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哲学的神话:阿多诺对胡塞尔超越现象学的三个问题_阿多诺论文

第一哲学的神话:阿多诺对胡塞尔超越现象学的三个问题_阿多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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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516.5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594(2002)05-0027-05

1956年,阿多诺出版了一部题为《认识论的元批判:胡塞尔和现象学二律背反研究》( 以下简称《元批判》的著作,这实际上是对他自己早年留学英国期间(1934—1937年)创 作的“一部内容广泛的手稿”的整理和改写。他之所以决定把这批材料发表出来,是因 为他看到,二战后,德国的意识形态氛围并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海德格尔哲学依旧把 持着德国的大学讲坛,自己这批材料因此仍旧具有某种现实性。因为在他看来,尽管存 在诸多外在差异,但海德格尔的存在就是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第一”(the first)或 第一原则的一种神秘主义的改写,批判胡塞尔的第一哲学将不可避免地摧毁海德格尔哲 学的基础,也就是说,胡塞尔的二律背反贯穿于现象学运动始终,对它的批判同时就是 对海德格尔的一种批判。

尽管胡塞尔深刻地改变了20世纪欧洲哲学的面貌,不过,作为一个数学家出身的哲学 家,他对于哲学史的理解却存在相当的有限性。因此,就在胡塞尔把自己所探讨的“绝 对根源的存在领域”与所谓黑格尔式的悖谬严格区分开来的时候[1](P149),阿多诺却 一针见血地指出:黑格尔哲学是对“对抗社会的诸阶段”即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运动的 自觉反映,就此而论,黑格尔哲学是它之后的一切资产阶级哲学的一面镜子,后者将能 够在其中观测到自己的形象和命运;如果说黑格尔是出于“社会债务关系的真实冲动” 预设了“主客体同一性”,那么,胡塞尔不过是不自觉地从逻辑的方面“自上而下地” 对同一个“立足点”进行了预断[2](P4-5)。以此为突破口,在《启蒙辩证法》同一性 观念的基础上,阿多诺分别从尼采、马克思和黑格尔三种视角出发,对胡塞尔先验现象 学的绝对的第一哲学进行了追问,指出:它秉承古希腊以降的唯心主义传统,充满了对 非观念的实在的强制,其本质是资本主义的物化逻辑,其现实性是非批判的“复制的现 实主义”。在归根到底的意义上,第一哲学只是一个新的神话。

一、“第一”的暴力:尼采“批判”胡塞尔

简单地说,所谓“第一”或第一原则、第一哲学指的就是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3](P36 0-362),这是“一切原则之原则”,“即每一种原初给予的直观都是认识的合法源泉, 在直观中原初地(可说是在其机体的现实中)给予我们的东西,只应按如其被给予的那样 ,而且也只有在它在此被给予的限度之内被理解。”[1](P84)作为一个在现象学运动中 成长起来的哲学家,阿多诺当然不是要否定这种第一原则在人的意识活动中的客观存在 和客观效准,而是认为当先验现象学把这一原则设立为自己的出发点的时候,它就把事 物还原为认识事物的方法,从而把证明的合法性奠基在了一个具有特权的范畴之上,然 而“任何把证明放到一个具有特权的范畴之上的企图都会陷入一个二律背反”[2](P6) 。——我们应当在《历史与阶级意识》而非《纯粹理性批判》的理论图景上来理解这里 的“二律背反”,由此就不难发现,它着重要表达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真理对于由胡塞 尔开启的德国现代哲学的不可致获性。就此而论,阿多诺强加给胡塞尔一个后者本人绝 没想要去完成的任务。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阿多诺及其“否定的辩证法”是在现象学运动中 并在对它的批判中发展起来的,他对现象学的批判是内在的[4]。在《胡塞尔现象学中 的先验物和先验意向相关项》这篇博士论文中,他站在科内利乌斯不存在第一性的哲学 原则这一立场上,揭示了胡塞尔《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以下简称 《观念》)中的事物理论的不充分性,由此批判了后者的逻辑绝对主义残余。这一理论 指认事实上构成了阿多诺以后对胡塞尔的批判的理论基础。对于《观念》中自我理论的 困境,胡塞尔是有所意识的,他晚期的交互主体性理论可以说就是对前者的一种解决[5 ]。从时间上讲,当1934—1937年阿多诺在牛津创作《元批判》最初手稿的时候,他是 应当能够看到胡塞尔在《欧洲科学的危机和先验现象学》中所做出的自我修正的,但他 刻意回避了胡塞尔1931年以后发表的作品。这成为某些现象学的马克思主义者批判阿多 诺的一个理由。事实上,惟其如此,是因为阿多诺的批判旨趣并不在于胡塞尔的著作本 身,而在于在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基本趋势”,也就是他所指认的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 的现代哲学主流。为了实现这一目的,在牛津手稿中,阿多诺开始把先验现象学放置到 整个资本主义时代的哲学发展史这样一个宏大的背景上加以考察,从而像《历史与阶级 意识》那样,把主体性悖论定义为唯心主义的二律背反,认为先验现象学是一次用唯心 主义的工具去反对唯心主义的不成功的尝试。这一点在1940年作为牛津手稿的纲领而发 表的《胡塞尔和唯心主义问题》一文中得到了明确说明。先验现象学依旧是先验现象学 ,但当50年代准备重新批判先验现象学的时候,阿多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阿多诺了。经 过《启蒙辩证法》的理论酝酿,唯心主义批判已经被提升为同一性批判,资本主义时代 与由古希腊以降的理性传统在奥德塞隐寓中的结合,决定阿多诺当下对胡塞尔的批判将 具有一种更加广阔的文化背景,换言之,这将是一种立足于内在批判基础之上的元批判 。所以,我们看到,在《元批判》的序言中,阿多诺首先申明自己主要关注的是胡塞尔 著作中的基本趋势,其次他的分析将主要集中在作为后来舍勒和海德格尔的理论发展前 提的“可靠的现象学著作”即《逻辑研究》和《观念》上,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自由地 转向《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和《笛卡儿式的沉思》,而在此之前和之后的作品都被略 而不谈了。《元批判》的导论揭示了现象学运动的主题,四章正文是四个内在批判,它 们负责为导论提供有说服力的论证[2](P1)。——既然阿多诺关注的只是特定著作中的 胡塞尔,而非胡塞尔的特定著作,那么,他的研究与现象学家们的研究大异其趣也就不 难想像了。

基于上述安排,在导论中,阿多诺首先对第一哲学进行一种内在批判,指出:“作为 概念,第一和直接性总是被中介的因此不是第一”[2](P7)。接着就揭露了这个第一哲 学与近代认识论传统的本质关系:“既然哲学上的第一总是必定已然包含一切事物于自 身中,因此,精神也就罚没了不像它自身的东西并使之与自己等同、成为自己的财产。 精神为它编定了财产清单。没有东西能够漏过这张网。原则保证了完全。”[2](P9)随 后,他又在对柏拉图和巴门尼德的简单评论中,把第一哲学的先验还原与观念论的元一 和分有理念联系到一起,认为前者同样具有后者的“原罪”:“仅仅为了实施连续性和 完全性,它就必须清除与它的判断不相适合的一切东西。”[2](P10)在获得元一的抽象 过程中,观念论使用了数学化的方法,它渴望获得关于客体的知识,但实际上却是“对 自我统治的主体的自我指涉和依赖,这正是近代“认识论无意识的原初形式”[2](P11) 。第一哲学虽然不是观念论那样的起源哲学,但却同样是唯心主义的,因为它终究是一 种方法,注定“要按照自身来陶铸他者”,“以作为绝对的自身取代事物”,其客观性 法则不过是由主观性建构出来的,在抽象性方面,它比起源哲学走得更远,因为为了保 持自身彻底的一致性,它几乎将世界转换为一些分析判断(analytic judgments)了[2]( P12-14)。作为先验自我,第一是在对世界和属于世界的经验主体进行了现象学还原之 后所得到的剩余,尽管它并不意味着对实在的感觉世界的否定,但后者却被牺牲了,与 此同时,主体的地位得到了空前的提升,胡塞尔在反对心理主义的过程中,把人变成了 神[2](P16)。

阿多诺对第一哲学的上述批判显然已经极大地突破了现象学的边界,而使后者与古希 腊以降的整个西方理性传统融合到了一起。既然第一哲学本质上依旧是唯心主义的,那 么,尼采对理性的批判将同样也适用于前者。我们看到,在接下来的部分中,阿多诺正 是在《启蒙辩证法》的基础上重申了尼采对于哲学中的理性的批判。首先,实在的感性 世界是生成的、流逝的、变化的,但第一哲学却要找寻那持存的真理、真正的世界,为 此它在主观性中建构出了一个不同于感性世界的世界,阿多诺像尼采一样认为理性成为 了人们篡改感官证据的根据,在这里没有持存的真理而只有持存的谎言,“假象”的世 界是惟一的世界,真正的世界只是编造出来的[8](P22-23);[2](P18-19)。尼采接着指 出:“被归诸事物之‘真正的存在’的特征,是不存在的特征,虚无的特征,——‘真 正的世界’是通过同现实世界相对立而构成的:既然它纯属道德光学的幻觉,它事实上 就是虚假的世界。”[8](P28)在这个基础上,阿多诺进而认为,第一哲学、起源哲学对 于非同一性的他者的强制是与前工业文明的独裁专制相联系的,在这个问题上,法西斯 主义以及斯大林主义寻求的正是第一哲学、起源哲学的现实化[2](P20-21)。当理性获 得绝对同一性成为一个统治者、暴君的时候,人类社会将会怎样?尼采说,等待着人类 的不是希望、拯救,而是颓废、毁灭。我们知道,在《启蒙辩证法》、《理性的黯然失 色》和《最低限度的道德》等著作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已经非常充分地阐述过了理性 的这种自反性,现在,阿多诺则以一种简洁的方式宣布:当第一哲学使主体获得绝对同 一性,从而使主体的任意妄为获得统治权的时候,等待着我们的只是倒退[8](P19-20) ;[2](P21-22)。如果胡塞尔看到阿多诺的上述批判,一定会不以为然的,姑且不说后 者在指鹿为马,其所使用的一系列概念都是模糊的,不具有现象学的明晰性。但现在的 问题在于,既然胡塞尔依旧处在近代理性传统之中,那么,现象学就不可能摆脱与启蒙 的神话的干系。

阿多诺对尼采著作的大量引用充分表明了后者对“否定的辩证法”的深刻影响,但紧 接着就有一个问题摆到了阿多诺的面前:同一性批判与尼采的形而上学批判的差别何在 ?如果这个问题不得到解决,人们就有理由认为“否定的辩证法”依旧停留在资产阶级 意识形态之中,所以,阿多诺接下来就回转到(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对第一哲学进 行了深入的社会历史批判。

二、第一哲学与市场体制:马克思“批判”胡塞尔

导论接下来四节是:“起源哲学和认识论”、“体系和负债项目”、“认识论中的对 抗力量”、“体系的驱动”。总的说来它们相当不好理解,因为阿多诺在这里所操持的 话语与先验现象学的差距实在太大,而他又没有对此进行必要的说明。阿多诺这种表达 的隐晦性即使对霍克海默也是困难的——在1937年10月13日致阿多诺的信中,刚刚读完 阿多诺牛津手稿的部分内容的霍克海默说,对,胡塞尔是个“哲学政客”,但我们怎样 才能让更多的人正确理解这一点呢[9](P370-377)?霍克海默其实问的是:作为先验现象 学的逻辑结果,海德格尔哲学已经表明了它与现实的共谋,但前者何以也必然如此呢? 在《启蒙辩证法》、《理性的黯然失色》和《最低限度的道德》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 共同解决了这个问题,它们构成了我们理解上述四个目的内容之必要然而又未被给予的 理论前提。

1947年出版的《理性的黯然失色》是“霍克海默的《启蒙辩证法》”[10](P344),在 这里,霍克海默明确区分了两种类型的理性:客观理性和主观理性;前者在实在中具有 自己的内在结构,因此具有对现实存在进行超越和批判的潜能,所以它是一种批判理性 或解放理性;后者的出发点是个人,它强调通过各种方式提高效率,是一种工具理性, 就其追求实用目的的实现而言,它是一种肯定理性[11](P3-57)。经过这样的区分,从 黑格尔哲学中生发出来的马克思哲学和作为哲学的批判理论,就因其客观理性传统而被 纳入解放理性、批判理性的范畴之中,同时,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的现象学运动也就因 其主观性而与实证主义一样被列入工具理性、肯定理性的范畴之中。不过,我们注意到 ,在《启蒙辩证法》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只是针对实用主义和实证主义阐述了导源于 资本主义交换体制的工具理性的强制和自反性,而没有触及现象学。情况很快就发生了 变化。1951年,阿多诺以《最低限度的道德》为题出版了自己40年代流亡美国期间创作 的部分哲学札记,它是《启蒙辩证法》和《理性的黯然失色》出色的补充或注释,其主 题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总体即虚假”[12](P50)。在创作正文的时候,如果说阿多 诺清算的主要是黑格尔主义和总体性辩证法的话,而在正式出版的时候,当时的意识形 态氛围使他感到有必要做一个说明:自己对黑格尔的批判决不意味着对胡塞尔和海德格 尔的认同,总体固然是虚假的,但较之于总体,个体更加虚假。为此,阿多诺专门写了 一个“题辞”。在“题辞”的开头,他说,今日之哲学已经成为“私人存在领域和纯粹 消费领域”了,当代哲学家希望“在生活的直接性中找到生活的真理”,但这确凿地是 一个幻想,因为“直接地探讨直接之物,其举止就像那些在模仿的过去的激情中摆弄自 己的木偶的小说家,贪爱廉价珠宝,让那些不过是这一器械构成部分的人们活动起来, 仿佛他们依旧有能力像主体那样活动、有东西依赖于他们这些活动似的。”[12](P15) 这显然指的是胡塞尔现象学。尽管胡塞尔把外在资本主义世界搁置起来了,但他并不能 因此逃脱这个世界对他的控制,他的个体性的先验现象学归根结底是这个个人主义化的 世界的产物和理论反映。“对一个人的意识和经验状态的忠诚永远都处于崩溃成为不忠 诚这一诱惑之中,因为它拒绝了那超越个人、按照自己的名字来称呼个人的本质的洞见 。”这个洞见就是:就人类社会的发展而言,社会分析比个人经验更加本质,而且个人 经验只有在社会分析中才能得到正确理解,如果哲学仅仅停留在个人领域,那么,它就 不仅仅是“坏良心”的问题了[12](P16-18)。“献辞”对胡塞尔的讨论显然是不充分的 ,它在《元批判》导论的相应部分中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展开,这一展开只有以《资本论 》为基础才是可以理解的。

第一哲学在对主体的反思中把绝对的第一提升为了绝对的确定性,这是一种“反思过 程中的原则”。就第一哲学不是从一个第一概念中推演出整个外在世界而言,它与传统 唯心主义是存在区别的;但是,就其“在内在性中生产出了世界”而言,认识论的同一 性驱动不是被削弱了,而是被强化了。在阿多诺看来,这种第一原则实则就是形成了的 资本,前者的二律背反本质上就是资本内在固有的矛盾的理论表现。作为具有强制力量 的社会组织原则,资本在自己的再生产过程中生产出来整个世界并为事物规定了新的质 性,但是,事物并不能被还原为资本的纯粹同一性、主观内在性,它的自然属性依旧顽 强地客观地存在着,并不断与作为绝对起源的资本发生冲突。在这个意义上,“胡塞尔 称之为先验主体性的‘原创造’的东西不过是一个原谎言。”[2](P23)胡塞尔认为自己 的先验现象学是对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双重超越,但在阿多诺看来,它既是经验主义 的又是理性主义的。因为先验现象学把既有之意识结构当做自身内在性的边界、绝对存 在接受下来,因而也就“极早地且几乎没有抵抗地屈从于经验主义了”[2](P24)。作为 认识论,先验现象学像经验主义一样追寻作为知识的条件的基础原则,不过,它认为后 者事实心理学意义上的意识并不是第一性的,而只是意识分析的一个动机,真正第一性 存在于精神及其活动的相互中介即先验心理学中。阿多诺指出,在黑格尔那里,这种作 为中介、普遍原则而得到表达的东西就是绝对精神。作为一种普照的光,历史地形成的 资本确实是认识得以形成的先决条件,就此而言,只要绝对精神、先验心理学能够“说 明自己在起点上的不可能,并在每一个阶段上都使自己为自己之于事物自身的不充分性 所推动”,那么,它们就是真实的;但是,它们就像资本一样吞噬自己的历史并被自己 凝固化为一个永恒的教条,从而使“意识哲学头足倒立”,它们自身也就从真理变成了 非真理[2](P25-26)。

接下来阿多诺从三个方面揭示了第一哲学与资本的同构性。第一哲学的各个概念相互 支撑构成一个星丛,在这个星丛中,每一个概念都为另外的概念偿付了债务。阿多诺指 出,这种静态描述所呈现的是资本主义的信用制度,每两者之间的信用掩盖了总体上的 信用危机。之所以远离社会现实的胡塞尔会成为一个资本哲学家,是因为资本已经实现 了自身的抽象统治,“现实社会生活过程不是需要以社会学的途径把自己偷运到与之相 关的哲学中的东西。它毋宁说就是逻辑自身的内容核心。”[2](P26)第一哲学通过向着 主观内在性的天衣无缝的还原,追求同一性原则的纯粹实现,它因此也就违离自己的本 意成为非同一性的媒介。这是第一哲学自身中的反对力量,或者说是像利润下降规律一 样是资本自身的界限,最终它将走到自己的反面。海德格尔哲学既是第一哲学的实现又 是它的崩溃,它表明:应当淘汰的是这一幻觉,即“这种无矛盾性、意识的总体性就是 世界,而非知识的自我沉思”,人们生活于其中的资本主义是一种社会的存在,而非自 然的存在[2](P27-28)。第一哲学的伟大发现,即本质和现象之间的重要差别,炫耀“ 我知你不知”,从而在人群中进行区划并迫使尚不在其中的人们进入其中,这种自我扩 张机能正是冷酷无情、自我异化的生活所需要的,或者说是资本所固有的[2](P28-29) 。

三、“复制的现实主义”:黑格尔“批判”胡塞尔

在导论剩下来的部分中,阿多诺在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古典哲学和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 的现代哲学之间进行了一种非常自由的类比论述,结论是第一哲学并不是“新的”而是 “旧的”,同时,它还缺乏古典哲学的批判精神,是一种非批判的“复制的现实主义” 。阿多诺为什么最后要用黑格尔来“批判”胡塞尔?我们需要在从青年卢卡奇以降的西 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来理解这一点。

我们知道,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黑格尔哲学代表着资本主义自我意识的顶点, 它的辩证法与体系的冲突是康德的二律背反的逻辑发展、归根到底也就是资本主义内在 矛盾的逻辑发展的最后阶段,无产阶级终将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指导下获得自我意识 、推翻资本主义。也就是说,黑格尔哲学固然有其保守的一面,但在本质上它是否定的 、批判的。青年卢卡奇对黑格尔的这一指认事实上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 理解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由于自身理论发展的独特性,在早期阿多诺着重批判了导源 于黑格尔的总体性辩证法的内在肯定性和同一性强制,不过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因此反 对青年卢卡奇的总体指认,因为总体性辩证法的肯定归根到底是由体系(资本主义体制) 决定的,卢卡奇的问题不在于错误地理解了辩证法,而在于他对于体系的强制力量认识 不足。青年卢卡奇对黑格尔的评论对于批判理论的发展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我们不难 在“传统理论和批判理论中”找到他对黑格尔的肯定性与否定性的区分的影子,但由于 当时的理论形势,黑格尔始终作为一个支撑理论资源存在于批判理论的深处,在研究所 流亡美国期间,在与英美学术界就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和纳粹—专制主义的关系的 争论中,黑格尔被主题化了。在1941年出版的《理性和革命——黑格尔和社会理论的兴 起》中,马尔库塞代表学派对上述问题做出了一个回应,他指出,黑格尔哲学本质上是 批判的,但“占上风的批判思想无力于合理的和政治的以及社会的世界变革,从而使批 判的思想转换为精神的意义”,虽然黑格尔哲学最终屈从于现实,不过“作为人类历史 上从来未被认识到的真理的贮藏地”,它自身中的“历史的因素摧毁了黑格尔的唯心主 义构架”[13](P14)。用《理性的黯然失色》中的话来说,作为一种唯心主义,黑格尔 哲学是以客观理性为基础的,它的结构来自实在,对于那些寻求人的解放、努力进行辩 证思维的人是可以致获的,它的批判与超越某种意义上是实在的自我批判和超越[1](P1 1)。尽管已经出现了深刻的分歧乃至对立,不过卢卡奇1948年出版的《青年黑格尔》却 可以看做是对法兰克福学派的一个支持,因为他证明黑格尔的辩证法源自经济学即资本 主义现实[14]。以上述研究成果为基础,阿多诺非常自然地得出了如下结论:同样都是 唯心主义,但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古典哲学与从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的现代哲学存在着根本 差异,因为前者是立足于客观实在的批判理性,它自觉地再现了资本主义的现实并为扬 弃这种现实准备了必要的理论条件即否定性的辩证法,而后者则是从个人出发的肯定理 性,虽然它同样是资本主义的现实即二律背反的理论表现,但却竭力掩盖、回避这一点 ,从而沦为维护现实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这是阿多诺评论胡塞尔第一哲学以及海德格 尔存在哲学的基本立场。

由于古典哲学和现代哲学存在着这样的差异,所以我们看到,尽管它们都为二律背反 所贯穿,但二律背反在它们中的表现形式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作为古典哲学的逻辑起 点,康德力图在意识分析中把握那独立于质料和个人意识的绝对第一,在详述矛盾及其 必然性的时候,他竭力避免后来的唯心主义的那种独断的裁决,不过作为第一哲学的鼓 吹者,他最终还是把作为被给予性的形式提升为了绝对的第一——这实际上为胡塞尔后 来描述先验结构的程序提供了一个基本模型——由此走向纯粹的同一性和纯粹的精神自 身,以及形式主义。针对康德的这种形式主义,古典哲学和现代哲学的反应是不同的, 黑格尔批评康德不尊重非同一性的事物,把真理缩减为了简单的概念等级分类,他自己 则在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同一性中走向了本体论。胡塞尔和同时代的新康德主义者一样 ,站在康德的真理观念基础上反对他的思想中那导致黑格尔的本体论同时又合法地反对 形式主义的“真诚的前批判的因素”,结果,在他的构造现象学中,“人性开始真实地 被吸收到了封闭的管理体系中,无限概念萎缩了,限定的空间物理法则开始适应它”[2 ](P31)。对此,阿多诺做了两点非常重要的评论。首先,先验现象学的本质就是绝对同 一性。在这里,新的事物作为质料、偶然之物和某种入侵者被同一性所过滤,空间封闭 起来了,对未来的构想也被禁止了,哲学失去了批判性。其次,先验现象学中存在着本 体论的动机和趋向。必须指出的是,出于自身理论逻辑的需要,阿多诺未加说明地搁置 了1952年由比梅尔编辑的《观念》第二卷,认为胡塞尔本人并没有转向本体论,这一转 向最终是在海德格尔那里实现的,而事实上第二卷都是在讨论本体论问题。但不管怎样 ,这一思想史失实并没有影响到阿多诺接下来对海德格尔的评论的真理性。他认为,和 黑格尔的本体论不同,新本体论不希望具有体系的专制恶名,但却要享受体系的利益即 对秩序的权利,“它们这一双面的要求根植于专横之中,因此,(海德格尔的)本体论对 (黑格尔的)体系的超越就像晚近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一样是暧昧的。”[2](P33)新本体 论牺牲了理性和对社会的批判精神,堕落到了直接性的统治的黑暗之中,“在忏悔中回 到黑格尔《逻辑学》的起点,并在整个游戏由以开始的抽象的同一性中熄灭。”[2](P3 5)就其原意来说,胡塞尔是希望消灭“定在”的,不过,它却违逆他的主观意愿在现象 学运动中内在地形成了。新本体论当然与旧本体论存在诸多不同,但其本质却是一样的 ,更重要的是,新本体论丧失了批判精神:资本主义体制中人扭曲了的存在方式被理解 为了人性的新模式,并对它进行同义反复式的语义学研究。如果说哲学是科学的语义学 ,那么,它应当像马克思的《资本论》那样,把日常的“语言”转译成科学的“逻辑” ,然而,作为语义学,存在主义却只是思辨哲学,它把科学的“逻辑”重又转译为了日 常的具有欺骗性的“语言”。而在现时代,我们需要的不是第一哲学,而是最后的哲学 ,因为新哲学的使命不在于解释世界,而在于改造世界[2](P39-40)。

收稿日期:2002-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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