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杨衒之和《洛阳伽蓝记》的几个问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伽蓝论文,洛阳论文,之和论文,几个问题论文,于杨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关于杨衒之的籍贯,据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六《王臣滞惑篇》说是“北平人”。但据《魏书·地形志》,北魏时有两个“北平郡”,一个在今河北遵化一带,属平州;一个在今河北满城一带,属定州。先师周祖谟先生根据《广弘明集》作“阳衒之”,认为“考北朝以文学通显者皆北平阳氏,如阳尼、阳固并是。至于杨氏则未之见。”周师且据《魏书·阳尼传》及《北史》,以为“颇疑衒之姓阳,且与(阳)休之同行辈”。至于《史通·补注篇》作“羊衒之”,“羊为泰山姓氏,望非北平,当为传写之误”(见《洛阳伽蓝记校释》第1-2页)。据周师说则杨衒之当为今遵化附近的“北平郡人”。今人范祥雍先生不同意此说,认为《历代三宝记》卷九、《大唐内典录》卷四、《续高僧传》卷一、《法苑珠林》卷一百及《隋书·经籍志》等都作“杨衒之”,疑此说为“孤证只字,究难碻信”(《洛阳伽蓝记校注》第35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在范书《重印说明》中则以为杨衒之“北平(今河北保定)人”。我和沈玉成先生著《南北朝文学史》时,约请谭家健先生撰写《洛阳伽蓝记》一节,他认为“北平在今河北定县(今定州市)”。现在看来,北魏的定州北平郡,其治所虽在满城北,但定县与保定当在其辖区以内。至于杨衒之究为平州抑为定州“北平郡人”,则殊难确考。
设使杨衒之确定姓“阳”,那问题就很好办。因为“阳”乃平州著姓,早在十六国前燕时代,就有阳躭事慕容廆,阳骛、阳协和阳裕事慕容皝,后来北魏的阳尼、阳固和阳休之当为其后裔。问题在于多数典籍均作“杨”不作“阳”,尤其是与《广弘明集》同出道宣之手的《续高僧传》亦作“杨”,说明《广弘明集》的“阳”字,难成定论。这种因同音而误的例子,在古书中常有,只是此处涉及姓氏才连带而有了籍贯问题。不过,笔者认为不管衒之姓“阳”或“杨”和“羊”,虽都有为平州或定州人之可能,然平州的可能性却大于定州。要弄清这问题,似应首先探讨一下为什么北魏时会有两个“北平郡”?这个问题似当从十六国时代说起。原来“北平”之名,起于汉代的右北平郡,其地在今河北省东北部一带,所以平州的“北平郡”当沿自汉魏,是本名。这里在西晋灭亡时,由鲜卑人慕容廆占据。慕容廆在名义上拥戴晋朝,所以许多汉族士大夫不愿与前赵、后赵合作的,都避地于此。《晋书·慕容廆载记》:“廆乃立郡以统流人,冀州人为冀阳郡,豫州人为成国郡,青州人为营丘郡,并州人为唐国郡。”这办法与东晋南朝的侨置州郡颇为相似。当时归附慕容廆的士人甚多,平州阳氏自不必说,即使弘农杨氏和泰山羊氏,亦有可能来到平州。如《魏书·杨播传》:“杨播,字延庆,自云恒农华阴人也。高祖结,仕慕容氏,卒于中山相。曾祖珍,太祖时归国,卒于上谷太守。”这里说杨结为“中山相”,说明是前燕时事,因为后燕建都中山,已改为“中山尹”(见《慕容垂载记》)。可见杨氏在前燕时已出仕,很可能居住平州。羊氏似亦有可能到过平州,因为慕容廆的随从者中,有泰山“胡母翼”,亦泰山郡人,说明羊氏亦可能到过平州。至于定州的“北平郡”,则可能是后来平州的人曾大量来到定州后起的名字,亦属侨置州郡之例。原来自慕容廆之后,经其子慕容皝到孙子慕容俊时,乘后赵内乱,入侵中原,建立前燕,都邺(今河北临漳)。慕容死后,子慕容继立,被前秦苻坚所灭。晋孝武帝太元八年(383)淝水之战后,前秦大败,本已归降前秦的慕容皝子慕容垂乘机复国,前燕旧臣投奔他的人很多,是为后燕。慕容垂久攻前燕旧都邺城不下,遂以中山(今定州市)为都城,因此平州人大量移居中山。太元二十年(395),后燕被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所败,接着很快灭了后燕。北魏当时因定州多有平州北平人,故设一“北平郡”。这与南朝在京口设南徐州、襄阳设雍州是一个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多数定州北平郡人祖籍即为平州。所以杨衒之的祖籍为平州其可能性当大于定州,把他说成今遵化附近人似比说成今保定或定州市人为妥。
二
杨衒之的仕历,从现有史料可以知道他曾任奉朝请、期城郡守,抚军府司马和秘书监四个官职。在这四个官职中,奉朝请一职见于《洛阳伽蓝记》卷一,时间为“永安中”。按:“永安”乃孝庄帝年号,相当于公元528至530年。在这三年中,孝庄帝在华林园举行马射,只有二年(529)以后才有可能。因为北朝皇帝举行马射,一般为三月三日。但孝庄帝于永安元年进入洛阳称帝却在四月,接着就是尔朱荣在河阴屠杀公卿,连孝庄帝之兄元劭亦未能幸免,自然不可能有心思去举行马射。那么,杨衒之任奉朝请时间应在永安二年左右。
他任期城郡守见于《历代三宝记》、《续高僧传》诸书。按:期城在今河南泌阳,已靠近湖北,为梁与东、西魏兵争之地。这里非富庶之区,从《隋书》和《旧唐书》的《地理志》看来,户口也不多,只能算是一个中郡或下郡。据《魏书·官氏志》,中郡太守属第五品,下郡则为第六品;而奉朝请则为第七品。因此即使期城是个下郡,杨衒之也算升迁了。不过,期城据史籍记载,在孝静帝元象元年(538)以后,就为西魏攻占,不再属于东魏。那么他为期城郡守时间,应在是年以前。具体说是从永安三年即建明元年(530)至天平四年(537)这八年间。
杨衒之任抚军府司马一事应该是没有疑问的,因为各本《洛阳伽蓝记》均题“魏抚军府司马杨衒之”。这个官职据《魏书·官氏志》,应为五品。因为抚军将军是“从第二品”,而“从第二品将军、二蕃王司马”是第五品,与中郡太守同等,比下郡太守高一等。若期城郡是下郡,那么他也算升了一等。这个官应该是他写作《洛阳伽蓝记》时的官职。现在看来,《洛阳伽蓝记》成书时间当在魏孝静帝武定五年(547)以后,因为书中两次提到武定五年:“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原序);“武定五年,(孟仲)晖为洛州开府长史”(卷四)。但书中称高澄为“大将军”而不称“文襄”(卷三),说明书成时高澄尚未死。高澄死于武定七年(549)九月,那么本书当成书于此前。但这里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即卷二谈到荀济时说:“颍川荀济,风流名士,高鉴妙识,独出当世。按:荀济是武定五年八月因反对高澄被杀于邺城的。如果《洛阳伽蓝记》成书于是年八月以后,似不大可能这样称颂一个被高澄看作“谋反者”的人。以此推测,本书应成书于武定五年八月以前。以此推测,杨衒之在武定五年时仍任抚军府司马。
此外,据《广弘明集》还说到杨衒之“元魏末为秘书监”。这一记载似颇可疑。因为据《魏书·官氏志》秘书监为第三品官职,地位较高,一般来说如果某人官至秘书监,史籍中即使无专传,亦不至不见其姓名。今按:魏末为祕书监者:孝明帝时为李琰之。《魏书·李琰之传》:“迁国子祭酒,转秘书监、兼七兵尚书。迁太常卿。孝庄初,太尉元天穆北讨葛荣,以琰之兼御史中尉,为北道军司。”据此,在魏孝明帝时秘书监为李琰之,但到孝明帝末年,已易人。但此时杨衒之不可能任此职。因为他在孝庄帝时刚做到奉朝请,此时是否已入仕还成问题。孝庄帝在位总共不过两年多时间,但到他后期,秘书监为祖莹。《魏书·祖莹传》:“庄帝还宫,坐为(元)颢作诏,罪状尔朱荣,免官,后除秘书监,中正如故。以参议律历,赐爵容城县子。坐事系于廷尉。前废帝迁车骑将军。”祖莹之后为常景。《魏书·常景传》:“普泰初,除车骑将军,右光禄大夫、秘书监。……天平初,迁邺,景匹马从驾。……后除仪同三司,仍本将军。武定六年以老疾去官。”按:《魏书·官氏志》,车骑将军和右光禄大夫皆第二品,但这些均为荣誉官衔,不负实际责任,其真正职务为秘书监,后为仪同三司,属从第一品,但亦虚衔。所以秘书监一职,在武定六年(548)以前,应为常景。常景之后,应为魏收。《魏书·自序》:“文襄崩,文宣如晋阳,令与黄门郎崔季舒、高德正、吏部郎中尉瑾于北第参掌机密,转秘书监,兼著作郎,又除定州大中正。时齐将受禅,杨愔奏收置之别馆,令撰禅代诏册诸文,遣徐之才守门不听出。天保元年,除中书令……”《北齐书·魏收传》同。从武定六年常景去官至次年八月高澄(文襄)被刺杀仅一年左右,离开《洛阳伽蓝记》成书不过二年左右,杨衒之就自五品的抚军府司马升迁为三品的秘书监,可能性很小。再说秘书监一职,一般都在当时颇享文名,如李琰之、祖莹、常景和魏收,《魏书》或《北齐书》都有专传。杨衒之虽因《洛阳伽蓝记》扬名后世,在当时却未必有文名,否则至少也应在《文苑传》中留名。至于入北齐以后,已非“魏末”,而且继魏收为秘书监者为赵彦深。《北齐书·赵彦深传》:“天保初,累迁秘书监”。根据上述情况,杨衒之在魏末曾任秘书监一说,恐不可信。
三
历来论《洛阳伽蓝记》的人常认为杨衒之是反对佛教的,他们主要是根据《广弘明集》卷六《叙历代王臣滞惑解》中所载那段文字:
阳衒之,北平人,元魏末为秘书监,见寺宇壮丽,损费金碧,王公相竞侵渔百姓,乃撰《洛阳伽蓝记》,言不恤众庶也。
同书同卷又说杨衒之:
后上书述释教虚诞,有为徒费,无执戈以卫国,有饥寒于色养,逃役之流,仆隶之类,避苦就乐,非修道者。又佛言有为虚妄,皆是妄想,道人深知佛理,故违虚其罪。[启又广引财事乞贷,贪积无厌。]又云读佛经者,尊同帝王,写佛画师,全无恭敬。请沙门等同孔老拜俗,班之国史。行多浮险者,乞立严敕,知其真伪。然后佛法可遵,师徒无滥,则逃兵之徒,还归本役,国富兵多,天下幸甚。(方括号内十二字,严可均《全北齐文》卷二作双行小字)
从这段文字看来,似出自道宣节录,非尽杨衒之原文。但这段文字恐亦无否定佛教之意,只是指斥僧徒之滥及其不能对佛尽敬,主张严加甄别,才能“佛法可遵”。这种思想与《洛阳伽蓝记》卷二记“崇真寺比丘慧嶷,死经七日还活,经阎罗王检阅,以错召放免”,所说入冥见闻,可相印证:据云慧嶷见五个僧人的鬼魂同受阎罗王查问,其中一个是宝名寺智圣,“以坐禅苦行得升天堂”;一个是般若寺道品,“以诵经四十卷涅槃,亦升天堂”。另有三人则情况不同:一个融觉寺昙谟最,讲《涅槃》、《华严》,阎罗王以为“讲经者心怀彼我,以骄凌物,比丘中第一粗行”;“阎罗王敕付司,即有青衣十人送曇谟最向西北门,屋舍皆黑,似非好处。”一个禅林寺道弘,“自云教化四辈檀越,造一切经,人中金像十躯”。“阎罗王曰:‘沙门之体,必须摄心守道,志在禅诵,不干世事,不作有为。虽造作经像,正欲得他人财物;既得财物,贪心即起;既怀贪心,便是三毒不除,具足烦恼。’亦付司,仍与曇谟最同入黑门。”再一个是灵觉寺宝真,“尝作陇西太守,造灵觉寺,寺成,即弃官入道。”阎罗王说:“卿作太守之日,曲理枉法,劫夺民财,假作此寺,非卿之力,何劳说此。”“亦付司,青衣送入黑门。”这个故事和《太平广记》卷一○九和三七七两卷所记赵泰入冥故事颇类似,不过赵泰所见乃俗人而非僧人。据注:卷一○九故事出南齐王琰《冥祥记》;卷三七七故事出宋刘义庆《幽明录》,刘、王二人均笃信佛教,那么这些故事当从佛教而来。且《洛阳伽蓝记》说到坐禅、诵经可升天堂,说明作者还是承认佛教灵验的。杨衒之虽然认为僧徒人众很滥,但也肯定有真心奉教的人,如卷一记永宁寺塔遭火灾时,“时有三比丘,赴火而死”。至于书中讲到佛像灵验之事亦复不少,如卷二平等寺佛像,国有吉凶,会出“佛汗”预示;卷一记段晖捨宅为光明寺,中有“金像一躯”,有人想盗窃此像,“像与菩萨合声喝贼,盗者惊怖,应即殒倒。”卷四宜年里陈留王(元)景皓宅,有孟仲晖所造佛像,“此像每夜行绕其坐,四面脚迹,隐地成文”;“至永熙三年秋,忽然自去,莫知所之。”卷五记:“于阗王不信佛法,有商胡将一比丘名毗卢旃在城南杏树下,向王伏罪云:‘今辄将异国沙门来在城南杏树下。’王闻忽怒,即往看毗卢旃。旃语王曰:‘如来遣我来,令王造覆盆浮图一所,使王祚永隆。’王言:‘令我见佛,当即从命。’毗卢旃鸣钟告佛,即遣罗漷罗变形为佛,从空而现真容。王五体投地,即于杏树下置立寺舍,画作罗漷罗像……”根据上述例子,说明杨衒之在写《洛阳伽蓝记》时,并不反对佛教,即使对建寺造像也不完全反对。释道宣把他归入反佛者之列,也许他在过去曾有这主张,但从《洛阳伽蓝记》和道宣所引文字看,并不是这样。同时,《洛阳伽蓝记》中写到当年佛寺的壮丽,不无赞叹之辞,而写到后来的荒废,又有凄凉伤悼之感。这些事例都说明杨衒之作《洛阳伽蓝记》,其目的主要不在反对佛寺壮丽,而是反对王公们“不恤众庶”。
四
《洛阳伽蓝记》的写作宗旨在原序中其实早已说清,乃是哀悼洛阳的残破。原序云:
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至武定五年,岁在丁卯,余因行役,重览洛阳。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寺丘墟。墙被蒿艾,巷罗荆棘,野兽穴于荒阶,山鸟巢于庭树。游儿牧竖,踯躅于九逵,农夫耕老,艺黍于双阙。始知“麦秀”之感,非独殷墟;《黍离》之悲,信哉周室。京城表里,凡有一千余寺,今日寥廓,钟声罕闻。恐后世无传,故撰斯记。
这段话很清楚,杨衒之是要通过写佛寺之盛衰,以哀悼北魏之亡。在这里很值得注意的是杨衒之对高欢父子的态度。对于高欢,书中只是在卷五末,提到“北邙山上有‘齐献武王寺’”一语。对于高澄,书中只在卷三述石经时提到“武定四年,大将军迁石经于邺”一语。更应该注意的是本书既作于武定五年(547)以后,但书中对普泰元年(531)高欢战胜尔朱氏以后的史事谈得极少,甚至像韩陵之战这样重大的事件及高欢入洛的情况,均一字不提。更值得注意的是高欢进入洛阳后把魏节闵帝元恭囚禁在崇训佛寺中(见《魏书·废出三帝纪》及《北史·魏本纪》、《通鉴》卷155),但本书不但未载此事,连崇训寺之名亦未提到。《洛阳伽蓝记》既然记佛寺,却忽略了崇训寺,这事很值得考虑。
我们再看从东魏和西魏分立之后,洛阳发生了好几次重要的战争:一次是天平四年(537)西魏派宫景寿等进攻洛阳,东魏洛州大都督韩贤打败了他们,却又被当地作乱者所杀。此后,西魏独孤信攻入洛阳的金墉城,天平五年(即元象元年,538),东魏派侯景、高敖曹等围攻金墉城,高欢率大军为后继,侯景放火烧了洛阳城内外所有的官府和民居,洛阳的残破实由于此。此战西魏虽失利,却杀死了东魏枭将高敖曹。武定元年(543),西魏和东魏又在洛阳北部的邙山激战,也是东魏取得胜利。但《洛阳伽蓝记》中也无一字提到。甚至和高欢作对的宇文泰和东魏君主元善见之事,书中亦未提及。
《洛阳伽蓝记》中对北魏君主的称呼颇可注意:书中所记大多皆孝文帝以后事;对孝文帝,书中一般称庙号(“高祖”);宣武帝则多称谥号,有时亦称庙号(“世宗”);对孝明、孝庄二帝均称谥号(其实孝明庙号“肃宗”);对节闵帝和孝武帝均只称“广陵王”和“平阳王”。这大约因为节闵帝被高欢所废,而孝武帝因与高欢失和,逃奔关中之故。但是,在书中如卷二记节闵帝亲自为赦文事及对尔朱世隆说尔朱荣当死,又同卷记卢景宣对孝武帝讲“石立社移”之事,亦称节闵帝和孝武帝为“帝”。可见他还是承认节闵帝与孝武帝为北魏皇帝。
《洛阳伽蓝记》谈到节闵帝的部分几乎都是赞扬的,如:
(尔朱)世隆以长广本枝疏远,政行无闻,逼禅与广陵王恭。恭是庄帝从父兄也。正光中为黄门侍郎,见元叉秉权,政归近习,遂佯哑不语,不预世事。永安中遁于上洛山中,州刺史泉企执而送之。庄帝疑恭奸诈,夜遣人盗掠衣物,复拔刀剑欲杀之,恭张口以手指舌,竟乃不言。庄帝信其真患,放令归第。(卷二)
黄门侍郎邢子才为赦文,叙述庄帝枉杀太原王之状,广陵王曰:“永安手剪强臣,非为失德;直以天未厌乱,故逢成济之祸。”谓左右:“将笔来,朕自作之。”“朕以寡德,运属乐推,思与亿兆同兹大庆。肆眚之科,一依恒式。”广陵杜口八载,至是始言,海内士庶,咸称圣君。(卷二)
初,世陵北叛,庄帝遣安东将军史仵龙、平北将军杨文义各领兵三千守太行岭,侍中源子恭镇河内。乃尔朱兆马首南向,仵龙、文义等率众先降,子恭见仵龙、文义等降,亦望风溃散。逃遂乘胜逐北,直入京师,兵及阙下,矢流王室。至是论功,仵龙、文义各封一千户。广陵王曰:“仵龙、文义于王有勋,于国无功。”竟不许。时人称帝刚直。彭城王尔朱仲远,世隆之兄也,镇滑台,表用其下都督□瑗为西衮州刺史,先用后表。广陵答曰:“已能近补,何劳远闻!”世隆侍宴,帝每言:“太原王贪天之功以为己力,罪亦合死。”世隆等愕然。自是已后,不敢复入朝。(卷二)
普泰元年,广陵王即位,诏曰:“禽兽囚之,则违其性,宜放还山林。”狮子亦令送归本国。送狮子者以波斯道远,不可送达,遂在路杀狮子而返。有司纠劾,以违旨论。广陵王曰:“岂以狮子而罪人也。”遂赦之。(卷三)
这位节闵帝虽是尔朱世隆等所立,但史籍记时人对他被高欢所废,似都有不满。《魏书·废出三帝纪·前废帝广陵王》:
(普泰二年)夏四月辛巳,齐献武王与废帝(后废帝元朗)至邙山,使魏兰根慰谕洛邑,且观帝之为人。兰根忌帝雅德,还致诽谤,竟从崔议,废帝于崇训佛寺,而立平阳王脩为帝。(《北史·魏本纪》五同,惟“齐献武王”作“高欢”)
《北齐书·魏兰根传》:
及高祖(高欢)将入洛阳,遣兰根先至京师。时废立未决,令兰根观察魏前废帝。帝神采高明、兰根恐于后难测,遂与高乾兄弟及黄门崔同心固请于高祖,言废帝本是胡贼所推,今若仍立,于理不允。高祖不得已,遂立武帝。废帝素有德业,而为兰根等构毁,深为时论所非。(《北史》略同)
同书《崔传》:
高祖入洛,议定废立。太仆綦俊盛称普泰主贤明,可以为社稷主。曰:“若其明圣,自可待我高王,徐登九五,既为逆胡所立,何得犹作天子。若从俊言,王师何名义举?”由是中兴、普泰皆废,更立平阳王为帝。(《北史》略同)
《魏书·綦俊传》:
及尔朱世隆等诛,齐献武王赴洛,止于邙山。上召文武百司,下及士庶,令之曰:“尔朱暴虐,矫弄天常,孤起义信都,罪人斯剪。今将翼戴亲贤,以昌魏历,谁主社稷,允惬天人?”申令频烦,莫有应者。俊乃避席曰:“人主之体,必须度量深远,明哲仁恕。广陵王遇世艰难,不言淹载,以人谋察之,虽为尔朱扶戴,当今之圣主也。”献武王欣然是之。时黄门侍郎崔作色而前,谓俊曰:“广陵王为主,不能绍宣魏纲,布德天下,为君如此,何圣之有?若言其圣,应待大王。”时高乾邕、魏兰根等固执言,遂立出帝。及出帝失德,齐献武王深思俊言,常以为恨。(《北史》略同)
可见同情节闵帝元恭是当时北魏士人中普遍的思想,杨衒之亦属这类人。他们所以同情元恭,正因为元恭的言行颇能体现一些儒家思想的色彩。杨衒之在书中多次歌颂元恭和很少提到高欢父子,其中体现了他的爱憎。因为元恭之废,虽由崔、魏兰根提议,最后还是由高欢作主。
《洛阳伽蓝记》之不提孝静帝即位后事,自然与都城迁邺有关,但在杨衒之心目中,迁都邺城是北魏的大灾难,甚至已意味着灭亡。因为迁都洛阳是孝文帝的决定,体现了他汉化的政策,而迁邺却意味着六镇军人出身的高欢之政策,实为加强鲜卑化。《北齐书·神武纪》上:“神武既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如卷一记永宁寺塔大火后说:“至七月中,平阳王(孝武帝元脩)为斛斯椿所挟,奔于长安。十月而京师行邺。”卷二记永熙二年(533)孝武帝造五层塔一所完工后,“帝率百僚作万僧会,其日寺门外有石像,无故自动,低头复举,竟日乃止。帝躬来礼拜,怪其诡异。中书舍人卢景宣曰:‘石立社移,上古有此,陛下何怪也?’帝乃还宫。七月中,帝为侍中斛斯椿所使,奔于长安。至十月终,而京师迁邺焉。”卷二记殖货里归觉寺,“普泰元年(531),此寺金像生毛,眉发悉皆具足。尚书左丞魏季景谓人曰:‘张天锡有此事,其国遂灭,此亦不祥之征。’至明年而广陵被废死。”卷四记孟仲晖所造佛像“永熙三年秋,忽然自去,莫知所之。其年冬,而京师迁邺。”显然,杨衒之对迁都邺城的态度,正是他对高欢父子的态度。因此在《洛阳伽蓝记》中不提高欢父子事迹及邙山大战、高敖曹之死等事,恐怕都与此有关。因为杨衒之既不满高欢迁都邺城,把孝静帝完全控制起来,更不满他的文化政策,却又有顾虑,不敢直书高欢在崇训寺囚杀节闵帝及侯景焚毁洛阳之事(此事在侯景叛东魏前八九年,且有高敖曹参加)。根据这些情况,笔者觉得严可均把杨衒之视为北齐人,并推测他卒于天保年间(550-559)虽无确切证据,却也近理。大约齐文宣帝高洋代魏之后,杨衒之就不再出仕了。
五
杨衒之所以不满高欢父子,恐怕不完全是由于“忠君”,而有其文化背景。因为北魏自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以后,已经得到多数汉族士大夫的认同。杨衒之正是这样,在他心目中,迁洛后的北魏政权已经是中原正统,是汉文化的中心。这在他贬低南朝的一些言论中,表现得很明显。例如:《洛阳伽蓝记》中记杨元慎驳斥和嘲笑梁将陈庆之的事,是大家所熟知的。但这些记载所反映的决不限于南北方人物间的地域偏见,更重要的倒是杨衒之所崇奉的北方文化究系什么内容。这段文字最后几句颇重要:
北海(元颢)寻伏诛,陈庆之还奔萧衍,衍用其为司州刺史,钦重北人,特异于常。朱异怪复问之。曰:“自晋宋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识,口不能传。所谓‘帝京翼翼,四方之则’,如登泰山者卑培,涉江海者小湘沅,北人安可不重?”庆之因此羽仪服式悉如魏法,江表士庶竞相模楷,褒衣博带,被及秣陵。
这段话也是人们所经常引用的。但很少人注意到这里所谓“魏法”的“羽仪服式”是“褒衣博带。”这种服式,正是孝文帝改制以后所定。对孝文帝这种改制,不少鲜卑贵族是不赞成的。《魏书·神元平文诸帝子孙·乐平王丕传》:
丕雅爱本风,不达新式,至于变俗迁洛,改官制服,禁绝旧言,皆所不愿。高祖知其如此,亦不逼之,但诱示大理,令其不生同异。至于衣冕已行,朱服列位,而丕犹常服列在坐隅。晚乃稍加弁带,而不能修饰容仪。
孝文帝在推行这种汉化服式时,鲜卑族人开始时很不习惯,也曾受到南朝人讥笑。《梁书·陈伯之传》讲到随从陈伯之投魏后未跟他归梁的褚緭,在北魏元会之际戏为诗曰:“帽上着笼冠,袴上著朱衣。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魏人见了很生气,把他调任始平太守。陈伯之投魏及返梁在天监初(502-506)间,离孝文帝改制不过十几年,在一些鲜卑人中,汉族衣冠似尚未被普遍接受。
不过,这和“褒衣博带”的服式,是否像杨衒之说的那样真为“魏式”,恐怕未必。因为“褒衣博带”为梁代士大夫通行的服式。《颜氏家训·涉务》: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持,郊郭之内,无乘马者。
这种风气,自然不能说是由陈庆之带回来的北方风尚。相反地倒是北朝模仿南朝。正如王仲荦先生说的:
拓跋族起自塞外,其俗编发左衽。孝文帝于迁都洛阳之前,即锐意改作,命李冲与冯诞、高闾(二人均拓跋氏外戚)、游明根、蒋少华等,议定衣冠于“禁中”,时亦问刘昶(南朝宋文帝刘义隆第九子,从南朝逃至北魏,北魏妻以公主,封为宋王)。鲜卑族把袴褶(胡服)作为朝贺大会的礼服,不合魏晋以来传统的礼仪。为了服制未定,孝文帝曾下诏暂时停止太和十五年(491年)十二月初一日的小岁贺和太和十六年(429)正月初一日的元旦朝贺。经过六年不断研究,始制定官吏的冠服。妇女的服饰也有了规定,大抵模仿南朝。(《魏晋南北朝史》下册第554页)
王先生这段话,主要依据《魏书·术艺·蒋少游传》及《高祖纪》等书的记载,是符合事实的。孝文帝对服饰问题非常重视。《魏书·任城王传》载,孝文帝末年出巡邺城后返洛,“见车上妇人冠帽而著小襦袄者”,就以此责怪任城王元澄。同书《咸阳王传》载,孝文帝望见“妇女之服,仍为夹领小袖”,还责备留京的咸阳王元禧等官员。他曾对元禧等人说:“自上古以来及诸经籍,焉有不先正名,而得行礼乎?今欲断诸北语,一从正音。年三十以上,习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以下,见在朝廷之人,语言不听任旧。若有故为,当降爵黜官,各宜深戒。如此渐习,风化可新。若仍旧俗,恐数世之后,伊洛之下复成披发之人。”孝文帝一心仰慕汉族文化,他儿子元恂却不服洛阳水土,想逃回代地,孝文帝认为“今恂欲违父背尊,跨据恒朔。天下未有无父国,何其包藏,心与身俱。此小儿今日不灭,乃是国家之大祸,脱待我无后,恐有永嘉之乱”(《魏书·孝文五王·废太子传》)。这些话说明他热衷于汉化,在一定程度上对留在朔漠一带的鲜卑人有所轻视。这种思想对迁居于洛阳的鲜卑人和一些汉族士大夫,都有较大的影响。《北齐书·魏兰根传》载魏兰根在魏孝明帝时随李崇北征茹茹,曾对李崇说:
缘边诸镇,控摄长远。昔时初置,地广人稀,或征发中原强宗子弟,或国之肺腑,寄以爪牙。中年以来,有司乖实,号曰府户,役同厮养,官婚班齿,致失清流。而本宗旧类,各各荣显,顾瞻彼此,理当愤怨……
这些六镇军人既饱受歧视,一旦得势又反过来压迫汉人及汉化的鲜卑人。高欢父子也是这样。高欢虽自称勃海蓨(今河北景县)人,是河朔高门,但这说法颇可怀疑。据当时人看来,大抵以鲜卑人目之。前引《北齐书·神武纪》的话就说明他的习俗已同于鲜卑,而《神武纪》下又云:
侯景素轻世子(高澄),尝谓司马子如曰:“王在,吾不敢有异,王无,吾不能与鲜卑小儿共事。”
《北史·慕容绍宗传》载,侯景反东魏时,高澄派慕容绍宗讨伐,侯景知道后说:
谁教鲜卑小儿解遣绍宗来?若然,高王未死邪?
与此同时,高欢父子及随他们进入中原的六镇军人,也极端歧视汉人和汉化的鲜卑人。《北史·高允附高昂(即高敖曹)传》:
……明日,(御史中尉刘)贵与昂坐,外白河役夫多溺死。贵曰:“头钱价汉,随之死!”昂怒,拔刀斫贵。贵走出还营,昂便鸣鼓会兵攻之。侯景与冀州刺史万俟受洛解之乃止。时鲜卑共轻中华朝士,唯惮昂。神武每申令三军常为鲜卑言,昂若在列时,则为华言。(《北齐书》略同,无拔刀斫刘贵情节,唯称“小有忿争”)
《北齐书·杜弼传》:
显祖(高洋)尝问弼云:“治国当用何人?”对曰:“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显祖以为此言讥我。
后来杜弼竟以此被高洋杀害。《北齐书·恩倖·高阿那肱传》:
尚书郎中源师,尝咨肱云:“龙见,当雩。”问师云:“何处龙见?作何颜色?”师云:“此是龙星见,须雩祭,非是真龙见。”肱云:“汉儿强知星宿!”
源师是北魏源贺子孙,本姓秃发,是南凉秃发氏之后,改姓源,乃鲜卑族,由于南迁后接受汉文化,亦被视作“汉儿”。由此可见当时汉人与汉化鲜卑人与“六镇军人”间矛盾之深。所以杨衒之的对高欢父子怀有不满,实际上反映了北魏后期这两部分人的对立情绪。
六
至于杨衒之对南朝人的嘲笑,恐怕主要是出于地域的偏见。像卷三记王肃嗜“鱼羹茗汁”不甚爱“羊肉酪浆”之事,只是个生活习惯,东晋士人如陆玩也和王导开过类似玩笑(《世说新语·排调》),说不上歧视。杨衒之对南朝人的著作还是很熟悉的,《洛阳伽蓝记》中一些情节,似皆取自南人著作。如前面提到阎罗王处理几个僧人的事,情节就和《幽明录》、《冥祥记》类似。又如卷三记孝昌初樊元宝得假还京师,为同营人骆子渊传书故事,据云骆子渊即洛水之神,其部分情节和《搜神记》中胡母班为泰山府君传书与女壻河伯故事相近似。同卷记“沙门达多发冢取砖,得一人以进”,徐纥说:“昔魏时发冢,得霍光女壻范明友家奴,说汉朝废立,与史书相符,此不足为异。”按:此故事虽见张华《博物志》,却与《三国志·明帝纪》裴注引《世语》相同;而《三国志》注引《博物志》故事又与此不同,疑今人辑《博物志》时有误(《三国志·明帝纪》注引《傅子》及顾恺之《启蒙注》亦有类似故事)。同卷又记:
(李)崇为尚书令,仪同三司,亦富倾天下,僮仆千人。而性多俭恡,恶衣粗食。食常无肉,止有韭茹,、韭葅。崇客李元祐语人云:“李公一食十八种。”人问其故,元祐曰:“二韭一十八。”闻者大笑。世人即以此为讥骂。
按:此亦受《南齐书·庾杲之传》影响,《南齐书》云:
清贫自业,食唯有韭菹、韭、生韭杂菜,或戏之曰:“谁谓庾郎贫,食鲑常有二十七种。”言三九也。
萧子显卒于梁大同三年(537),在《洛阳伽蓝记》成书前十二年,而《南齐书》成书还要早些,杨衒之自然可能见到。又卷三记潘崇和论荀子文云:“汝颍之士利如锥,燕赵之士钝如锤。信非虚言也。”按:“汝颍”二句,原见王隐《晋书》记祖逖兄祖纳事,(原书今佚,见《太平御览》卷763引),此亦东晋史书。
这些例子说明杨衒之对东晋以来南方人著作颇为熟悉,这也正是孝文帝迁洛以后北方士人普遍的现象。由此更可以说明《洛阳伽蓝记》反映了北朝后期北方的社会矛盾和文化冲突,其意义决不仅限于他个人对佛教或某个人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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