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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来，我母亲一直为我打理家庭的杂务，我的儿子小宝出生后，也是由母亲带大的。母亲的周到细致和任劳任怨，为我分担了所有家事的烦扰，使我能够安心地在商界拼搏，应该说，母亲是我们家的第一大功臣。儿子小宝长到12岁，大多数时间是和奶奶（他一直管我妈妈叫奶奶）一起相伴度过的。小宝和奶奶的感情最深，曾经对全家人郑重宣布说：将来等我上了大学，我也要带着奶奶一同去，我一天也不能和奶奶分开的。对我母亲来说，小宝就是她的命根子。
前一阵我因病在北京住院，照例每天晚上都打电话回家问候他们祖孙二人。有时是小宝接电话，有时是母亲接电话，大家总是高高兴兴的好不亲热。有一日，我忽然觉得小宝同我讲话的语气有些异样，冷冰冰的三言两语就把话筒放下了；再同我母亲讲话，她的口气也十分勉强像是心烦意乱。我心里纳闷，仔细琢磨了一阵，第二天晚上再与家里通话，就问小宝说：你是不是和奶奶闹矛盾啦？
小宝带着哭腔回答：你怎么知道的？我和奶奶已经一个星期没讲话了。
我大吃一惊，忙问小宝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宝委屈地说：奶奶不理我啊。再往下问，小宝就不说话了。我说让奶奶来听电话，便问我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母亲说：你去问他呀，真把我气得要死啊。我说你同一个12岁的孩子生什么气呢？他再淘气顽皮惹你生气，两个人也不至于一个星期不讲话的呀。我母亲叹了口气，话筒里的声音听起来真是又伤心又难过。母亲说，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小宝放学进了家门，也不同奶奶打招呼，就一个人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敲门也不开。母亲抱怨说，他是嫌我老了，没用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我听完母亲的叙述，觉得事情不会完全像母亲认为的那样。往日亲密无间的祖孙二人忽然闹矛盾，其中必有些更深层的缘故。
第三天，我又打电话给小宝，对他说，在家里，奶奶是最爱你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有什么事做错了惹得奶奶不高兴？小宝断然否定。我又问，那是不是奶奶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呢？小宝在话筒里沉默了一小会，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是啊，奶奶不尊重我的隐私……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大跳，转瞬间，又哑然失笑——隐私这个词，能乱用的么？他还是一个12岁的孩子呀。我强忍着尴尬，耐着性子问他，能不能给妈妈举个例子，比如说，奶奶在哪些地方，不尊重小宝的“隐私”呢？
小宝的满心委屈，顿时如泄洪闸放水一般喷涌出来。他告诉我：好比说他在学校的什么事情，奶奶都要问个明白；好比说连做什么作业也要问；好比说每天和哪个同学一起回家，同学的名字都要问清楚；奶奶问得实在太多了，多得没有时间回答奶奶了。不回答奶奶就更加问个没完。再好比说，他和同学通电话的时候，奶奶在另一个房间的连线话筒里，偷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再好比说，他的压岁钱和零用钱，加起来有好多，他存起来留着将来有大用处的，可是奶奶不放心，总想要检查他的钱放在哪里了，有没有乱花；他去上学的时候，奶奶到他的房间翻他的东西，等等。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他们之间矛盾的由来。我在繁忙的工作中，竟然忽略了我的儿子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年龄阶段。我的第一感觉是儿子小宝长大了，他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和自尊心，有了独立的愿望。小宝的苦恼实际上反映了这个社会的某种进步和变化。
然而他们的心灵却很稚嫩很脆弱，经不起一丝无意的碰伤。于是我赶紧对他说，爸爸妈妈的工作都太忙了，你经常和奶奶两个人在家，妈妈知道你很孤独，所以你打电话和同学聊聊天；你的作业多，放学了只想安安静静把功课做完，不希望奶奶打扰你；你存钱是为了将来买电脑——这些妈妈都很理解你，妈妈懂得你为什么对奶奶有意见。可是，你为什么不把你的想法告诉奶奶，至少也可以对妈妈说，为什么要不理奶奶呢？
儿子气呼呼地说：现在有妇女和儿童保护法，我可以利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这是老师在法律常识课上说的。
我哭笑不得地告诉他：运用法律武器是在你受到侵犯的时候。
儿子打断我说：奶奶侵犯了我的个人空间。
事情有点严重了。孩子的个人空间——我们做家长的，在心目中几乎还没有这个概念。这是一个新的变化着的时代，一个幸福的家庭应当尊重每个家庭成员的个性和权利。
我问道：妈妈知道你现在很苦恼，那么，你想不想恢复到以前，和奶奶有说有笑的那种快乐的日子呢？小宝说：想啊。我又问：你爱奶奶吗？小宝说：爱的。我说：因为奶奶太爱你了，所以她会这样关心你。但是奶奶年纪大了，她的观念和我们不一样，妈妈会和奶奶说的。不过你用不理睬奶奶的办法来和奶奶对抗，这是你的错，你应该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呵。
小宝的声音有一点焦急：妈妈，那怎么办呢？
我说，从明天开始，你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就主动和奶奶说话，你要说奶奶我回来了，你有什么事，我来帮你做好不好……儿子打断我说：妈妈，昨天我已经试过了，我问奶奶有什么事要我做吗？奶奶回答我说：不敢当！奶奶是真的生气了，奶奶好厉害的，我主动和她说话也没有用了……
我心想儿子其实已经在开始主动打破僵局了，看来改变这种状况大有希望。我就对小宝说，昨天你叫了奶奶，其实奶奶的心里是很高兴的，奶奶最爱你，比爱妈妈还要爱，奶奶不会不理你的。你今天再试一试，她不要你做事，你就给她捶捶背，一捶背，奶奶肯定就笑了，一笑就没事了……
儿子含糊答应着放下了电话。当天晚些时候，估计小宝已经睡了，我又给母亲打了电话。我婉转地对母亲说，现在的孩子和我们小时候不一样了，初中学的都是高中的课程，不能再把他当小孩子了，也不能再用当年教育我们的方法去管教他。要尊重孩子的独立意识，不能事事包办代替。有的新词你可能听不懂，孩子也需要个人空间……母亲很气恼地打断我说：那么点大，有什么个人空间啊！我耐心地劝导母亲说，那么点大的孩子，个人空间就是让他保留自己的一点小秘密，实际上是家长对他的一种信任，信任他也就给了他自信心，这对他逐渐介入社会参与社会是非常重要的，也有利于他将来的人生竞争，让他跟着时代的脉搏走，让他从小就不依赖大人，自己去处理一些事情……话筒那端，母亲不说话了，我能感觉到她是在认真想我的这番话。我又说：小宝是你带大的，他对于你的爱，要远远超过对我和他的父亲，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更亲的人了。但你不能把他当成私有财产，你要鼓励他的独立人格，鼓励他面对外面的世界。你爱他的方式要改变，你如果再不理他，会给他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家里这种沉闷的气氛，对你们双方都没有好处。最后我再三叮咛她说：假如小宝明天放学回来叫你，你一定要答应他啊，他毕竟还不懂事，你要给他机会改正……
第二天晚上，我照例往深圳的家里打电话，刚一接通，就听见小宝在话筒里快乐地嚷嚷说：啊，老妈来电话啦！奶奶，是你先听还是我先听呀？又听见我母亲在一边说：当然你先听啦，那是你的妈妈。
我问小宝是怎么同奶奶和好的，小宝高兴地说，当然是放下书包先叫奶奶啦，然后说，奶奶你有什么事，我帮你做呀。奶奶不说话，我就走到她的背后，给她捶背，奶奶就笑了，奶奶说：乖宝！我也笑了。今天我英语考试全班第三名，奶奶表扬我，我们一起吃晚饭啦！妈妈，你教我的办法真灵啊，奶奶一点都不生气了……
我说：乖宝，我的好乖宝，妈妈真为你们高兴。话音刚落，就听得母亲拿过话筒对我说：好了，我们和好了，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不过，小宝今天在房间做作业，也不把门关上了，真是个乖宝啊……
话筒里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忽然觉得，家人亲人之间，若是多留些空间，我们的生活也会变得宽敞。我们渴望和依恋亲情，任何年代，亲情的内容都不会改变，但它的表达和表现的方式，却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当亲情受到损伤的时候，我们要努力去修补它，但当心千万不要用朽木柄和生锈的锥子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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