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新现实主义”_文学论文

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新现实主义”_文学论文

80、90年代之间的“新写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年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访谈时间:2015年2月5日

      访谈地点:《小说选刊》编辑部

      人物:王干(评论家,原《钟山》编辑)

      赵天成(中国人民大学2014级博士生)

      赵天成:王干老师您好,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访。我现在跟随程光炜教授做“90年代文学研究”,我们的研究特别重视用一种“史”的眼光,对文学现象、事件和作品做“历史化”的清理。因此,今天我们的访谈虽然是围绕“新写实”展开,但我的关注点可能和其他研究者不太一样。我不会着重从文学思潮、文学进化等惯有角度去设问,而是首先把“新写实”作为一个“事件”,格外重视史实和材料,更关注它的展开过程和细枝末节。我在做材料准备时注意到,历来对于“新写实”的种种讨论,基本上集中在学科内部,探讨文学精神的转移、现实主义的变形等问题。但是我发现,“新写实”不仅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和90年代文学的交会点,从而包含了一些90年代文学的起源性问题,同时它也与当时的政治事件、社会变革、精神危机、市场意识、大众传媒等都有着相当密切的互动关系。我希望通过这种“还原”式的研究,打捞一些曾经被忽略、被遮蔽的生动细节。您作为“新写实”的幕后推手和当事人,一定掌握了很多有意思也有意味的故事,必定能够丰富我们对于这一现象或事件的理解。

      我们还是从1988年10月份《钟山》与《文学评论》联合举办的“现实主义与先锋派”的讨论会谈起吧,因为那次会议被看作“新写实小说”发起的源头。您在会上提出“后现实主义”的概念,也是在那之后,《钟山》开始筹划“新写实小说大联展”。我的问题是,当时参加会议的都有哪些人?那次会前有没有与“新写实”或“后现实主义”相关的酝酿过程?“后现实主义”是您个人的想法,还是您曾经跟其他的评论家、编辑或作家讨论过?

      王干:1988年是在无锡工人疗养院,开的那次“现实主义与先锋派”的研讨会。当时参加的人员,我现在还能记起来的,有现在在香港岭南大学的许子东,当时他已经去香港了,刚去不久,他还从香港带过来一个姓张的女博士。还有吴亮、李劼,北京的有曾镇南、朱向前,还有陈志红,一个女评论家,原来是《南方周末》的副主编,现在好像是南方出版社社长。因为是《钟山》跟《文学评论》一起合办的,就还有陈骏涛和《文学评论》的一些人,《钟山》的一些人。

      当时其实我还没调到《钟山》,《钟山》正在酝酿着把我调过去。这个会之前,大概是在1988年的6、7月份,我和《钟山》的两个副主编徐兆淮、范小天,在北京的川鲁餐厅,就在团结湖这块儿,现在没有了,大概就是现在盈科中心那个位置,我们三个一起吃饭。当时是夏天,我们喝着啤酒。我当时在《文艺报》工作,他们就说准备在十月份搞一个会,讨论什么话题能引起兴趣。徐兆淮的办刊方向是倾向于现实主义的,范小天是比较倾向于“新潮”“实验”“探索”的,也就是所谓“先锋文学”的方向。我说其实可以把你们两个人的观点合起来开一个会,因为从当时1987、1988年创作的一些情况看,虽然不能说“现实主义”与“先锋派”合流,但是确实出现了很多交叉的现象,互相之间都有借鉴或者变化吧。不像1985年的时候,现代派和现实主义好像是壁垒森严的。当时比如刘恒、刘震云、方方,包括朱苏进、余华的有些小说,貌似现实主义,但是很多方面又和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有交会的地方。所以我提的这个话题,他们就觉得挺好。正好这个话题和《钟山》这两个副主编的趣味也比较吻合。所以这个会之前确实是有在北京的一个酝酿过程,有事先的谋划和筹备。当然他们到北京来,本身就是为了和《文学评论》找一个合适的话题,找一个能够让所有的评论家关注的焦点。

      赵天成:所以这个会主要是由《钟山》牵头,《文学评论》合办的?

      王干:对,主要是《钟山》牵头,《文学评论》跟《钟山》一起合作。但是这个会呢,还有一个前提,就是1987年的时候,《文学评论》准备跟《钟山》搞一次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会好像是关于“新潮文学”或者是“先锋派”的,但是后来因为碰上了1987年1月份的“反自由化”事件没开成。那次事件之后,就不让开全国性的会议了。就是说你开会可以,但是不能开全国性的会议,只能在本省开,当时就有这么一个限制。到了1988年上半年,开始松动了,才又有这么一个会。所以实际上这个会,本来应该是1987年开的,实际上是推迟到了1988年才开,或者说是补开的。

      关于“后现实主义”的观点,当时是我个人的观点,也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我当时选择这个题目,有两个原因。我在会上讲了一个原因,就是它能跟会议的议题结合起来,因为“后现实主义”有“后现代主义”“后先锋派”的一些特点,也有一些“现实主义”的特点。当时这个会是要求准备发言,最好是有文章。当时我的文章已经写好了,10月份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完稿了,我在会上只是讲了一些概要。在发言之前,我还把一个3000字的发言提纲拿给吴亮看了一下。当时吴亮说:“你这个观点挺新颖啊,你会上可以讲。”会上我谈到“后现实主义”时,有一些讨论,但是在我的印象中,当时会上主要是李劼跟许子东关于“雅”与“俗”的争论,把“现实主义与先锋派”这个主题略略有些冲淡。当时许子东说大家不要忽视大众文学、俗文学,可能是那个时候他关注的问题,跟我们关注的问题不太一样。我觉得当时他谈的跟我们这个会不是太吻合。“后现实主义”是我个人的观点,不是刊物的,但是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了刊物的影响,因为我们之前在北京讨论过这个问题。讨论时范小天就跟我说:“哎,你这个观点很好,你可以写文章。”所以我当时就开始写文章了,到会前就已经写好了,就是后来大家看到的《近期小说的后现实主义倾向》那篇文章。那篇文章也是费了一点周折,当时我先是给《文学评论》,但一是因为《文学评论》发我的文章发得太多,而且那一年(1988)已经发了我一篇文章,所以他们说隔一段时间再发。还一个原因可能是《文学评论》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后现实主义”这种说法,他们也比较谨慎,所以当时这篇文章就没有发出来,他们也没有退给我。大概一直到了1989年的二三月份的时候,《北京文学》的编辑陈红军跟我约稿,我就说有这篇文章,但是不知道他们《北京文学》感不感兴趣。我当时心里还有点忐忑不安。后来《北京文学》发出来了,1989年第6期。所以也是有些阴差阳错。这篇本来应该是《文学评论》或者《钟山》发。但是《钟山》1989年第2期有一个《现实主义与先锋派笔谈》,我在那里把那篇文章浓缩成3000字,就是同一篇文章。但实际上这篇文章出来的时候,当时没什么影响,因为当时大家的兴趣都不在文学上面。总之,文章是会前写的,不是开完会以后改的,会前我对“后现实主义”已经有比较完整的思考。

      赵天成:《钟山》是不是在那次会后就开始筹备“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的栏目了?您也是在那时候从《文艺报》调到《钟山》的吧?关于“新写实小说”的命名,其实最初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比如您提的是“后现实主义”,还有“现代现实主义”“新现实主义小说”“新小说派”等,其实不同命名之间也是有对概念的内涵和外延的不同指认。比如您最开始提出“后现实主义”时,所包罗的范围比较宽泛,既有一些现在还被看作“新写实”代表作的小说,也有一些如王安忆的《小鲍庄》,余华的《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叶兆言的《枣树的故事》,李锐的《厚土》这种现在一般不被视为“新写实”的小说。那么,从“后现实主义”到《钟山》最后确定以“新写实小说”作为栏目名称,不同命名之间是怎么过渡的?基于怎样的考虑?是纯粹文学因素的考虑还是各方面妥协的结果?

      王干:是这样的,当初《钟山》的这个栏目一直到1989年第3期才搞起来。我们1988年七八月份就开始酝酿,10月份又开了一个会,但为什么一直到1989年5月才发出来?实际上是因为之前一直没组到作家的稿。这个计划早就出来了,但当时我们想要找一些代表性的作家加入到“大联展”里面。但当时刘恒好像在写长篇,刘震云也在写长篇,实际上很多作家的小说,我们没有拿到,或者他们没写出来,所以到了1989年5月,实际上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

      当时呢,我是主张用“后现实主义”这个名字,有人主张“先锋现实主义”“现代现实主义”等,当初想过很多名词。后来,编辑部讨论说用“新写实主义”,但是我查了一下资料,“新写实主义”好像是一个电影上的专用名词,好像是意大利的“新写实主义”。

      赵天成:对,意大利的“新写实主义”运动。

      王干:“新写实”这个命名,包括是用“现实”还是“写实”,都有很多争论,但是“主义”这两个字是最后去掉的,一是意大利已经有一个“新写实主义”,我们再用就好像是对他们的复制。再一个,“主义”在外语中就是一个后缀,但在中国是一个大词,主义、思想、路线、方针、政策是联系起来的,也容易引起误解。徐兆淮和范小天他们也觉得去掉“主义”不错,“新写实”就是一个小说形态,不是一个主义,也不是一个思想,所以这个是这么定下来的。到了最后,大家觉得“新写实”宽泛,就是写实的,有点新鲜元素、新鲜变化的,都可以放进来。所以其实我们《钟山》后来的“新写实”,也是一个无边的“新写实”,收进了很多跟纯粹意义上的“新写实”不完全一致的作品。

      我当时提出“后现实主义”时,写到王安忆、余华,包括李锐的《厚土》,主要还是看重他们那种冷静、客观的“零度叙事”或者说“中性叙述”,后来我概括成“情感的零度”。现在回头看,我觉得这是“新写实”灵魂性的东西。其实当时说成是“情感的零度”,还是因为有些忌讳,实质是想要把意识形态抽空。因为在“新写实”之前的写实小说,基本上是意识形态化的,都是用意识形态作为逻辑的体系,然后来模拟人物、组织故事、描写细节。“新写实”作家里做得比较好的几个,像刘恒、刘震云、方方,特别是方方的《风景》,她率先把意识形态的东西抽空,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零度写作。我们以前的写实,比如张贤亮的写实、蒋子龙的写实,都是意识形态化的写实主义。包括我们历史上的写实,像柳青,包括再早一点的,像巴金、茅盾的现实主义,其实都是意识形态化的,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当时我为什么把余华和王安忆加进来,因为当时他们主要是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其实现在看是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主要就是一个零度写作。“零度写作”,是我当时受到“新小说派”的影响,罗伯一格里耶和提出这个概念的罗兰·巴特,我受他们的影响很大。其实当时研究“新写实”的东西很多,南京很多,北京也有,上海也有,最后为什么我关于“新写实”(当时叫“后现实主义”)的理论,让大家觉得还有点意思?我觉得还是因为我抓住了“新写实”的内核,就是一个“零度”的问题,就是怎么抽空意识形态,回到生活本身。这个是当时我把余华、王安忆他们加进来的原因。

      赵天成:《钟山》酝酿推出“新写实小说”是不是有市场方面的考虑?我看了一些资料,1988年、1989年正是纯文学刊物面临生存危机的时期,文学期刊的征订数大幅跌落,读者迅速流失,您是否还记得当时《钟山》的经济情况?每年的发行量是多少?如果您不记得具体数字,就回忆一下大体的情况和趋势。

      王干:当时的文学期刊的状况确实普遍下降得比较厉害,但是《钟山》当时的日子其实还挺好过的。我印象里面,在我1989年到了《钟山》以后,《钟山》每年钱还花不完,每年还买很多书给我们,意思就是说编辑部有钱。发行量确实是下降了,大概应该在3万以上,10万以下,肯定不会超过10万。这是我的感觉,大概是这样,因为我也不是领导。当时《钟山》的发行量还足以养活自己,经济状况还比较好,不太存在生存危机,真正的困境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以后。我的感觉就是当时编辑部的小日子还可以,工资也能发出来,稿费也能发出来,还能搞活动,另外我们还有钱,我印象是在1989年,编辑部买了很多书,像《追忆似水年华》《尤利西斯》什么的,就送给大家作为福利。

      赵天成:这些书相对于您当时的工资水平来说还是比较贵的吧?

      王干:很贵,我们自己买不起,一套《追忆似水年华》很贵的。当时编辑部给我们买,我觉得还是很好的福利,就相当于今天给我们发一个电脑、发一个手机的感觉。可见当时编辑部的效益还是可以的。另外《钟山》1988年还搞演唱会和其他的一些活动赚了一些钱,所以至少到1988年的时候,生存压力还不是很大。当时还有钱到无锡开会嘛,开“现实主义与先锋派”会的钱也是编辑部自己拿钱的,不是国家拨款。不像现在,跟省委宣传部或者哪个部门要个项目,然后搞个会,当时都是编辑部自己拿钱,也就是说编辑部有钱来开研讨会。说实话,1988年底到1989年的时候,可能其他刊物有困难,但是《钟山》并没有感到太多的生存压力。至于发行量,我们当时也都不以发行量为豪。那个时候,在好多编辑看来,都说好的刊物不要那么多读者。你看1989年以后《钟山》小说部分有两块,一块搞“新写实小说”,一块搞“新潮小说”,正好也体现了当时《钟山》的两个理念。

      赵天成:对,我翻当时《钟山》的目录,小说部分都是两块并在一起,“新写实小说”和“新潮小说”。

      王干:对,当时我们就说是两个轮子一起向前走。当时《钟山》还是希望在全国文学期刊当中,能够领风气之先,能够推动文学思潮的发展,能够发现一批好的作家,尤其是能够把江苏的一些作家推到全国。所以你看,“新写实大联展”当中江苏作家占的数量很大。最初的“新写实”的策划和创意,没有太多的市场意识,主要还是带有思潮前瞻性和对“文学话语权”的争夺的意思。当时还没有“话语权”这个概念,现在回过头来看,是想要掌控或者说参与“话语权”的分享。因为当时“文学话语权”主要在北京和上海,南京是一个中间地带,所以《钟山》不像《收获》,也不像《人民文学》《当代》《十月》。

      当时《钟山》策划“新写实”,主要是想参与话语权的分享,这个是主要的意图。在我印象中,一直到我离开《钟山》的时候,《钟山》没有受到太多经济困扰,小日子还可以。但是再到后来就不行了,到了1995年以后,发行量慢慢下来了,经济上也出现问题了,后来也有国家补贴什么的,但是之前确实没有太大的经济压力。

      赵天成:您是哪年离开《钟山》的?

      王干:应该是1998年左右。反正我离开《钟山》之前,《钟山》的日子还挺好,在整个作协系统里面收入还是比较好的,在南京的文学期刊里面也是好的。当然,不能跟出版社比。

      赵天成:我注意到在1988年最后一期的《钟山》上就登有《〈钟山〉定于明年初举办“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的广告,广告里有一句话很有意思:“在商品经济和某些不健康的俗文学之潮的猛烈冲击下,文学正面临着少有的寂寞和疲软之中。当此之际,人们不能不关注不思考:文学如何从目前的低谷中走出来?”这句话里有一种对当时的文学状况处于“疲软”和“低谷”的认识,这种认识是在怎样的逻辑线索上谈的?当时你们对文学状况的认识又是否一致?

      王干:是这样的,“疲软”和“低谷”是当时的流行词。其实我们今天来看,1987年的小说还是很好的,但是当时参照的是1985年、1986年的所谓“寻根文学”和“先锋文学”的热潮,“疲软”和“低谷”是相对1985年、1986年而言。因为1987年经过“反自由化”以后,好像作家感到有点紧张,原来都是意气风发的,后来好多作家不写了,或者写得比较谨慎了,大家感到没什么劲了。因为1985年、1986年是带有“革命性”“颠覆性”的激情时代,到了1987年,因为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整个文学话语的控制也比较严了,刊物也不敢发那种一惊一乍的文字了,刚才我讲了,开会也不让开了。所以到了1987年、1988年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比较疲软。另外一个原因,除了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影响以外,还有我们今天所谓的“大众文学”,那个时候开始进入原来的文学读者的视野。很多的文学读者就开始去看大众的东西,比如武侠小说、推理小说、侦探小说,还有流行歌曲的影响已经很大了,那个时候确实是感到俗文化的压力了,感觉到文学不是唯一的中心了,被人家抢了很多风头。确实是这样,当时连我们《钟山》也办了个张明敏的演唱会,就是唱《我的中国心》的那个张明敏,(笑)在南京五台山体育馆,还赚了钱。真正的“低谷”,其实应该就是你讲的,刊物发行量下降,读者流失,所以“疲软”和“低谷”也是有的。因为我们以前感觉文学都是往前冲的,突然有了停下来甚至往后退的感觉。

      赵天成:也就是说,一个是文学内部的创作内驱力和“革命性”的下降,一个是文学外部的社会效应问题?

      王干:是的,一方面创作本身的革命性下降,另一方面那时候“大众文化”已经开始兴起,对文学开始形成挤压了。

      赵天成:您正式调到《钟山》编的第一期是哪期,是不是直接就投入了“新写实小说大联展”的筹备工作?《钟山》1989年第3期是“大联展”的开始,那期上刊发的《“新写实小说大联展”卷首语》后来常作为“新写实小说”的定义而被广泛引用,当时这个卷首语是谁主笔的,具体情况您能否详细谈一下?

      王干:这个“卷首语”最后是我定稿的。我开始参与编辑工作正好就是这一期,就是“新写实大联展”开始的1989年第3期。其实那一期里写在“大联展”前面的话,本来是徐兆淮写的,但是他写出来以后,我们的主编刘坪不太满意,他们就说:“王干你这个问题思考得比较好,你来写吧。”我当时年轻嘛,让我写我就写了,其实后来想想,当时还是太年轻,因为按道理说应该是分管的副主编写这种文章。

      赵天成:当时《钟山》的编辑队伍和分工是怎样的?

      王干:当时《钟山》在全国的编辑部里还是非常强的,我说几个人你看。当时的主编刘坪,是个老编辑,已经去世了。现在还活着的,当时的副主编徐兆淮,是从社科院文学所调回南京的,也是一个资深的老编辑。他们两个岁数比较大。我们下面一干人都比较年轻,副主编范小天,编辑部主任沈乔生,苏童,我,现在的副主编吴秀坤,还有小说家唐炳良、美编汤国。我当时主要是分管评论这一块,1993年以后我又介入到小说的编辑当中。当时《钟山》的编辑力量、编辑的个人能力,可以说是全国最强的。当时编辑部里写小说的就有四个人,沈乔生、苏童、范小天、唐炳良都写小说,他们四个人曾经一起出过一套丛书。加上搞评论的徐兆淮和我,光评论家和小说家就有六个人,而且这六个都是写得非常好的。其他人虽然没有直接写小说或者评论,但是也很强。这样的编辑部在全国不多。而且整个编辑部也非常年轻、有朝气,我和苏童当时都不到三十岁,范小天也就三十几岁,当时也开玩笑说是一个帅哥编辑部。另外,大家也都有文学理想,是普遍有文学浪漫主义的一拨人在一起。

      赵天成:后来在“大联展”中刊发的小说都是谁组的?您参与了吗?

      王干:当时好像每个人都组,不是某一个人组的。就是有这个方案以后,让大家去组稿,组稿以后觉得比较合适的就放进来。我当时没有参与组稿,因为他们组到的稿件都酝酿了很长时间。这个“新写实小说大联展”跟“现实主义与先锋派”的会是有联系的,《钟山》一直是想策划一次这种活动,能够引领文学思潮,同时又能把一些作家的好稿子争取过来。当时正好像刘恒、刘震云、方方、池莉啊,算是正在崛起的一批作家吧,所以《钟山》通过这次活动也把他们的稿子都组过来,把这些作家也收到自己的旗下来嘛,还是产生了很积极的影响。

      赵天成:那您有没有跟那些作家打过交道?

      王干:那些作家都很熟悉了。“新写实”的这些作家,“大联展”第一期发的几个作家我也全认识,赵本夫、朱苏进啊,当时还有一篇姜滇的,还有高晓声的一篇,都是江苏的作家嘛,都很熟悉。当时好像外省的作家的稿子都没来,所以最后我们就以一种,用现在的话讲叫“本土化”的方式推出来了。我要补充一点,“新写实”这个东西吧,作为一种小说的叙事方式,其实早就存在了,比如回过头来看,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的“新写实”的意味是很浓的。为什么我们把高晓声放进来呢?就是因为在写实主义里面,高晓声跟他同时代的作家相比是一个“另类”。可以拿他跟陆文夫相比,陆文夫就是一个意识形态化很强的现实主义作家,高晓声的去意识形态化就比较明显,所以我们把高晓声放进来,而不拉陆文夫。所以说“新写实”呢,只不过是我们把某种小说的叙事方式或者说形态放大,或者说把它们集中在一起展示,不是说在“新写实”之前就没有“新写实”。千万不能误解成,我们举出个旗帜,或者喊出个口号,然后作家去写。小说本身是自然形成的,不是哪个评论家哪个编辑拍脑袋想出来的,不是一个刊物提出一个口号,让大家去写这个。只不过是我们看到这么一种涌动的暗流,把这种叙事方式、叙事策略从小说中提炼出来,让它浮出水面,加以概括和放大。其实我们还是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这种小说的叙述策略和方式,然后通过刊物策划的方式把它托出水面,后来才变成了一股潮流。我们是顺着事物发展的自然的纹理,让它形成的,不是像郭沫若他们那样,一定要搞个“浪漫主义”“浪漫派”,不一样的。

      赵天成:那当时你们会修改作家的来稿吗?除了您刚才提到的那几个江苏作家,您还记得你们还推出了哪些作家?

      王干:当时我们好像没有改稿的习惯。有时候有商量,但是也很少,当时对作家的写作还是比较尊重,改稿件改得很少。我们后来把苏童和叶兆言也作为“新写实”放进去了,后来有池莉、刘恒、刘震云,把王朔的《千万别把我当人》也放进去了,有点牵强,到后来也是无边的“新写实”了。

      赵天成:《钟山》在1989年底还搞了一个“新写实小说”的评奖活动,最后评出了五篇小说,赵本夫的《走出蓝水河》、朱苏进的《绝望中诞生》、范小青的《顾氏传人》、刘恒的《逍遥颂》和高晓声的《触雷》,评奖过程中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王干:《触雷》也是“大联展”第一期发的吧?

      赵天成:对。

      王干:这我就想起来了,其实“新写实”真正好的小说都在第一期,后来几期上都不太好。你看获奖小说里面,《绝望中诞生》《走出蓝水河》《触雷》,第一期发的就有三个。第一期还有一篇,我记得是姜滇的小说,那个很一般,当时也是很牵强地放进去的。后来还有刘恒的《逍遥颂》,写得很好,但是它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写实”,其实正好是刘恒从“写实”向“抽象主义”的、变形的写作转变的作品,而且《逍遥颂》是写“文革”的嘛。其实这里就有一个背反,就是《钟山》推出的“新写实”,跟我们现在说的“新写实”有差异。现在说的“新写实”代表作品应该是刘恒的《白涡》《伏羲伏羲》,刘震云的《新兵连》《塔铺》《一地鸡毛》,方方、池莉的这些小说,但其实我们《钟山》当时发的小说都没有达到他们的那种形态。像朱苏进的《绝望中诞生》,其实是带有浪漫主义的小说。像《逍遥颂》和《顾氏传人》,其实是有历史小说的感觉。

      赵天成:对,包括《走出蓝水河》……

      王干:对,赵本夫也是带有浪漫主义的,包括《走出蓝水河》,并不是冷静、客观的叙述。所以呢,这个就很有意思,形成一个背反。但是因为朱苏进的《绝望中诞生》很好看,从此以后就给“新写实”带来了好名声。后来的刘恒、刘震云、方方、池莉,又是一些被大家认可的作家,所以“新写实”的口碑又在不断地加分。实际上我们《钟山》发的小说跟“新写实”代表作是不太一样的。这个当时我已经意识到了。

      在“新写实”影响已经那么大的情况之下,我们搞了一个评奖。当时南京大学教授叶子铭是评委,丁帆、费振钟和我是评委,大概六七个人吧,获奖作品是我们投票选出来的。我记得当时投票还很严肃,叶子铭很严格,好像还打分什么的,(笑)我印象里好像是按高校评职称的方式,当时很少这么严肃地评奖。好像评奖时为哪一篇小说还有一点争论,我记不起来了。

      赵天成:跟“新写实”直接相关的有两次会议,一次是刚才提到的《钟山》和《文学评论》合开的会,另一次是在1989年10月,《钟山》和天津的《文学自由谈》联合召开的“新写实小说”讨论会,那次会的情况怎样?当时《钟山》和其他杂志之间有怎样的合作?对于“新写实小说”,其他杂志有没有合作的意向或者贡献推波助澜的力量?

      王干:对对,跟《文学自由谈》有一次会。和《文学评论》的那次会,刚才我说了,是补开1987年没开成的会。当时我们意识到,到了1985年之后,现实主义与先锋派都面临一个转折。因为当时的先锋派,在对西方的小说的模仿后,碰到一个怎么往下走的问题。传统的现实主义被先锋派冲击以后,也面临怎么改变面貌的问题。和《文学评论》的这个会现在看来也有影响,但当时没有到可以为“新写实”造势的程度,只能是从理论上来解决一些问题,廓清一些事实。1989年和《文学自由谈》的那个会,起因是“新写实”出来以后,在全国引起很大的反响,《文学自由谈》很敏感,就觉得这个很有意义,是他们主动提出来想跟我们开个会。当时我们知道“新写实”引起很大的反响,但是说实话,没有意识到会产生后来那么深远的影响。所以和《文学自由谈》那个会是开了,但我们有点像是“被开”,被动地开。我们当时就觉得文学也没什么话题,就讨论我们这个话题吧。

      这个会是在南京中山大厦开的,《文学自由谈》那边好像有赵玫、任芙康,还有一个老编辑,赵玫肯定来了。当时我们还把吴调公老先生请来了。我就记得吴先生在会上说,其实“新写实”小说,他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他就写过。吴调公是南师大的老教授,老先生,学问很好的。尽管他后来搞古代文学,但是早期是写小说的。这个会本身倒没有产生太大的影响。

      赵天成:作为一种文学潮流,“新写实”不可避免地深刻卷入历史的进程。现在回过头看,“新写实”的兴起和展开正好跨在1989年-1992年这段历史剧烈错动的区间。您在后来写的《新时期文学的晚钟暮鼓——“新写实”小说漫论之一》的总结文章中,指出了“新写实”的灰色叙述对于当时人们精神状况的坡度功能,其实也可以说是知识分子逃避或说应对精神危机的一种方式。而在另一方面,大众传媒的介入也使“新写实”有了另一条可供讨论的线索。比如张艺谋电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就改编自刘恒和苏童的小说,还有王朔担任编剧的电视剧,特别是1990年的《渴望》(《刘慧芳》后来也是发在《钟山》上)。我特别强调电视剧,是因为在那个时期,电视剧真正开始走进千家万户,真正与普通人的生活联系起来。您怎样看“新写实小说”与影视、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间的内在联系?

      王干:这个联系确实是有。其实“新写实”刚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大家特别的关注。倒是在1989年6月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之内,引起了不断的话语发酵。我后来有思考,为什么当时“新写实”能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因为“新写实小说”的调子都是比较灰色的,是往下走的而不是往上走的,比如《烦恼人生》也好,《风景》也好,刘恒的《白涡》也好,刘震云后来写的《一地鸡毛》也好,整个调调都是降调,就是我讲的“坡度”。实际上经过1989年以至整个80年代的激情燃烧之后,人人都需要降落,“新写实”正好提供了这么一种降落的功能。所以,它实际上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交际的一个坡度,因为要从激情燃烧回到一种正常的状态,那么“新写实”所写的日常生活,以及日常生活里面包藏的日常精神,给人们提供的正是一种安慰的功能。它对应着当时人们的内心需要,就是经过了这种大风大浪、大起大落之后,要回归到日常状态当中。所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新写实”一直被大家所关注和看好。

      你说到“新写实”后来的影响和辐射,我曾经说过,但是没写过文章。其实到了后来,包括刘震云在写《一地鸡毛》的时候,他已经是反过来受“新写实”的潮流的影响了。包括张艺谋拍《秋菊打官司》,以及他把苏童、刘恒的小说拍成电影,包括后来冯小刚拍的电视剧《一地鸡毛》,是陈道明演的,就已经是反过来受“新写实”的理念的影响了。“新写实”的精神后来辐射到很多方面去了,辐射到电影、电视剧,后来对美术上面也有影响,美术上也是从“先锋”回来重新“写实”,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包括流行音乐,像李春波的《一封家书》什么的。所以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新写实”到了后来已经不是一个文学思潮了,实际上变成一种人生态度、艺术精神和准哲学理念了,就是什么事情都淡化,都向后退,都用无言来表达。实际上潜台词是这样一种东西,正好跟1989年以后的文化现实和社会现实吻合。

      赵天成:那么这种精神,您现在觉得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有没有什么负面作用?

      王干:这个东西好在一个什么地方?好在它不是政府或者哪一个精神领袖、宗教领袖号召的,它其实是自然形成的。只不过正好“新写实”撞到这个口上了。当初我们《钟山》在提倡“新写实”的时候,可能只是我们内心隐隐有希望平静、淡定的欲望,但是没想到在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以后,它变成社会整体的精神状况。即使现在回头看,我觉得“新写实”代表的这种精神也还是有好处的,因为在经历过“启蒙”的大动荡之后,人心悬在那里,要怎么把它落地,“新写实”起到让人心落地的作用。所以我觉得它对于安慰人的情感,还是有积极的作用。当时池莉有个小说,名字就叫《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后来余华也写了个《活着》,当然我们回过头讲,这好像是一种庸人哲学,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情境之下,你不活着你怎么办?你自杀去?你以卵击石去?至少“新写实”给了人的精神一个缓冲的平台,就是我说的精神坡度,在当时还是有积极意义的。在今天来看,我觉得“新写实”依然有价值,还是很有意义的,在文学研究当中老能引起兴趣。在“零度叙述”以外,我最近正在做一个从“新写实”一直延续至今的写作的精神向度问题,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我正在做,可能今年或者明年会做出来。

      赵天成:那从文学创作上来讲,“新写实”在1990年代初期,是不是变成了一种写作模式?是不是也有它压抑和限制性的一面?

      王干:有,当时很多作家反过来受“新写实”的影响,也能感觉到有很多刻意的模仿。“新写实小说”确实有它的一个弱点,后来我在其他文章里也写过,它永远是一个灰色的背景,是比较低沉的叙说,人物往往都是被生活蹂躏得没有力气的这么一种“中间状态”的人物。但是从文学发展上来讲,我觉得“新写实”可能是这三十年里面,最有价值、最接近文学本身的文学思潮。“新时期”以来有很多文学思潮,比如“伤痕”“反思”“改革”“寻根”,如果你把这些思潮的意识形态抽空,你会发现它跟文学本身没有关系。“新写实”呢,实际上它最接近文学和生活的本质。因为我们这么多年的文学,始终都是要给生活加一个框,下一个定义,赋予一种价值。其实从现象学角度讲,生活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状态。当然,如果你说它有什么负面影响,我觉得就是后来有一些写得不好的作家,他没有这个能力,他就把琐碎当成“新写实”。“新写实”其实不是琐碎,它是生活本身,生活本身不是琐碎,生活本身有生活本身的逻辑和肌理。后来很多作家去模仿,以为“原生态”“还原生活”就是琐碎,这是一个误解。

      另外我补充一点,其实到了1990年代以后,南京有点“文学中心”和“文化中心”的味道。你看从1989年以后一直到1993年,北京其实没什么文学事件和文学人物。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以后,差不多到1994年以后,北京的文学气氛和文学生产才慢慢恢复。所以我们回头看,从1989年到20世纪90年代有相当一段时间南京非常活跃,实际上是文学的中心,出现了很多作家,很多话语、很多事件也都跟南京有关系。“话语”和文化中心南下,移到南京去了。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钟山》在全国的文学界和期刊界起到了填补空白的作用,产生了一些作家、事件,也产生了一些话语。在这个空间里面,通过“新写实”,通过《钟山》的运作,对南京的作家的成长也是很有好处的。就是说,因为南京被关注,《钟山》被关注,南京的作家就被关注。反过来,后来苏童在全国的知名度也是越来越高,对《钟山》、对南京也有反哺作用。所以其实在城市、刊物和作家之间形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

      赵天成:到了1994年的时候,您又搞出“新状态”的说法。从您的角度看,“新状态”与“新写实”在文化逻辑和市场逻辑上有什么一致与区别?

      王干:“新状态”其实不是《钟山》搞出来的,但也跟我有关系。“新状态”其实是对“新写实”的补充,刚才你讲到“新写实”有什么负面影响的时候,我已经想到“新写实”的缺陷是什么。要说“新写实”最大的不足,就是淡化了知识分子叙事的主动性,只是对生活的认同。尽管你是呈现生活本身,但是如果理解不好,或者读者理解不好,或者作家理解不好,就会变成对生活无条件无原则地认同。我在提“新状态”的时候,同样是用“状态”这个词,但是强调了知识分子的叙事能力。如果从这个角度讲,我觉得“新状态”是对“新写实”原有的不足的补充和发展。但是,它们在某个层面上也是一致的,“新状态”其实是对当时的“市场”的反拨和抗争。因为到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大众文化已经兴起了,这个时候,知识分子的声音、文学的声音、诗人的声音,尤其是年轻的知识分子、诗人和文化人的声音,就被排挤和压抑了,没有空间了。如果说“新写实”是公共的生活状态,那么“新状态”主要是想提供一个个人的话语状态,所以它们之间是有联系的。当然,“新状态”因为它比较个人化、小众化,加上后来“新状态”的这些作家引起争论,所以没有成为一个被大家共同认可的文学现象。主要的区别是,当时“新写实”有一个公共话语的空间,所以有很多读者。而“新状态”没有1989年的那种政治环境作为前提,大家没有一个共同的精神空间,所以“新状态”的空间也就是市场经济起来之后的这么一个大空间。但在市场经济空间形成以后,我们可能感到受压抑,受冷落,我们是小众。有人就会说,这种“失落”,是你们作家、知识分子,是你们少数人的感受,因为对大多数民众来说,他们在市场经济空间还是很愉快的,并没有感到市场经济的压力。不像“新写实”,那时的压力是抛给全社会的。所以我觉得“新写实”和“新状态”之间有联系,但是区别在这个地方,一个是有公共的话语空间,一个没有公共的话语空间作为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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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的“新现实主义”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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