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秦时期“介词+场所”在句中不合规律分布的用例看汉语的词序——原则,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词序论文,汉语论文,介词论文,先秦论文,句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H141 H14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263(2000)02-0063-07
先秦汉语里“介词+场所”基本位于所修饰的成分之后,但也有少数例外,通过对这些例外的分析,我们发现其中有规律可循,同时也使我们对汉语“介词+场所”与所修饰成分的词序原则有了新的认识。
一
1.1 先秦时期最常见的引进场所的介词是“於”(注:先秦文献中引进场所有时用的是“於”,有时用的是“于”,为行文方便,在叙述时统一用“於”表示,但引用例句时则照原文。),“於”可以引进动作发生的场所、动作的归结点、动作的起点、动作经过的场所、事物存在的场所、动作滞留的场所。如: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周易·上经)
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左传·隐公元年)
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左传·桓公二年)
河内凶则移其民於河东。(孟子·梁惠王上)
师老矣,若出於东方而遇敌,惧不可用。(左传·僖公四年)
青取之於蓝,而青於蓝。(荀子1 )(注:引书后数字为该书的页码,下文同。)
然马过於圃池而驸驾败者,……。(韩非子820)
有美玉於斯。(论语·子罕)
使天下仕者皆欲立於王之朝。(孟子·梁惠王上)
为文王卿士,勳在王室,藏於盟府。(左传·僖公五年)
“盟于宿”、“战于野”表示动作发生的场所;“迁九鼎于洛邑”、“移其民於河东”表示动作的归结点;“出於东方”、“取之於蓝”表示动作的起点;“过於圃池”表示经过的场所;“有美玉於斯”表示存在的场所,只有动词为“有”或“无”时,“於+场所”才表示存在的场所;“立於王之朝”、“藏於盟府”表示动作滞留的场所。“於+场所”所表示的语意大致分这几类。这几类不同的语意是由介词组所修饰的动词的语意决定的,而语意具有模糊性,所以这样的分类也只能是大概的,有时“於+场所”可能同时含有几种意思,如:
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庄子3)
君子藏器于身。(周易·系辞下传)
“树之于无何有之乡”既表示动作发生的场所,也表示动作的归结点,“藏器于身”既是动作的归结点也是动作发生的场所。
1.2“自”是先秦时期另一个较常见的引进场所的介词。
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
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孟子·滕文公上)
自寝门至于库门。(礼记·檀弓下)
自车上谕命于从车。(周礼·夏官司马)
自西阶受朝服。(礼记·杂记上)
自其厩射而杀之。(左传·宣公十年)
“自+场所”一般表示动作的起点,但有时也表示动作发生的场所,如“自车上谕命”、“自西阶受朝服”。在有的句子中,“自+场所”可能两种意思都有,如“自其厩射”。“自”与“至于”常常一起使用,形成“自……至于……”的固定结构。“自”在《十三经》中出现得较多,《毂梁传》一书中就有56例,而在“诸子”中却很少,各本书中均在10次以内。
1.3除了“於、自”外,先秦时期引进场所的介词还有“由、从、在”等。“由、从”主要用于引进动作的起点,但偶尔“由”也用于引进动作发生的场所,“从”用于引进动作经过的场所,如:
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孟子·告子下)
由此观之。(庄子42)
由是观之。(韩非子20)
由左听命。(仪礼·既夕礼)
公从外来而有不乐之色,何也?(韩非子746)
遂行,从近关出。(左传·襄公十四年)
丙戌,卓子从阪道,刘子从尹道伐尹。(左传·昭公二十三年)
“在+场所”位于动词后表示动作的归结点或滞留的场所(注:先秦文献中有一些“在”的用例很象后来的介词“在”的用法,如见于《论语》的“在陈绝粮”、“在齐闻《韶》”、“子在川上曰”,关于这些句子中的“在”是否是介词,学术界目前没有统一的认识。我们认为这些句子中的“在”还是动词,表示“在某地”,这只要和先秦文献中另一些句式相同的句子相比就可以知道这一点,如“孔子在陈,闻火,曰:……”(《左传·哀公三年》)、“子在陈,曰:……”(《论语·公治长》)、“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孟子·尽心下》)。),如:
王出在应门之内。(尚书·顾命)
闻君不抚社稷,而越在他竟。(左传·襄公十四年)
夫赏,国之典也,藏在盟府,不可废也!(左传·襄公十一年)
与“於”和“自”相比,“由、从、在”的用例要少得多。“由”我们仅收集到46例,其中有20例用在“由此/是观之”这样的熟语中,尤其是在较晚时期产生的文献中“由”主要用在“由此/是观之”这样的结构中,如《韩非子》中9例“由”均是这样的用法, 说明“由”已经不是一个活跃的介词。介词“从”只有26例。介词“在”一共也只有31例,其中《周易》、《尚书》、《仪礼》、《公羊传》各有1例, 《墨子》中有4例,均是与动词“著”结合使用,《礼记》中3例,其余均出现在《左传》中,在其它文献中没有出现介词“在”的用例,“在”的使用还不普遍。下表是对几部书中各介词使用情况的调查。
於自由从在
论语51 60 0 0
孟子
238 12
11 1 0
韩非子 616 49 120
从表中反映的情况可见,先秦时期引进场所的介词主要是“於”,占了引进场所介词用例的绝大部分,其次“自”有少量用例,“由、从、在”只有零星用例(注:另外还有些介词如“乎、诸”等用例更少且没有特殊的用法,故不作讨论。)。因此“於+场所”与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规律便可代表先秦时期表示场所的介词词组与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规律,下面将重点讨论“於+场所”与所修饰成分的词序规律。
二
2.1先秦时期“於+场所”绝大多数位于所修饰的成分之后, 只有极少数位于所修饰的成分前的用例。下面先列出这些例句:
1)於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孟子·万章上)
2)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圃,方七十里,有诸? ”孟子对曰:“於传有之。”(孟子·梁惠王)
3)或谓孔子於卫主廱疽,於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 (孟子·万章上)
4)於卫主颜仇由。(孟子·万章上)
5)於此有人焉。(孟子·滕文公下)
6)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於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 (孟子·公孙丑下)
7)於何用之?(墨子56)
8)於会受命也。(毂梁传·僖公二十年)
9)於挺臂中有柎焉,故剽。(周礼·冬官考工记)
10)冬日至,於地上之圆丘奏之,……,夏日至,於泽中之方丘奏之……,於宗庙之中奏之……。(周礼·春官宗伯)
11)协日就郊而刑杀,各於其遂肆之三日。(周礼·秋官司寇)
12)若除丧而后,则之墓,哭成踊,……,又哭尽哀,遂除,於家不哭。(礼记·奔丧)
13)於士旁三拜。(礼记·丧大记)
14)再命而於车上儛。(庄子89)
共有二十句(注:重复出现的例句未列出。)。其中《孟子》中“於卫主廱疽、於齐主侍人瘠环、於卫主颜仇由”三句与《周礼·春官宗伯》中的三句是用于一段排比句中,“於+场所”位于动词前有明显的对比作用。例5)、6)、8)、9)四句句末有语气词“焉”或“也”,有强调、感叹的意思。例12)“於家不哭”一句则是针对前文“则之墓,哭成踊”而来,强调在家中不能哭,哭的地点在墓。这样二十句中有十一句可以恳定“於+场所”位于动词前是表示强调、对比。因此,从用法上说先秦时期“於+场所”位于动词前的用例大多有强调的作用,只有个别例外,这从反面证明了先秦时期“於+场所”位于所修饰的动词后为基本词序。从意义上说,这些句子中的“於+场所”或表示动作发生的场所如例1)、3)、4)、7)、8)、10)、11)、12)、13)、14),或表示存在的场所如2)、5)、6)、9),没有表示动作的归结点、起点、经过的场所、滞留的场所的。从句子结构上说,二十个句子中有十七句中受“於+场所”修饰的动词带有宾语,如“奏之、有人、受命”等。只有例12)、13)、14)三句例外,而例12)、13)中动词前均有状语,只有一例“於+场所”修饰的动词是光杆动词。上述三个特点,第一点说明先秦时期“於+场所”位于所修饰的动词后为基本词序,位于所修饰的动词前时为特殊词序,第二、三点说明“於+场所”位于动词前的句子中,对“於+场所”所表示的意义和其所修饰成分的结构构成都是有限制的,在这少数的例外中是有规律可循的。
2.2 由“自”引导的表示与动作有关的场所的介词词组既可位于动词前也可位于动词后,均不乏用例,但介词词组的位置和所修饰成分的复杂与否有密切关系。当“自+场所”位于动词前时,动词可以带宾语、带补语,受“自+场所”修饰的成分还可以是非单音结构。如:
1)自上罚汝,汝罔能迪。(尚书·盤庚)
2)自庭前适阼阶上。(仪礼·乡饮酒礼)
3)楚子自武城使公子成以汝阴之田求成于郑。 (左传·成公十六年)
4)有自燕来观者,舍於子夏氏。(礼记·檀弓上)
5)秋,郑詹自齐逃来。(左传·庄公十七年)
6)王子带自齐复归于京师。(左传·僖公二十二年)
7)自雩门窃出。(左传·庄公十年)
例1)、2)中动词带宾语,例3)中动词既带宾语又带补语,例4)、5)、6)、7)“自+场所”修饰的成分为非单音结构,如“逃来、 窃出”。而“自+场所”位于动词之后时,动词一般为光杆单音动词,如:
冬,王归自虢。(左传·庄公二十一)
反自箕,襄公以三命命先上居将中军。(左传·僖公三十三)
降自西阶,适东壁。(周礼·冬官考工记)
射自楹间。(仪礼·乡射礼)
公至自唐。(毂梁传·桓公二年)
我们对《左传》中“自+场所”位于所修饰成分前或后时受其修饰的成分的构成情况作了统计(注:在我们考察的材料中,《左传》中“自”的用例比其它书都要多,所以对它作专门分析。),情况如下:
"自+场所"有置 "自+场所"后置
动词为光杆单音动词29 71
受修饰成分为非单音结构10 1
动词带宾语51 0
动词带补语19 0
从表中可以看到,当动词为光杆单音动词时“自+场所”绝大部分位于动词后,当受修饰的成分复杂时“自+场所”以位于动词前为主。
2.3“从、由”引导的介词词组均位于所修饰的动词前, “在”引导的介词词组均位于所修饰的动词后。前文说过,“自、从、由”引导的介词词组主要引进动作的起点,“在”引导的介词词组则引进动作的归结点或滞留的场所。这样综合“於、自、从、由、在”几个介词引导的介词词组与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情况看,先秦时期“介词+场所”位于所修饰的成分前是少数例外,但在这少数例外中,介词词组或表示动作的起点、或表示发生的场所、或表示存在的场所和经过的场所,但没有表示动作的归结点的,它们所修饰的成分的构成大多较复杂。
三
现代汉语中,表示动作的起点、发生的场所、存在的场所、经过的场所的介词词组位于所修饰的成分前,表示动作的归结点的介词词组位于所修饰的成分后,表示滞留的场所的介词词组则可位于所修饰的成分前或后,但所修饰的动词带宾语或补语时介词词组只能前置。“介词+场所”与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面貌与先秦时期相比有很大不同,大部分介词词组移到了所修饰成分之前,现代汉语“介词+场所”与所修饰成分的词序规律最显著的特点在于“介词+场所”的语义对它的位置有直接的影响,现代汉语中语义在决定介词词组与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中的重要作用引起了学者们的充分重视,戴浩一把它总结为“时间顺序原则”,黎天睦把它总结为“位置意义原则”,都是强调了语义的作用。据我们考察,这一词序变化萌芽于东汉时期,魏晋南北朝是剧烈变化时期,在变化过程中尤以动词带宾语的句子中介词词组前移的速度最快,同时介词词组所修饰的成分也越来越复杂,唐五代以后“介词+场所”与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逐步稳固下来,最终形成现代汉语中的词序面貌(注:关于这个问题在我的博士论文《汉语处所介词词组和工具介词词组的词序变化》中有详细地讨论。)。那么介词词组的语义对其和其所修饰成分词序作用是否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才开始的呢,是否是魏晋南北朝时期汉语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全新的词序原则,它的运用使“介词+场所”和它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发生了剧变呢?在“介词+场所”和它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发生剧烈变化的过程中,介词词组所修饰成分结构的复杂如动词带宾语或补语,对变化的进程有明显的影响,到现代汉语中这一影响依然存在,那么这一影响又是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才产生的呢?
从实际用例的统计上说是这样的。先秦时期绝大多数“介词+场所”位于所修饰的成分之后,现代汉语里大多数“介词+场所”的位置则与其本身所表示的语义有关,先秦汉语和现代汉语里的词序规律显然极不相同。但如果我们的眼光不只局限在大多数符合规律的用例,而是注意到所有的用例的话,就会发现语义对“介词+场所”的位置的影响不是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前面我们分析了先秦时期少数不合词序规律的“介词+场所”的用例,指出这少数例外中是有规律可循的,即发生例外的介词词组都是表示动作的发生场所、存在场所、经过场所和动作的起点的,表示动作归结点的介词词组没有位于所修饰成分前的,而介词词组前置时所修饰的动词大都带有宾语或补语,光杆单音动词的情况极少。影响现代汉语中“介词+场所”与所修饰成分的词序的两个因素在先秦时期已经存在。
先秦时期“介词+场所”是修饰语的性质决定了绝大多数介词词组与所修饰成分的基本词序,但介词词组的语义作用也有辅助作用,它限制着例外发生的范围。魏晋以后,语义的作用逐渐增强。现代汉语中语义是决定“介词+场所”与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主要因素,但所修饰成分的结构也影响着部分“介词+场所”的位置,动词带宾语或补语时表示滞留的场所的介词词组要前置。
语义与人们的感知密切相关,而修饰语和非修饰语的性质、语法结构的构成复杂与否是与语义不同的另一类因素。在决定汉语“介词+场所”与所修饰成分的词序时,语义的作用形成的词序原则使词序与现实世界的情景联系紧密,如表示发生场所的介词词组要位于表示动作的动词之前,而现实情形总是先位于某地而做某事,表示动作归结点的介词词组位于表示动作的动词之后,对应的现实情形是先做某个动作而到了某地。而修饰语和非修饰语的性质、结构构成的复杂与否所形成的词序原则使词序与现实世界情景没有什么关系,介词词组位于述宾结构或述补结构前只是为了使述词后成分不致太多而使句子平衡。从古至今,两类因素、两个原则始终存在、共同作用,它们的此消彼长、此强彼弱的变化,形成了汉语各时期“介词+场所”与所修饰成分的不同的词序面貌。
谢信一(1994)认为语言表达上有两条原则:一是由感知或概念机制促成的原则,这一原则形成的语言表达其成分的组合排列较密切地反映了现实世界的情景,临摹性高,称为“临摹原则”;一是以逻辑——数学为基础的原则,由此原则形成的语言表达与现实世界情景关系不大,而与整个语言符号系统内部的、自主的规则有关,称为“抽象原则”。两个原则共同作用于语法,影响着某一特定的语法结构,在汉语表示与动作有关的场所的介词词组与其所修饰的成分的词序变化中我们清楚地看到了这两个原则的作用。而正如谢信一所说这一点在所有的语言中都一样,不过两个原则的作用和表现不一样,因此我们相信扩大和深入对这两个原则在汉语中的作用和表现的考察研究,会帮助我们对汉语的词序和词序原则有深刻地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