派汉学。那么,晚清黄、俞、孙、章是否能独成一派?首先考察他们对浙东学派和清前中期浙江学术的认同程度。张舜徽的《清儒学记》将定海黄式三、黄以周父子列为“浙东学派的后劲”,另作“孙诒让学记”。他注意到黄、孙之间的学术差异,但将黄氏列为“浙东学派”的做法则未必妥当。黄氏兼治经、史,而学术中心是《礼》学,注重阐发戴震的思想,与偏重史学的浙东风气显然不同。黄式三汇通汉、宋,继戴震之后评释儒家争论不休的“气”“理”“性”观念。在他看来,戴震发扬了程、朱真意,不像元、明诸儒对宋学任意张扬。黄式三也对凌廷堪、阮元等人会通训诂与义理的学术路向相当推崇,与章学诚不同。黄以周曾在浙江书局与俞樾共事,晚年任江阴南菁书院山长,与俞樾的学术影响相埒,但二人交往不多,学思不同。比如,关于清代学者聚讼纷纭的服制,黄式山主张嫂叔无服。黄以周也认为,“适妇大功,庶妇小功,昆弟之子与众子同服,昆弟之子妇宜与庶妇同服”,即为小功,唐朝定为大功则非。俞樾认为,“昆弟之子妇服世、叔父母以大功,世、叔父母宜亦报之以大功”。而黄以周“以庶妇小功例之,非旁尊、报服之义也”(46)。俞、黄的服制主张实则反映了伦理观念的差异。黄以周的著名弟子如唐文治、曹元弼、曹元忠、陈玉树等人分治儒家各经,影响多在江苏,与偏重史学者不同。或许正因为如此,章太炎、支伟成将定海黄氏列为“浙粤派汉宋兼采经学家”,而将俞樾、孙诒让列入“皖派经学家”。因为俞、孙服膺高邮王氏,尤其是俞樾的《群经平议》《诸子平议》均为模仿王氏而作。此时,“扬州学派”说尚未流行,后来论者将高邮王氏作为“扬州学派”的中坚。准此而论,俞、孙又当列入扬州学派了,真可谓进退两难。

       再则,晚清学术关联较多的俞樾、孙诒让、章太炎是否可以单独成派?孙、章之间学术上互相推重,但俞、章学术和思想差异甚大。章太炎在诂经精舍师从俞樾,业师还有谭献、高学治,也师从过黄以周、孙诒让。俞樾对于太炎关注现实和排满大不谓然,曰:“曲园无是弟子!”逐之门墙之外。太炎也作《谢本师》一文。当时太炎声望尚低,既弃于师,乃谒孙诒让(仲容)请学,一谈即合,居孙家半年。“仲容曰:他日为两浙经师之望,发中国音韵、训诂之微,让子出一头地,有敢因汝本师而摧子者,我必尽力卫子。”当时太炎著文署名“荀漾”者,即孙诒让也。以荀子亦名“孙子”,诒让二字反切为“漾”,仲容与太炎来往书札皆用此姓名。(47)

       浙绅胡道南、童学琦于1897年7月筹办《经世报》时,章太炎颇为支持,并和参与其事的宋恕、陈虬等人商议创立兴浙会。宋恕回信云:“执事欲振浙学,与恕盖有同情。然非开学会不可,非请曲园师领袖其事不可……倘蒙师允,即将《章程》登报,立总会于此馆,渐立支会于各府县城,期于大昌梨洲之学、德清之道,方能为浙人吐气。”(48)但宋恕要由俞樾领衔、大昌德清之道的主张未获章氏支持。此事曲折过程可见俞、章之间的学术差异和疏离。俞樾在诂经精舍的另一高足是吴兴人崔适,在民国后转崇今文经学,著《春秋复始》,“证明《穀梁》也是古文;又撰《史记探源》,说《史记》是今文学,其所以杂有古文说,全是刘歆的羼乱,于是今文学更由经典而推及于史籍”(49)。崔适在民初执教北大,成为疑古思潮的渊薮,与太炎之学大异其趣。同一师承、同一地域的弟子,学术上竟如此泾渭分明,各执一端。

       与俞樾同邑的戴望出身书香门第,其外祖父为浙江名儒周中孚。周氏好读书,于经学侧重古文,为诸生时识宋翔凤。戴望之父戴福廉为俞樾的表兄,但戴望4岁丧父,家道衰落,受俞樾学术影响甚微。戴望最初致力于考据、辞章之学,咸丰初年在苏州师从陈奂,又从宋翔凤习《公羊春秋》。戴望当时致力于《左传》,不信刘、宋之学。咸丰十年(1860),宋翔凤卒后,戴望避难山中,于刘逢禄之书“徐徐取读之,一旦发寤,于先生及宋先生书若有神诰”(50)。戴望转崇刘、宋今文经学的“神诰”,根源于咸丰初年的磨难经历,故着意于公羊家三统、三世说蕴含的拨乱反正、致太平思想。刘逢禄曾著《论语述何》,宋翔凤也著《论语发微》,均以公羊学阐释《论语》。戴望“博稽众家,深善刘礼部《述何》及宋先生《发微》,以为欲求素王之业,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说不可”(51)。遂推衍刘、宋之绪,以《公羊》义例释《论语》,阐释“齐学所遗,邵公所传”,成《论语注》20卷。他事实上认同魏源等今文家的通经致用,曾致朋友书云:“征诸古训,求之微言,贯经术、政事、文章于一,则救世弊而维圣道者将在于此。”(52)戴望又治先秦诸子和清初颜李之学,而壮年时期的学术重心是公羊学和《论语》,与俞樾、孙诒让、章太炎等人偏重古文经学者显然不同。俞樾读了戴望的《论语注》后,“颇不以为然”,并表示“仆说经务求平易,故与足下此论不合,希更审之”(53)。然而,戴望并没有因俞樾的异议而改变学术观点和路径。

       晚清浙江汉学群体中的类似差异不一而足。总之,某地学术盛况是一回事,是否成派则是另一回事。如果以地域而名学派,则其主要成员除籍贯相同之外,还当师承有绪,旨趣相合,而且学术领域、学术风格基本一致。准诸此,则清代扬州学派、浙江学派之说确实应予重新考虑,避免一叶障目。

       不恰当的“附入”

       嘉道以降,汉学在江南之外迅速扩散和发展,一些地区出现了汉学名家,如湖南(魏源、邹汉勋、王闿运、王先谦、皮锡瑞、叶德辉等)、岭南(林伯桐、陈澧、侯康、康有为等)、福建(陈寿祺、陈乔枞父子、林春溥、林昌彝等)、贵州(郑珍、莫友芝等)、四川(廖平、胡从简等)转治汉学,成就引人注目。他们曾与“吴派”“皖派”“扬州学派”“常州学派”学者交游或师从,但学术上、思想上仍具有鲜明的独立性。然而,一些论著仍将他们附入其中,故多有凿枘不合。

       常州今文学派既同地域,又多师承,而且均偏重今文经学,基于考据学而讲求微言大义,具有学派规模,但有些说法仍当辨析。后人谓常州学派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者如刘师培云:“常州之学,复别成宗派。自孙星衍、洪亮吉……说经笃信汉说,近于惠栋、王鸣盛。”张惠言“久游徽歙,主金榜家,故兼言礼制……惟说《易》,则同惠栋”。庄存与“喜言《公羊》,侈言微言大义”,庄绶甲传之,刘逢禄、宋翔凤均治《公羊》,“而常州学派以成”(54)。如此囿于地域,将孙星衍、洪亮吉、张惠言等学思不同者纳入常州学派,其实也有不妥。因为这些常州学者,或治经,或治史,或治文学,学术重心各不相同。而治经学者,或近于惠栋,或学于金榜,或言今文,或兼今古文,旨趣不同。仅仅因为地望便纳入同一学派,显然过于笼统。

       狭义的常州学派仅指今文经学。它起源于庄存与,历经数代,以庄氏家族(包括姻亲成员)为核心。其今文经学重心和治学风格基本一致,脉络清晰,自然可视为同一学派。但问题是,如果将庄氏今文经学称为常州学派,则掩盖了常州其他学术群体。再则,一些论著将龚自珍、魏源附于常州今文学派,但常州今文经学以庄氏为核心,家族之外的师承,均不及家学特征明显。在龚、魏之前,常州今文经学基本上是家学传衍。龚、魏习闻庄氏今文经学后,融合其他学术资源,今文经学因之出现了飞跃性发展。故章太炎认为,龚自珍“不可纯称‘今文’”,魏源“不得附常州,如说《诗》多出三家之外”,王闿运“亦非常州学派”。(55)龚、魏代表了清代今文经学的新阶段,与常州今文学派差异甚大,章太炎此说很有道理。嘉道以降的今文经学实已超越常州,比如孔广森、陈立、凌曙、柳兴恩、陈寿祺、陈乔枞父子等都为今文经学家,显然不属于常州学派。因此,所谓常州今文学派,实质上只是庄氏之学,也不必因交游或学术相似性而将龚、魏等人附入其中。

       闽县陈寿祺早年心向宋儒,专心科举,因接受座师阮元的建议,转治汉学。他推崇段玉裁“与钱竹汀詹事、王怀祖河使、程易畴孝廉数君子”(56)。陈寿祺著有《五经异义疏证》《尚书大传定本》等书,章太炎认为“左海父子,学本近吴,列吴派下为得”(57)。支伟成遂将陈寿祺、陈乔枞父子列入“吴派”。然而,陈氏虽像惠栋、王鸣盛等人一样精研《尚书》,而推崇《今文尚书》的倾向与“吴派”偏重《古文尚书》形成了强烈反差。在陈寿祺看来,“向微伏生,则唐、虞、三代典谟诰命之经,烟销灰灭,万古长夜”。且伏生之学,“往往《六经》所不备,诸子百家所不详”(58)。陈寿祺还撰文专驳沈彤的“唐虞不步五星说”,认为沈氏不当以“《虞书》中星不兼及五星,遂谓五星之名商以后始见”(59)。显然,陈寿祺的《尚书》学与“吴派”大相径庭。

       在推重今文经的同时,陈寿祺主张兼采汉、宋,其复翁方纲书云:“薄宋后之书,辄并其善者而不旁涉,又岂通儒之见哉?”(60)陈氏晚年致力于重兴福建理学。嘉庆二十年(1815),他与郡守及泉州绅士捐俸修葺清源书院,“祀朱子及诸儒”。道光年间,他主鰲峰书院长达11年,订立“学规”,以“尊德性”教士;还积极整理乡邦文献,阐扬黄道周的理学。他代督、抚作奏折,主张将刘宗周、黄道周从祀孔庙:“盖宗周以诚意为主,而归功于慎独,能阐王守仁之绪言,而救其流弊;道周以致知为宗,而止宿于至善,确守朱熹之道脉,而独溯宗传。”(61)其学术主张与“吴派”迥然不同,将其附入“吴派”显然是不合适的。

       类似魏源、陈寿祺的情形,在清代汉学的边缘地区不一而足。即使同地学者,随便附入某派也可能陷入尴尬。绩溪胡氏在学术脉络上与戴震及不疏园学者泾渭分明,没有师承关系,但往往因地域因素而被列入“皖派”。又如俞正燮,支伟成觉得“俞理初学问典博,辨论精切,贯串经史百家,不易分派”,列为“诸子学家”或“皖派”都有些勉强。章太炎认为,俞氏“学问甚博,而不能自名其家;其在皖派,又与先哲不同;入于‘诸子学家’亦有未安……既无朋类汇集,只有附入皖派,稍似妥帖”(62)。“皖派”附入这些学思独立者,显得非常勉强。

       乾嘉学者的认识

       清代士人注重学有本源,往往提到自己或他人的师承;在传统社会,士人交游也呈现一定地域性,但这些因素并不必然导致学术成派。清代汉学家的学派观念远不如宋明理学家明显。理学家自建思想体系,衍成濂、洛、关、闽之学,其后学注重宗传,固守壁垒。清代汉学家置重实证研究,追求实事求是,广征博采,故学派观念相对淡薄。立足于汉学的《四库全书总目》云:“汉、唐儒家谨守师说而已,自南宋至明,凡说经、讲学、论文,皆各立门户。大抵数名人为之主,而依草附木者,嚣然助之。朋党一分,千秋吴越,渐流渐远,并其本师之宗旨亦失其传,而仇隙相寻,操戈不已,名为争是非,实则争胜负也。”(63)清代汉学家自己不好分派,嘉道学者也很少以学派来勾勒汉学谱系。乾隆六十年(1795),焦循曾致函孙星衍,批评学者以考据相标榜。他赞赏汉代经师“各传其经,即各名其学”的做法,认为“近世以来,在吴有惠氏之学,在徽有江氏之学、戴氏之学;精之又精,则程易畴名于歙,段若膺名于金坛,王怀祖父子名于高邮,钱竹汀叔侄名于嘉定,其自名一学,著书授受者不下数十家,均异乎补苴掇拾者之所为”(64)。焦循反对称清代经学为“考据学”,列举了数十汉学家“自名一学”的格局,显露出以家名学的倾向。至嘉庆二十三年(1818),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在广州刻成,此时乾嘉汉学已经如日中天,传衍脉络已经清晰了。然而,该书虽重汉学脉络,却没有明确分派,只是分8卷简述40多位汉学家的生平、学术成就及特色。

       嘉庆年间,阮元任国史馆总纂三年,主持编纂《儒林传稿》,并于嘉庆十七年八月出任漕运总督前完稿。传稿包括44篇正传,55篇附传,兼采汉、宋,而重心在于汉学家。全书梳理学术脉络,但没有分门别派。阮元认为:清儒“阎若璩、胡渭等卓然不惑,求是辨诬;惠栋、戴震等精发古义,释诂圣言;近时孔广森之于《公羊春秋》,张惠言之于孟、虞《易说》,亦专家孤学也。且我朝诸儒,好古敏求,各造其域,不立门户,不相党阀,束身践行,闇然自修”(65)。他强调清代士人“不立门户,不相党阀”,又重视世代相传的“专家孤学”。事实上,《儒林传稿》的正传与附传多叙家学传衍,如《惠周惕传》附列惠士奇、惠栋、江声等传。《戴震传》附有凌廷堪传,并无“皖派”踪影。书中叙述涉及皖南的学术关联,却没有视为同一派别。当然,严斥汉学的方东树提到了“扬州学派”。他攻击汪中“欲废‘四子书’之名”,《墨子》研究是“颠倒邪见”,“后来扬州学派著书,皆祖此论”(66)。方东树以此讥贬扬州学者,而当时健在的阮元、江藩等人,并不以“扬州学派”自居。仪征刘师培以及认同扬州汉学的俞樾、孙诒让、章太炎等人,在谈及清学流派时,则没有接受“扬州学派”的概念。

       在清末社会变革中,政治对垒与学术纷争交织于一。无论是章太炎、刘师培等古文经学家,还是康有为、梁启超等今文经学者,无不重视政治上、学术上的党派性。在彰显派系的思维习惯中,他们偏重对清代学术分派,建立汉学谱系。后人不察,纷纷落入分派的窠臼而难以自拔。然而,梁启超、刘师培并没有坚信汉学分派。清末刘师培虽讲汉学分派,却开宗明义:“昔周季诸子,源远流分,然成守一师之言,以自成其学。汉儒说经,最崇家法;宋明讲学,必称先师。近儒治学,亦多专门名家,惟授受谨严,间逊汉、宋。”(67)他认为清代汉学的师承授受不如汉、宋人谨严。至民国年间,梁启超对早年的分派也不那么自信了。作于1920年的《清代学术概论》既将乾嘉考证学分派、归类,又说“其实清儒最恶门户,不喜以师弟相标榜。凡诸大师皆交相师友,更无派别可言也”(68)。四年之后,他一方面说乾嘉汉学有吴派、皖派。此外,尚有扬州一派,有浙东一派。另一方面指出:“以上所举派别,不过从个人学风上以地域略事区分,其实各派共同之点甚多。许多著名学者,也不能说他们专属哪一派。”(69)梁启超的认识无疑具有典型意义。

       目前有关清代汉学的每一分派均遭到质疑。可以说,这是一个难有定论的命题,即使不是误区,其负面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直到19世纪中期,清代士人多以某氏之学概述汉学脉络,如吴县惠氏、高邮王氏、常州庄氏等,未见后来那样的分派。既然如此,何不换位思考,超越分派,从更丰富、更具体的家学脉络来梳理清代汉学,使之更切近实际?

       从家学看汉学脉络

       乾隆三十八年(1773)开四库馆被看做汉学兴盛的标志,但此前出现了一批崇尚经学、推崇汉学的著名学者,如惠栋、江永、戴震、钱大昕、沈彤等人。他们并非朝廷命官,与官学关系不大。清代学术的繁荣与其说见诸官方学术事件,毋宁说体现在众多家学的繁衍。

       究其主因是,在学问日趋精深,而传授途径仍然狭窄的时代,其家世业具备一些常人缺少的有利条件。清代考史家赵翼曾经指出:“古人习一业,则累世相传,数十百年不坠。盖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所谓世业也。工艺且然,况于学士大夫之术业乎!”(70)嘉道年间的钱泰吉也认为:“大抵为学必有师承,而家学之濡染为尤易成就。”(71)民国年间的胡蕴玉说:“国朝学术可称极盛,余姚黄氏、鄞县万氏、高邮王氏、嘉定钱氏,其父子兄弟类能著书成一家言。家学之盛,超轶前古。当时宣歙间盛称胡氏。”(72)作为绩溪胡氏的后人,胡蕴玉感受到清代家学传衍的重要性和繁盛,而所述尚不全面。

       刘师培也总结了家学传衍的意义:“自汉学风靡天下,大江南北治经者以十百计。或守一先生之言,累世不能殚其业。”(73)因为他认为,儒者诸学中,以经学为难:“盖帖括之家,稍习宋明语录,束书不观,均得自居于理学。经世之谈,仅恃才辩;词章之学,仅恃华藻;而校勘金石,必施征实之功。若疏理群经,讲明条贯,则非好学深思,不能理众说之纷,以归一是,故惟经学为难能。”(74)“累世不能殚其业”正是刘氏《左传》学的写照。这也反映清代汉学的艰难历程和学术传承的意义。

       另一方面,因血缘和学术熏染,族人对家学的认同也比地域和师承更加容易。清末叶德辉自称:“一生学业成就,固得力于庭训,而亦克承家学,有以光大之。”(75)孙诒让重视家学,而不标榜师承,自感“凡治古学,师今人不若师古人。故诒让自出家塾,未尝师事人,而亦不敢抗颜为人师……(曲园俞)先生,于诒让为父执,其拳拳垂爱,尤逾常人,然亦未尝奉手请业。盖以四部古籍俱在,善学者能自得师,固不藉标褐师承以相夸炫也”(76)。孙诒让学术上博采众长,使家学出现了转变和发展,但仍把家学熏陶置诸首要。

       在清代汉学格局中,师承与家学常常合而为一或交叉传授。许多学者均有家学渊源,一些著述历经数代才完成,而这些考证之作的梓行和流播,也多是经历数代人完成的。关于清代汉学世家的统计,论者多有出入,多者四、五十家,少者二、三十家。从江藩的《国朝汉学师承记》到徐世昌主编的《清儒学案》、支伟成的《清代朴学大师列传》等著述对此略有涉及,近几十年也出现了一些专论单个学术家族的论著。笔者认为,知人论世地讨论清代学术家族的兴起、特色和传衍,是进一步剖析清代学术脉络,超越汉学分派的有益途径。

       综上所述,清代汉学家的学术师承和交游错综复杂,而论者分派标准又不尽相同,有的偏重地域性和交游,有的看重师承,有的注意到学术异同,难免横看成岭侧成峰。综观之,汉学分派陷入困境的主要根源之一是对交织的师承关系认识不清,二是过重学术地域性。加之,有的“学派”附入了差异较大者,导致概念笼统失当,而对其学术本身、学术认同注意不够。而事实上,在乾嘉学者中,一些人超越地域性而另启新途,甚至在师承脉络中,弟子修正师说、改变学术方向者也屡见不鲜。注意到这些复杂性,当为深入认知、研究清代汉学开辟广阔空间。

       注释:

       ①(37)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92、95页。

       ②(45)章太炎:《訄书重订本·清儒》,《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6、157页。

       ③刘师培:《近儒学术系统论》,《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9册,宁武南氏1936年校印本,第3~4页。

       ④汪喜孙:《先君灵表》,杨晋龙主编:《汪喜孙著作集》(中),(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2003年版,第627页。

       ⑤(55)(57)(62)《章太炎先生论订书》,载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卷前,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1~7、4、6、7页。

       ⑥(25)张舜徽:《清代扬州学记》,广陵书社2004年版,第1~2、84页。

       ⑦黄爱平:《清代汉学流派研究的历史考察及其评析》,《中国文化研究》2008年第3期。

       ⑧陈祖武推衍其师杨向奎先生之说,对吴、皖分派提出质疑,详见其《关于乾嘉学派的几点思考》,载《清儒学术拾零》,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2~169页。

       ⑨暴鸿昌:《乾嘉考据学流派辨析——吴派、皖派说质疑》,《史学集刊》1992年第3期。

       ⑩王记录:《钱大昕是吴派吗?兼谈乾嘉学术派别问题》,《河南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5期。

       (11)龚书铎:《清代学术漫议》,载《清代学术史论》,故宫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

       (12)钱大昕:《与友人论师书》,《潜研堂文集》卷三三,陈文和主编:《嘉定钱大昕全集》第9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64~565页。

       (13)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22页。

       (14)惠栋:《九经古义·九经古义述首》,载《丛书集成新编》第1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163页。

       (15)戴震:《题惠定宇先生授经图》,《戴东原集》卷一一,《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乾隆五十七年段玉裁刻本,第10页。

       (16)王鸣盛:《古今解钩沉序》,《西庄始存稿》卷二四,《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乾隆三十年刻本,第7页。

       (17)纪昀等纂:《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二九,上册,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80页。

       (18)焦循:《述难四》,《雕菰楼集》卷七,《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刊本,第14~15页。

       (19)钱泳:《竹汀宫詹》,《履园丛话》(上),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8页。

       (20)章太炎:《吴派经学大师列传第三批语》,载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26页。

       (21)汪中:《大清故贡生汪君墓志铭并序》,《新编汪中集》,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483页。

       (22)钱庆曾校注:《钱辛楣先生年谱·竹汀居士年谱》,《嘉定钱大昕全集》第1册,第13页。

       (23)张舜徽:《清儒学记自序》,《张舜徽集·清儒学记》,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24)汪中:《与巡抚毕侍郎书》,《新编汪中集》,广陵书社2005年版,第428页。

       (26)汪中:《大清故候选知县李君之铭并序》,《新编汪中集》,广陵社2005年版,第480页。

       (27)阮元:《毛西河检讨全集后序》,《揅经室二集》卷七,上海涵芬楼《四部丛刊》影印初刻本,第10~11页。

       (28)焦循:《申戴》,《雕菰集》卷七,《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刊本,第10页。

       (29)闵尔昌编:《江子屏先生年谱》,《北京图书馆珍本年谱丛刊》第122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8年版,第592、594~595页。

       (30)江藩:《国朝宋学渊源记》,《国朝汉学师承记(外二种)》,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222页。

       (31)汪喜孙:《与王念孙书(二)》,载杨晋龙编《汪喜孙著作集》(上),(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年版,第185页。

       (32)阮元:《拟儒林传稿汪中传》,载杨晋龙编《汪喜孙著作集》(下),(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年版,第901页。

       (33)阮元:《庄方耕宗伯经说序》,《味经斋遗书》卷首,清道光年间刊本,第1~2页。

       (34)阮元:《阮宫保与喜孙书》,杨晋龙编:《汪喜孙著作集》(下),(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年版,第970页。

       (35)刘逢禄:《汪容甫遗书序》,《刘礼部集》卷一○,光绪十八年重刊本,第1页。

       (36)章学诚:《浙东学术》,《文史通义》内篇二,《章氏遗书》1922年刊本,第23页。

       (38)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页。

       (39)钱穆:《中国儒学与文化传统》,载《中国学术通议》,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80页。

       (40)《章太炎先生论订书》,载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卷前,岳麓书社1998年版,第2、5页。

       (41)全祖望:《答诸生问思复堂集帖》,《鲒琦亭集外编》卷四七,《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嘉庆十六年刻本,第15页。

       (42)金毓黻:《中国史学史》,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334页。

       (43)详见何冠彪《浙东学派问题平议——兼辨正黄宗羲与邵廷采之学术渊源》,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清史室编《清史论丛》第七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7~242页。

       (44)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清代中期学术思想史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69~72页。

       (46)俞樾:《致黄以周》,《俞樾函札辑证》(上),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105页。

       (47)刘禺生:《章太炎师事孙诒让》,《世载堂杂忆》,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26页。

       (48)宋恕:《复章枚叔函》(1897年7月14日),载胡珠生编《宋恕集》(上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573页。

       (49)周予同:《“汉学”与“宋学”》,载朱维铮编《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增订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37页。

       (50)戴望:《故礼部仪制司主事刘先生行状》,《谪麐堂遗集》文卷一,宣统三年刊本,第18~19页。

       (51)戴望:《注论语叙》,《戴氏注论语小疏》,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1~292页。

       (52)戴望:《戴望致张星鉴》,载陈烈主编《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书札(修订本)》(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932页。

       (53)俞樾:《致戴望》,《俞樾函札辑证》(上),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页。

       (54)(67)刘师培:《近儒学术系统论》,《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9册,宁南武氏1936年校印本,第5页。

       (56)陈寿祺:《答段懋堂先生书》,《左海文集》卷四,《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刊本,第48页。

       (58)陈寿祺:《尚书大传定本序》,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附叙录辨伪)》,《丛书集成新编》第106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342~343页。

       (59)陈寿祺:《驳沈果堂〈尚书小疏〉唐虞不步五星说》,《左海文集》卷三,《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刊本,第37~38页。

       (60)陈寿祺:《答翁覃谿学士书》,《左海文集》卷四,《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刊本,第27页。

       (61)陈寿祺:《闽浙总督赵福建巡抚孙奏为请以明儒从祀文庙恭折奏》,《左海文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清刊本,第32页。

       (63)纪昀等纂:《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凡例》(上册),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3页。

       (64)焦循:《与孙渊如观察论考据著作书》,《雕菰集》卷一三,《续修四库全书》影印道光刊本,第23~24页。

       (65)阮元:《儒林传稿序》,《儒林传稿》卷前,《续修四库全书》影印嘉庆刊本,第2页。

       (66)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国朝汉学师承记(外二种)》,第291~292页。

       (6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4页。

       (69)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五,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2页。

       (70)赵翼:《累世经学》,《廿二史札记》卷五,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0页。

       (71)钱泰吉:《曝书杂记》卷二,《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本,第21页。

       (72)胡蕴玉:《胡秉虔传》,闵尔昌编:《碑传集补》卷四○,《近代中国史料研究丛刊》初编第一百辑,(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本,第2175页。

       (73)刘师培:《扬州前哲画像记》,《刘申叔先生遗书》第60册,宁南武氏1936年校印本,第3页。

       (74)刘师培:《清儒得失论》,《刘申叔先生遗书》第49册,宁南武氏1936年校印本,第10页。

       (75)杨树毂、杨树达:《郎园学行记》,《叶德辉文集·附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30页。

       (76)孙诒让:《答日人馆森鸿书》,载张宪文辑《孙诒让遗文辑存》,浙江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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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汉学分布困境分析_钱大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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