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为真:袁宏道的审美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自然论文,袁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596年,年仅27岁的袁宏道打出“独抒性灵”的旗帜①,将自徐渭、李贽以来,酝酿已久的张扬情感、表现自我的文学革命推向了时代精神的高潮。然而,自1597至1609年间,袁宏道在自己人生岁月的最后时期,不仅对自己早期“不拘格套”的诗文创作多有反省、自责②,而且在书简、文章中对关系文章审美品味(“格调”)的层面发表了系列论述,这些论述集中表现在他对“趣”、“韵”、“淡”和“质”四个审美范畴的阐述中。宏道性灵论的基本主张是“不拘格套”、“任性而发”,在风格上是以“孤行”、“新奇”、“独造”和“本色”为特色。在文坛对垒中,推崇“趣”、“韵”诸审美品味,本是与之相反对的拟古复古一派的主张。因此,当代学者普遍持有晚期宏道自我改易“性灵论”精神的主张。③然而,这样看待宏道晚年论述,失之字面浅处,没有深究他的精神延进。要厘清宏道晚年美学精神的意旨,不仅要对他集中论述相关范畴的文献做细致解析,而且必须将他前后时期论述哲学、人生的重要文献作联系阐述。我们认为,宏道早年性灵论的美学宗旨,是“真情自然”,而他晚年对审美品味的阐述,正是这个宗旨的深化延展。
一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
1597年,袁宏道在《叙陈正甫会心集》一文中阐述了他关于“趣”的观念: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④
宏道论“趣”,要旨有三:其一,“趣”是表现于人生的一种空灵的格调,可以感觉,却不可以捕捉;但是,“趣”又不是表面形式或光环——它本质上是自内而外的“神情”;其二,“趣”得之于“自然“。所谓“自然”,就是自我的真性灵(真性情)的表现,而儿童的心灵最真、最纯,最自然,表现为人生,就是最高级的“趣”;其三,学问、阅历和种种社会规范,是对人生自然的限制,也就是对“趣”的束缚,因此,在成人社会中,只有不受知识、规范束缚而保持自由放任的人,才因为保持了人生之自然而具有真趣。
宏道论“趣”,显然综合了严羽和李贽的思想。严羽论诗说道:“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⑤宏道所说“趣如山中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是对严说略有变换的转述。两人都认为“趣”(“兴趣”)既难得(达成)又难识(把握)。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严羽的“兴趣说”,专于论诗,是从诗歌的意象—意境特征立论的——“盛唐诸人惟在兴趣”;宏道论“趣”,却是从人生本意着眼——“世人所难得者唯趣”。两人着眼点的差异,也确定了他们论趣旨归的不同。这个不同,就是宏道从严羽借禅喻诗的神韵空灵,转向了李贽的自然任性。
李贽主张“童心说”,认为学者“以多读书识义理障其童心”,而清除闻见道理,是恢复童心,做真人、作至文的前提(“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⑥。他关于“趣”,有“真趣”、“天趣”和“奇趣”的用法,这三趣实为一,即“真人真趣”。在为“山农打滚”⑦辩护时,李贽称“山农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何与诸人事,而义以为禅机也?”他阐述说:“当滚时,内不见己,外不见人,无美于中,无丑于外,不背而身不获,行庭而人不见,内外两忘,身心如一,难矣,难矣。不知山农果有此乎?不知山农果能终身滚滚乎?吾恐亦未能到此耳。若果能到此,便是吾师,吾岂敢以他人笑故,而遂疑此老耶!若不以自考,而以他人笑,惑矣!非自得之学,实求之志也。然此亦山农自得处耳,与禅机总不相干也。山农为己便是为人,自得便能得人,非为己之外别有为人之学也。”⑧李贽以“山农打滚”论“真趣”,结论是“真趣”的真谛就是“为己自得”——真趣是“自得良知真趣,自打而自滚之”,与他人无关系,与学问义理无关系。
宏道论“趣”,立足点显然是李贽的“真趣观”。他论趣的总纲“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是李贽童心说“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的转语。他同样认为“闻见知识”是得趣和识趣的障碍。童子“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成人“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说明的都是“趣”是无闻见知识束缚的自然真心的人生情态。值得注意的是,他不仅赞赏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不求趣而趣近之”;而且认同酒肉声色之徒,认为其“率心而行,无所忌惮”是“以无品近趣”。宏道不仅发挥了李贽“为己自得”的“真趣观”,而且把他从山林学者颜山农的“自得良知真趣”扩展到追求酒肉声色享乐的“无所顾忌”。换言之,如果说李贽的“真趣观”尽管非学非理,但仍然还是从学者的性命之学立论;宏道的趣味观,则直接表达为一种自然任性的世俗生活精神。
1597年,袁宏道还写了另一篇重要文章《与仙人论性书》。在该文中,宏道借佛学“万相唯识”的观念阐述了他的处世观:
一切计较,皆缘见性未真,误以神识为性。既误认神,便未免认神之躯壳,既误认躯壳,便将形与神对,性与命对。性与命对,故曰性命双修;形与神对,故曰形神俱妙。种种过计,皆始于此。若夫真神真性,天地之所不能载也,净秽之所不能遗也,万念之所不能缘也,智识之所不能入也,岂区区形骸所能对待着哉?⑨
现世间一切物相,都来自于自我的心思意念,即都离不开心的活动作用。但是,“心”本性又是空的,因为离开了它的活动作用,它本身就空无一物。然而,正是这“心”之“空”落实于万象,以万象的生成幻灭展现了佛的真神真性——空。物、心、佛,在“空”的“心印”活动中,是三位一体的,体悟到这三位一体,就“立地成佛”。宏道在这里得出的存在论结论,是兼容了佛道的形与神、性与命的双重同一观。既然形神无对、性命一体,那么,一切计划区别皆是自划地牢、自作囚徒。所谓“真神真性”,实际上就是“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的童心。若童心不存,等而下之,则是“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的山林人生;再等而下之,则是“率心而行,无所忌惮”的酒肉声色之谋。因之,“趣”就是以自我生命的自然完整为基础的“为己自得”。
在1598年的《广庄》一书中,宏道阐述庄子“逍遥”、“齐物”、“养生”诸义,认为人自据有限的感官识见去衡量天下事物的大小是非,并以之作为养生求胜的根据,本是虚妄自缚。宏道据庄子之论指出,人均以自己的标准(“情量”)衡量天下事物,只能拘于自己的有限把握力,因此不可能对事物作出客观判断。他说:
由此推之,极情量之广狭,不足以尽世间之大小明矣……圣不能见垣外,故智未始不蒙也。正倒由我,顺逆自彼,游戏根尘无妨碍,尽圣人者,岂有三头九臂,迥然出于人与虫之外哉?惟能安人虫之分,而不以一己之情量与大小争,斯无往而不逍遥矣。⑩
宏道明确人的识见的有限性,从而反对以人的识见衡量天下事物。在他看来,圣人都不能见方外之物,普通人的智识蒙昧就更不待言(“圣不能见垣外,故智未始不蒙也”)。他所主张的是超越是非大小区别而任性自在(“正倒由我,顺逆自彼,游戏根尘无妨碍”)。圣人之高,不出于“人与虫之外”,“惟能安人虫之分,而不以一己之情量与大小争,斯无往而不逍遥”。《广庄》的主旨,是《与仙人论性书》的要义相通的,“安人虫之分”之论,也是宏道论趣之要义所在。因为“人虫之分”本是自然之分,“安人虫之分”即是顺自然而行,“真趣”就在其中。
二 “唯淡也不可造;唯淡也无不可造”
1604年,袁宏道写《叙呙氏家绳集》,论“淡”,该文说:
苏子瞻酷嗜陶令诗,贵其淡而适也。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浓者不复薄,甘者不复辛,唯淡也无不可造;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也。(11)
宏道对“淡”的论述,有三层基本含义。其一,“淡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淡”不是任何人工设计、有意为之的品质,它是作者内在自然的“真性灵”;其二,“淡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淡”本身不是一种文学风格或品味,但是它是使文学风格和品味得以成真——获得生趣、神韵——的源泉,文学的丰富生动都根源于它,因此是“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其三,淡是“真性灵”的生命本色,不仅不因学而至,也无关于才;反而言之,才与学都可能成为对“淡”的限制、拖累。白居易(“香山”)作诗以“直率”和苏东坡(“玉局”)作诗以“豪放”,但却不能达于“淡”,根本原因就在他们“一累于理,一累于学,故皆望岫焉而却,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
宏道论“淡”核心论点在于:“淡”得之于自然,亦即得之于我之真性真情的自然表率。因此,“淡不可造”,既指淡不可刻意为之,亦指淡非模拟仿袭而来。他在这篇《叙呙氏家绳集》中,将他评论的诗人里呙氏与陶渊明相比较,认为两者的生平与诗风都相近相似,而且都归于“淡”。但是,他明确否定里呙氏的“淡”是仿习(“似”)陶渊明而来——“非似陶令也,公自似也”,即是指“淡”是我之为我的本性流露。“公以身为陶,故信心而言,皆东篱也。”所谓“以身为陶”,是指身体力行于“淡”的人生,自似而似陶,“故信心而言,皆东篱(陶渊明)也”。换言之,在宏道看来,“淡”本于自然素朴的生活态度,是其真切实践的自然流露,“真率简易,无复雕饰”。
从1597年写《叙陈正甫会心集》到1604年写《叙呙氏家绳集》,宏道的人生经历了7个年头。这期间,宏道写于1599年的《西方合论》集中展示了宏道由禅宗归依净土宗后的佛学观念。在该书引论中,他认为,本应“悟修并重”的禅学,却在今天“狂滥遂极”(12)。宏道在1600年再度辞官回归公安,在城南柳浪的六年隐居生活中,持素戒色、潜心修行。这个宏道的新面目,与1600年前的宏道是大为殊异的。在1601年的《答陶周望》一信中,宏道已经明确提出“冷淡”的学道观。他说:“山居颇自在,舍弟近亦喜把笔。闲适之时,间闻亦唱和。柳浪湖上,水月被搜,无复遁处。往只以精猛为工课,今始知任运亦工课。精猛是热闹,任运是冷淡。人情走热闹则易,走冷淡则难。此道之所以愈求愈远也。”(13)“任运是冷淡”,当是他论淡思想的发端。
他在此期间的哲学思想,汇总表现于1604年的答问录《德山麈谭》。在这个答问录中,宏道以儒、道、释为经纬,纵横论议治学为人,他的主旨是因自然、顺人情。他认为执理拂情和标奇尚异都不可取,前者不知“理在情中”,后者“执着太甚”;他引用临济禅师“随缘消日月,任运着衣裳”的诗语,主张“随缘任运”的生活态度。以《德山麈谭》而论,柳浪时期的袁宏道,是将儒、释、道均作“日用伦常”来看。他说:
一切人皆具三教。饥则餐,倦则眠,炎则风,寒则衣,此仙之摄生也。小民往复,亦有揖让,尊尊亲亲,截然不紊,此儒之礼教也。唤着即应,引着即行,此禅之无住也。触类而通,三教之学,尽在我矣,奚必远有所慕哉?(14)
“顺人情可久,逆人情难行”,(15)这是宏道所谓“人具三教”的旨归。“随缘任运”,也就是自然顺情而行,对内是自然顺情,对外是过平常人生。“打倒自家身子,安心与世俗人一样”(16),这是《德山麈谭》的结论、宗旨,当然也是此期间宏道的精神旨归。而作为审美范畴的“淡”被他特别标举,根源也在此。
“淡”是自先秦以来,由道家哲学发端的一个哲学理念。老子说:“道之出口,淡乎其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17)他是将“淡”作为宇宙万物之根本“道”的一个根本特征。这个特征也决定了相应的人生观念:“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无味”就是“淡”。王弼注说:“以无为为居,以不言为教,以恬淡为味之极也。”(18)循老子的哲学,庄子说:“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19)这种“以淡为本”的宇宙观延伸为人生哲学,就形成为一种隐逸于万物,而游心于无穷的人生情怀。
宏道论淡,虽然源自他在柳浪隐居时期特殊的心境、意识,但是,他关于“淡”的核心思想并未脱离庄子的主旨。所谓“唯淡不可造”,即谓淡得之于自然;所谓“唯淡无不可造”,即谓淡为万物之本,生天生地。这两说都是本于庄子的。宏道认为淡不可以人力获得,理与学都是对“淡”的障碍。这也是庄子以自然为本的美学主张的要义。在《德山麈谭》中,宏道特别表达了对“明”(理智知识)的否定态度。他说:
世人终身受病,唯是一明,非贪嗔痴也。因明故有贪有嗔及诸习气。试观市上人,衣服稍整,便耻挑粪,岂非明之为害?凡人体面过不得处,日用少不得处,皆是一个明字,使得不自在。小孩子明处不多,故习气亦少。今使赤子与壮者较,明万不及一;若较自在,则赤子天渊矣。(20)
理与学的功用是“明”,而“明”增添习气,损害纯真自在。成人明胜于孩童,而自在却不仅远不及于孩童,而且有天壤之别。“自在”是“淡”的应有之意。
“淡之本色”,是自我自然真性情所在。这个“淡之本色”将“淡”落实于自我,与宏道性灵论中的“本色独造”是相通的。因此,有学者认为宏道对“淡”等范畴的阐述标志着对性灵论主张的自我否定和放弃,(21)是失于片面看问题了。
三 “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
袁宏道在1607年《寿存亝张公七十序》中论“韵”,他说:
大都士之有韵者,理必入微,而理又不可以得韵。故叫跳反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醉者无心,稚子亦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由斯以观,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22)
宏道论“韵”,要旨有三:其一,从“学道”立意,认为“韵”来自于学问通达之后的超越境界,“韵”本身就是这超越的表现;其二,儒家道统,本来以超越从容之乐为学道之致——“韵”,而俗儒出于学道不达,将拘束迂腐作为儒学之旨;其三,“韵”与“趣”相同,根本上是得之于自然,就成人而言,“韵”是从理的束缚中得大解脱的结果。
宏道把“韵”比拟为“山之岚”、“水之波”,认为颜乐点咏是“学道人之波澜色泽”。“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他非常明确地把“韵”定义为求人生性命之学所获得的超越而自然的人生境界——“学道有致,韵是也”。“学道有致”,就是不拘于理与学,反而是从中超脱出来,以乐的精神与游戏的状态展现平易质实的人生妙义——“道”。《论语》载,“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同也不改其乐”(《论语·乡党》),曾点以“浴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为人生理想(《论语·乡党》)。他认为,颜回之乐和曾点之咏歌所体现的生命精神,也就是学道所致之“韵”。
宏道认为这种充满生气灵动的精神意气,本质上“任达”、“旷逸”,是儒家圣学的生命所在。但是,俗儒不知,把“高明玄旷清虚澹远者,一切皆归之二氏(道、释)”,把“腐滥纤啬卑滞扃局者,尽取为吾儒之受用”。俗儒即是学道无致的“老学究”,其病在于不能入于理而超于理,而是完全为理所缚,执理论世。“学道有致”,有双层含义:其一,对理的精深研求体悟——“大都士之有韵者,理必入微”;其二,超脱理缚,复返于常人自然自在的自由情态——“纵心则理绝而韵始全”。宏道此论,明确把“韵”与“理”相对。有心于理,既为理所缚而失于韵;无心于理,既从理得解脱,纵心自然,复归于韵。“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宏道论“韵”,竟又归结于稚子、醉人的“无心”。稚子叫跳反掷,醉人嬉笑怒骂,皆是其“韵”,而其所以得“韵”,根本在于“纵心则理绝而韵始全”。
1606年,袁宏道在《答陶周望》一信中,回顾了自己在柳浪隐居六年的心境、意识的变化。他说:“大都世间自有一种平易质实,与道相近者,而自视庸庸,以道为高而不敢学。淸士名流,目以为非吾不能学道也,而矫厉太甚,终成自欺,与道背驰而不可学。近者不学,学者不近,所以两难。近者不学,学者不近,所以两难。罗近溪曰:‘圣人者,常人而肯安心者也。常人者,圣人而不肯安心者也。’此语抉圣学之髓。……若非归山六年反复研究,追寻真贼所在,至于今日亦将为无忌惮之小人矣。”(23)
宏道此信,是其《德山麈谭》“打倒自家身子,安心与世俗人一样”(24)意旨的进一步阐发。他认为,“平易质实”,是生活的常情、常态,学问的至道就是懂得而且安心于这常情、常态。宏道表示,自己归山六年,追寻到了自身之内的“真贼所在”——“无忌惮之小人”。在《德山麈谭》中,宏道关于“无忌惮”有如下论述:
问:何谓无忌惮?答:不知中庸之不可能,而欲标奇尚异以能之。此人形迹虽好看,然执着太甚,心则死矣。世间唯此一种人最易动人,故为夫子所痛恨。(25)
“无忌惮”的特征是“标奇尚异”,而其要害是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执着太甚,心则死矣”。正是在这“平易质实”——“常人而肯安心”——的精神旨归中,袁宏道提出了他对“韵”的论述。
“韵”本指“声韵”,魏晋人开始以“气韵”、“神韵”品评人物,意指人物的气质、风度和神气。南朝谢赫以“气韵”、“神韵”品评绘画,是将“韵”转化为艺术批评范畴的开端,此后唐宋人纷纷以“韵”(或复词“气韵”、“神韵”等)指称艺术作品的风格、意味和精神品位等非具象性意蕴。宋人范温《潜溪诗话》总结前人论述,对“韵”的美学内涵作了系统阐发。他认为“韵”不是艺术作品的局部特征,而是整体特征,最高品格——“韵者,美之极也”;“韵”是艺术作品超越图画、文字、声音之外的意味、意蕴——“有余意之谓韵”;“韵”不是来自“尽发于外”的露才用长,而是“收藏于内”的精神容裕,它的本质是“必也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26)钱锺书进而概括说:
综合诸说,刊华落实,则是:画之写景物,不尚工细,诗之道情事,不贵详尽,皆须留有余地,耐人玩味,俾由其所写之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识未道之情事。取之象外,得于言表(to overhear the understood),“韵”之谓也。(27)
宏道论“韵”,与前人有差异。如上述钱锺书所概括,前人论韵,自谢赫而至范温,着眼点在于艺术作品构成的“隐露”(虚实)关系,“露”即作品直接表象出来的内容,“隐”则是作品借其表象暗含的意蕴,是超越于表象的。“取之象外,得于言表”,途径在“言表”,目的在“象外”,所以求有余(余意、余味),“有韵”的创作风格是收敛含蓄,意象特征是空灵虚旷。宏道的着眼点,显然不在于作品构成的隐露虚实,也不在于作品的形神关系,而是视“理”为人生之束缚、以“韵”为人生之大解脱。他所赞成的“任达”、“旷逸”,更遑论稚子醉汉的“无心”,都是“纵心理绝”之举,以之为“韵”,实在难以虚旷空灵论,反而是解除法理之虚高,归返于平易质实的自在人生。
四 “刊华而求质,唯恐真之不极也”
1609年,袁宏道撰写《行素园存稿引》,以论“质”为主题:
物之传者必以质,文之不传,非曰不工,质不至也。树之不实,非无花叶也;人之不泽,非无肤发也,文章亦尔。行世者必真,悦俗者必媚。真久必见,媚久必厌,自然之理也。故今之人所刻画而求肖者,古人皆厌离而思去之。古之为文者,刊华而求质,敞精神而学之,唯恐真之不极也……夫质者,道之干也,载于言则为文,表于世则为功,葆于身则为寿,三者皆先生所余,似未足以尽先生也。岂古所称得道者?而余何足以知之。(28)
宏道论“质”,主张有四:其一,文章要传世,必须以“质”胜,而“质”的本质就是“真”,即自然真实;其二,“质”的获得,是剥除虚饰浮华而求真的过程,铅华洗尽,“质”就达到;其三,“质”作为“真”的体现,其真谛是作文者的生命精神回归自然,它通过“去文”、“去理”,“去为文之意”而达到如自然行风一样,文章无意为之而作;其四,“质”是作者自我深入人生体验的产物,体验愈深,“质”就愈纯,感染影响力就越强——愈能传世。
文质之争,是自古以来不息于文人士夫的公案。孔子为儒家立原则,认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主张“文质彬彬”,即文与质相符合。老庄却持自然宗旨,非文反伪,素朴自然的“真”为标榜。刘勰综合儒道,认为“文附质”、“质待文”。他说:“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盻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29)刘勰以情为质为经,以辞为理为纬。“纬”者,饰也,饰经成理也。他持的是情本论的主张,所谓“辩丽本于情性”,即“文附质”;但是又认为情(情性)须待文采之辞理定和表彰,所谓“盻倩生于淑姿”,即“质待文”。
宏道论质,不是持“文质彬彬”的原则,他不认为“质待文”是必然的,也不认为“文附质”是必要的。“古之为文者,刊华而求质,敞精神而学之,唯恐真之不极也。”这是宏道论质的要旨,“质”不待“文”,而是对“文”之华采裘装饰剥除清洗的产物——“刊华而求质”;“求质”,就是求真,求纯然无杂、素朴无伪的真——“真之极”。“质”就是“真”的高度纯化的境界。惟“真”可以传世,而“媚”则令人厌弃(“真久必见,媚久必厌,自然之理也”)。宏道又指出“质”是“实而不俗,理而不腐”(“有长庆之实,无其俗;有濂、洛之理,无其腐”)。“实”,是具体实在之物,“理”是章法规矩,两者可真可伪;“俗”与“腐”都是违真返质的。从上下文看,宏道此说立意在于“不俗”与“不腐”,亦即“反俗”、“反腐”而求真。
宏道认为,“求质”就是去媚求真的人格精神进修历程。在这个历程中,“博学详说”只是一个前导性的进修阶段,而“质”的达成,却是豁然开朗的顿悟。“一变而去辞,再变而去理,三变而吾为文之意忽尽。”以作文论,“刊华而求质”就是剔除“为文”的“辞”、“理”追求——“为文之意忽尽”,无心于文,而自然成文。在文质之争中,刘勰有“为情造文”与“为文造情”之分,他主张前者而反对后者(30)。“古之人不自以为文也,曰是质之至焉者矣。”宏道之旨,不仅反对“为文造情”,而且也不主张“为情造文”。“一变而去辞,再变而去理”,“辞”“理”双去,他所赞许的文章当然只能是“信心信口”的自然之文了。所以他用“风高响作,月动影随,天下翕然而文之”喻比“质之至”。
宏道论质,主张刊华求质,与其早期性灵论新奇独造,立意略有区别。但是,他主张新奇独造,旨在打破格套,反对模拟,从而直抒胸臆,其旨归在于为文的自然真实;他主张刊华求质,旨在反对虚伪造作,并且反对实而俗、理而腐的文风,旨归仍然在于为文的自然真实。约以1600年为界,宏道思想前后的差别,大概是由慷慨激越,深化为质实平易,而其为自我性灵的真实自然之心是不变的。“大都入之愈深,则其言愈质,言之愈质,则其传愈远。夫质犹面也,以为不华而饰之朱粉,妍者必减,媸者必增也”。质在于人生世界的深刻体入,如果粉饰伪质,减美增丑。这实在是他论质的旨归:为文的至道,不是求文之华美合理,而是达人生是真情自然。
钱伯城说:“宏道此文主‘质’,与前主情,主性灵,又有不同。然主自然,则一也。”(31)不少当代学者,认为宏道论质论淡,表现了从禅归儒、从自我表现到循理尚学的基本精神转换(32),这是不合实情的,学者们此论是拘于宏道前后文章的表象差异了——他们拘于宏道一时对儒道释的差别说法,不知这只是“因病下药”的方便之言,不知道宏道之为宏道,其真胸臆并不在儒释道三家的差别高下并先后择之为皈依,其“一切人皆具三教”之说已经把三教打成一片(33)。
准确地讲,宏道前后期的文章风格和作文立意,确有变化差别,但是在基本精神层面,宏道是一以贯之地主张“真情自然”的(34)。他对于“学”与“理”,始终保持着警惕,晚年的努力,其实是试图从早期简单地拒学绝理深化发展到超学化理。“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纵心则理绝而韵始全”,“不自以为文也,曰是质之至”,立意都在于自然真实。还应当说,“趣”、“淡”、“韵”和“质”,不仅都是“主自然”,而且也都是“主情感”。“大都入之愈深,则其言愈质,言之愈质,则其传愈远。”宏道此言“入之愈深”,非谓理学,而是情感——无情感何以谈“入”?因此,钱伯城认为宏道论质,“主自然”,而不“主情感”,则又不确切了。
1609年,宏道病逝前一年,入秦川作乡试主考官(“典试秦中”),他写有程文(考试范文)《和者乐之所由生》一文。该主题如下:“天下见圣人之乐,有时走百灵而仪凤凰,遂以为有鬼工神授,而不知圣人非有加于性情之外也,本人心自有之和,以宣节之耳。和之极而至于彻幽导物,不可穷诘焉。此则和之自为造物,而圣人不知也。夫和者,人心畅适之一念,通圣凡而具足者也。观海水者,见其澎湃浩渺,遂以为天下无水,而不知近而求之,檐滴蹄涔皆水也。圣人于人,大小有间矣,而畅适之一念,岂有间哉!”(35)宏道在此做的虽然是官样文章(程文),但是,他立论的主旨从其以人情论乐(音“洛”),并且主张“和”是“人心畅适之一念,通圣凡而具足者”,简而言之,他所坚持的主旨依然是“真情自然”。
注释:
①④⑨⑩(11)(12)(13)(14)(15)(16)(20)(22)(23)(24)(25)(28)(31)(35)(明)袁宏道著,钱伯诚标点,《袁宏道集笺校》,第187—189页,第463—464页,第488—490页,第796页,第1103—1104页,第1638页,第1244页,第1290页,第1291页,第1297页,第1291页,第1541—1542页,第1276—1277页,第1297页,第1284页,第1570—1571页,第1571页,第1522—15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②袁宏道于1602年、1606年两度致信袁无涯,对自己早期诗文表示否定。前信称:“不肖诗文多信腕信口,自以为海内无复赏音者,兄丈为之梓行,此何异疮痂之嗜。幸谨藏之奥,为不肖护丑,勿广示人也。至嘱,至嘱。”后信称:“至于诗文,乖谬尤多,以名家为钝贼,以格式为涕唾,师心横口,自谓于世一大戾而已。”(《袁宏道集笺校》,第1251页,第1281—128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③参见:付小凡《从“独抒性灵”到无欲无我》,《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2期;孟祥荣《袁宏道:性灵的张扬与消歇——兼论晚明学术思想的变迁》,《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
⑤(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第2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⑥⑧(明)李贽:《李贽文集》,张建业(主编)、刘幼生(副主编),第92页,第254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
⑦颜钧(1504—1596),字子和,号山农。有传其讲学时就地打滚,耿定向书信对此有嘲讽。
(17)(18)《老子道德经》王弼(注),第18页,第33页,古逸丛书景唐写本。
(19)(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册,第457页,中华书局1961年版。
(21)参见王均江:《袁宏道美学思想的转变与儒释道精神的循环》,《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1年第1期。
(26)(27)钱锺书:《管锥编》第四册,第247—249页,第242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29)(30)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第346—347页,第34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32)参见孟祥荣:《论袁宏道思想的自我转变及其文化意义》,《云梦学刊》2001年第4期。
(33)周作人有一段评述宏道宗教态度可资参考:“中郎(宏道)喜谈禅,又谈净土,著有《西方合论》十卷,这一部分我所不大喜欢,东坡之喜谈修炼也正是同样的一种癖。伯修与小修,陶石篑、石梁、李卓吾、屠长卿,也都谈佛教,这大约是明末文坛的普通现象,正统派照例是儒教徒,而非正统派便自然多逃儒归佛。佛教在那时虽不是新思想,却总是一个自由天地,容得他们讬足,至于是否能够说俯仰,那我就好代为回答了。” (周作人:《重印中郎先生全集序》,载《袁宏道集笺校》,第1522—15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34)参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卷,第245—249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