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西餐菜谱及其文化意蕴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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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餐何时传入中国,是一个在学界仍有争议的问题。至于西洋食谱来到中土,则毫无疑义肇端于晚清。尽管以数量而言,与蔚为大观的传统烹饪著述相比,晚清的西餐食谱可谓微不足道,①但作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其所留下的西餐进军中国人肠胃的历史足迹,仍然值得研究者探寻。

一、三本西餐食谱

不妨先举两个例子。一个是邹振环在《西餐的出现与最早汉译的西餐烹饪专书〈造洋饭书〉》[1](P59-61)中提到的张德彝的故事。张氏为同文馆的学生,同治五年(1866年)出使欧洲时,在英国的轮船上每日吃西餐。开始不适应,“盖英国饮馔,与中国迥异,味非素嗜,食难下咽”,“牛羊肉皆切大块,熟者黑而焦,生者腥而硬;鸡鸭不煮而烤,鱼虾味辣且酸”,故造成的肠胃反应是“一嗅即吐”,后来干脆“一闻(吃饭)铃声,便大吐不止”。[2](P450)另一个故事出自晚清上海新闻界名人孙家振(玉声)的《海上繁华梦》。这部小说初集于1898年开始写作,1903年印行了单行本。其中第三回“款嘉宾一品香开筵奏新声七盏灯演剧”写两位主人公谢幼安与杜少牧从苏州来到上海,第二日在朋友家吃过聚丰园送来的中式盛宴后,转天便被作者安排到著名的一品香番菜馆品尝西餐。从小说的结构看,这顿餐宴实际带有主人公正式进入洋场生活的象征意义。并且,在座的四人,两位久客上海,两位初来乍到,好像对于西餐都已十分熟悉,无论点菜还是胃口,均无不合。[3](P25-26)

而从1860年代到19世纪末,正是晚清西洋食谱集中面世的时段。

最先将西餐烹饪书籍著录在案的是梁启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由上海时务报馆代印的梁编《西学书目表》出版,下卷“杂类”中“无可归类之书”,列有《造洋饭书》与《西法食谱》两种。在“本数”与“价值”项下,记录前者为一本、五角,后者为一本、八角,而“撰译人”、“刻印处”、“识语”三项内容均告缺;且无圈识,显然以为其无甚价值。此书次年收入卢靖所编“慎始基斋丛书”时稍有添补:两书均加了一圈,比之紧接其后的《古教汇参》、《救世教益》、《圣会历史》等教会各书,已经略显重要;又于《造洋饭书》下,增加了“光绪十一年”的“撰译年号”。

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十二月印行的徐维则辑、顾燮光补《(增版)东西学书录》,卷四“杂著第三十一”之“琐录”类也载记了上述二书。其中《西法食谱》仅有存目,《造洋饭书》则注明版本为“美华书馆印本”,“撰人”、“提要”加“检察”合而言之作:“[泰西]高夫人著。皆作西菜之法,录之以教庖人者。《汇编》二有《磨面器》一篇。”末句是指1878年1月《格致汇编》第二年第十二卷上的《磨面器》一文,编者认为此篇可与《造洋饭书》合观。

综合以上两种书目提供的信息,起码至1896年之前,已经出现了两本教授西餐做法的烹饪专书。《造洋饭书》由美国长老会在上海所办的美华书馆印行,有光绪十一年即1885年刊本。而《西法食谱》的版本与著译情况不明,可见此书较之《造洋饭书》流传更少。

笔者查找的结果,也证实了晚清书目文献反映出的情况。1987年,中国商业出版社将《造洋饭书》列入“中国烹饪古籍丛刊”重新印行,由邓立、李秀松作,注称“作者佚名”,所根据的版本在“本书简介”中虽然说法不一,开头记为“上海美国基督教会出版社于1909年”出版,结尾又声明:“这个注释本以上海美华书馆1909年重印本为底本。”但二者其实是一家。②不过,1885年与1909年两个版次均非此书的初刊本。按照熊月之的考证,《造洋饭书》的编者乃是1852年来华、1900年方归国的美国南浸信传道会教士高第丕(Tarlton Perry Crawford,1821-1902)的夫人,其英文名为Martha Foster Crawford,即《东西学书录》中所谓“高夫人”。1866年她编写了此书,由美华书馆出版,书凡29页,共271条。③邹振环更进而比较了各版的差异,指出,该书1885年的“再版本与初版本项目数和种类相同,但页数有明显增加”。[4]另外,日本学者又提供了一种1899年版,[5]这样,我们已可以知道,该书在晚清至少印过四次。其中1909年本藏广东中山图书馆,内封署“耶稣降世一千九百零九年”、“岁次己酉重印”、“上海美华书馆藏板”。英文书名题作“Foreign Cookery”,④出版社为Shanghai: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即上海美华书馆的英文名称,这也是造成“上海美国基督教会出版社”、“上海美国长老会传教团”等诸种译名歧异的原因。此本所录仍为271条,页码却已增至67,另有一英文序及英汉对照的索引,在1987年的排印本中删去了前者。

相对而言,《西法食谱》的印数、版次则要少得多。不仅《中国烹饪文献提要》中失记,即使曾经著录此书的《东西学书录》,以其所记简略,估计编者很可能也并未寓目。笔者所见亦非原刊,而是盖有“长乐郑振铎西谛藏书”印章的抄本。此本扉页署“庚子仲夏仿录美华书馆原本”,可见1900年时,该书已很稀缺。值得注意的是,其与《造洋饭书》同出一源,均为美华书馆出版物。尽管初版时间目前尚不清楚,但起码应在1896年梁启超编写《西学书目表》之前,则无疑问。抄本中未见撰译者姓名,卷首有《〈西法食谱〉序》一篇,亦无署名。惟一透露出其为西文译本讯息的,是序言中“是书本自泰西传来”及称赞其“翻译之精细”数语。

于已有著录的二书之外,笔者又在安徽芜湖的“阿英藏书室”找到了一本《华英食谱》。⑤此书内封题作“新增华英食谱”,刊记署“光绪丁酉仲秋上海理文轩印”,因知其刊行于1897年。初得此书,笔者甚为兴奋,以为可补晚清目录之阙。然而,经过仔细核对,发现此本实为一拼凑之书。中餐部分乃辑自袁枚著名的《随园食单》,所用功夫只是打散原作次序,胡乱拼接。如将置于卷首的“须知单”与“戒单”,前三条易名为“先天”、“地道”、“人事”,仍放在开篇;其他则分割两块,一塞入中间,一用来殿尾。菜谱部分的切割也犹如毫无道理的错简,像在“冬芥”与“春芥”之间加进“喇虎酱”、“熏鱼子”之类,在“海鲜单”的燕窝、海参、鱼翅与淡菜、海蝘之间,突现猪头、猪蹄、猪肚等物,实在随意得莫名其妙。如此故意错乱,显然只是为了避免被人一眼认出原身,影响销路。“编者”也偶有添加,如“糟油”条:“糟油出太仓州,愈陈愈佳。”[6](P5)只是三言两语,无足轻重。书为线装,总共25页,而属于“英”即西餐的部分只有两页,且全部抄自《西法食谱》。排印中又制造出许多错误,在“烤羊排”与“做馒头”时,均忘记加“面粉”,即为最好笑的两例。⑥

不过,若说《华英食谱》全无价值,也不尽然。起码,这是已知的第一本中西合璧实用烹饪书。其选取《随园食单》与《西法食谱》搭配组合成书,即表明编者很有眼力。由“醉余生”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撰写的序言也相当有趣,而且,此文竟然题为《〈吃食滋味〉序》。作为这本笔者未尝经眼的《吃食滋味》一书的编者,醉余生感慨于“时沪盛行大餐,牛脯羊臛,火煮透熟,盖盆刀叉,雪白银光;洋商者,学时者,尽人喜吃”。当此“西风”大盛,看似行将压倒“东风”之际,醉余生有心固守传统,自言:“予《诗》《书》少读,吃着承先人余荫,得老饕陋癖。乡居无俚,俾过屠门大嚼者,得其细嚼书味,胜咬菜根。”故编辑此书,提倡“食必得物性良饪,相宜知品,勿奢勿过”,则西餐应不入其眼中。而三年以后,此书更名再版,“西醉老民”又于理文轩题写了“新增华英食谱”的新书名,说明其人很可能就是该书局的老板。取自《西法食谱》的两页西餐做法应当也是此时加入。

综上所述,晚清三本西餐食谱的出版年代,《造洋饭书》与《华英食谱》很明确,《西法食谱》则未能肯定。尽管已有论者断言,《造洋饭书》为中国“最早的文字西餐食谱”,是“最早比较系统介绍西方饮食烹饪技术的一本书”,⑦其实是否如此,尚可存疑。而如果考究文本内容,则《华英食谱》可排除在外,虽然其有意合中西餐饮于一炉的思路颇具启发性。至于三书全部出自上海,则可见上海在晚清引领西学大潮中的特殊地位。

二、西化的两条途径

尽管没有切实的证据,笔者还是想对《造洋饭书》与《西法食谱》的孰先孰后作一考察。由于卢靖修订的《西学书目表》(梁启超原作未列出版年即“撰译年号”一项)以及徐维则、顾燮光的《东西学书录》关于《西法食谱》的版本均未注明出版时间,而且郑振铎所藏“仿录美华书馆原本”的抄本于此亦为空白,因而基本可以断定原书即未载记。在此情况下,该书序言便格外值得重视。

根据文中语气,这篇无署名、也未标记写作日期的《〈西法食谱〉序》应该为出版者所拟。序文虽短,却在开篇与后半反复讲到了西餐流行实为大势所趋:

我中国自与泰西互市以来,凡起居服御有适于用者,莫不舍其旧而新是谋。而于肴馔一道,亦必格外讲求,以期精美。……方今圣明在上,中外一家,冠盖往来酬酢,时有中菜与西肴并列者。

即通商大埠,贸易场中,亦得以辨味尝新。

所谓“中西互市”,乃是指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后开放的五口通商,这当然是西餐大举进入中国的契机。不过,从文中“亦必格外讲求”以及“辨味尝新”等措辞,又分明显示出其时洋食的品味尚在初始阶段。而美华书馆站在西方人的立场上,自认倡导西方饮食责无旁贷,甚至将西餐与日用品的舍旧谋新相提并论,大有中西饮馔应平分秋色的期待。因此,《西法食谱》的及时面世,便既有制作技术方面的需求,也负载了重要的文化信息。

接下来说明本书出版之必要性与特点的一段话,则与笔者的版本考索相关:

惟苦无善本则效,未免食旨不甘。虽向有食单行世,类皆本国之烹庖,其海外之煎熬燔炙,尚未悉焉。是书本自泰西传来,中土一切烘烤、洗剥、选择诸法,条分缕析,纲举目张。即不善治庖者,亦可按谱将事,法至美也。

此处既已明确指认,在《西法食谱》译印之前,所有世面流传者“类皆本国之烹庖”,那么,倘若《造洋饭书》此前已经出版,同出一门的美华书馆不应该不知道或故意略过不提。唯一的可能性是,《西法食谱》是美华书馆出版的第一本西餐烹饪书。而美华书馆的前身为宁波的华花圣经书房,1860年迁沪后,始改此名,[7](P169)《造洋饭书》则是1866年首版印行。由此可以推断,《西法食谱》的印行应在1860到1866年之间。

之所以不避烦琐地考证《西法食谱》的出版年代,主要是因为该书所体现的编辑思路与《造洋饭书》形成了很大差异。大而言之,两本西餐烹饪著作可以说是代表了晚清西化的两种途径。

从序文可知,《西法食谱》是纯粹的译作。而《造洋饭书》虽然不能认定全部为自出机杼,但《东西学书录》之记为“高夫人著”,表明所有内容均应经过了高第丕夫人的加工。关于这一点,学界至今未有异议,无论是熊月之谨慎使用的“编”,还是邹振环文中交替出现的“编译”与“编写”⑧都对高氏的著作权表示了相当的尊重。两种不同的来路,也使得同样教授西餐做法的两本实用手册具有了不一样的面貌。

从全书的章节安排看,尽管大体均遵照西餐上菜的程序,繁简上却已大有出入。现将《西法食谱》与《造洋饭书》的总目分别列出。

两相比照,大致相同的类目有汤、鱼(包括“蛎房”即“海蜊”,今之“牡蛎”)、肉、蛋、小汤(即“鱼与肉的汁”)、菜、酸果、糖食、排(即“派爱”,今之“派”或“馅饼”)、朴定(今之“布丁”)、馒头(今之“面包”)、饼、糕及杂类,当然,其中又有繁简之不同。而除了“面皮”为《造洋饭书》所独有,《西法食谱》则归入“论派爱”,“甜汤”乃是混合了《西法食谱》中的“冰及立”(今之“冰激凌”)、“冰冻汁”、“朴定”中的若干品种而成。单从目录而言,《西法食谱》的36项已比《造洋饭书》的18项繁复得多,不过,这里的差异不只是省略,保留或歧出处同样富有意味。

就减省的部分而言,“撒勒突”即沙拉在《造洋饭书》中的完全取消最令人惊异。这或许与二书对于调味汁的不同处理有关。作为正规的西餐烹饪教材,《西法食谱》充分体现了对调味汁的重视。原先做法单一的食物,浇上不同的汁水,便各具滋味。因此,除了配合“撒勒突”的“撒勒突酱”以及浇在各式“朴定”上的诸多“扫司”(即英文Sauce的音译)均独立成章外,书中还专门设立了“论鱼与肉的汁”一大类,教授编号从一到二十三的各种调味汁的做法。烹制菜肴时,也会不断写明加某号汁。如“烤牛排”条,除叙述制作程序外,还要说明:“吃的时候,要沾上白塔油(引者按:butter即黄油),撒上盐、胡椒粉,或是第十号汁,或是第十二号汁,或是第十九号汁一同吃。”(《论肉》之“烤肉的法则·烤牛排”条)[9]而这三种汁分别对应的名目是“香菌扫司”、“每屈度推而白塔扫司”与“番柿扫司”。到了《造洋饭书》则简单得多。“小汤”虽仍为单独一类,却只剩下了奶油小汤、各样肉小汤、火腿小汤、黄小汤、鸡蛋羹、芹菜小汤、番柿浆与薄荷小汤寥寥八种。从笔者个人吃西餐的经验看,什么菜品浇什么汁,是最难搞清的问题。即使配合恰当,其味道之浓烈,也非晚清国人所能消受。让张德彝反胃的“鱼虾味辣且酸”,以及《申报》主笔黄式权所鄙夷不屑的“牛羊鸡鸭之类,非酸辣即腥膻”,[10](P132)多一半是调味汁的功效。既然难以接受,更无从欣赏,则从简应该是《造洋饭书》所作出的明智选择。

保留的部分中,数目最多的应属甜食。自“酸果”以下,包括做各式甜点所用的“面皮”,以及糖食、排、朴定、甜汤、糕,即使将含有不少甜品的饼类排除不计,《造洋饭书》中的甜食也已构成了七个系列,占了总类中的一小半。如此选择,实际反映了甜品较之其他西食更受国人欢迎的事实。而最早载入中国菜谱的洋食,大概即是西式糕点。如乾隆年间名士袁枚(1716-1797)的《随园食单》中有“杨中丞西洋饼”一则:

用鸡蛋清和飞面作稠水,放碗中。打铜夹剪一把,头上作饼刑,如碟大,上下两面,铜合缝处不到一分。生烈火,撩稠水,一糊一夹一熯, 顷刻成饼。白如雪,明如绵纸,微加冰糖、松仁屑子。(《点心单》)[11]

又有同时代文人李化楠(1713-1769)在《醒园录》中留下了“蒸西洋糕法”:

每上面一斤,配白糖半斤,鸡蛋黄十六个,酒娘半碗,挤去糟粕,只用酒汁,合水少许和匀,用筷子搅,吹去沫,安热处令发。入蒸笼内,用布铺好,倾下蒸之。[12](P42)

二人不约而同,均对西洋甜点发生兴趣,自非偶然。西餐中鱼肉的腥膻、蔬菜的少味,与中餐差别太大,国人多不习惯。唯有甜食全无国界,最合胃口。《造洋饭书》看重甜品,道理亦在于此。

比较两本书的食材,也可见出《造洋饭书》的因地制宜。《西法食谱》尽管偶然也会照顾到本地风光,比如“煮蔬菜的工夫”中指示烘、煮时间,“山芋”与“中国山芋”便作了区别对待。不过,这种添加只限于同类食物的补充性替代。一般情况下,译者还是照搬西书。读者于是会看到,在各种肉中,牛肉最受推崇:“大概肉的当中,牛肉是最好,因为吃了可以加添气力,价上又比别样肉是贱。而且并无一样丢弃,都是有用的。” (《论菜市上的东西》之“论牛肉”条)[9]对猪肉则颇为排斥:“鲜猪肉滋味不及牛羊肉,所以西国人不甚多用。”(《论菜市上的东西》之“论猪肉”条)[9]这一饮食习惯明显与中国人相异。而《造洋饭书》尽管“肉”类之中,仍以牛肉做法居多,占15条,羊肉与猪肉分别为六条与八条,但其间已消泯了价值判断,语气上完全一视同仁。并且,区别于《西法食谱》的纯用西方原料,《造洋饭书》已更多就地取材的改良。如“朴定”类开头,便介绍了三种“饭朴定”的制法;接下来说到的“雪球”,也以糯米加水果为主料,其“包起来煮”的方法,则被描述为“像中国粽子”。而“糖食”类更多取自中国本土的水果,如“桔子”、“桔子马马来”(“马马来”即果酱)与“桔冻”三条都特别注明“用香港的桔子”即广柑,“多罗蜜马马来”与“木瓜冻”,也分别以华南出产的菠萝与木瓜制成。[8](P33-35、26、28-29)因而,相对本土化的《造洋饭书》自然比《西法食谱》更合用。

最能体现两书思路差异的是开头部分对厨师的总体要求。 《西法食谱》看重的是选料,故先细致讨论“菜市上的东西”。如“论牛肉”,总说之外,又分“拣选的法则”、“后腿的分法”与“前腿的分法”三题。以下再将牛后腿分成七个部位,牛前腿分作三个部位,分别说明其适合烘烤、煮汤,还是烧肉、盐腌、做冻。第二类“论杂货”,谈论的是如何采购面粉、米粉、糖、香料、葡萄干等原料。接下来的“论小心保守食物”,则详细讲述了各种食物保存的方法,既是为了“积省”,也有出于“滋味”的考虑。如说:“肉不可放在冰上,须用盆碗来盛。因为肉遇冰,其汁要流出,肉味就无有了。”凡此,均表现出对原料的质量与新鲜度的讲究。

与此不同,《造洋饭书》更重视的显然是清洁卫生。开篇的《厨房条例》虽然表示“作厨子的,有三件事,应当留心”,但相比于“要将各样器具、食物摆好”以及“要按着时刻,该做什么,就做”,第三件事“要将各种器具,刷洗干净”无疑为重中之重,下面的言说全部就此展开:

吃完了饭,当把器具洗净,擦干,放在原地方。若不洗不擦,不但不便,而且易坏。还有营生,虽不是天天要作,也该有一定的日期,或一月一作,或一礼拜一作,或隔几天一作,就像煮饭的火炉,若有油腻落上,该立时擦去,但是每一礼拜,虽无油腻也要刷一次。碗柜,一礼拜一次,擦净灰尘;一月一次,洗净碗柜。每月一次,将房里的东西,搬到外边,将房子扫净,傢器擦净。洗脸的,洗磁器的,擦灰尘的,三样手巾,必要分别明白,使后,要搭在架上,不准乱丢。所用的手巾,一个礼拜一次,交给洗衣服的人洗净。所有蛋皮、菜根、菜皮等类,不准丢在院内,必须放在筐里,每日倒在大门外,僻静地方,免得家里的人受病。肉板、面板,使后即擦,不准别用。开壶,只许烧水,不准煮别物,应该常常擦洗干净。[8](P1)

从清洗锅碗,一路细数到倒垃圾、烧开水,如此事无巨细,逐一交代,背后隐藏的原本是对中国厨房油腻、污垢的印象。于是,厨房的清洁成为头等大事,值得作者长篇大论。

这里不妨以《华英食谱》的取舍作个参照,尽管此书的随意剪辑、完全不讲章法已如前述,但阅读其摘录的部分,仍然有助于理解晚清人对西餐的选择与看法。《华英食谱》取自《西法食谱》的洋食条目如下:

烤牛排、烤羊排、煮鱼、煮肉的法则、烩羊肉、烘小鸟、作馒头的法则、鸡羹、茶、煎白萝卜、烩山芋、烘葱头、切细的卷心菜

不仅选料、卫生的讲究不必顾及,连在中餐程序中并非必备的甜食也省略了,不合中国人脾胃的调味汁与洋酒自然更不会阑入。保留的品种假如重新归纳为:

主食:馒头

肴类:烤牛排、烤羊排、煮鱼、煮肉、烩羊肉、烘小鸟

菜类:煎白萝卜、烩山芋、烘葱头、切细的卷心菜(一种沙拉)

汤类:鸡羹

饮料:茶

这一套菜单,可以说是经过中国人眼光改造的“西餐中吃”。它既保留了西餐中的“精华”,也让国人在尝新的同时,不必过于委屈自己的肠胃。

至此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直接译自西文的《西法食谱》,面对的是精益求精的西方厨师,执行的是标准的西餐做法。而久居中国的高第丕夫人编写《造洋饭书》,本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教中国厨师做出适合外国人口味与习惯的菜肴”。⑩对象不同,要求也有别。何况,在中国烹制西餐,又不能不受到食材的限制与中餐的濡染,由此决定了该书不可能严格按照西餐的整套做法,将其照搬进中国。此意从积极的方面表述,便可视为高第丕夫人对西餐进行了有意识的本土化处理。这一改造显然使得该书超越了起初设想的读者群,得以在更大的范围里流通。而二书流传的命运,《西法食谱》的一版而绝与《造洋饭书》的迭次重版,也为考察以西化中的两条路径——“全盘西化”与“中西调适”成效之不同,提供了一份测验数据。

三、表述的两种方式

关于晚清的三本西餐食谱使用的表述方式,也是值得探究的话题。

阅读《华英食谱》,文体间的差异感觉最明显。前半抄自《随园食单》的中式料理,纯用优雅的文言文。转接到删节版的《西法食谱》时,立刻味道大变,其模仿口语的官话,在今日概称为“通俗小说”的晚清作品中亦难得一见。引录二书同样传授采买知识的两节文字为例:

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资禀。人性下愚,虽孔孟教之,无益也;物性不良,虽易牙烹之,亦无味也。指其大略:猪宜皮薄,不可醒臊;鸡宜骟嫩,不可老稚。鲫鱼以扁身白肚为佳,乌背者必崛强于盘中;鳗鱼以湖溪游泳为贵,江生者必槎枒其骨节。谷喂之鸭,其膘肥而白色;壅土之笋,其节少而甘鲜。同一火腿也,而好丑判若天渊;同一台鲞也,而美恶分为冰炭。其他杂物,可以类推。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须知单·先天须知》)[11]

牛肉要拣选细嫩,不可太老。油的颜色要白而带黄,用手摸去觉硬,切开时要带紫色,方是好肉。若是老一点的肉,用是可以用,必过(?)颜色带黑,肉是粗。倘然骨大肉少,一定是老牛肉。杀了就吃,是不狠好,须要挂几天为妙。遇冷天,可以多挂几天;若是热天,要小心变坏。全牛杀时,直剖两半,横割一刀,分为四块,就是两前腿、两后腿四块。当中再可以分各样的名目。(《论菜市上的东西》之“论牛肉·拣选的法则”条)[9]

袁枚虽为文人,却崇尚“性灵”,写作讲究流畅灵动,并不喜多用典故。故《随园食单》的“须知单”与“戒单”中尽管不乏骈偶,文字照样生动传神。《西法食谱》的译文显然出自西人笔下,行文也带有自口语学习入门者的外国特色,诸如“肉是粗”、“是不狠好”一类的表述,明显套用了英文语法。这样,在官话与俗语相通的历史情景下,又增加了若干生硬,由此形成了传统中国读书人看不上眼的典型的西方传教士汉语。

无独有偶,出自传教士夫人之手的《造洋饭书》同样也采用了官话,不过,从文字上看,后出的文本语言已更顺畅。应该承认,《造洋饭书》所用文体与其最初的读者定位——为西方人服务的中国厨师——完全匹配。高夫人原先的设想是,不会说汉语的西方人可以直接利用中英对照的索引,指点序号,厨子就能够根据相应的中文内容烹制;而“如果厨子不识字,他也很容易在他众多的朋友中找到一位,同样用手指点,要求读给他听”。[8] (英文序)而《西法食谱》本来有更高的期待。序文最后总结说:“然则是书之作,不止为庖厨辈奉为圭臬,士大夫家亦可循是谱而调和五味焉。”出版者却不了解,假使希望当时的士大夫家置一编,起码应该采用与作序者同样的表达方式,即以文言书写。那种不乏生硬的传教士汉语,其时尚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阻碍《西法食谱》流播的原因,也不能完全归咎于浅俗、不自然的表述文体,否则,同样采用官话编译的《造洋饭书》的一再重版,便成为无法解释的现象。探究其间的差别,译音词问题应是不容忽略的因素。

读《西法食谱》,“总目”之后,紧接着的是:“请看:以下是称量的法则,是做厨人合用的。”这些被置于篇首的“法则”如下:

面粉一夸偷即是一磅

白塔油两杯即是一磅

汤水、牛乳一抛音脱即是一磅

粗白糖两杯即是一磅

斩细肉揿结实的一抛音脱即是一磅

上文所说的杯是厨房内所常用的,可以放半个抛音脱的。

称量:

夸偷合一斤又六两五钱

夹伦合五斤十两

及而合二两八钱

抛音脱合十一两又一两四分之一

姑且不说这些译音词之拗口难记,对于初接触者无疑类似天书,并且,尽管译者已经很为中国读者着想,将这些英美制度量衡单位折算成市斤市两,但设想中国士大夫会反向使用,以“十一两又一两四分之一”的比例,回算一“抛音脱”的容量,也确实太难为其人。实际上,即使对于今日略识英文者,也少有人清楚“夸偷”(quart,今译“夸脱”)、“抛音脱”(pint,今译“品脱”)、“夹伦”(gallon,今译“加仑”)、“及而”(gill,今译“及耳”)这些计量单位的实际意涵。大概不必深入阅读,单是浏览至此,晚清的士大夫已要打住、折返。

在《西法食谱》中,译音词的频密出现,确实已成为没有英文背景的读者明了内容的巨大障碍。即如已见于前文的“总目”36项中,便包含了10个译音词;[11]23种调味汁里,也只有“白汁”、“栗子”、“旱芹”、“香菌”、“龙虾”、“鸡蛋”、“番柿”、“馒头”、“香饼”九个名目当时人能够理解,而连缀其后的“扫司”仍不脱音译的窠臼。至于从第三号汁到第七号汁,即“孛缺每而扫司”、“阔连姆孛缺每而扫司”、“阔连姆扫司”、“琐泼连扫司”、“弗来每灵扫司”,今日读来,依然不知所云。“论糕”中,也是除了“金糕”、“银糕”、“结亲糕”、“花糕”、“大理石糕”、“椰瓢糕”、“糖浆糕”、“姜饼”、“姜糕”、“鸡蛋糕”之外,其它19种糕饼均以译音标目。

对比高第丕夫人的《造洋饭书》,情况则好了许多。当然,甜食中仍有比较多的译音词,除类目中的“排”、“朴定”,各条中还反复出现了“马马来”(marmalade)、“

”(custard,乳蛋糕)、“泼脯”(puff,松饼)等。这些名称虽然也很难理解,可书后附录的带有条目编号的中英文索引,使得不懂英文的中国厨子还是能够了解“不会说汉语的外国人的要求”。[8] (英文序)

更重要的变化是,《造洋饭书》已完全使用中国本土的计量单位。如“西洋菜冻”的原料是:“西洋菜一两”,“两杯冷水”,“两杯开水”,“冰糖半斤,葡萄酒四杯,鸡蛋清两个”;最复杂的“朴兰朴定”,其配料的标示也很清楚:“一斤番葡萄干,一斤葡萄干”,“四两西顿糖”,“一斤馒头屑,半斤生牛油,一小匙盐,一大杯白糖,一杯牛奶,半杯凶酒,玉果、桂皮、丁香,照口味,拌和后加鸡蛋八个”。不妨对比一下《西法食谱》关于“奈失罗叠朴定”与“名此派爱”用料的叙述:前者为“杏仁一抛音脱,栗子去壳十二两,奶油一抛音脱,波罗蜜煮熟一抛音脱,鸡蛋黄十个,法兰西糖盐水果半磅,佛尼勒香水一小匙,酒四大匙,水一抛音脱,糖一抛音脱”(《论冰及立》之“奈失罗叠朴定”条);[9]后者更为惊人:“牛舌六磅,牛圈肉六磅”,“斩细牛油五磅,去核的葡萄干五磅,加兰子三磅,斩细橙皮一磅半,糖九磅,糖浆一抛音脱半,煮牛舌的汤两夸偷,孛兰提酒一夸偷,白酒一抛音脱,盐一茶杯,桂皮粉半茶杯,丁香粉一茶杯中四分之一,奥而司板司一茶杯中四分之一,玉果三个,梅以司一大匙。”(《论派爱》之“名此派爱”条)[9]不但有些原料在中国境内并非随处都能找到,而且计量单位的中西混用也极为复杂,单是糖的计算方式,便既有重量“磅”,也有容量“抛音脱”。如此说明,文化水准不高的中国厨师自然难以明白,即使有心搬演的士大夫,也会感觉无所适从。

实际上,《造洋饭书》中已有不少制作法,已经完全放弃了数量说明。如“牛羊肉小炒”:

用牛肉,或羊肉(煮熟冷透),切碎小块,加一些水、奶油、胡椒、盐、橙子水,放在罐内,将滚即好。预备烘黄的馒头,放在盆内,把小炒倒上。[8](P11)

其间已很有自由心证的意味。可以比较《西法食谱》同样属于“小炒”的“鸡琐弗来”:

煮熟鸡肉切细一抛音脱,第五号汁一抛音脱,鸡蛋四个,斩细芫荽一小匙,葱头汁一小匙,盐、胡椒粉一些。○做法:将芫荽、葱汁、第五号汁一同煮滚,加入鸡肉、盐、胡椒粉,再煮二分钟。待滚,加打过的鸡蛋黄调和;待冷,再加打过的鸡蛋白。另将烘盆榻上白塔油,将鸡肉等放入,八炉内烘半点钟。吃的时候,用第十号或第五号的汁同吃,但是不要倒在上面。烘好后要就吃。(《论小炒》之“鸡琐弗来”条)[9]

每一步骤与所需时间(精确到分钟)以及主料、配料的用量都交代得十分仔细,甚至连吃法都有详细说明。不难想象,与操作严格、调味麻烦的“鸡琐弗来”相比,《造洋饭书》中简便易行的“牛羊肉小炒”自然更得国人好感。何况,按照《西法食谱》备料时,煮熟切细的鸡肉须用卷首标明的“斩细肉揿结实的一抛音脱即是一磅”来理解,再经过一“抛音脱合十一两又一两四分之一”的换算,诸如此类,均非中国士大夫日用家居所能习惯。也正因此,书末配附的七种“早餐”、五种“昼饭”、四种12人吃的“大餐”以及50人吃的“消夜”、18种“家用”等各式菜单,不谈口味,单是其繁复不切用,便根本无法在中国的家庭中推广。

本来,西方文化的接受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论述的途径可以多种多样。晚清的西餐食谱虽为微物,却也能够折射出这一时代思潮的波光云影。而从《西法食谱》内容与表述上的食洋不化,到《造洋饭书》明显的本土化趋向,西方文化在中国的落地生根,大体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

注释:

①以陶振纲、张廉明编著的《中国烹饪文献提要》(北京:中国商业出版社,1986年)为例,其中收录了156种截止于1949年以前的饮馔资料,而纯粹教授西餐做法的著作只有两种,且晚清仅占其一。

②《中国烹饪文献提要》的《造洋饭书》一则载录虽与之有出入,却也同样前后不一致:前面说,“书名页原题‘美国教会出版社出版,耶稣降世一千九百零九年’”;后文又称,此书“1909年由上海美国长老会传教团印行”(130页)。

③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48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另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编《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辞典》9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其中高第丕夫人的英文名由陈丹丹提供,特此致谢。

④邹振环记该书英文名为“Cookery Book”(见《西餐的出现与最早汉译的西餐烹饪专书〈造洋饭书〉》),恐不确。

⑤感谢安徽师范大学的吴微先生代为拍照。

⑥《西法食谱》的“烤羊排”条,“先将羊排蘸上盐、胡椒粉、面粉”一句,《华英食谱》错成“先将羊肉蘸上咸、胡椒粉”;“做馒头的法则”条,“用马口铁盆,先放热水两夸偷,后加面粉一夸偷,加的时候,常要用手调动”,《西法食谱》又丢掉了“后加面粉一夸偷”之句。

⑦逯耀东《造洋饭书》,《寒夜客来》111页,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邹振环《西餐的出现与最早汉译的西餐烹饪专书〈造洋饭书〉》,《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60页。

⑧参见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484页;邹振环《西餐的出现与最早汉译的西餐烹饪专书〈造洋饭书〉》,《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60-61页。

⑨《西法食谱》的目次有“总目”与“目录”两种,后者含小节目录,且次第混乱,与“总目”以及全书的实际排序不一致。此处采用“总目”所录,脱漏处以“目录”补。另,“论肉”一项,“总目”作“论煮肉的法则”,与内文所述不符,故从“目录”。

⑩《造洋饭书》英文序。原文为:“Every one knows how difficult it is to teach native cooks to prepare dishes suited to the taste and habits of foreigners.”

⑾即“撒勒突”、“派爱”、“朴定”、“扫司”、“冰及立”、“挨爱星”、“脱开克”、“屯泼令”、“马非音煎饼”与“弗立偷薄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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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西餐菜谱及其文化意蕴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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