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魔》的反恐怖主义意义和它不该被删的一章,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一章论文,反恐怖论文,意义论文,主义论文,群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伟大的作品具有跨越时空的威力。它们不会因岁月的流逝遭致遗忘,也不会被空间的 距离所阻隔。恰恰相反,流光的冲刷与屏障的过滤只会淡化它们的偶然性因素,强化它 们的全人类价值,使不同地域不同时代的人们都能在它们当中发现新的涵义,获得新的 启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长篇小说《群魔》就是这样的一部杰作。作家本人一再声称: “这是我的最后一部小说”,“这部小说是我文学生涯中的最高成就”(注:引自布罗 茨基《熄灭的构思》,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莫斯科,和谐出版社,1996年版第 562页。)。由此可见它的重要性。
这部小说刚于1871—1872年的《俄罗斯通报》连载,便在俄国知识界引起轩然大波。 人们纷纷猜测小说中哪个人物是西欧主义自由派领袖格拉诺夫斯基(1813—1855)的漫画 像,哪些地方又影射了屠格涅夫、巴枯宁、赫尔岑、别林斯基与车尔尼雪夫斯基等著名 人士,而书中的主要人物之—斯塔夫罗金又在多大程度上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自画像。
在漫长的岁月中,无论是肯定还是批评《群魔》的俄苏学者,无论是拥护还是反对十 月社会主义革命的人,甚至包括西方学者在内,大都认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这部重要作 品具有反对革命、反对社会主义和宗教,亦即反对“虚无主义”的意义。除此之外,还 有人认为《群魔》是俄罗斯疾风暴雨似的狂躁天性的绝妙写照(注:维舍斯拉夫采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俄罗斯天性》,柏林,方尖碑出版社,1923年。)。限于篇幅 ,余者姑且不论,本文只想从一个新的角度来考察这部小说,探讨它的反恐怖主义意义 ,并且谈一下它被删掉的那一章的重要价值。
我们注意到,早在1939年,曾任《红色处女地》月刊主编的叶尔米洛夫就在这家刊物 上发表的论文《陀思妥耶夫斯基与高尔基》中,专门用一节来考察这两位作家描绘恐怖 的同与异。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恐怖“是高尚的,不是平凡的。我们在他恐 怖的描写中发现痛苦的喜悦和一种想到恐怖能激起喜悦的恐怖”(注:叶尔密洛夫《杜 司妥益夫斯基与高尔基》(陈落、白澄译);见荆凡编《俄国七大文豪》,桂林,理知出 版社1943年版第247页。)。这里所说的是个人的恐怖,不是群体行为,更不是本文所要 论述的有组织的恐怖主义。
陀思妥耶夫斯基当年写这部小说的念头,是俄罗斯1869年发生的涅恰耶夫案件引发的 。涅恰耶夫是1869年彼得堡学潮的积极分子,但他信奉的并不是社会主义,而是无政府 主义;他从事的不是政治革命,而是暗杀和无情的破坏;他自封中央领导人,他的组织 “人民惩治会”也没有任何纲领……一言以蔽之,他是一个无视任何道德标准的嗜血的 恐怖集团首领。1869年12月2日,涅恰耶夫率同人民惩治会的成员,将不愿服从他并打 算退出该恐怖组织的彼得罗夫农学院学生伊万诺夫暗杀,弃尸于校园池塘之中。这一恐 怖事件顿时传遍整个欧洲,遭到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愤怒谴责:涅恰耶夫等无政府主义者 已“把资产阶级的不道德品行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18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472页。)。涅恰耶夫事件发生之时,陀思妥耶夫斯基 正旅居德累斯顿。他密切地关注西方报刊和俄国报刊关于这一事件的报道,由此萌发了 创作《群魔》的灵感,并在事件发生不久之后的次年2月拟定了提纲,将涅恰耶夫谋杀 伊万诺夫这一情节作为全书的高潮。这一事实表明,刺激作家去写这部小说的直接动因 不是他对俄国虚无主义或革命运动的反感,而是对于恐怖主义谋杀现象的愤慨。
可能有人会说,小说中许多地方有影射进步作家和革命民主主义人士之嫌,强调此书 的反恐怖主义意义可能会“转移大方向”,忽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动性。我的答复是 :《群魔》确实有指桑骂槐之处,特别是其开头部分;但是就总体而言,不能简单地把 它归结为影射,归结为反对革命和社会主义。因为如上所述,激发写作此书灵感的涅恰 耶夫事件并不是革命事件,更不是社会主义革命事件,而仅仅是一场血腥的恐怖刑事案 件;更何况小说并不是史书,它的任务不是记述真人真事,而是塑造典型人物。有人批 评此书所描绘的人物不具有19世纪60年代俄国革命分子的代表性和典型性,我以为这种 要求的合理性值得怀疑,因为就作品本身而言,它所塑造的是典型的恐怖分子,尤其是 恐怖集团的首领。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在写给皇太子亚历山大的信中说,《群魔》几乎 可以看作是一部历史论著,他想用它来阐明在俄罗斯的奇特社会中产生诸如涅恰耶夫犯 罪之类现象的可能性。他说:“我的观点是:这些现象并不是偶然和孤立的,因此我的 小说中既没有照抄事件,也没有照抄人物”(注:引自萨拉斯金娜《<群魔>或俄罗斯悲 剧》。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莫斯科,和谐出版社1996年版第435页。)。
《群魔》中的主要人物是大大小小的魔鬼和魔鬼附身者,魔鬼的培育者、庇护者和牺 牲者,这些魔鬼是一些打着社会主义和“国际”幌子的恐怖分子,是一群丧尽天良的杀 人狂。他们使用伪钞,互相欺骗,在散发的传单中呼唤人们“关闭教堂,消灭上帝,破 坏婚姻,废除继承权,拿起大刀”(注: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第二部第二章第二节 。本文所引述的《群魔》文字均根据莫斯科和谐出版社1996年版。为便于读者对照其他 俄文版本和中文译本,后文凡引用此书,只在相应处括号内说明该段文字所在的部、章 、节,不标页码。)。他们的首领彼得·韦尔霍文斯基自称是在国外建立的某个“中央 委员会”的全权代表,实际上,这所谓的“中央委员会”就只包括他本人与其同伙斯塔 夫罗金,而他们统辖的所谓“无数的支部”总共只有四个。这些支部的成员,照他的说 法,全是“一群败类”(第二部第六章第七节)。至于他所标举的“社会主义”,连他自 己都不相信。他本人就曾多次对斯塔夫罗金承认:“我是骗子,而不是社会义者。”( 第二部第八章)他炫耀自己的恐怖组织比社会主义厉害:它不仅能摧毁旧势力,而且能 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新生力量,“只要给我们一根杠杆,我们就能把地球举起来”。( 第二部第八章)为了蒙蔽部属,他还故意将斯塔夫罗金神秘化,谎称此人是某国外组织 的创始人,了解许多极其重要的机密。他炮制了一首歪诗,说是流亡西方的著名人物赫 尔岑亲自题写在他的纪念册上的,以此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既提高自己的身价,又煽 动幼稚的青年。他以其高度的活动能力与组织能力,在回国后的短短时间内就以拉登式 的迷人笑容博得了包括省长在内的大小官僚及其亲友的信任,从他们那儿窃取了他所需 要的情报,建立和发展了地下组织,成功地实施了一系列暗杀和纵火等恐怖活动。事情 败露之后,他又撇下党羽,逃跑出国,逍遥法外。
他对恐怖组织成员进行奴化教育,不仅剥夺他们的独立见解,还要使他们自己也认为 具有独立见解是可耻的,而无限崇拜和听命于他才是最光荣的事情。为了让这些人死心 踏地追随他,他不断构想和制造血案,使所有的人都成为杀人犯,沦为不敢对他的旨意 有任何异议的奴隶。与此同时,他要求喽罗们互相监视,无情地将动摇分子清除。他借 恐怖组织“理论家”希加廖夫之口宣称,为了统治世界,必须毁灭一切,不惜砍掉一亿 人的脑袋;掌权之后,也要极力降低整个社会的教育、科学和才能水平,实现奴隶式的 平等;对于才智高的精英分子,要予以驱逐或处以死刑,因为这些人不甘于当奴隶,有 夺取权力和成为暴君的危险。因此,要提倡酗酒、造谣、告密和腐化堕落的生活,以此 来把一切天才都扼杀在萌芽状态,把人们变成可恶、胆怯、残忍和自私的败类。他甚至 公开鼓吹所谓的希加廖夫学说:“割去西塞罗的舌头,挖掉哥白尼的眼睛,用乱石砸死 莎士比亚”。(第二部第八章)并表示要通过不断制造恐怖气氛,让人们互相猜疑、互相 残杀,从而保住他自己的独裁地位。在小说中,他不仅亲自组织杀害了沙托夫、马利亚 和她哥哥列比亚德金以及照料他们的女仆(为掩盖谋杀这三人的罪行又纵火烧毁了大量 房屋),还催促基里洛夫自杀;为了拉拢另一个魔头斯塔夫罗金,他帮助此人实现诱奸 莉莎的目的,导致了此女的死亡。
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中所描绘的恐怖分子,大都不是贫穷愚昧 的无赖。他们有的是政府公务员,有的是退伍军官,有的是大学生,有的还只是中学生 。如同塔利班的“学生武装”和“9·11”恐怖事件的嫌疑犯大都是具有相当文化知识 的人一样,他们之所以会走火入魔,成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是由于接受了恐怖组织头 目们蛊惑人心的宣传。在这种政治催眠术的作用下,他们逐渐丧失正常的判断能力,沦 为韦尔霍文斯基或拉登式魔王的走卒而不能自拔,将滥杀无辜和毁灭一切视为神圣的事 业,不惜为之献出自己的鲜血和生命。
在这方面,小说中的基里洛夫颇具代表性。此人本是工程师,但却信奉所谓的“人神 ”思想,将自杀视为人生的最高理想和成为“人神”的必经之路。他认为,世人热爱生 活是一种骗局,只有敢于自杀者才能识破这一骗局;谁能战胜痛苦和恐怖,把生死置之 度外,他就能成为新人,成为上帝。一方面由于恐怖组织头子的诱迫,同时也出于他本 人的自愿,他承诺为恐怖组织的杀人勾当承担罪责:“当你们在这儿闯了什么祸,他们 动手寻找罪犯的时候,我就突然开枪自杀,并留下一封信,说这一切都是我干的,这样 ,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们了。”(第二部第六章第六节)较之当今腰缠炸弹自动引爆的狂徒 和劫持飞机与世贸大楼同归于尽的恐怖分子,基里洛夫的自杀未免显得“不够味儿”。 但是一个既不顾惜自己生命也对整个社会残酷无情的人,一个甘愿以自己之死去掩盖恐 怖组织杀人罪行的人,其人性的泯灭程度实际上并不下于当今的恐怖分子。称他为当今 种种为所谓信仰而采取自杀式毁灭行动者的先驱,实在一点儿也不过分。
在《群魔》这部洋洋65万字的小说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从社会和心理两个层面来 揭示恐怖主义产生的根源。尽管陀氏所描绘的19世纪60—70年代的俄国社会与当今社会 有很大的不同,小说所写的俄国恐怖组织与当今恐怖组织产生的社会历史条件也不一样 ,但是社会的不公、官场的腐败无能以及由此而导致的社会不满情绪,再加上世人普遍 存在的自私和虚荣心态,都为恐怖活动提供了温床,则是毋庸置疑的共同之处。从心理 角度而言,恐怖分子的头目们大都在早年受过难以平复刺激,屈辱感在他们心中演变成 出人头地的欲望之时,又逐渐演化为对周围人群,对国家民族乃至整个世界、整个人类 的仇恨。无限膨胀的权力欲与日益增长的仇恨互相推动,使他们恐怖活动的规模越来越 大,手段也越来越残忍、越来越出人意料,给人类带来的灾难也越来越大。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恐怖分子统称为魔鬼,又将他们区分为真正的魔鬼与魔鬼附身者, 并且指出魔鬼既在世上作恶,也在人们心中作崇。如果魔鬼钻进你的心中,你就会自觉 或不自觉地作恶,就会对他人和自己的生命都持无所谓的态度,就会成为魔鬼的帮凶, 最终变成真正的魔鬼。即使在这之前你心中残留的一丝人性还在挣扎,但是由于中邪太 深,这点儿人性也必将被鬼性所吞没,最后必然走向毁灭。书中刻意塑造的另一个中心 人物斯塔夫罗金可谓魔鬼附身者的典型。
在整部《群魔》中,斯塔夫罗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心和着力最多的人物。1870年10 月作家在致连载这部小说的《俄罗斯通报》主编卡特科夫的信中说:“照我的看法,这 是一个典型的俄罗斯人。我若是不能将他写好,我会感到非常、非常难受。如果听到有 人对这个人物下装腔作势的断语,我更会受不了。我是从心中将他抓出来的。”(注: 引自斯塔霍尔斯基主编《文学人物百科辞典》,莫斯科,拱顶出版社1997年版第383页 。)对于这个人物形象及其原型,俄罗斯学者解说甚多,恕不一一评述。这里只想考察 他在小说中作为魔鬼附身者的奇特形象和他所起的恐怖组织准首领的奇特作用,并且顺 便谈一下从19世纪70年代表初到20世纪80年代末为止《群魔》被删除的一章对于斯塔夫 罗金形象和全书结构的重要性。
斯塔夫罗金出身贵族将军家庭,上过显赫的皇村学校,在近卫军中当过军官,在上流 社会出尽风头,因为决斗而降为士兵,复因军功而官还原职,但他很快就退伍过起浪荡 生活来,遭致魔鬼附身。他被魔鬼附身的最初征兆是腐化堕落:不仅诱奸多名有夫之妇 和女仆,还奸污了一名幼女,使之自杀。与此同时,他又与真正的魔鬼韦尔霍文斯基结 为知交,为恐怖组织效力,为之撰写章程。他虽然并不是正式的恐怖组织成员,但却被 尊为该组织的当然首领。在韦尔霍文斯基的诱使和促成下,他实际上成为杀害沙托夫、 跛脚女人(他妻子)兄妹及其女仆的同谋,基里洛夫自杀的诱迫者,还直接导致了被他诱 奸的莉莎和马利亚(沙托夫的妻子)的死亡。
美男子斯塔夫罗金在魔鬼附身之后变成了一条“绝顶聪明的毒蛇”(第一部第三章第六 节),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冷血动物。若是有谁打了他一耳光,他不会要求决斗,而是 立即将此人杀死;他杀人不是由于一时冲动,而是有意识地、冷静地这样做(第一部第 五章第八节)。韦尔霍文斯基之所以千方百计拉拢他,讨好他,请求他担任恐怖组织的 首领,甚至奉他为王,与其说是佩服他的个人魅力,毋宁说是看穿他“具备特殊的犯罪 才能”(第二部第一章第七节)。实际上,他已经在心理上作好当恐怖组织头目的准备, 宣称“若要做到即使违反常理也立得住足,就必须成为真正的伟人”(第二部第二章第 二节)。换言之,一旦骗取“真正伟人”的称号,就可以指驴为马,为所欲为了。不仅 如此,他还承认作家卡尔马津诺夫对恐怖组织所谓学说的概括:否认荣誉,拥护无耻的 权利(第二部第六章第七节)。
不过,斯塔夫罗金毕竟还只是魔鬼附身,毕竟还没有完全变成魔鬼,他身上还残留着 一点点人性。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接受韦尔霍文斯基的劝诱去当恐怖组织之王;他才 在同加甘诺夫决斗时一反过去的恶习,几次都只对天开枪,以免伤害对方;他才到修道 院去见季洪长老,向他忏悔自己奸污幼女之罪……。然而遗憾的是,描绘他向季洪长老 忏悔的这一章(中译文有两万多字),无论是在我国现有的两个译本,还是在1990年之前 除30卷全集之外的所有俄文版本中,我们都见不到。而且,即使是在30卷全集中,这一 章也只是作为附录,并没有纳入正文。
这一遗憾是怎么造成的呢?原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的原稿中,在第二部第八 章之后,紧接着是第九章《在吉洪那里》。由于连载这部小说的《俄罗斯通报》主编卡 特科夫坚决反对,它才未能发表,也未收入此后出版的单行本。此章讲的是斯塔夫罗金 去见隐居于修道院的季洪长老,出示自己事先印好的“自白”,“自白”中承认他寓居 彼得堡时曾奸污房主14岁(又作11岁或12岁)的女儿玛特辽什卡,导致这女孩自杀身亡。 由于受到良心的谴责,他自暴自弃,违心地娶跛腿女人马利亚为妻。但这女孩的幽灵长 期跟随着他,使他痛苦不已。为了摆脱这痛苦,他写了这份“自白”,并且印了300份 ,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散发。季洪看了这“自白”之后,认为他不是真心忏悔,而是在炫 耀自己的罪恶和对世人挑战,预感到他很快又会犯“可怕的罪恶”。此章对于塑造斯塔 夫罗金这个人物和展示他的内心世界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它表明他之所以会与恐怖分 子为伍,是因为他的人性已几乎被魔鬼吞噬干净,他在道德上已极度堕落。他虽然意识 到自己已面临万劫不复的深渊,试图忏悔罪恶,重新做人,但由于中邪太深,难以自拔 。
对于卡特科夫删除这一章的原因,说法甚多:有人认为此章表现斯塔夫罗金有忏悔之 意,与这个人物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信仰的形象相矛盾:有人认为是卡特科夫觉得它不重 要;还有人认为是因为该章描绘了奸污女孩的场面,有伤风化。(注:贝姆《斯塔夫罗 金形象的演变》注57,见《国外俄罗斯科学组织第一次代表大会论文集》,索非亚1931 年版第210页。)
我认为,卡特科夫之坚持删除这一章,即是为自己刊物的名声着想,也是担心陀思妥 耶夫斯基遭受诽谤。作家1881年去世后,其遗孀亦迟迟不愿发表它以补足全书,直到19 06年才披露其中的片断,而斯塔夫罗金奸污房主女儿这一关键部分,仍然不肯拿出来, 这更显示了该章内容的敏感性。1920年,俄罗斯学者科马罗维奇在论文《小说<群魔>》 中不为人所知的一章中认为,此章之被删除,是因陀氏生前发表《群魔》之时,即有人 将他与小说中斯塔夫罗金等同起来,称他为贪淫好色的“德萨德侯爵”。比如,曾与陀 氏共事的斯特拉霍夫在写给托尔斯泰的信中就这样议论《群魔》的作者:“他像禽兽一 样好色,对于女性之美丽可爱缺乏任何趣味与感受。”不仅如此,陀思妥耶夫还对人谈 到他似乎有过奸淫女孩之事(注:科马罗维奇《<群魔>中未发表的一章》,见彼得堡《 往事》杂志1922年第18期219—226页。)。
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则是始终反对删除这一章,对它非常重视。在其发表的要 求遭到拒绝之后,他又将该章中“自白”的大部分内容几乎一字不易地写进四年后开始 创作的小说《少年》,作为其人物韦尔希洛夫自白的一部分。
《群魔》中被删除的这一章,不仅对于塑造斯塔夫罗金这个作为魔鬼附身者、作为恐 怖组织准首领人物的形象至关紧要,对于整本小说的结构也不可缺少。许多章节都与它 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缺了它,这些章节的深刻涵义就无法理解,甚至会造成情节杂乱 的错误印象。照陀思妥耶夫斯基本来的构想,被删掉的《在季洪那里》是作为第二部( 全书分三部)的最后一章,与该部第一章《夜》的内容互相呼应,组织极为严密。在这 第一章中,对恐怖活动感到厌倦、对斯塔夫罗金的罪恶也相当了解的沙托夫劝告斯塔夫 罗金:“听我说,您去见见季洪吧。他本是主教,因病退修了,住在本市,就在我们的 叶菲米圣母修道院里。”斯塔夫罗金答应去见这位长老。
这是本书首次提到季洪。而在这之前不久,沙托夫在打过斯塔夫罗金一耳光之后故意 问道:“您当真在彼得堡参加过兽性的秘密色情团体吗?德萨德侯爵当真可以向您求教 吗?您当真引诱和奸淫过孩子吗?”后者沉默许久之后才回答说:“我说过这样的话,但 是欺负孩子的不是我。”他回答时脸色苍白,两眼射出怒火。这显然指的就是奸淫女孩 之事,也是在为《在季洪那里》埋下伏笔。紧接着一大段有关美丑与快感以及斯塔夫罗 金与跛脚女人结婚原因的议论也包涵同样的用意。
以上例证都是从《在季洪那里》之前的篇章中取来。而在此章之后,甚至在全书的末 尾,也不难发现与它相关之外。比如第三部第三章《罗曼史结束》中,莉莎在离开斯塔 夫罗金之前对他说;“我应当向您承认,早在瑞士的时候,我就深信不疑,您心中藏着 某件可怕、肮脏而又血腥的事情……同时它还把您置于可笑的境地。”听罢此话,他顿 时脸色发白,绝望地大喊大叫。无论莉莎是否有意暗指他奸污女孩之事,他都觉得自己 的这一心病被触痛了,因而恼羞成怒。
鉴于《在季洪那里》一章的重要性,同时为了尊重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的意愿,自199 0年以来,俄罗斯几家出版社恢复了此章的应有位置,陆续推出了包括此章的足本《群 魔》。但愿我国读者能早日看到这种真正完整的中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