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调”闺妇题材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题材论文,西调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7.72[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8284(2011)05-0164-06
在浩如烟海的明清民歌里，学术界常规意义所谓之“西调”，其实是清代前期我国京畿地带与全国局部地区广泛传唱的一种古代通俗歌曲，是在当时晋陕民间小调与其他流行歌曲、从元迄清之散曲与戏曲选段的基础上，吸收融会了文人们的创作精华，逐渐发展而成的一种带有乐器伴奏之曲调丰富、格律多样的歌唱艺术形式。流传至今的共计516首，其中，咏唱市井题材的只有45首，占据了总量的8.72%；咏唱文人题材的计有86首，占据了总量的16.67%；而咏唱妇女题材的“西调”高达385首，占据了总量的74.61%。因此，详细解读“西调”的妇女题材，关乎整体“西调”的题材定性问题，也理所当然地成了研究者必须要详加考察的对象之一。
细致地排查这385首“西调”，笔者首先发现：描写大家闺秀、高门贵妇梳妆打扮、顾影自怜，或在画舫、芳径、闲庭、香阶、翠楼等处弹琴吟唱、自若漫步等慵困、疏懒、松散、闲适之生活的“西调”计为14首，占据“母题”数量的3.64%。我们举当中的2首“西调”为例：
歌例一
柳色依依，荷香冉冉，熏风荡荡，珠帘高卷，紫燕呢喃，飞绕画梁。掩映着碧纱窗，娇艳艳醉染胭脂，海榴开放，雕栏锦砌，万卉争妍，一任他游蜂作对，浪蝶成双。午睡足，昼正长，轻摇画舫，菱歌高唱，惊起那叶底鸳鸯。恰寻归路，步转池塘，坐花荫听幽篁，风过处迷在潇湘。叠 无计觅清凉，盼不到酷暑全消，梧桐叶降。叠
——《西调百种·卷一》、《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霓裳续谱·卷一》
歌例二
娇滴滴形容可爱，弱莲花藕半开，似这等芙蓉末足娇娆态，乌云散乱，凤髻微歪，乜斜着倦眼，折整绣鞋。阑杆外花正开，轻移莲步，花下徘徊。叠 按金钗，探身掐朵花儿戴。叠
——《西调百种卷一》、《霓裳续谱卷三》
歌例一里，“雕栏锦砌”、“珠帘”、“碧纱”、“柳色”、“荷香”、“游蜂”、“浪蝶”等构成一幅幽美的夏日美景图，满溢着诗情画意，佳人的一动一静、一坐一行、一举手一投足，处处传达出舒适恬美、悠然自得的意趣。而歌例二里，毫无修饰、素面朝天的女子如“弱莲”，胜“芙蓉”，以“莲步”“徘徊”于“花下”，向着“花儿”一“按”、一“探”、一“掐”，无不突出她的“娇滴滴形容可爱”。美貌如花的女子掐花戴花且穿行于花丛，孰花孰人便委实不好区分了。
本类“西调”大致表现名门富户之女性绮罗香泽、慵困疏懒的日常生活题材，闲情逸致多，饶有趣味的情节少，几无心理活动与思想意念的流露与展示，数量并不多见。
而“西调”妇女题材的绝大部分数量呢？则是描写或叙述许许多多置身于高门深院的衣食无忧之少女少妇不同程度、不同方式、不同情状的如痴如醉、缠绵悱恻的相思，计有315首，占据了“母题”数量的81.82%。
其一，少部分表现女性相思的“西调”题材是从托春寄秋、伤春恨秋开始的，计有14首，占了相思“子题”的4.44%。这些“西调”主要歌咏风和日丽、花明柳媚、蝶燕纷飞、韶光美景的春日勾起她们盼春、怜春、叹春、惜春、伤春、厌春的苦闷意绪，歌咏风狂雨骤、花残叶败、雁叫蛩鸣、肃杀冷落的秋光惹起她们惧秋、愁秋、悲秋、怨秋、挽秋、恨秋的凄清情愫。譬如以下的2首“西调”：
歌例三
柳垂青，桃李放，燕子刚刚来到。昼正长，人更困，难消遣美景良辰。莺声燕语如狂，又恐怕春光归了去，它在枝头上频叫。满目中花堆锦砌，蝶舞风狂，山青水秀，掩映画桥留不住。几处飞花，绿暗红稀，香残麝退，紫满林梢。春睡不觉，兰麝尽凋，可怜我香闺独自虚度花朝，虚度花朝。无计留春，海棠月上，子规声断，神魂消耗。重——《西调百种·卷二》、《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
歌例四
黄花瘦了芳草病，冷凄凄寒月偏明，又听得天边孤雁把悲声送，听了些窗棂外唧唧寒蛩，相衬着砧杵频敲不定停。残叶舞西风，惹起檐前铁马叮咚。叠 凄凉苦，悲秋更比伤春重。叠
——《西调百种·卷二》、《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霓裳续谱·卷二》
歌例三里，春光浓时，人因身困而难以消遣，如同莺燕般地非常害怕春归；春光褪时，人因春睡而独自错过，又像子规般地陷入欲想留春且无计留春的极度焦灼里。初春、仲春、残春在一天天过去，女主人公却一直无法赏玩，其背后隐藏的故事就任由读者去猜了！歌例四里，残春近冬之万木肃杀的冷落气象，既是佳人深感凄楚的悲苦对象，也是佳人悲从心起的悲苦原因，还是佳人耳闻目睹的悲苦过程，更是佳人不胜其苦的悲苦结果。瑟瑟之秋与“凄凉苦”、“悲秋”“重”互为因果，反复咀嚼，令人悲苦万端！
其二，大量“西调”题材表现妇女对“潇郎”阴郁浓重、锥心刻骨的相思之情，且将这些阴霾般的情感渗透于因风起情、见月洒泪式的情景交融的勾勒描写里。内中，伤心人眼里的雨丝风细、百鸟争鸣、万卉争妍、迷离春光，变成了凄风苦雨、莺哭燕啼、含悲嫩柳、血点残梅，使得自己春情难遣，无心无绪，故而愁花恨鸟，短叹长吁；断肠人眼里的凉露秋霜、雁鸣鹤唳、落红满地、秋光秋香，变成了寒露惊霜、断雁孤鹜、残花败叶、凄凉景况，使得自己愁上加愁，度日如年。这一小类的“西调”计有225首，占了相思“子题”的71.43%。以下4首“西调”，全是表现这样一些情景的：
歌例五
嫩柳垂青，桃李争妍，恰正是困人天气。似这等美景良宵，反倒添些短叹长吁。更有那燕语莺啼，叫得我如醉如痴，无心无绪。想昨宵一缕香魂同与郎君，在碧天明月会佳期。醒来时意乱心迷，那风流顷刻间画饼充饥。恩爱牵连，眼前暂别离。恨一番郎多薄幸，怨一番奴忒情痴。叠 恨红日落偏迟，盼到黄昏，重赴阳台将他遇。叠
——《西调百种·卷二》、《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霓裳续谱·卷二》
歌例六
红铺闲砌，绿拥虚窗，恰正值嫩睛初夏。雏莺越柳，乳燕穿帘，惹起了无限惊讶。心事儿乱如麻，强支持，身儿倚遍荼蘼架。触景关心，一声声，一片片，烦眸聒耳，絮搭搭。猛听得笑语喧哗，隔墙儿娇音频送，却是谁家，没来由摧挫咱。不管人寂寞盈怀，偏向我唧唧喳喳，欲避却无暇。目断天涯，盼萧郎，坐想眠思，难消难罢。叠 泪偷弹，柔肠寸结空悬挂。叠
——《西调百种·卷一》、《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霓裳续谱·卷一》
歌例五里，随着佳人的眼角耳畔偶尔飘过春光春语，她的心境却步步走向沉重，最后竟至于期日落，盼黄昏，“昨宵幽梦”既是原因，又是结果。歌例六里，红铺绿拥、莺飞燕舞的春景让佳人惊讶不已且甚感烦眸聒耳，之前心事如麻到“强支持”，“身儿倚遍荼蘼架”就是答案。可墙外喧闹的笑语娇音似乎有意与她为难，欲避无暇的佳人自然触景生情，睹物思人，旧烦加上新恼，难脱难离！
歌例七
金风一起，百花都败，又到了菊花时候。梧桐叶落，草木黄枯，雁过南楼。檐前铁马轻敲，听残玉漏，谯楼更鼓。离人难受，翻来覆去，困不来侵，思思想想，越想越愁。一阵阵寒风透体，鸳枕独自，红绫半闲，泪珠暗流。自从前春盼到今秋，恹恹瘦损了形容，粉脸上减去了风流。叠 痴心再不休，等他来时泪痕止住，咬碎银牙将他咒。叠
——《西调百种·卷二》、《霓裳续谱·卷二》、《时兴小曲钞》、《京都小曲钞》
歌例八
猛想起惜玉怜香，朝与娇姿同欢同庆，到而今苔冷苍痕，落叶林稀，哪去了多情？恨杀那人，不该留下千条万种，牵连情重，怎不叫人朝思暮想，含泪重滴，寝睡何曾？到晚来衾枕如冰，秋雨声嘀嗒嗒，不由人不珠泪频倾，细想那旧事儿，相逢再不得能。可怜我痴心一片，害尽了相思，也是我懵懂，叠 到晚来越显得孤零，独对银灯，凄惨惨忧虑成病。叠
——《西调百种·卷一》、《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霓裳续谱·卷二》
歌例七先以秋风之起，咏唱凋败秋影与冷落秋声加重了南楼离人的辗转反侧、愁苦难受；之后重复咏唱凌厉秋风下、孤枕闲绫里苦盼夫归、瘦损形容、“泪珠暗流”的离人！末句在跳出与延续相思之间徘徊，交代薄倖未归之前与归来之时，离人一直流泪，反复强调恨之彻底，乃因之前思之深久所致！歌例八貌似咏唱佳人心里再次突然而起、难以抑制、铭骨入髓、完全绝望的一段悲情，其实，之前佳人长久浓重的思念早已根深蒂固了，只不过在歌起之时做了一个短暂的间断或停留而已。苍苔落叶、冷语秋风一方面勾起了那人那事，烘托出冷清凄惨的现场气氛，另一方面与恩爱温馨的昔日场景予以比照，使得悲者愈悲，伤者更伤。
其三，还有一部分“西调”直接陈述女性因为相思苦缠而导致的空虚无聊之感，惆怅烦闷之意，哀痛悲切之情，计有76首，占据相思“子题”数量24.13%。譬如以下2首：
歌例九
软怯怯身无力，病恹恹步懒移，多管是鬼病儿又从这春头上为例。都只为两意投逢，又离又别时，他留下千般恩爱，我增了万种情痴。不觉得冰肌日减，有谁怜钏褪衣肥？鱼书杳，雁信稀，莫不是初心改，本念移，顿忘了挨肩摧手，形影相随？哎！这也就难定你的归期，叠 祝花神，可能引梦将他遇。叠
——《西调百种·卷二》、《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霓裳续谱·卷二》
歌例十
愿郎君荼蘼架下牢牢记，体为那风儿雨儿误了佳期，常念着夜儿深，花荫有个人儿立，紧防着花儿柳儿引逗得你意醉心迷，再叮咛此事儿言儿语儿不可轻提，须叫那月轮儿不空移，莫抛得莺儿独唤，燕儿孤栖，叠 须要你情儿密，盟儿誓儿切莫将人弃。叠
——《西调百种·卷一》、《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霓裳续谱·卷一》
歌例九咏唱佳人因为痴心不休、过度思念而导致的旧病与新病、病态与病容。书杳信稀令她对情人是否变心反复猜疑，就连唯一可怜的希望——短暂梦遇，也要忐忑不安地求告花神。胡思乱想、恍恍惚惚的结果，只能是心病引起身病，身病加重心病的不断循环。歌例十更是接连咏唱佳人叮咛祈求“萧郎”排除一切主观困难与客观障碍，达到与她长久相好的目的。其哀哀怨怨、唠唠叨叨、反反复复地表现佳人痴心诚切、生怕有变的言语，反面证实了变故常常发生、愿望常常落空的现实，流露出处于弱势的佳人无限的孤苦、无助、怯弱、担心……
本类“西调”咏唱痴女怨妇对他乡之人强烈持久的思念之情。春花秋月，总是触动佳人们敏感脆弱的神经，引动她们对天涯良人的无限思恋与相伴而来的失落、无奈、哀伤。闺中愁人置身于阳春韶光，人与景形成一种反面对照；闺中愁人置身于萧瑟残秋，人与景形成一种正面映衬。
“西调”当中的“情人幽会之曲”数量不多，只有56首，占据“母题”总量的14.54%。其中，一类“西调”描写佳人白日偷约、深夜前去，在相会之地静候情人的情景。另一类“西调”展示佳人收拾闺房、画眉晚妆后，一心等待“幽会”的场面，风吹物动，误为“可意人来”。还有一类“西调”叙述春日春夜佳人士子在酴醾架下或妆楼里面你恩我爱的幽会过程，充满了甜情蜜意。我们各举3首为例，再次看看作者是如何抒写的：
歌例十一
盼不到黄昏后，恨不能打落了日头，罗帕上写着暗把佳期凑。更深夜静冷飕飕，忽听城头交四鼓，唤奴下重楼。且漫说是金钗，就是凤帽也是难寻。叠小姐啊！待奴把灯儿提着，提着灯儿走进园头。风摆动池边柳，似这等寅夜之间，月色当空，那里有个人行？正是疑心生暗鬼，眼乱便生花了。小姐啊！月起楼，只当人走。叠 怕只怕，隔墙有耳防泄漏。叠
——《霓裳续谱·卷一》、《时兴小曲钞》、《京都小曲钞》
歌例十二
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灭银缸。春眠拥绣床，麝兰香散芙蓉帐。猛听得脚步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耍人儿躲在回廊，启双扉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坠花香。叠 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叠
——《西调百种·卷一》、《西调黄鹂调集钞·上卷》、《霓裳续谱·卷一》
歌例十三
金乌坠落，玉兔升腾，黄昏时候。款金莲偷出香闺，背丫环转过妆楼。悄立花荫，四顾无人，向书斋轻轻咳嗽。双环乍启，喜相逢，待语又含羞。搂香肩，罗带松，兰麝山，成就了燕侣莺俦。钗横枕畔，杏眼朦胧，怎禁得绿惨红愁。畅春心两意情投，顷刻里雨歇云收。叠 羞答答慢倚薰笼，斜溜秋波，笑捻芙蓉扣。叠
——《霓裳续谱·卷一》
歌例十一咏唱小姐与丫鬟深夜暗去赴约、失望而归的情景片段。小姐罗帕传语，省略了之前一些环节，引起了佳人急盼夜至与夜深下楼。小姐的“金钗”“凤帽”难寻，丫鬟虽提灯寻园而仍不见人，二人疑惑眼乱生花，“月起楼，只当人走”的安慰，“隔墙有耳”的害怕，一次次透露出无奈与失落！歌例十二则咏唱玉人疑来的一个片段。“风起”是前后情节关键：之前的柳梢天月、帘钩银缸、麝兰香散等突出静寂，为“风起”做铺垫，是裹在被里竖着耳朵捕捉情郎到来声息之佳人刻意感知的。晚风一起，佳人的误觉、误会接踵而至。因为等待时过于寂静，微小声音也显大，佳人将风声误为脚步声。大概是她从“绣床”一跃而起，窥窗扫视，结果呢？人儿不见。又以为那人“躲在回廊”，与她戏耍，索性开窗“欲骂”，却只见一地竹影，满院花开，仍是微风扫地的效果。歌例十三咏唱了佳人背着丫鬟，独自前去与书生偷情的完整过程。二八美人矜持难熬的等待、蹑手蹑脚的身影如在目前，男欢女爱、云情雨意也被写得含蓄简约而饶有风趣。
本类“西调”咏唱大家闺秀主动与情人在月黑风高夜、庭院闺房处幽会的情景片段，“闺人赴会”、“玉人疑来”的题材与“情人晤面”的题材几乎各占一半，偷情之“偷”与担惊受怕成了情节发展之共性要素。
以上，笔者分门别类地对反映妇女生活题材的“西调”做了一个较为概括的量化分析与典型个案解剖，如果将这些俗曲的“子题”类别、数目、百分比、例歌以图表形式列出，情况则如下图所示：
由上可知，“西调”妇女题材的歌中主角是一些没有经济、社会与政治地位的思妇、弃妇、怨女，她们将“萧郎”作为自己唯一的精神依托，情节片断主要发生在高墙深院之中。歌咏大家闺秀与高门贵妇情致缱绻地登高远望、寄情书信、伤痛垂泪、恹恹瘦损等苦苦相思之生活状态居多，歌咏二八佳人向士子投怀送抱、密约幽会的生活形态居少且情节单一，歌咏俏妇美女光风霁月、慵困疏懒之日常生活景观的题材更少。即闺妇题材的“西调”应当是一种以表现青年女性单方相思为主的通俗歌曲。不仅如此，流传至今的“西调”总共才有516首，反映日思夜想“子题”的竟达315首，超过了总量的61%。考虑到密约幽会“子题”也反映了女性的爱情活动，而“西调”的市井题材与文人题材，有的再现王孙公子饮宴游园、追欢逐乐的喧嚣情状，有的歌咏文人墨客咏别思乡、诗酒自适、风月旖旎等失意人生，同样时多时少、或多或少地含有一些青年男女依恋相思的生活成分……因此，笔者以为，“西调”基本是一种情歌，是一种以反映闺妇怀人为主、兼及青年男女其他生活题材的通俗歌曲。
需要补充的是：占据最多“子题”百分比的女性“相思歌”里，众多贵族类型化之女性的姓名身世没有交代，多为缺乏丰富情感与个性发展之闺中愁人的剪影，形象模糊乃至虚假；徒劳无望的相思似乎成了豆蔻少女或已婚妇人之单纯、苍白、空洞、全部、仅有的生活内容，很少掺杂客观现实的家庭生活与社会活动；思慕的“潇郎”很少出现，纯而又纯的“爱情”多是柔弱卑屈之女性的一厢情愿，并非男女双方的精神与灵魂相交融，丝毫没有相互尊重、支持与理解的成分，经不起丁点挫折；表现春秋两季相思的“西调”很多，春花秋月普遍浸透着闺人的寂寥、空虚、失落、感伤，伤春恨秋总是与哀怨、酸楚、悲切的无尽相思相连，题材剪辑的思路与技法绝对异乎一般的民间艺人，且“西调”的歌者，主要又是一些职业性的青楼歌妓、戏曲优伶或经过严格培训、精心包装、演出时完全女性化了的“优童”、“像姑”，也有一些陶情养性的中下层文人，演出的场合又往往选择在茶社、杂耍馆、歌楼戏院、公馆堂会、豪门第宅等处……笔者由此推断：妇女题材的“西调”之所以出现如许共性，或许与我国历代、尤其是清代的春闱、秋闱制度有些关系，与仕子们春去秋归的谋生习惯有些关系，与官僚士绅蓄养歌妓的社会风气与把玩女性的相思愁苦也有些关系，与曲部歌坊对豪门贵客投其所好的商业性演出目的更是有些关系，尤其应当与传统文人用“闺妇思人”的思维模式委婉含蓄地传达自身阶层对于美好政治理想的极度渴望关系密切。那种千篇一律的以景语代情语的俗曲题材之原创主人的深层心理与潜在欲望若被详加推参，恰好渐露出这些“西调”作者一般不是女性，绝大部分是些精通文墨之人，是些抑郁不得志、不敢直抒胸臆、转而遵循传统文学创作习惯之“臣妾意识”的名公巨卿、寒素文人。他们以美貌比才学，以弃妇比逐臣，以思慕比期遇，托男女之情以喻君臣之义，面对场屋失意、贤才迟暮、世态炎凉、奸佞谄陷、小人构衅、权要倾轧、政治高压等严酷的政治环境，申不了管晏之谈，谋不了权柄之术，只得将女性情感需要无法满足而表现出来的哀怨视为一种富有魅力的特殊美感而加以书写阐释，将复杂深刻的内心世界隐晦曲折地释放于被压抑窒息、身心蒙受严重摧残之幽忧怨悱、韶华枯槁、多愁多病的女性身上，借女性之情感经历抒发自怜自恋、惊恐困惑、忧愤悲痛、沉郁绵邈等难以隐忍又难以言说的政治情怀。以故，他们才以铁马更鼓衬其孤独，才以明月洞房写其寂寞，才以疾风衰草染其阴郁，才以晚秋霜降寓其迷茫！由于狭窄的生存空间导致异化的生存状态，所以，情景与人物虚拟化的居多，题材背后有着另类别样的生活素材与原作者的创作指导思想——“男子作闺音”！极少数题材展示二八佳人慵困疏懒的日常生活，展示女性素腕红袖、纤腰束素的惊人艳丽和沾裳浅笑、畏倾敛裾的撩人姿态，不过是女性审美成了文人短暂地休闲赏玩、娱性怡情的一种对象或方式罢了，也是名门子弟爱美重色癖好之习染的结果。描绘女性为主之郑卫桑间的男女私情与铜街勾栏的寻欢作乐等密约幽会，有可能表面上形成一种因粉黛施落、发乱钗脱而引逗红男绿女们倾听哗笑、心向往之的演唱噱头，实际是受尽了猜忌、羁缚、淹蹇、困塞、鄙夷、排挤、迫害之文人的一个异想天开的政治臆梦！
由此看来，“西调”表面上是一种青年女性的恋歌，实际上是一种失意文人的哀歌！
无论是当年的岂明、郑振铎、傅惜华、赵景声，还是后来的张继光等，在研究《霓裳续谱》里的214首“西调”题材与《西调黄鹂调集钞》里的141首“西调”题材时①，可能并未完全想到这些。
注释：
①岂明在1930年10月14日撰写的《重刊霓裳续谱序》第七段里讲道：“《霓裳》《白雪》的诗我恐怕它的来源不在桑间濮上，而是花间草堂，不，或者只说太平阳春之间罢。……我猜想集中诗歌的来源可以有两类：其一是文人的作品，其中又有真的好诗，不过当然极少，不知有无百分之一，以及巧妙地或不巧妙地将陈言重排而成的韵文。其二是优伶自己的作品，其中也可以分类如上文。”见《霓裳续谱》，章衣萍重订，襟霞阁主人重刊，1978年9月初版，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印刷发行，第5页。
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第十四章《清代的民歌》里，围绕《霓裳续谱》前三卷的“西调”，列举了《红铺闲砌》、《菊枝香老》、《恨别后纤腰瘦损》、《黄昏后倚栏杆》、《愿郎君荼蘼架下牢牢记》、《哑谜儿原约下荼蘼架》、《晚风前柳梢鸦定》、《乍来时兰麝胸薰香》、《蓬首儿认不出云鬟雾鬓》、《莫不是雪窗萤火无闲暇》、《离别时梅初绽》、《听残玉漏》、《盼不到黄昏后》、《相伴着黄荆篮》、《乍离别难割难舍》等15首作为例证，并且指出：“在那二百十四首的‘西调’里，最大部分是思妇怀人之曲，其余的一小部分是应景的歌曲及咏唱传奇小说里的故事的，在其中，当然以怀人的情歌写得最好。”见《中国俗文学史》(下)，郑振铎著，上海书店影印出版，1984年6月第1版，第422～426页。
傅惜华在《乾隆时代之时调小曲》里，研究了《西调黄鹂调集钞》所收曲词，内中记云：“此集所选‘西调’，皆写景抒情，怨慕离别之类，故以情词为多，虽出于知识分子之手，然间亦有措意俊妙之作。”见《曲艺论丛》，傅惜华著，上杂出版社，1953年2月第1版，第72页。
赵景深在《霓裳续谱·序》里讲道：“这西调过于雅致。宋朝人写词是比较新鲜的这西掉谱，清乾隆间的西调，竟也写得跟词差不多，那就变成陈词滥调，很少能感动人了。可能这些西调都是出于文人之手吧？”见于《明清民歌时调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9月第1版，第5页。
张继光在《霓裳续谱研究》第四章《内容研究》之第一节《男女情词类》里，将收录214首“西调”的本部文献之男女情词分为12类，分别以例证之法予以研究，并在第七章《霓裳续谱之价值》的第三个问题《反映人民感情生活》里指出：“霓裳续谱所收曲词，虽然内容复杂多端，但除了拆自戏曲者以外，其余大致可分‘男女情词’及‘生活情趣’两大类，前者占了曲词的大半。盖以男女间的感情，不论是情人之间或夫妻之间，都几乎是每一个人皆会经历的，由此类感情所孕育出来的篇章，自然也最容易引起大家的共鸣。故曲部优童所唱，为广求招徕，也就多以情词为主，《霓裳续谱》中，此类曲词特多，经笔者分析归纳后，大致又可划分为：表现思愁、男女诉情、女子思春、悲欢离合、欢合燕好、描绘姿容、惊见佳人、男女偷情、爱情生活、责备情人、爱情悲剧、其他等十二类。实已包含了男女间的各类情感，透过生动感人的曲词，使当时儿女间的情怀，得到了充分的反映。”见《霓裳续谱研究》，张继光著，台湾文津出版社，1989年4月出版，第153～171页，第3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