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的幻象与集体潜意识——论表现主义电影《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加里论文,表现主义论文,幻象论文,密室论文,潜意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是电影史上的一部杰作，有人把它与格里菲斯的《一个国家的诞生》(1916)和爱森斯坦的《战舰波将金号》(1925)并称为世界三大电影。（注：Stauffacher,Frank,Art in Cinema,a Symposium on the Avant-garde Film.San Francisco Museum of Art,1947.p.50.）
该片的导演为罗伯特·维伊安(Robert Wiene,1873-1938)，编剧为卡尔·梅耶(Carl Mayer,1894-1944)和汉斯·杰诺维茨(Hans Janowits，生卒不详)，置景为荷尔曼·沃姆(Hermann Warm,1889-1976)、沃尔特·容里格(Walter R? hrig,1897-1945)和沃尔特·雷伊曼(Walter Reimann，生卒不详)，这里列出所有人的姓名是因为导演、编剧和置景三个方面都为影片的巨大成就做出了重要贡献。
维伊安生于德国萨斯库，父亲是一位著名演员。1894年，维伊安进入柏林大学，同年转入维也纳大学，专攻法律。毕业之后，维伊安转而从事戏剧导演与表演。从1912年起，维伊安开始涉足电影。1919年，维伊安创作了《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该片在获得巨大经济效益的同时，也获得了电影评论方面的赞誉。次年，维伊安与编剧卡尔·梅耶再次合作，制作了《杰纽恩》(Genuine,1920)，这是一部讲述女吸血鬼的影片，它在追求恐怖效果方面比《密室》有过之无不及，但是缺乏心理深度与社会隐喻，在经济与评论两方面都遭到了失败。此后，维伊安导演制作了许多电影，其中包括根据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罪与罚》改编的《拉斯柯尔尼科夫》(Roskolnikow,1923)以及《奥拉克的双手》(Orlacs H? nde,1924)，这些影片大都延续了《密室》的某些表现主义风格。
三层意义：悬疑设置、心理揭示与社会隐喻
表面上看，长达55分钟的《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Das Kabinett des Dr.Caligari,1919)是一部恐怖片，它采取的是戏中戏的结构。影片开始，青年弗朗西斯和一个同伴坐在一个阴森的庭院里，一个年轻白衣女子飘然走过，弗朗西斯说这是他的新娘，她和自己一起度过了一段奇异的经历。弗朗西斯与朋友阿兰来到市场，进入博士的密室观看表演。博士将梦游者卡萨尔召唤出来，告诉观众说他可以预言未来。阿兰问他自己可以活到什么时候，卡萨尔回答说活到明天早上。当夜，阿兰被杀。弗朗西斯立刻怀疑这与博士有关，并告诉了警察和他的女朋友简及她的父亲。这天夜里又发生了谋杀未遂事件，疑犯被擒。弗朗西斯带领警察前往博士密室，但是一无所获。当夜弗朗西斯潜往博士住所，从窗户发现博士和卡萨尔都在室内。然而此时卡萨尔已经来到简的卧室，将简劫走，简的家人紧追不舍，卡萨尔只得将简抛下逃走。简告诉家人这是卡萨尔所为，但是亲眼看见卡萨尔躺在棺木中的弗朗西斯说这绝不可能。众人来到博士家中，发现棺中只有一具玩偶。博士趁乱逃到一家精神病院，弗朗西斯追踪而至。他和医生们一起查看博士的办公室，在博士的日记中发现了这样一段历史传说：在18世纪有位名叫卡利加里的意大利魔术师，他利用被催眠的梦游者卡萨尔杀死多人；而博士对于此事非常着迷，想要证实这个传说是否属实。于是人们将博士抓住，缚上紧身衣，关入一间小室。影片回到开场情景，弗朗西斯对同伴说，博士从此没有离开那件小室。
影片到此似乎可以结束了，但是又继续了下去。在简家的客厅里，弗朗西斯向简求婚，被简拒绝。弗朗西斯看见博士就在人群之中，立刻将他抓住，并且大喊他就是博士，二人厮打。众人将他们拉开，然后给弗朗西斯穿上紧身衣，把他推进博士被囚的小室，这次是博士作为医生给他诊疗。博士说，我明白他的病在哪里了，他以为我是卡利加里，现在我知道如何给他治疗了。
关于该片的编剧、置景和导演以及他们在影片创作方面发挥的作用，一直存在许多争议，在这里我不打算详细讨论这些问题，只就影片本身进行分析。
《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采取了戏中戏的结构，有两层故事。
主要内容构成一个集怪诞、惊险和侦探三位一体的悬疑故事。卡利加里博士自称能够支配梦游者卡萨尔，并且宣称卡萨尔能够预言未来，他的说法能够实现吗？这种神秘怪诞的说法构成影片的第一层悬疑；城市里发生了凶杀案，而卡利加里博士和卡萨尔显然有最大的嫌疑，他们究竟是不是主谋和凶手呢？这种恐怖惊险的案件构成影片的第二层悬疑；弗朗西斯对卡利加里和卡萨尔产生了怀疑，他对他们进行了跟踪，他的努力是否能够揭开他们的秘密呢？这种侦察探案的过程构成影片的第三层悬疑。在主要故事结束的时候，似乎已经真相大白，卡萨尔是凶手，他是受人指使，卡利加里是主谋，最终被送进了疯人院，一切疑云都已散去，故事有了圆满结局。就以上内容看，影片结构严密，扣人心弦，十分成功。
但是，如果故事到此为止，那它只是一个悬疑电影，当然也是一个成功的悬疑电影。但是影片继续发展下去，上述主要故事仅仅是主人公弗朗西斯头脑中的想象，当他这些想象暴露出来的时候，所证实的却是他自己的疯狂。于是，是他自己而不是卡利加里被关进了疯人院。这个结局出人预料，但是完全在情理之中。实际上这个结局在影片开头已经埋下了伏笔，当时弗朗西斯坐在院子里，他告诉身边的人，说他和简一起度过了一段奇异的经历。结尾时回到院子里的场景，确认这是他的一段叙事，但是接下来的场面说明这只是他的一段叙事，然而并非真实。真实是他患有精神疾病，于是产生了这一系列幻想。这个头尾部分虽然短小，但却是故事的主题。这是一个疑虑受害偏执狂的精神世界，他感到周围的一切对自己构成了严重威胁。《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不同于主要描绘外部世界的传统主流叙事电影，它开创了表现内容的新境界。更进一步，它所表现的还不是人的常态的内心世界，而是病态或者反常的内心世界，这就使它具有了特别的心理深度。
在其名著《从卡利加里到希特勒：对于德国电影的心理分析》(1947)一书中，希格弗里德·克拉考尔对影片做出了这样一种解释，即它表现了纳粹上台之前德国民众的潜意识心理。卡利加里代表希特勒的专政，他最终统治了影片中的世界。他出现的地点是市场，这是一个混乱的地方，每个人都在叫卖自己的东西，最终是卡利加里的魔术吸引了民众。这意味着，在一次大战之后混乱无序的德国，广大民众渴望得到安宁与秩序，各种政治力量都在以自己的主张争取民众，宣称自己可以给德国带来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实际上好像只有纳粹统治能够给予秩序，如果没有纳粹统治，德国很可能再次陷入混乱。卡利加里通过宣讲魔术征服了市场上的观众，象征着希特勒通过宣传纳粹主义争取到了当时的德国人民。正如市场上的观众自愿相信卡利加里那样，德国民众是自愿地选择了纳粹统治。（注：参见Kracauer,Siegfried,A Psychological History of the German Film,from Caligari to Hitl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47.pp.61-76.）
这种看法已经成为对于该片的经典解释之一，影响很大。应该说这是一种发人深省的解释，与该片令人震惊的情节和效果强烈的风格相匹配。一部如此触动人的心灵的作品，似乎需要一种意义重大的解释。
但是这种解释就把影片的创作者变成了先知，他们在纳粹上台之前十多年就已经预见了这一事件。因此，这种解释只能作为一种参考。然而，这种解释给人启发。如果说这部影片表现了德国民众的潜意识心里的话，那么它应该更接近于一种总结而不是预见。应该把它看作是一次大战以后，德国民众惊魂未定的潜意识心理的表现。也可以更广泛一些，把它看作是欧洲民众的心理表现。甚至更广泛一些，是处于动荡社会中的人类普遍深层心理的表现，用艺术心理学的术语来说，这是一种集体潜意识。
在西方艺术史上，人格的地位经历了一个从神到王公贵族、市民阶级、劳动人民、弱者、罪人、直到病人的过程。与此同时，描绘的重心也从外部事件逐渐转向内心状态。事实上，病态心理自古以来有之，但是只是到了现代艺术中，它才成为了重要的，有时甚至是主要的内容之一。早期电影很快就转入了商业电影的轨道，常规技法和普遍道德成为其主要的形式与内容，因此，这种传统主流叙事电影没有能够进行深入细致的反常心理探索。《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在内容和形式两方面大胆试验创新，创造了电影史上的一个奇迹。
三大技法：变形的景物、造型的灯光与夸张的表演
从视觉效果上看，《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最给人深刻印象的就是它的置景。影片基本没有实景，主要部分都是绘景，绘景也不是写实的，而是所谓的表现主义；影片使用扭曲的笔触和夸张的景物，试图表现疑虑的人物内心和恐怖的环境氛围。房屋都是歪歪斜斜的，树木只有参差不齐的树枝而没有树叶，房间空旷但窗户很小，墙壁很厚，像是牢狱，街道曲折且高低不平，几乎所有景物都是不规则的几何线条构成，没有什么柔和的曲线，造成一种反常的情调和不快的感觉。
整部影片几乎没有出现太阳，大都是在室内、街巷或者夜晚，有时光线斜照，也是为了造成扭曲和放大的人影。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卡萨尔带着昏迷的简逃跑时所经过的路径和卡利加里博士最初访问市政机关的场面。前者是逆光下的狭窄的之字形高墙顶部，卡萨尔挟着简踉踉跄跄地直奔高处尽头的屋顶。屋顶上有市政官员坐在一把高得难以置信的椅子上办公，他以这种非常不舒服的姿势显示着官僚的傲慢。
与风格化置景相配合的是风格化的表演，特别是卡利加里博士和卡萨尔两个人物。博士身穿宽大的外套，带着高高的帽子，鼻梁上架着眼镜，他的这身打扮显得文雅而又有些虚伪。在没有人的时候，他伸出蜷曲的双手，他的十指像兽爪那样长而尖利，而他的这种形象又被斜印在墙壁上的影子所强调。与博士的臃肿形象相反，卡萨尔身着一袭黑色紧身衣，出没在街巷和室内，加之他梦游者的神情和动作，就像一个幽灵，徘徊在影片中。
影片中有两处使用了实景，即开头和将近结尾处弗朗西斯两次与病友谈话的时候。在这两处，观众能够感觉到，至少怀疑到弗朗西斯精神上可能不正常，而在其他的绝大部分场合，他都是以正常人的面目出现的。于是，这两处现实主义环境与其他的表现主义布景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照。在相对真实的环境里，观众发现他是病人；而在完全变形的环境里，他表面上是正常人，周围一切都是怪诞的，而这两点其实都是他自己的幻想，一个精神病人的幻想，即认为他自己是正常的而周围的世界是反常的。通过外在景物的变化，主人公的内在精神状态被巧妙地表现出来了。在电影刚刚诞生不久的当时，这是一个非常天才的创造。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取得如此惊人效果的布景，其制作是非常经济的，这与比它早几年的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1916)相比更是如此。后者包括豪华布景在内的总费用高达1800万美元，而前者几乎完全是在室内拍摄，每块绘制景片只有不到6米见方，其简陋质朴经济实用是显而易见的。
影响与地位
《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于1920年2月26日在柏林首演，得到了观众和评论家的一致好评。于1921年4月3日在美国纽约上演，于同年11月14日在法国巴黎上演，反响很大，甚至在美法两国电影界引起了某种担心德国电影大举入侵的恐慌。影片的巨大成功激发了许多表现主义影片的诞生，著名的有弗里茨·朗格(Fritz Lang,1890-1976)的《疲倦的死神》(1921)与《大都市》(1926)，弗雷德里希·维廉·莫瑙(Friedrich Wilhelm Murnau,1888-1931)的《吸血鬼诺斯费拉杜》(1922)与《最倒霉的人》(1924)等，虽然这些影片的成就不及它们的榜样，但是在某些方面，它们走的更远。同时，《密室》这部影片也带来了被称为“魏玛电影”的德国电影的黄金时代，这个时代从该片诞生的1919年到纳粹上台的1933年，当时的德国电影受到首都设在魏玛的德国政府的支持。
就着重表现内心世界这一点来说，这部影片无疑属于表现主义。应该说明的是，表现主义艺术运动早在1910年代初期就诞生于德国绘画领域，后来又在戏剧和文学领域得到极大发展，最后扩展到欧美若干国家。一般认为，作为一种运动，表现主义在一次大战以后已经失去势头，虽然它的影响依然存在而且十分深远。而在电影方面，虽然也有少数影片受到表现主义影响，但是总体来说，还不能称为一种艺术运动。《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的出现，带动了一批类似风格影片的出现，在电影界成为一股浪潮，将战前表现主义艺术运动扩展到了电影领域，并且一直持续到了二次大战之前。
作为表现主义作品，《密室》受到弗洛学说的直接影响。在人类文明史上，弗洛伊德学说的出现是人类认识转向内部的里程碑，它直接影响了许多学科，特别是在艺术领域。弗洛伊德认为，生与死是人的两大基本本能，生与死的本能分别表现为性与毁灭，它们共同构成人的基本欲望，在这两者中间，性是更加本质性的。表现主义电影所表现的恐惧心理和超现实主义电影所描绘的性心理，正好符合弗洛伊德学说的主张。其实，爱与死从来就是文学艺术的永恒主题，只不过在传统的文学艺术中，爱与死更多地呈现出与社会其他问题相关的联系，而在表现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电影中，重点更多放在内在的恐惧心理与性心理本身上面。
表现主义电影之所以流行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与德国当时所面临的现实具有密切关系，表现主义电影中所弥漫的普遍恐惧心理，是独裁统治逼近的无助感，机械文明造成的异化感，以及战争死亡带来的威胁感。当然，表现主义电影的艺术价值更多地在于它通过形象与象征，将这些感觉与心理转化成为了直接打动观众的故事与寓言。
《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拥有独特的风格和极高的成就，同时拥有很好的票房和巨大的影响。影片利用扭曲变形影像表现阴暗病态心理的方法和主题，成为德国风格的影片的典范，而它那种利用不可靠的叙述者进行叙事的手法，更是被电影史家津津乐道。意味深长的是，这部影片虽然影响巨大，实际上带来了德国电影的表现主义潮流，但是它的独特性却是比较难以模仿的，可以说它是独树一帜，而与它相提并论的《一个国家的诞生》和《战舰波将金号》，则创造了供后来者直接继承的更多电影方法。
《卡利加里博士的密室》以其反外部叙事，重内心发掘；反写实主义再现，重表现主义渲染；反豪华制作，重经济实用；反票房至上，重艺术创新这些反主流电影特色，使其成为先锋派电影史上的一座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