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与狄慈根的哲学唯物主义——列宁《〈狄慈根哲学著作集〉一书批注》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列宁论文,哲学论文,唯物主义论文,一书论文,著作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A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1569(2008)01—0026—09
在19世纪未到20世纪初,年轻且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列宁并不是在理论研究的所有领域都是伟大的思想家。他的特长是在与社会现实相关度更密切一些的政治经济学和政治学领域之中,可是,在哲学方面,他自认为不是“内行”,所以,1908年前后,为了反对国内外的马赫主义思潮,列宁开始了自己第一次认真而系统的哲学理论研究,也由于特定的理论情境,这一次的学习主题是哲学唯物主义。我认为,此次哲学研究是卓有成效的,这奠定了列宁最重要的哲学理论基础,并为他以后的更加深入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和现代思想斗争提供了必不可少的思想前提。依我的推测,1908年,在读完普烈汉诺夫的《马克思主义的基本问题》一书之后,列宁在费尔巴哈和狄慈根这二位重要的唯物主义哲学家之间选择了后者,认真阅读和研究了《狄慈根哲学著作集》。① 我觉得,列宁之所以首先选择狄慈根,原因一是列宁熟谙德文,二是狄慈根是受到马克思恩格斯表扬的工人哲学家,三是波格丹诺夫一伙在对所谓实在论所作的批判中,经常将矛头直指狄慈根。② 显然,狄慈根的哲学唯物主义对列宁产生了十分重要的理论影响。因此,我们不妨也从这里入手,先来看看列宁对狄慈根的阅读。
一、关于狄慈根哲学唯物主义的阅读
1908年,列宁研究了受到马克思恩格斯表扬的工人哲学家约·狄慈根的论著,即《狄慈根哲学著作集》。虽然列宁没有留下阅读这部著作的笔记,可是却给我们留下了这本书的批注。当然,这也是我所说的被印刷文字重新建构起来的拟文本。列宁关于《狄慈根哲学著作集》一书的批注,是第一次被译成中文,也是新版《列宁全集》第55卷中新增加的内容之一。这是前苏联马列主义研究院于1963年出版的《列宁全集》第五版第29卷中新增加的内容。这个重要的批注,在过去关于列宁后哲学思想的研究中都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前苏联学者凯德诺夫则在《列宁〈哲学笔记〉研究》一书中第一次研究了这一批注。但我以为,他的研究仍然不够深入。
从现在存留下来的文本中看,在这个阅读批注里,凡是肯定狄慈根观点的地方,列宁都用α做了边注,有时还通过αα来强调;凡是不同意之处,他则用β做了标注,同样,强烈反对时则标注为ββ。批注中,也夹有少量的文字评点。这使我们基本能够比较清楚地判断和猜测列宁阅读中的基本理论倾向和逻辑可能性。
狄慈根的这部论集,收录了他在1870~1878年间发表在德国《人民国家报》和《前进报》上的七篇文章,以及出版于1887年的《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我们先将狄慈根的这部书稿作为一个完整的理论镜像来分析一下,然后比对列宁对其的阅读批注,并依从符号中透露出来的文本细节,就可以大致推断出列宁此时的基本理论情境了。
第一篇文章是狄慈根写于1873年的《科学社会主义》一文。狄慈根在文中指出,马克思的社会主义理论之所以是科学的,就因为它不是一种人为的设计,“而是对实际存在的事实的认识”。这是对的。作为一位唯物主义哲学家,狄慈根反对宗教神学中那种观念创造物质的唯心主义观点,坚持世界不是精神的属性,相反,“精神、思想、观念是这个物质世界的属性”。他提出,黑格尔的两个学生费尔巴哈和马克思,登上了这种唯物主义的“顶峰”。我们必须指出,狄慈根这一指认并没有错,可是他恰恰没有注意到,同样是唯物主义,马克思与费尔巴哈之间已经存在了根本的异质性。正是因此,他才得出了如下错误的结论:“科学社会主义的倡导者马克思则把自然的逻辑规律——对归纳法的绝对适用性的认识——运用于那些至今仍受到思辨践踏的学科,取得了辉煌的胜利。”③ 之所以说他错了,是因为马克思并不把传统哲学唯物主义(经验论的归纳实在论)的东西运用于社会生活,而是首先在社会生活实践中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科学”,由此才使得全部哲学世界观发生了根本性的革命。狄慈根的错误在于,将马克思与费尔巴哈式的旧唯物主义混同起来,将哲学唯物主义的“归纳方法从物质事实中抽象出精神结论”误认为马克思的新哲学,最要命的是,他将这种旧唯物主义的东西与社会主义直接接合起来。在这第一篇文章中,虽然列宁并没有开始使用“α”为明确表示肯定性的赞同,可是,在本文阅读过程中,我们已经看到,列宁在刚才我们引述的观点划有下线和边线,以表示关注。在列宁可能性的思考空间中,这很可能是一个初始就存在误认的开端。
需要再多说几句的是,这种误认与普烈汉诺夫的观点其实完全是同质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普烈汉诺夫正确地反对了伯恩斯坦等人的错误,其间就呈现了一幅非常复杂的理论语境。当伯恩斯坦说,马克思主义的基石中最关键的要素,同时也是贯穿它整个体系的基本规律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独特的历史理论”时,他只说对了一部分,可是他却又全面修正了马克思主义;而当普烈汉诺夫正确地批判伯恩斯坦的错误时,却在运用一般唯物主义作为自己的思想武器,完全将马克思的新世界观复归于旧唯物主义,这其中包括从斯宾诺莎、18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和费尔巴哈的哲学唯物主义。甚至,在批评马赫主义的理论斗争中,普烈汉诺夫仍然坚持了这种立场。④ 虽然他也提到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可是显然没有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深刻意义。所以,在正确地反对唯心主义的斗争中,普烈汉诺夫却又是肤浅的。这一点,列宁直到后来系统研究黑格尔哲学的过程中才逐步有所认识。而在此时,普烈汉诺夫的错误认识直接影响到列宁,影响到后者对狄慈根的阅读和理解。这同样是一个复杂的思想情境。我们能感觉到,这也肯定会再次强化和锚定列宁他性镜像中的这一相近理论误认。
第二篇文章是狄慈根在1870~1875年写下的《社会民主党的宗教》。我注意到,列宁对这个文本的肯定与否定开始在文本的批注中直接显现出来。这一文本共有六讲。在第一讲中,列宁仍然沿用了上一文本阅读时使用的下划线和边线,这也许与狄慈根在开始的第一讲中主要讨论的还是关于宗教的一般问题有关。可是从第二讲开始,情况就不一样了,狄慈根提出了一个观点,即社会民主主义发现了新的宗教形式。此处,列宁标识了第一个否定性“β”,显然,他不同意社会民主党也会持有宗教。但是,狄慈根的如下说法却得到了列宁的赞同:“唯物主义的民主党习惯于不根据人们自己的零散思维,而是根据活生生的现实评价人们”。并且,他提出了作为感性客体出现的劳动。我发现,的确像马克思恩格斯评论的那样,缺少系统哲学教育的狄慈根,却时常会提出一些深刻的思想,比如他已经注意到,真正形成现代民主客观基石的东西是“我们的物质生产的力量,就是现代的工业生产力”。⑤ 列宁在这个地方用两个“α”来强调他的认同。不过,我觉得,狄慈根在此还未把这种正确的思想与他那个旧式的哲学唯物主义在本体逻辑上真正统一起来,而从此时列宁哲学思考的逻辑总体上看,我也不以为列宁已经弄懂了二者的复杂关系。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微观话语结构中的矛盾问题。
在接下去的阅读中,针对狄慈根说“民主党用人道取代了宗教”一语,列宁同时用大括号写下了“α”和“β”,以表示这种说法的对错相兼性。在第三讲中,当狄慈根讨论宗教的观念和精神的本质时,除去少数观点外,列宁似乎同意狄慈根的大部分论说。特别是狄慈根追随费尔巴哈的思路,将宗教神学与唯心主义哲学联系起来的观念,很深地影响了列宁。在后来阅读黑格尔《逻辑学》的起始处,列宁基本上是将唯心主义的观念直接等同于上帝(神)的。这是一个镜像式的他性逻辑支持。
我觉得,列宁在这篇文本中有关哲学基本观念最重要的了解和认识,都集中在第四讲的第二部分(此讲分为两个部分)和第五讲中。从文本细节上看,也是从第四讲的阅读开始,列宁在不少肯定性的“α”上再加一个方框,以表示更加重要的肯定;同时,列宁在此后的批注中也开始出现较多的边注“注意”,以作为强调。我留意到,在整个第一讲中,只出现过一个“注意”,第二、三讲的阅读中则一次“注意”没有出现过。在第四讲的第二部分中,狄慈根主要讨论了与宗教势不两立的科学精神。根据他的看法,这种反宗教的科学精神的本质就是“唯物主义世界观”,并且,哲学是与工人阶级“有十分密切关系的事情”。为什么?因为在狄慈根看来,宗教特别是基督教,就是让人成为奴隶的精神,而科学则是一种思想解放。狄慈根的下一段话是掷地有声的:“工人阶级的解放要求工人阶级完全掌握我们这个世纪的科学。要实现解放,仅仅对我们遭受的不公正感到愤慨是不够的。”⑥ 所以,我们要掌握科学的思维方式和认识论,以破除唯心主义的精神枷锁,真正在物质现实中站立起来。对狄慈根的这些思想,列宁在边注中几乎都用双线加了“α”,并再加“注意”来充分肯定的。为此,在后面的第五讲中,狄慈根专门别出心裁地提出了一个理论与现实相关联的“民主唯物主义”概念。⑦
到了第五讲中,列宁第一次读到了狄慈根关于哲学唯物主义的正面说明:
哲学唯物主义者的特征是:他们把物体世界作为起点,摆在首位,把观念或精神看成结果;而反对者却按照宗教的办法从上帝的道(“上帝说过的事实上是这样的”)中引出物,从观念中引出物质世界。⑧
列宁在这段话的不少句子下面都划了横线,又在整个这个观点的边上划了三条竖线,最后,又加上一个用方框括起来的肯定性的“α”。可见,列宁非常重视狄慈根对哲学唯物主义的这一理论概括。列宁重视这一表述的原因还在于,普烈汉诺夫并没有如此清晰的概括。在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一书中,我们可以很容易看到这一观点的重建。
根据狄慈根在第六讲中的展开说明,他将哲学唯物主义的理论逻辑划分为三个要点,其一,是作为哲学唯物主义的基础性概念,即“包括了世界的全部物质性东西的”物质概念。⑨ 列宁在狄慈根的这一表述旁用了两个相反的双线大括号,并一下子加上四个“α”。可以断定,这是绝对的认同。由此我们能够联想到列宁在《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中那个著名的物质定义。其二,是与唯心主义的精神演绎方法相区别的归纳法。狄慈根甚至认为,社会民主党要“用归纳法来证明一切”。也是因为这种方法论上的改变,社会民主党才“用系统的世界哲理取代了宗教”。⑩ 这恐怕是我们传统教科书上的那个“哲学是系统化、理论化的世界观”一语的历史缘起。其三,这正好与宗教神学的那种神—人—物的概念演绎逻辑不同,哲学唯物主义的归纳法是从经验上升为理性,所以,狄慈根认定经验现象才是哲学唯物主义最重要的出发点。可是,对于狄慈根的这一观点,列宁明显是持否定态度的。在狄慈根的类似观点旁,列宁通常是标“β”,有的时候甚至用了“ββ”。
二、狄慈根与马克思恩格斯“同志”
在第三篇文章《社会民主党的道德》(写于1875年)中,引起列宁关注的问题不多,不过他注意到狄慈根使用了一个“经济唯物主义”的概念。狄慈根对概念的使用时常比较随意,不少概念在他那里往往没有具体的所指。
第四篇文章的标题是《社会民主党的哲学》(1876年《人民国家报》)。我觉得,这是列宁此次研究狄慈根哲学思想的关键性文本。根据我的分析,列宁在这一篇文章里受到的狄慈根的影响是最重要的。当然,其实质还是关于哲学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
我们不难发现,狄慈根在此处开始将自己的观点与马克思联系起来。从批注的情况明显能看出,列宁在阅读这篇文献时对之是高度关注的。狄慈根将马克思恩格斯称为自己的“同志”,并且意识到作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则:“不是世界适应观念,而是相反,观念应当适应世界”。这是对马克思恩格斯那个社会存在和社会生活决定意识的一个不准确的改写。有意思的是,狄慈根还注意到,马克思哲学方法论和社会主义的观念的基础是“社会劳动的生产能力”。并且,“能够带来人类幸福的不是科学或教育,而是生产劳动,顺便说一句,这种劳动借助科学和教育会愈来愈富有生产成效”。(11) 显然,这与前面我们看到的狄慈根自己的哲学唯物主义观点是有所区别的。我认为,将劳动能力甚至生产劳动视为观念的基础,在大的方面已经超出了一般哲学唯物主义的视野,可它仍然是不够准确的表述。马克思的新世界的基础是历史性的物质实践,而不是作为主体活动的劳动。能够给人类带来真正解放的东西也不是抽象的劳动(能力),而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与再生产发展能力,即总体的社会物质生产力。所以,虽然狄慈根自诩其哲学理念与马克思恩格斯是一致的,但我不认为狄慈根此时已经真正理解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狄慈根经常会很谦虚地表白,“我不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而是一个通过自学获得哲学知识的制革工人”。(12) 这种表面上的“一致”很快就破裂了。我发现,列宁在自己的阅读中并没有特别去注意这些实际上十分重要的内容。
在以下的阅读中,直接影响列宁思想的主要是这样几个方面的观点:一是哲学基本问题,这是狄慈根在此文中强调的一个重点。狄慈根的哲学唯物主义在所谓的“哲学基本问题”上倒是界限分明的,他的选项十分清楚:“什么是第一位的,是思维还是存在,是思辨的神学还是归纳的自然科学”?或者换一种说法,“什么是‘主要的东西’,物质还是理智”?他还明确指出:“什么是第一位的?精神还是物质?这个问题是关于正确性的真正道路和真理的正确道路的一个重大的普遍问题”。(13) 我发现,狄慈根之提出“哲学基本问题”,要远远早于恩格斯,后者1886年在《费尔巴哈论》中重新概括这个问题已经是近十年以后了。当然,狄慈根的答案是“物质世界是第一位的并且构成我们概念的内容”。他说,“哪里有理智、知识、思维、意识,哪里就必然有客体、有物质,这物质将为人们所认识,它是主要的东西”。(14) 都对,这是哲学唯物主义的一般基础。可是,狄慈根意识不到,这种一般哲学唯物主义的观念与他自己刚刚转述的马克思的新观点是不一致的。在狄慈根这里,这种情形屡见不鲜:当阅读马克思恩格斯的东西时,他会受到他们的影响,可是,一旦自己独立去想问题,旧的问题式就浮出水面。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狄慈根竟然明确自指为“机械论”!他反对那种“从主观设计中寻求我们的幸福,而是看到它是作为一个机械产品从不可避免的世界进程中产生出来的”,他将哲学唯物主义的原则就看成是机械的。(15) 我注意到,对狄慈根的这个错误说法,列宁并没有直接做出否定。从文本的批注上可以看到,列宁是从这一部分的阅读开始,留下自己的文字评点的。在之前的文本中,除去划线和符号外,他用得比较多的是“注意”。直到阅读《社会民主党的道德》一文时,他才留下了两处没有直接定性语义的文字。(16) 这其实与青年马克思最初开始阅读自己并不熟悉的经济学文本时的情况十分类似,一开始是失语,随着阅读和学习的深入,才逐步开始具有专业话语的能力。(17) 不过,列宁此处的阅读离这种程度还十分远,其间还必须经历一个较长的思考过程。以我的认识,直到研究黑格尔哲学的后期,他才真正深入到真正的哲学语境,特别是深入马克思主义哲学圣殿的内部中去。
第二是哲学基本派别和党性原则的划分。在狄慈根看来,对哲学主要问题的不同回答,就形成了不同的哲学流派,即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对此,列宁两次写下“哲学上的两个派别”的边注。从哲学基本问题的唯物主义解答到两个哲学基本派别的划分,这必然是列宁哲学唯物主义理论镜像中最重要的逻辑支点。狄慈根明确反对哲学上的二元论,主张世界统一的“一元论的世界观”。(18) 这里也留有列宁直接写下的批注。在他看来,唯心主义是将现存的物质力量“神秘化了”,他们不懂得理智与物质同源。而唯物主义,则“承认物质是观念的前提或基原”。(19) 这是第一个理论层面。显然,列宁对此是完全赞同的。然后,狄慈根迅速将这种哲学派别的区分与现实历史的发展关联起来。他认为,崇尚精神第一位的哲学唯心主义往往追随特权贵族,而尊敬感性存在的哲学唯物主义则必然属于“普通人民”。在今天,前者是捍卫现实存在的宗教、国家、家庭和道德的“反动集团”,后者则是革命的社会民主党人。并且,他明确地批判理论和现实政治中的“中间派别”和“调和派的骗子”。(20) 对此,列宁两次写下边注:“很好”。纵观全部阅读批注,这种纯粹的肯定性评价并不是太多。我以为,这也是列宁后来那个哲学的党性原则的缘起理论线索。前面我们看到过,1895年,当青年列宁阅读《神圣家族》的时候,也读到过马克思恩格斯谈论唯物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关联性,可是那时的列宁并不能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甚至觉得,狄慈根这里的讨论给了列宁一个启示,提醒后者简单地将哲学学理与政治立场分隔开来的做法是不行的。这恐怕也是列宁最终下决心批判自己的政治同志的思想基础之一。在后面的《认识的界限》一文中,狄慈根又直接批评了认为“哲学和社会民主党是两个不相关的没有联系的事物”的错误,他认为,“认识论是社会主义的头等重要的事情”。(21)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党的思想路线在实践中的决定性作用。可是,列宁自己当时就是处在这种错误认识之中的,可以想见,狄慈根的这个批评将对列宁产生很大触动。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论观点是关于物质概念的。狄慈根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异质性,即自己的唯物主义与“旧唯物主义”的区别,特别是在对物质概念的理解上,这一点是有积极意义的。狄慈根认为,传统的旧唯物主义从可感觉的物体出发,“引向了原子论的思辨,使他们把可触摸的东西看作是事物的基原”;而他则主张,“物质这个概念必须扩大。它包括现实界的一切,因之也包括我们的认识能力和说明能力”。(22) 前一句话是对的,后一句就有问题了。物质怎么能包括人们主观的认识能力呢?糊涂!其实,狄慈根的本意可能是想通过将认识放到物质的概念中来而反对唯心主义,可这显然是徒劳的。格尔方德对狄慈根这个观点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他认为,狄慈根试图证明认识内容的经验性,以此来证伪唯心主义先验论的合法性,但又没有真正做到这一点。(23) 尽管如此,这个关于物质的概念对列宁将要进行的思想斗争还是有一定的支撑作用的。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这篇文章中。狄慈根还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即强调哲学是不同于具体自然科学的一门独立科学,“这门科学可以称为逻辑学、认识论和辩证法”。(24) 列宁在狄慈根此段表述下划了横线,并在文边用三条竖线标注,写下“注意”二字。以后,在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中,列宁还将再触到这个命题。到那时,列宁就概括出了来自黑格尔哲学中的逻辑学、认识论与辩证法三者一致的观点。
《狄慈根哲学著作集》中接下去的三篇文章都是关于同一个论题,即反对不可知论的。狄慈根明确反对康德的自在之物,他认为,自在之物的“不可理解性”只不过是“关于理智的夸张的观念而已”。的确,无论是在自然科学当中,还是在人们的总体认识里,世界上都存在着一些“尚未被认识的东西”,可是,这不意味着这些事物就永远不可能被认识。狄慈根积极地指出,在人的个人有限认知和总体无限发展进程中,世界将是可以被认识的。
三、“辩证唯物主义”与认识论
在狄慈根这本著作集中,除去上述的七篇文章,最后主要是一本出版于1887年的关于认识论的专著,名为《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在此书中,经过近十年的研究和对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通读,狄慈根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他甚至直接指认了马克思恩格斯对他的关键性影响。
根据狄慈根自己的说法,他是从1848年欧洲革命的年代开始,出发追求真理和公正的,其思之起步正是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哲学的学习,这也算是一种重要的理论基础。可是,真正的启蒙却发生在遭遇马克思恩格斯的社会主义思想之时。他承认,马克思恩格斯是这一社会科学的“公认的创始人”。列宁在边注中强调了这一点。
更进一步促进我的求知欲的是《共产党宣言》,这是我在科隆共产党人案审判时在报纸上看到的。最后,我最大的进步要归功于1859年出版的马克思的著作《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写道:人谋生的方式和方法,一代人据以进行体力劳动的文明水平,决定精神观点,或者说,决定他们如何进行思考真、善、上帝、自由、永生、哲学、政治和的方式和方法。(25)
狄慈根已经相当不容易了,终究只是一个自学成才的工人,虽然马克思的科学思想经他一转述,总要有些走形,但我们对此不能太较真。我们知道,1868年9月,狄慈根将自己写的《人脑活动的本质》的手稿寄给马克思。马克思阅读之后将之转给恩格斯,并让他提出具体意见。对狄慈根的思想,马克思恩格斯都感到十分震动,他们给予了狄慈根充分的肯定,称他的思想中有辩证法的火花,并且指出狄慈根并不是依靠他们的,甚至也不是依靠黑格尔,他是独立地发现了唯物主义辩证法。(26) 1886年,恩格斯在自己的《费尔巴哈论》中,也直接称赞了狄慈根。狄慈根顽强地表达了一种观念,即进步的、革命的政治立场与哲学紧密的关联性,也突出地呈现在他的认识论理论中。
可以看到,以上一些我们在狄慈根之前的论文中约略也看到过的哲学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在此被集中地系统化了。
首先是唯物主义的前提。这一回,狄慈根第一次明确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辩证唯物主义。这个概念,经由普烈汉诺夫、列宁和斯大林的认同,后来成为整整一个世纪当中全部马克思主义哲学本体论、认识论的关键性指称之一。辩证唯物主义,在简单地将辩证法加上唯物主义的意义上,其实是狄慈根主义。狄慈根写道,他的认识论的全部基础是:“创造出来的精神的全部观念、思想和概念都是从自然科学之为‘物理’世界的一元世界得来的”。(27) 所以,缺了外部世界可理解的事物,我们的头脑中就不会有认识,这其实还是一般哲学唯物主义的原则。可是,狄慈根注意到了恩格斯对旧唯物主义的批评。在此书的第三部分,他使用了一个醒目的标题:“唯物主义反对唯物主义”。从此书的讨论中,我们能看出,此时的狄慈根已经十分熟悉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列宁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他意识到,恩格斯在指认一种“新唯物主义”——这是他过去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并且,恩格斯对18世纪的唯物主义有一个具体的定语,即形而上学的、机械的唯物主义。这个机械的唯物主义,不正是狄慈根前不久在文章中对唯物主义的自指吗?他有些痛苦。但他还是认真分析了恩格斯的观点,当然,分析还是主要集中于“形而上学”的讨论上。其实,通观整个狄慈根论文集,不同时期的文本中已经呈现出了某种渐进的思想变化。有意思的是,他的思想发展倒是与我在导言中的思想解读逻辑顺序完全相反的:先是他自己自主性、甚至是独创性的哲学思想,即马克思恩格斯说他独立发现了新思想,而后,他却开始将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认同为自己的他性逻辑基础。没有证据显示,列宁对此有所觉察。
狄慈根意识到,恩格斯不是在传统形而上学的意义(康德说,形而上学问题为三个词:上帝、自由和永生)上来使用“形而上学”这个词的,比如此刻恩格斯的想法就已经转移到了一个新的语境中去了,亦即转到德国哲学中那种关于世界“具有辩证性质”的观念上去了,这是对辩证法与形而上学对立的指认。他发现,从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的“完全的首足倒置(Verkehrtheit)”(28) 中产生的这种新的哲学认知,是结合了辩证法思想的唯物主义,或者说就是“辩证唯物主义”。(29) 对此,列宁用两根长长的斜线专门标注出:“辩证唯物主义”。可是,在他的理解中,唯心主义与形而上学的旧唯物主义都只是绝对地强调了精神和物质的一个方面而已,用他的原话讲叫做“二者把精神和物质的区别都搞过了头”,这也是由于他们没有意识到自然界的统一性和唯一性、一般性和普遍性,他们没有考虑到德国哲学中辩证法的“成就”。
有了这个前提,狄慈根就可以进一步讨论辩证唯物主义与机械唯物主义在物质概念上的区别了。针对旧唯物主义只是把物质看作可感知的对象的认识,狄慈根再一次提出,物质概念要“扩大到一切现存的物质的东西”。重要的是,狄慈根认识到作为德国唯心主义的首足倒置所产生的“社会主义的唯物主义”。
这种唯物主义之所以为“社会主义的”,是因为社会主义者马克思和恩格斯第一次明白而准确地指出,人类社会的物质关系,特别是经济关系是用以最终说明每一个历史时期的整个上层建筑——法律的和政治的设施以及宗教的、哲学的和其他的观念形式——的基础。以前都是用人的意识来说明人的存在,现在则相反,用另外的存在,特别是用人的经济状况、谋生的方式和方法来说明意识。(30)
我以为,这是狄慈根此书中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最重要的一次表现。可是,它并没有引起列宁的足够重视。
狄慈根说,社会主义的唯物主义并不是仅仅将能够感知的东西理解为物质,而是把物质“理解为一切实在,即宇宙中的一切”。可是,他又总是错误地认为,精神也是物质,因为精神同样是“人的认识论的材料”。(31) “思想、思想的来源、思想的特性也同样是实在的物质,是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具有研究价值的材料”。(32) 这位自学成才的工人同志总是在这同一个地方屡次跌跤。列宁没有直接认同狄慈根这种观点,只是用三根弧线做了边注。
不过,本书主要的观点还是狄慈根关于认识论的看法,集中表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人的认知器官是在自然界中产生的,人的精神现象也是自然物质世界永恒运动发展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狄慈根认为,人的认识从根本上说是自然的一部分对另一部分的反映。(33) 这是简单的经验推论,一种素朴唯物主义。相形之下,这段表述与上文他刚刚对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理解又差了很远。对此,列宁在边注中写下了“对自然界其他部分的反映”,但并没有提出异议。
二是人的认识的无限性问题。在本书的第四部分中,狄慈根以“达尔文和黑格尔”为题,讨论了永恒运动变化中的世界与人的认识的关系。将达尔文与黑格尔联系起来的思考,直接影响了列宁,在后来对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中,这也成为列宁思考的一个重要学术记忆。狄慈根认为,达尔文和黑格尔在不同的领域(物种的起源和人的思维过程)中提出了关于“发展的学说”,根据这种观念,自然界是永恒运动发展的,所以对它的认识也必须是无限的:“自然界不论就整体来说还是就它的各个部分来说都是研究不完的,即不可穷尽、不可彻底认识的,因此是无始无终的。对这种普通的无限性的认识是科学的成果”。(34) 在此,狄慈根举了原子不可穷尽的例子。列宁对此十分关注,在同一页,同一个“注意”下,他用两个双线两次写下了“原子是不可测量的,无限的”和“原子是不可穷尽的”的边注。这个学术记忆在后来的“伯尔尼笔记”之中还曾经出现。
第三是认识论中的本质与现象问题。狄慈根认识到,康德将世界分为不可知的“自在之物”与现象界,这是一种把认识的本质与现象割裂开来的错误。他提出,要用一种辩证的方式来解决本质与现象的矛盾,“宇宙的本质是现象,而它的现象又是本质的”。(35) 科学认识的冲动,就是不断“超越现象达到真理”,通过现象中的相对真理达到对事物的本质认识。关于本质与现象的关系问题,也是列宁在后来关于黑格尔哲学的研究中讨论得比较多的问题。
至此,列宁完成了对狄慈根哲学的认真而系统的阅读和思考。我自己认为,狄慈根的这些重要哲学观念直接构成了列宁这个时期哲学唯物主义的直接基础,有力支持了他直面马赫主义的错误,站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上展开正确的反击。
1913年,在狄慈根逝世25周年的时候,列宁撰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在其中,列宁对狄慈根的哲学思想给予了高度评价,称他是“一个独立地达到了辩证唯物主义,即达到了马克思的哲学的工人”。当然,列宁也明确指出,狄慈根对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的理解并非全部正确。(36) 列宁说:
狄慈根特别强调唯物主义的历史变化,强调唯物主义的辩证性质,即强调必须从发展的观点出发,必须懂得人的每一种认识的相对性,必须懂得世界上一切现象的全面联系和相互依存,必须把自然历史唯物主义提高到唯物主义历史观。(37)
不过,这已经是一种相当高的理论思想评价了。
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重点科学研究基地重大课题“列宁的社会理论与当代社会主义实践”(项目批准号:05JJD710128)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① 列宁研究的《狄慈根哲学著作集》一书,是德国狄茨出版社1903年在斯图加特出版的。
② 在1908年出版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概论》中,就有一篇格尔方德的长篇论文,题为《狄慈根的哲学与现代实证论》。
③ [德]狄慈根:《科学社会主义》,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360页。
④ 参见收录于普烈汉诺夫《反对哲学中的修正主义》的诸文,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⑤⑥⑦⑧⑨⑩ [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宗教》,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365、372、374、374、376、377页。
(11)(12)(13)(14)(15)(18)(19)(20)(21)(22)(24) [德]狄慈根:《社会民主党的哲学》,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381、383、382、400、282—283、399、400、395、404—405、400、399页。
(16) 参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379页(“参看”);第380页(“又一个”)。
(17) 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章。
(23) [俄]格尔方德:《狄慈根的哲学与现代实在论》,《马列主义研究资料》1984年第5期,第108页。
(25)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15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29页。
(2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1版),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183页。
(27)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13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20页。
(28) 《列宁全集》第2版的该笔记中多处将此词从俄文错译为“荒谬”,这样一改,这句话的意思就完全失真了。参见《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20~423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39~241页。查了一下,这种错译竟然是来自于恩格斯《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的中译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第1版),第3卷,第422页。
(29)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22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20页。
(30)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26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46—247页。
(31)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25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45页。
(32)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27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47页。
(33)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30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54页。
(34)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33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60页。
(35) [德]狄慈根:《一个社会主义者在认识论领域中的漫游》,转引自《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55卷,第443页。参见《狄慈根哲学著作选集》,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294页。
(36)(37) 列宁:《纪念约瑟夫·狄慈根逝世二十五周年》,《列宁全集》(中文第2版),第23卷,第151—152、15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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