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的《古文孝经》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孝经论文,古文论文,宋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K877.4;G2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4)03-0098-07
宋代是《古文孝经》之学盛极的时代,历考《孝经》学史,无论从研究《古文孝经》的人数上看,或是从研究成果上讲,都没有一个时代可与宋朝媲美。由于宋代以前的《古文孝经》业已不传,今传于世的《古文孝经》只有宋代最早。今天欲认识历史上《孝经》的今、古文问题,必然以宋代《古文孝经》为桥梁;要审察后出《古文孝经》及《孔传》的真伪,也要以宋代《古文孝经》学为借镜。真可谓前乎此看因之以信,后乎此者因之而明,宋代的《古文孝经》之学兼有承前启后、辨伪识真的功能,故有加以专门研究之必要。
一、扑朔迷离的《古文孝经》问题
《孝经》为文虽少,公案却多,在经文上有“古文”、“今文”之分,在注文上有郑注、孔传之别。此类问题时时干扰人们的注意力,影响经学研究的正常开展,给学人平添几多烦恼。为给宋代《古文孝经》问题的讨论提供清晰的背景,我们有必要对宋以前《孝经》今古文问题略作回顾。
说起宋以前的《古文孝经》,可以用“扑朔迷离,是非难断”八个字来形容,因为它在历史上时隐时现,若存若灭,要认识它仿佛系风捕影一般,非常不容易。
最早提及《古文孝经》的是刘向、刘歆父子,其后东汉桓谭、班固、许冲等人也有所论述。《汉书·艺文志》著录:“ 《孝经古孔氏》一篇,二十二章。”又:“《孝经》一篇,十八章。长孙氏、江氏、后氏、翼氏四家。”颜师古注《古文孝经》曰:“刘向云:古文字也。《庶人章》分为二也,《曾子敢问章》为三,又多一章,凡二十二章。”[1]众所周知,《汉志》系据刘歆《七略》改编,班固所说实刘歆之言,师古注也是引刘向《别录》,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区分《孝经》的今古文问题实起于向、歆父子。《汉志》“孝经类小序”述《孝经》传授:“……故曰《孝经》。汉兴,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仓、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传之,各自名家。经文皆同,唯孔氏壁中古文为异。‘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安处,古文字读皆异。”《隋书·经籍志》“孝经类小序”亦称:“至刘向典校群籍,以颜本(今文为颜芝所藏,子贞所献,详下——引者)比古文,除其繁惑,以十八章为定。”[2]明刘向曾对今古文《孝经》作过整理。师古注还引桓谭《新论》:“《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可见,《孝经》今、古文区别,一在于分章不同:今文十八章,古文分二十二章(注:《太平御览》(四部丛刊三编,商务印书馆)卷六○八(页4)引桓谭《新论》作“二十章”,下脱“二”字。),其中《庶人章》分为二、《曾子敢问章》(即今《圣治章》)分为三;另外又比今文多出一章(即《闺门章》)。二在于字数不同:今文1799字,古文1872字。三在于内容不同:《汉志》说“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两句“古文字读皆异”;桓谭说《古文孝经》文字与“今异者四百余字”。其余内容则“大较相似”[2](经籍志)。
关于《古文孝经》的来历,《汉志》“尚书类小序”:“武帝末,鲁共(即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许慎《说文解字叙》也说:“壁中书者,鲁恭王坏孔子宅,而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3]《隋书·经籍志》说:“又有《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同出。”均言西汉《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一样,都出自孔壁。问题在于这批文书到那里去了?《汉志》说:“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指古文各书)。”许冲《进说文解字表》又说:“(许)慎又学《孝经孔氏古文》,《说文》‘古孝经’者,孝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3]说明孔壁古文为孔安国所得,为鲁国孔家所藏,至昭帝时又为“鲁国三老”(孔氏后人)所献。许冲还说:“《古孝经》者,……建武时给事中议郎卫宏所校,皆口传,官无其说。谨撰著一篇并上。”于是“撰著一篇”(即《孝经孔氏古文说》)与其父《说文解字》一道“并上”(注:许冲作《古文孝经说》一事,学者多所忽略,侯康、姚振宗补后汉、三国《艺文志》皆无著录。康有为《新学伪经考》(中华书局1988年重印)之《汉书艺文志辨伪第三下》:“然不云有《孔氏说》,而许叔重遣子冲《上说文疏》,并上《孝经孔氏古文说》,则(刘)歆又伪作《孔氏孝经古文说》。”康氏以《孔氏古文说》为刘歆伪造,曲解许冲“撰著一篇”之意,今所不取。)。
历史上纷争颇大的汉孔安国《古文孝经传》,首次出现于三国时期。王肃《孔子家语解》载孔衍上书:“……得古文科斗《尚书》、《孝经》、《论语》,……安国为之今文读,而训传其义。”其《后叙》说:“……得壁中诗书,悉以归于国(安国字),子国乃考论古今文字,撰众师之义,为《古文论语训》十一篇、《孝经传》二篇、《尚书传》五十八篇,皆所得壁中科斗本也。”[4]正式提出孔安国作《古文孝经传》。孔衍乃安国孙,生活于汉昭、宣、元、成(前86——前32)时期,与许冲说“鲁国三老”献《古文孝经》同时。“鲁国三老”是鲁国(曲阜)的文化首脑,为孔氏世掌(日本《古文孝经孔传序》说:“鲁三老孔子惠抱诣京师献之”[5],将献书人坐实为孔子惠,未必其然)。如果孔衍此话当真,孔安国作有《古文孝经传》,其子孙何不一起进呈呢?许慎既然兼习《孝经古孔氏》,对孔安国作《古文孝经传》一事岂会一点不知?许冲表何以只字不提呢?可见王肃的说法是有漏洞的。
陆德明于南朝陈时作《经典释文》也相信《古文孝经孔传》,于《序录》说:“(《孝经》)又有古文出于孔氏壁中,别有《闺门》一章,自余分析十八章,总为二十二章,孔安国作《传》。刘向校书,定为十八。……《古文孝经》世既不行,今随俗用《郑注》十八章本。”[6](29页)唐初人撰《隋书·经籍志》于“孝经类小序”也说:“又有《古文孝经》,与《古文尚书》同出,……孔安国为之《传》。至刘向典校经籍,以颜本比古文,除其繁惑,以十八章为定。”并说:“梁代,安国及郑氏(即郑注今文《孝经》)二家并立国学,而安国之本亡于梁乱,陈及周、齐唯传郑氏。至隋,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传,送至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述其义疏,讲于人间,渐闻朝廷,后遂著令,与郑氏并立。儒者喧喧,皆云炫自作之,非孔旧本,而秘府又先无其书。”据《隋志》,《古文孝经孔传》在南朝梁时曾与郑注今文《孝经》同列学官,至梁末才失传,隋时孔传复出,但并未取得大家认同。故《隋志》著录:“《古文孝经》一卷,孔安国传,梁末亡逸。今疑非古本。”唐初魏征领修《群书治要》,也只录取今文《孝经》及郑注,将《古文孝经》及孔传排斥在外。
唐代是《孝经》今古文问题又一纷争的时代。开元七年,玄宗诏令诸儒详定今古文《孝经》及孔、郑二家优劣:“《孝经》德教所先,顷来独宗郑氏,孔氏遗旨今则无闻。其令儒官详定所长,令明经者习读。”刘知几力排郑注,他举十二证来证明郑注非康成作,说郑注“言语鄙陋,固不可以示彼后来,传诸不朽”,力主“行孔废郑,于义为允”。司马贞却予以反驳:郑注“纵非郑氏(玄)所作,而义旨敷畅,将为得所,其数处小有非稳,实亦未爽经传”。反对尊崇《古文孝经》:“其古文二十二章,元出孔壁。先是安国作传,缘遭巫蛊,代未之行。”并说其书南朝已佚,“近儒欲崇古学,妄作此传,假称孔氏。辄穿凿改更,又伪作《闺门》一章,刘炫诡随,妄称其善。且《闺门》之义,近俗之语,非宣尼之正说。”司马贞说隋时出现的《古文孝经孔传》是“近儒妄作”,与《隋书》所言一致,恐是当时公论。至于说《闺门章》亦系“伪作”,并非孔子本意(“非宣尼正说”),却未必是实,因为三国陆绩《周易述》已引及之。但是他反对《闺门章》的主张,却特别能打动了唐玄宗,玄宗表面上虽然令“《孝经》郑注与孔传依旧俱行”[7],实际上却冷落了《古文孝经》和孔传。开元十年和天宝二载,玄宗两注《孝经》,都抛开古文经而用十八章的今文作底本,“刘炫本”《孔传》渐被遗忘。迄至唐末,郑注也随孔传一起佚亡了。五代时《孝经》郑注尚有外人来献,而“古文”孔传则无从寻觅了(注: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卷三:“按《三朝志》:‘五代以来,孔、郑注皆亡。周显德中,新罗献《别序孝经》,即郑注者。’而《崇文总目》以为‘咸平中,日本僧奝然所献’。未详孰是?世少有其本。乾道中,熊克子复、袁枢机仲得之,刻于京口学官。而孔传不可复见矣。”24页。)。
在传世“古文”之外,唐代又出土了“科斗”文的《古文孝经》。唐李士训《记异》:“大历初(766年),予带经鉏瓜于灞水之上,得石函,中有绢素《古文孝经》一部,二十二章,壹仟捌伯桼拾贰言。初传与李太白,白授当涂令李阳冰。阳冰尽通其法,上皇太子焉。”[8][9][10]韩愈有《科斗书后记》[11]、夏竦《古文四声韵序》[12],都有关于此次发现的记载,大致说李土训传李白,白传李阳冰,阳冰又传其子服之,服之传韩愈,愈传归登、张籍、贺拔恕。又说其书为科斗文字,出自项羽妾墓。经本字数与刘向、桓谭、陆德明所记大致相同[13],而分章起讫及文字内容与之略异,这或许就是宋代《古文孝经》之学得以续传的源头。
总之,《古文孝经》在汉武帝时与《古文尚书》同出孔壁,为孔安国所得;昭帝时,“鲁国三老”又献给朝廷;西汉末,刘向曾将今古文两本进行校正,以今文十八章为定。东汉,桓谭、卫宏、许慎都熟悉《古文孝经》,许冲还撰有一篇《孝经孔氏古文说》献上。王肃说孔安国曾作《古文孝经传》,陆德明、《隋志》皆承其说,但却不见于汉代著录,其是否安国所作尚在疑似之间。此本《古文孝经传》已亡于南朝梁末。隋时复出的《古文孝经传》,当时儒者并不认可,以为刘炫伪造。唐开元中,玄宗自注《孝经》,以今文十八章为定,古文于是终于无人问津,隋代新出的孔传也再次失传。大历初,李士训从灞上得“石函绢素《古文孝经》”,李白、李阳冰、李服之、韩愈、归登、张籍、贺拔恕诸人皆曾传习,为宋代《古文孝经》之学的兴起奠定了基础。这就是宋之前《古文孝经》出没、传承的大致情况。
二、《古文孝经》在宋代的流传与研究
探讨《古文孝经》在宋代的流传,世人都从司马光讲起。因为司马光是宋代第一个为《古文孝经》作注的人,今天传世的《古文孝经》文献也以司马光《指解》本最早,所以,人们这样说不无道理。不过如果细考历史,事实并非如此。成书于五代末年的《汗简》和早于司马光《指解》的《古文四声韵》已经大量引录《古文孝经》字形,当得自其前辈学人所传,说明在司马光之前《古文孝经》已有传授。因此,讲宋代《古文孝经》传授历程,自然要追述司马光以前的情况。
《汗简》是迄今尚存唐、宋文字学《字形类》工具书中最早的一部,辑录五代可见的历代(从先秦至五代)之“古文”、篆隶字形数据。明确引自《古孝经》的9则:即卷上之二“恺”字、“悌”字;卷中之一“淑”字、“孝”字;卷中之二“擗”字、“庶”字、“”字;卷下之二“居”字、“处”字,[8],皆注明出自《古文孝经》。《古文四声韵》也是“古文”、篆隶字形的数据汇录,其书成于仁宗时,有庆历四年(1044年)自序,也比司马光著《指解》早,《古文孝经》资料与《汗简》基本相同,又得句中正《三字孝经》(注:句中正(929-1002年),益州华阳(今四川双流)人,五代孟蜀时举进士,宋太宗时献八体书,授著作佐郎,直史馆。朱长文《墨池编》载句中正《三字孝经序》:“访求遗逸,稍析沦胥,乃得旧传《古文孝经》,以诸家所传古文,比类会同。”撰成《三字孝经》。),夏竦在《四声韵》中引录《古文孝经》字形404例[13]。句中正自称《古文孝经》为“旧传”,可见在他之前尚有传人。这就与李士训、李白、李阳冰、李服之、韩愈、归登、张籍、贺拔恕等人的传承序列相衔接了,也许句中正所得就是李士训所发现于项羽妾墓的“石函绢素《古文孝经》”。
《古文孝经》虽然盛传于唐末、五代以及宋初,但真正对它进行研究并作《指解》的却是司马光。仁宗皇祐间,司马光从秘府得《孝经》郑注、玄宗注及古文三种,《指解序》云:“今秘阁所藏,止有郑氏、明皇及古文三家而已。其古文,有经无传。”认为此系孔子壁中书,“壁藏之时,去圣未远,其书最真”。此外,《崇文总目》称:“汉侍中孔安国注,前世与郑康成注并行;今孔注不存,而隶古文与章数存焉。”[14]《宋史·艺文志》:“《古文孝经》一卷,凡二十二章。”吕大临说:古文“其传于今者,有古《尚书》、《孝经》”云云,也许与司马光所见有些关系。不过,《崇文总目》称其为“隶古文”,与司马光所见“科斗文”究竟不一样。可能《崇文》本为刘炫述议的经文,而司马光所见则为大历年间李士训所得“科斗文”的经文。只惜当时人都不太在意大历出土的科斗书“绢素《古文孝经》”,以为古文只有孔壁一个系统,故举凡“古文”都划在孔壁遗书名下,司马光也不例外。他说,孔壁古文已经过孔安国隶定,不应再有科斗文存世,反而对眼前的科斗文《孝经》表示怀疑:“孔安国以古文时无通者,故以隶体写《尚书》而传之,然则《论语》、《孝经》不得独用古文。此盖后世好事者用孔氏传本,更以古文写之。”以为“其文则非,其语则是”。遂“以隶写古文,为之《指解》”[15]。《古文孝经指解》是今存最早的《古文孝经》注本,但其传下来的经文却是纯粹的楷书。
北宋研究《古文孝经》的另一学者是司马光的门生、蜀人范祖禹。哲宗元祐年间,范祖禹依据司马光的书,又作《古文孝经说》1卷,他的自序也相信“《古文孝经》二十二章,与《尚书》、《论语》同出于孔氏壁中”,与《今文孝经》“二者虽大同而小异,然得其真者,古文也”[16]。司马光、范祖禹之书至今犹存(注:司马光《古文孝经指解》、范祖禹《古文孝经说》,二书今存,但已与玄宗注三种合编(下称“合编本”),有《通志堂经解》本,题《古文孝经注解》一卷;《四库全书》本,题《古文孝经指解》一卷。),只不过其内容有所改篡,已非原貌。自司马、祖禹二氏之书行,世人方知《古文孝经》的真实面貌(注:真德秀:《跋郑居土手写古文孝经》:“自唐玄宗御注《孝经》出,世不复知有‘古文’。先正司马公作《指解》、太史范公复为之《说》,于是学者始得见此经旧文。”见《西山真先生文集》(四部丛刊本)卷三五,页1。),这是后人将宋代《古文孝经》之学定自司马光始的原因。
范祖禹除注《古文孝经》外,还手书《古文孝经》,南宋刻入大足北山石刻之中。王象之《舆地纪胜》首加著录:“《古文孝经》,在(昌州)北山,共二十二章,与《今文》十八章小异。……及明皇注今文十八章《孝经》,为古文者微矣。司马光、范祖禹皆曾缴进,光谓‘始藏之时,去古未远,其书最真’;祖禹又为之说,亦云‘庶得其正’。”[17]此后,稍知蜀中故实的人,都知道石刻《古文孝经》的存在。明人曹学佺《蜀中广记》、清雍正《四川通志》、朱彝尊《经义考》、张澍《古文孝经碑考》[19]等,都对该碑的形制和规模进行过著录和考述。1945年,马衡又为之撰专文校释[19]。这是至今尚存的真正宋刻本《古文孝经》,与传世各本相比,它未经改窜,保留了宋代《古文孝经》原貌。是我们认识《古文孝经》在宋代的流传史,并进而评价后出《古文孝经》真伪的可靠底本,弥足珍贵[20]!
宋代的皇帝也注意并重视《古文孝经》。司马光曾两次将自己的《古文孝经》注本进呈皇上,范祖禹将自己的注本作为经筵讲章,都对当朝皇帝产生过一定影响。南宋高宗又曾“御书《古文孝经》”以示表彰古学。朱熹《与向伯元书》:“御书《古文孝经》,有墨本否?欲求一通。此书无善本,欲得此雠正也。”[21]向伯元即向浯(浯又作悟),向子諲中子[22]。周必大《大元帅康王与向子諲咨目及御笔等跋》也说:“御书《芗林泛宅》、《古文孝经》、临《兰亭序》,拜赐不一,此为浙漕时也。”[24]芗林,子諲自号。子諲乃北宋向太后侄孙,靖康之变曾与当时尚为康王的赵构一同抗金,故深得高宗赏识,绍兴七年为两浙转运使[25](11639页)。周必大以为御书《古文孝经》就是那时高宗书赐向子諲的,后来朱熹致书向伯元讨取“御书《古文孝经》墨本”,即是此本。这也许是朱熹作《孝经刊误》用来“雠正”的重要校本。
朱熹也对《古文孝经》下过一番功夫。他受胡宏、程迥、汪应辰等人影响,深信“此书多出后人傅会”,怀疑其书“盖出于汉初《左氏》未盛行之时,不知何世何人为之也”[24]。认为《孝经》不是孔子真言,甚至也不是孔门弟子亲作,他便放心地对《古文孝经》大加删削。他将《古文孝经》的二十二章调整为“经一章,传十四章”,又“删去古文二百二十三字”,题为《孝经刊误》。此例一开,后来元人吴澄又随声附和,他参校今、古文作《孝经定本》,定为“经一章,传十二章。内合《五刑》一章,去《闺门》一章,删去古文二百四十六字”[25]。朱熹《刊误》对后世影响甚大,“南宋以后作注者,多用此本”[26]。
在理学家朱熹对《古文孝经》大肆改篡的同时,“心学”家陆九渊的弟子杨简也对《古文孝经》产生了浓厚兴趣。杨简反对今文经学,批评今文《孝经》学者是“章句陋儒”,“取孔子所与曾子之书(指《孝经》),妄以己意增益之”。指责他们“取混然一贯之言而分裂之,又刊落古文《闺门》一节,破碎大道,相与妄论于迷惑之中,而不自知!”[27]杨简在文集中大量引录《孝经》论事(注:杨简在《寄故儒人蒋氏墓铭志》、《乐平孚惠庙记》、《饶娥庙记》、《论书》、《家记六·论孝经》诸文中多引用《孝经》文字。以上诸文分别见《慈湖遗书》卷一、卷二、卷八、卷一二。);其《杨氏易传》、《慈湖诗传》等学术专著也大量引用《孝经》比附经义,这些文字都出自《古文孝经》。杨简还作有《古文孝经解》一书,惜已不传[28]。此外,通过真德秀《杨慈湖手书孔壁孝经》,还可知杨简曾手抄《古文孝经》以广流传。杨氏弟子钱时《慈湖先生行状》称杨简“始传《古文孝经》,传《鲁论》,而厘正其篇次”[29],说明他也与朱熹一样,对《古文孝经》篇章次第进行过调整。经他调整的《古文孝经》,在钱时《四书管见》中保留了下来。与朱熹擅自删削《孝经》不同,他大概发现当时所传《古文孝经》与刘向、陆德明等人所记的古文不一致了,遂根据文献所载《古文孝经》分章起迄,对《古文孝经》进行了一番改编,使宋本《古文孝经》全然同于《别录》、《释文》所载。他还受朱熹影响,删掉几个“子曰”,使《古文孝经》的文字完全同于今文。在改编的过程中,他又不小心将司马光《指解》第20章(今文《谏争章》)的注文“言之不通也”五字编入经文之中。今传司马光《指解》本《古文孝经》与大足石刻本在篇章次第、文字多寡上都有区别,正是杨氏“厘正”的结果。
钱时步从师学,作有《古文孝经管见》,收入其《四书管见》之中[30]。他在方法上和观点上都继承了乃师传统,对今文经学持批判态度,对《古文孝经》却大加推崇。由于杨简自己的《古文孝经》著作已经失传,他的某些《孝经》学观点尚于此书中有所保留。当然,该书也承袭了杨简“厘正”本《古文孝经》的某些错误(如以“言之不通也”入经文)。钱氏《管见》是目前可考最早保留有这一错误的版本,这使我们可以因之考知司马光《指解》与范祖禹《古文孝经说》、玄宗注“合编本”出现的最早时代[32][33]。
宋代其他人研究《古文孝经》的成果,尚有洪兴祖《古文孝经序赞》[24](12855页)、季信州《古文孝经指解详说》[34]、袁甫《孝经说》3卷(注:危素《王勉孝经序》:“宋司马文正公言‘壁藏之时去圣未远’,作《古文孝经指解》。范太史、季信州、袁正肃公(甫)、近世导江氏(,皆宗司马氏,而不从颜芝本。”见《说学斋稿》卷三,四库全书本,14页。袁正肃公,据戴表元《后序》“正肃公之父正献公叔和学于象山陆文安公,正肃公虽不逮事象山,而家庭承袭深有源委。”(《经义考》卷二二六),有《孝经说》3卷。导江张氏名,吴师道曰:“导江张达善,鲁斋之高第,其学行于北方。”有《孝经口义》1卷(《经义考》卷二二六)。袁甫之父乃陆象山弟子,当与杨简弟子钱时同列,为陆九渊再传。)、冯椅《古孝经辑注》、《古文孝经解》各1卷[24](5067页),惜皆不传,无以考其详,然皆采《古文孝经》立说,则是毫无疑义的。至如元之张之作《孝经口义》、董鼎之作《孝经大义》、朱申之作《孝经句解》等,则又是他们的异代同志。
综上,五代末,郭忠恕已注意到《古文孝经》,将《古文孝经》字形录入《汗简》9例。句中正亦据“旧传《古文孝经》”造《三字孝经》。真宗、仁宗之间,夏竦在郭忠恕所见外,别得句氏《三字孝经》,录其古文字形404例入《古文四声韵》书中。仁宗时,司马光据《古文孝经》作《指解》,范祖禹又作《古文孝经说》,二书行世,世人始知《古文孝经》面貌。然而二书后与玄宗今文《孝经注》合编,内容有窜乱,已非宋本之旧。范祖禹手书《古文孝经》,南宋刻入大足北山之中,此乃目前可见最早的《古文孝经》版本。南宋初年,赵构手书《古文孝经》,为朱熹、吕祖谦等人所重视。朱熹据《古文孝经》作《刊误》,删为经一章、传十四章,首开擅删经典之例,元明人作注多数袭用之。杨简也讲习《古文孝经》,并对传世《古文孝经》“厘正其篇次”,移易章次,误注为经,造成了许多错误。杨氏弟子钱时作《古文孝经管见》,采用杨时“厘正”本。自余如洪兴祖、季信州、真德秀、袁甫、黄震、冯椅等人,或注或解,或序或说,都对《古文孝经》倾注了一定热情。宋代《古文孝经》之学的热闹,实为历代所不及。
三、宋代所传《古文孝经》面貌之分析
宋人既大胆疑古,又善于复古。面对沉重的汉唐注疏之学,他们以疑古来开启新知,又以复古来获得解放。在经学上,他们一方面怀疑《古文尚书》,怀疑《诗序》和《周礼》,以为诸经不足信、无足道,故可以抛开某些经典来大谈义理,而不必被经典、经疏所束缚。另一方面,他们又推崇古学,孜孜不倦地恢复和研究汉唐注疏以前的《古周易》、《古孝经》,以为去圣未远,庶得其真。这都是他们善于超越汉唐、直造元真的可贵之处。可是,他们疑古而不弃古,复古又不信古。司马光既主《古文孝经》,却又怀疑其古文“科斗”字形(不知其为大历出土文献,而以为是后人伪以古文写之),从而将其文字改从楷书,使其旧貌尽失;杨简、钱时都是坚定的《古文孝经》拥护者,却又对其擅加“厘正”,颠倒章次,造成错简——此皆信古而不坚、复古而不信者也。朱熹既怀疑《孝经》为汉时所造,却又并不完全排斥,而是根据自己的理解予以重编,去其繁冗而留其精华,以推行儒家孝悌忠信之道——此疑古而不弃古者。考察复古和疑古两派,都在于运用古典文献来作为自己理论的注脚,而不愿遵守经典原貌,自己作经典的解人。如果说汉唐经学是“我注六经”的话,则宋世经学却是十足的“六经注我”!宋人的疑古和复古,都是为了阐发自我思想的需要,并无一定不变的准则。这一情形对新思维的产生固然是一大贡献,但是对经学文献学的研究却又造成莫大的遗憾!朱子《孝经刊误》由于经传分明、纲目清楚,故得后人信从,元人董鼎之《孝经大义》、朱申之《古文孝经句解》,明孙本之《古文孝经解意》,清任启运之《孝经章句》等有影响的《孝经》注书,都采用了朱子《孝经刊误》作底本(清朱轼《孝经注》,则采用“草庐校定古今文”为底本),这对提纲挈领地阐明孝道不无好处,但是却使《古文孝经》经文支离破碎,无复完书!
即使是司马光、范祖禹、杨简、钱时等人,虽然推崇古文,却都不免对《古文孝经》有改篡、颠倒之嫌。特别是杨简“厘正”古文篇次,误将注文“言之不通也”入经。钱时承之,又对此五字作“管见”:“责其言之不通,所以警策之也。”这种误本流传,对后人造成很大的影响,元、明、清许多《孝经》学著作,都一仍其误,还纷纷煞有介事地对之进行解说。真是谬种流传,害人不浅!如果说:宋人对于《古文孝经》,是穷其理而毁其经、扬其道而乱其文,虽于孝道宏扬有功,但对经文的保存却是有罪。这一点也不过分。
好在宋代的《古文孝经》学成果,还以不同形式地保留了下来。讲其古文字形有《汗简》、《古文四声韵》所录之《古孝经》;讲其全文和章次,则有范祖禹手书之大足石刻《古文孝经》;论注解和章句,则有司马光《指解》、范祖禹《说》和钱时的《管见》。历考诸家传本,尚可依稀勾勒宋世《古文孝经》的面貌。
首先,古文古字,犹存古风。郭忠恕《汗简》收录《古孝经》字形9例,夏竦《古文四声韵》收录《古孝经》字形404例,都较真实地反映了宋代《古文孝经》的本来面貌(吕大临亦如是说)。虽然司马光误以为秘府的科斗文《古文孝经》“盖后世好事者用孔氏传本更以古文写之”,故以隶书改写;范祖禹手书的石刻《古文孝经》,也只有曾参的“参”字作古篆,其他皆是楷法,“字画遒劲,有晋人风”[35],今已无法看出其古文原貌。但《古文四声韵》保存的《古孝经》字形404例,使我们依稀可见古文风范。桓谭说“(《古文孝经》)今异者四百余字”,这个曾让学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悬案,我们可在宋人所录的这404例古文字形上得到解答。清儒毛奇龄《孝经问》说:“若桓谭《新论》云:‘《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至如‘异者四百余字’,则断是古字,若经文只千余字,而异者四百余,则别一《孝经》,非古今文矣。”毛氏推测《孝经》古今文之别在字形而非内容,与《四声韵》不谋而合,可谓特见卓识!
其二是分22章,有《闺门章》24字,与刘向《别录》、《汉书·艺文志》、《经典释文·序录》、《隋书·经籍志》、《唐会要》所述并同。但其具体分章之处,又与刘向、陆德明等人所述以及传世“合编本”不一致。刘向《别录》:古文“《庶人章》分为二,《曾子敢问章》为三”,陆德明《经典释文》于《庶人章》“故自天子”下、《圣治章》“父子之道”下、“不爱其亲”下,都注明“古文从此以下别为一章”[6](1337,1340,1341页)。仍存宋本原貌的大足石刻《古文孝经》则不然,其第六章(即今文《庶人章》)从“子曰因天之道”以下,接“故自天子”至章末,并将下章首句“曾子曰甚哉孝之大也”九字移入上章,合为第六章,与今文、陆德明所揭古文、传世诸本都不同。第八章(今文《三才章》)“子曰夫孝天之经”至“不严而治”为一章;自“于曰先王见教”以下至章末“民具尔瞻”别为一章,也与今文及古文各本不一致。南宋学者黄震《读孝经》:“案,《孝经》一尔,古文、今文特所传微有不同,……至于分章之多寡,今文《三才章》‘其政不肃而治’,与‘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通为一章;古文则分为二章。今文《圣治章第九》‘其所因者本也’,与‘父子之道天性’通为一章;古文则分为二章。‘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古文又分为一章。”[36]都证明宋世古文与汉唐古文并不一样。这一点我们在《试论大足石刻范祖禹书古文孝经的重要价值》一文中已有分析[20],兹不赘叙。我们认为宋世古文与陆德明等人所见可能不是一个传承系统,考虑到大历初年李士训曾得“石函绢素《古文孝经》”,郭忠恕、句中正、夏竦曾见“旧传《古文孝经》”,宋世所传古文可能即此系统。论者谓陆德明所述乃经刘向整理,宋世所行则得自大历出土文献,未经刘向整理,是有道理的[37]。今传司马光《指解》已与范祖禹《古文孝经说》、玄宗御注《今文孝经》合编,篇章与石刻本、黄震所录不一,而与刘向、陆德明所言相同,这是经过南宋杨简“厘正篇次”的结果,不是北宋秘府古文的旧貌。清人鲍廷博以“合编本”充当“宋本古文孝经”,固不足取;今人又用改编本来衡量日传本《古文孝经孔传》的真伪,得出日传本“比《指解》本时代更古,文字更可靠”的结论[38],更是不知根柢,错上加错!
三是内容更真实。篇首“仲尼闲居,曾子侍坐”比今文多“闲”、“坐”二字,下句“参先王有至德要道”多“参”字,与传世古文同,都更符合当时孔子师徒坐而论道的情形。但《汉书·艺文志》所述“‘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安处,古文字读皆异”的情况,在宋代的石刻本中却不存在,这也证明宋世古文出于别一系统。特别是第二十章“是何言与是何言与”下,“合编本”、“日传本”古文都有“言之不通也”一句,“石刻本”、“今文本”却没有,范祖禹《古文孝经说》第20章也无“言之不通也”的说解。显然,误注为经既非原本所有,也不是范氏所为,而是将司马本、范注本与玄宗御注本合编时弄出的问题。日传《古文孝经》也有“言之不通邪”,其“孔传”对此作了解释,太宰纯又对“邪”字注了音。可见日本传本是受南宋“合编本”影响,当然不是汉代孔安国的旧本,甚至连隋代出现、刘炫表彰的后出古文也谈不上。
四是《古文孝经》多《闺门章》,开启了宋人特别重视家庭伦理问题的先河(或者说与宋代重视家庭伦理问题的时代思潮合拍)。在唐玄宗时,司马贞利用玄宗闺门不肃的弱点,成功地为今文《孝经》进行了辨护,斥《古文孝经·闺门章》为“近俗之语,非宣尼正说”。前人已指责玄宗不用古文,正是其闺门不肃的根源。熊禾《孝经大义序》:“司马贞浅学陋识,并以《闺门》一章去之,卒启玄宗无礼无度之祸。”[39]孙本:“世儒疑《闺门》一章乃刘炫伪造,不知古文流传本末亦有可据。唐司马贞欲削《闺门章》为国讳,不得不以古文为伪。”[10]所言十分中肯。可是《四库》馆臣却反驳:“夫削《闺门》一章,遂启幸蜀之衅。使当时行用古文,果无天宝之乱乎?唐宫闱不肃诚有之,至于《闺门章》二十四字,则绝与武、韦不相涉,指为避讳,不知所避何讳也?”[27]显然曲为帝王回护。武、韦之祸在前,司马贞删《闺门章》在后,并非时不相及,何以说“不相涉”呢?据《旧唐书》后妃传载,杨贵妃进御于玄宗乃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死后之事,远在开元七年讨论今古文、十年作御注崇今黜古之后。虽然不能说二者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至少可以说明用不用《闺门章》确实表明了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唐人不喜欢《古文孝经》之《闺门章》,正表明其家庭伦理观念淡薄、不重闺门之训的特点。宋人重古文,则表达了重视家庭伦理的时代特色,司马光作《家范》,即首录《闺门章》以为垂范。在这个问题上,就连高高在上的皇帝也要身体力行,史称“仁宗之仁,孝宗之孝,其无愧焉,其无愧焉”[24](孝宗纪),正是赵宋皇室重视家庭伦理的表现。如果皇帝自身行为不谨,陷于不孝,将被视为祸本乱源,举国上下将为之不安,南宋光宗时不过重华宫引起的轩然大波就是明显例证。这与隋代子弑其父(杨广)固不可同日而语,就是比之弟杀其兄(太宗李世民),子烝父妾(高宗李治),父纳子妇(玄宗李隆基)的唐代,也判若两途。我们虽然不能将宋代道德伦理的重建全部归功于《古文孝经》的提倡,但是这种在童蒙时期就实施的孝道和闺门教育的潜移默化作用,也是不可低估的。
总之,宋代《古文孝经》学是非常发达的。考其文献,宋世《古文孝经》既与历史文献所载《古文孝经》有共同之处(如都分22章、文字皆为1872言),也有其自身的特点(如科斗文字、分章起迄、章句内容等),宋代古文与汉代古文不一样,可能出于不同系统,它为我们认识《孝经》今古文问题提供了直接的证据。宋本《古文孝经》与传世文献所载的不一致,正好表明宋人所传与汉唐时期刘向、陆德明所见乃别一系统,这很可能就是唐代大历年间李士训得于灞上的“石函绢素《古文孝经》”。该本《古文孝经》为李白、李阳冰及子服之、韩愈、归登、张籍、贺拔恕等人所传。五代宋初郭忠恕、夏竦所编《汗简》、《古文四声韵》辑录的《古文孝经》字形有404例,为世人昭示了宋本《古文孝经》的原始风貌,也为后人解答桓谭所谓古文与“今异者四百余字”的悬案提供了真实证据。范祖禹手书石刻《古文孝经》的全文和章次,又为我们研究历史上《孝经》今古文问题,考察和判断后出《古文孝经》的真伪,提供了可靠标本。宋代《古文孝经》学具有上通古学、下启新知的特点,应该给予必要重视和研究。
[收稿日期]2004-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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