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南北朝私家藏书兴盛原因初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兴盛论文,藏书论文,原因论文,魏晋南北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我国的古籍是靠古代官府藏书、私家藏书、寺观藏书和书院藏书这四大系统传承的,其中官藏和私藏居主流地位,传承着华夏文明。我国私家藏书始于先秦,兴于两汉,至魏晋南北朝得到蓬勃发展。是时,藏书家人数众多,藏书量前所未有,藏书活动内容丰富,学术成果异彩纷呈,已初步形成私家藏书文化①。因此,叙述其盛况,探究其成因,阐明其作用,无疑是很有意义的。
一
藏书是伴随着书籍的产生而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我国藏书始于商周时期的官藏,春秋之后,“学在官府”被打破,孔子“以大圣之才,开素王之业”[1] (卷四九,《牛弘传》,P.1298),开始有了私家藏书。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书籍在不断地繁衍增多,由藏书而衍生的与之相关的内容愈加丰富,久之逐渐形成藏书文化。所谓藏书文化是指在图书文献极其繁富情势下,以逐渐完善的藏书处所为保证,以专门收藏家和研究者所构建与藏书有关的多种专学为羽翼,并以人文精神为理念,围绕“藏”、“用”关系的演化,不断溉泽着全民族而形成的一种文化,它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②。
秦皇焚坑政策,沉重打击了私家藏书。两汉时期,由于社会长期安定,文教事业有了较大发展。但囿于当时诸种条件,书籍难以大量生产,因此制约了私家藏书的发展,藏书家寥若晨星,藏书量也很有限,其中可圈点者屈指可数。这说明整个汉代,私家藏书并不普遍,藏书群体仅局限于王公贵族、士大夫阶层。
到了魏晋南北朝,私家藏书有了长足进步,不仅成为一种较为常见的社会现象,而且开始有了广泛的文化意义。据范凤书同志在《中国私家藏书史》(大象出版社2001年7月版)一书中统计,此期藏书家共有102人(按:这个数字并不准确,除史籍中有漏收的外,未将佛典、道籍、墓志中记录的藏书家统计在内。)这只是见诸史书记载,实际人数恐怕还多。据正史明确记录,此时有14人藏书达万卷以上,萧统“有书几三万卷”[2] (卷八,《昭明太子传》,P.167),梁宗室萧劢,“聚书至三万卷”[3] (卷五一,《萧劢传》,P.1263),沈约“聚书至二万卷”[2] (卷一三,《沈约传》,P.242),萧纶有“书二万卷”[4] (卷一九,《马枢传》,P.264),张缵有“书二万卷”[3] (卷五六,《张缵传》,P.1388),其他如崔慰祖、陆澄、任昉、王僧孺、张缅、许亨、元延明、辛术、穆子容等人的藏书均逾万卷(见正史本传或他传),如果将梁元帝算在内,他藏书14万卷[5] (卷一六五,梁元帝承圣三年,P.5121)居是时之冠。还有王弼藏书“几将万卷”[6] (卷二八,《锺会传集解》,P.656上),李业兴“垂将万卷”[7] (卷八四,《李业兴传》,P.1865),司马道子、崔祖思、刘善明有书“八千卷”[8] (《续晋阳秋》,P.263、P.291)[9] (卷二八,《刘善明传》,P.527),范蔚“有书七千余卷”[10] (卷九一,《范平传附范蔚传》P.2347),孔休源“聚书盈七千卷”[2] (卷三六,《孔休源传》,P.522),宋世良“有书五千卷”[11] (卷八一,《刘昼传》,P.2729),李谧“卷无重复者四千有余”[7] (卷九0,《李谧传》,P.1938),葛洪、皇甫谧、萧子良、褚湛之、谢弘微、沈亮、陶弘景、阮孝绪、萧秀、王泰、柳世隆、沈麟士、刘慧斐、张盾、徐伯阳、江总、宋繇、李顺、江强、阳尼、元顺、陈元康、贺拔胜、陆爽、黎景熙、杨愔等人咸有上千卷藏书。有很多藏书家藏量很大,由于记载不明确,使我们无法知其准数,如三国蜀汉的向朗“积聚篇卷,于时最多”[12] (卷四一,《向朗传》,P.1010),西晋张华搬家时“载书三十乘”[10] (卷三六,《张华传》,P.1074),北魏宗室元晏“家书多秘阁”[11] (卷一五,《元晏传》,P.565),高闾“家富典籍”[7] (卷六二,《李彪传》,P.1381),李冲“家饶书”[7] (卷六六,《崔亮传》,P.1476),齐王俭“悉以四部书充俭家”[9] (卷二三,《王俭传》,P.436),梁萧机“家既多书,博学强记”[2] (卷二二,《萧机传》,P.345),萧静“内足于财,多聚经史”[2] (卷二二,《萧静传》,P.350),萧循“广集坟籍”[3] (卷三0,《傅縡传》,P.400),东晋殷允、张敞、郗俭之、桓石秀、北齐邢邵、魏收、辛术、穆子容、司马子瑞、李业兴并是“多书之家”[8] (《续晋阳秋》,P.276)[13] (卷四五,《樊逊传》,P.614)等等。另外,在魏晋南北朝人物传记中屡见这样的记述,云某人“耽玩典籍,以琴书自娱”、“以坟籍为务,四十年不出门”、“闭门自守,所对惟琴书而已”,这些文字背后透出了他们藏书的情况,那些经学大师、私人教育家肯定也有一定的藏书。时风以藏书多、读书夥为荣耀③,受人尊敬。《隋书·经籍志序》云:“梁武敦悦诗书,下化其上,四境之内,家有文史。”家家藏书不可能,但总的感觉是,此期藏书家很多,痴迷于书者灿若繁星,确实是一个藏书、著书、教书、读书的时代④。
此时的藏书群体已由汉代的王公贵族、士大夫阶层扩展到了平民百姓,完全打破了封建贵族垄断图书的局面,图书走进了百姓人家。在11部记录魏晋南北朝史事的正史中,记载了许多贫穷学子刻苦读书的事迹,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得书较为容易。这些藏书家的藏书来源主要有六:一是购买所得。当时在一些大城市中有很多书肆,另有沿街贩书者,藏书家们或亲购,或遣人代购。《晋书·葛洪传》载:洪“至洛阳,欲搜求异书以广其学。”《魏书·崔玄伯传》载:“著作佐郎王遵业买书于市。”《南史·萧锋传》载:“武帝时,藩邸严急,诸王不得读异书,《五经》之外,唯得看《孝子图》而已。锋乃密遣人于市里街巷买图籍,期月之间,殆将备矣。”又《北史·阳俊之传》:“当文襄时,多作六言歌辞,淫荡而拙,世俗流传,名为《阳五伴侣》,写而卖之,在市不绝。”二是雇人抄写。《南史·张缵传》载:张缵晚年,“颇好积聚,多写图书数万卷。”这个数目,他不可能亲自完成,肯定是雇人所抄。当时,雇人抄书极其普遍(按:雇人抄书,后有所述),由此而成为藏书家的不乏其人。三是祖上所传。《晋书·范平传》载:“家世好学,有书七千余卷。”《宋书·谢弘微传》载:弘微“所继丰泰,唯受书数千卷。”《陈书·陆从典传》载:“从父(陆)瑜特所赏爱,及瑜将终,家中坟籍皆付从典。”四是躬亲抄录。《北史·穆子容传》载:“求天下书,逢即写录,所得万余卷。”《南史·王泰传》载:“手所抄写二千许卷。”《南齐书·沈驎士传》载:驎士“笃学不倦,遭火,烧书数千卷。驎士年过八十,耳目犹聪明,手以反故抄写,火下细书,复成二三千卷。”又《梁书·刘惠斐传》载:“慧斐尤明释典,工篆隶,在山手写佛经二千余卷。”五是皇帝赏赐。《宋书·自序》载:沈家有“赐书二千卷。”《梁书·王暕传》载:“居无尘杂,家有赐书。”又《陈书·江总传》:“家传赐书数千卷。”⑤ 六是亲朋馈赠。《周书·蔡大宝传》载:大宝“尝以书干仆射徐勉,大为勉所赏异。乃令与其子游处,所有坟籍,尽以给之。”《陈书·马枢传》载:“寻遇侯景之乱,(萧)纶举兵援台,乃留书二万卷以付枢。”此外,还有于战争中所获。如《晋书·应詹传》载:“寻与陶侃破杜弢于长沙,贼中金宝溢目,詹一无所取,唯收图书,莫不叹之。”又《北齐书·辛术传》载:“及定淮南,凡诸资物一毫无犯,唯大收典籍。”《周书·唐瑾传》载:“诸将多因虏掠,大获财物。瑾一无所取,唯得书两车,载之以归。”当然,他们大多是靠持续购买、抄录得来,其它途径所获,毕竟极具偶然性和局限性。
此时还出现了专藏某一类书籍的藏书家。如《魏书·江式传》载:江式六世家传书法、文字之学,故其家多藏“ 古篆八体之法。”《南齐书·贾渊传》载:“渊祖弼之广集百氏谱记,专心治业。晋太元中,朝廷给弼之令史书吏,撰定缮写,藏秘阁及左民曹。渊父及渊三世传学,凡十八州士族谱,合百帙七百余卷,该究精悉,当世莫比。”其家专藏谱系之书。又《陈书·徐伯阳传》载:“家有史书,所读者近三千余卷。”只有在书籍种类繁多、学术不断发展的世况下才会出现这种现象。
虽是写本时代,但当时书籍已分版本。北齐颜之推在其《颜氏家训·书证篇》中就提到过江南本、河北本、古本、今本等多种版本。斯时由于抄书人的素养、文化水平不同,书籍内容深浅各异,所以抄出的书籍有高下优劣之分。藏书家们已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有些藏书家专门收集一些“异本”、“佳本”,形成自己的藏书特点。如《梁书·任昉传》载:任昉“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同书《王僧孺传》亦载:“僧孺好坟籍,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又《北齐书·辛术传》载:“唯大收典籍,多是宋、齐、梁时佳本,鸠集万余卷。”这些“异本”、“佳本”对校勘、学习颇有用途。《晋书·张华传》载:“天下奇秘,世所希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北史·卢思道传》载:思道“因就魏收借异书,数年间,才学兼著。”有的藏书家为了便于检寻和使用,还将自己常用书籍抄成袖珍本。《南史·萧钧传》载:“钧常手自细书写《五经》,部为一卷,置于巾箱中,以备遗忘。侍读贺玠问曰:‘殿下家自有坟素,复何须蝇头细书,别藏巾箱中?’答曰:‘巾箱中有《五经》,于检阅既易,且一更手写,则永不忘。’”由于这项活动对于学习大有裨益,遂被众人仿效,“诸王闻而争效为巾箱《五经》,巾箱《五经》自此始也。”
正是因为有了如此广泛的私藏基础,所以才于此时出现了我国最早的私家藏书精舍。据《魏书·平恒传》记载:平恒燕郡蓟(今北京西南)人,“博通经籍”,暮年,“乃别构精庐,并置经籍于其中,一奴自给,妻子莫得而往。”这是在正史中首次明确记录的比较正式的私家藏书建筑,它独立于居室之外,专供藏书、阅览、研究使用。既称“精庐”,定然精美别致,与普通房舍不同,很可能有简单的防火、防蛀措施。它是私家藏书发展的必然结果,在私藏发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二
随着私家藏书的普及和藏书量的增多,私藏活动内容也愈加丰富。首先,藏书家们不仅藏书,而且随时进行整理,以除去谬误。写本书籍,一经抄录,极易出现鲁鱼虚虎之误,这就需要不断校勘。藏书家们不畏辛劳,乐此不疲地躬行其事。《三国志·蜀书·向朗传》载:向朗“潜心典籍,孜孜不倦。年逾八十,犹手自校书,刊定谬误。”《魏书·李谧传》载:李谧羸弱多病,犹“鸠集诸经,广校同异,”终致英年早逝。又《宋书·刘穆之传》载:刘穆之“内总朝政,外供军旅……裁有闲暇,自手写书,寻览篇章,校定坟籍。”还有刘宋的傅隆、萧梁的孔休源、萧静、元魏的张兖等人都曾整理过自己的藏书。通过他们的整理,不仅为后人留下了优质书籍,而且也提供了宝贵的校书经验,发展了校勘学。为便于寻检,许多藏书家编有藏书目录,其中王俭《七志》、阮孝绪《七录》最具代表,一再被后世推崇。
王俭(452-489年)字仲宝,琅琊临沂(今山东)人,是宋、齐间政治家和学者。宋明帝时官太子舍人、秘书丞。入齐,迁尚书右仆射,领吏部。撰有《古今丧服集记》,主编了国家目录《宋元徽元年四部书目》,编撰了私藏目录《七志》。《七志》将其藏书分为7大类,有《经典志》、《诸子志》、《文翰志》、《军书志》、《阴阳志》、《术艺志》和《图谱志》,附录了佛、道书籍和晋《中经新簿》以前各目录书的阙书目。目录学家来新夏先生说:“它的私人编目,著录今书,创立传录都是前人所无。而收录前此缺书及佛、道书,扩大了收录范围,成为一部收录较全的私家目录。”[14] (P135)《七志》开私藏目录之端,这也是私藏量增多的必然结果。
阮孝绪(479-536年)字士宗,陈留尉氏(今河南)人,梁朝处士,博学多识,贫困自守,坚不出仕。著有《正史削繁》等7种书和收一代藏书的《七录》。《七录》分为内外篇:内篇有《经典录》、《纪传录》、《子兵录》、《文集录》、《术技录》;外篇有《佛法录》、《仙道录》。《隋书·经籍志序》称“其分部题目,颇有次序”。来新夏先生评论道:“《七录》是继承和总括了前人的目录成果,是比较完备的一个综合目录。开启了研究前人目录之端,摆脱了单纯登录藏书的局限。”[14] (P1138),《七录》在分类、解题、增补私藏、序后胪列古代目录等方面多有开创,诚宜在私家藏书史上特书一笔。
其次,他们利用所藏进行讲学和著述,将藏用结合起来,充分发挥藏书的功能。众所周知,魏晋南北朝私学极其发达,许多士人开门纳徒,传学授业。《晋书·刘兆传》载:刘兆“博学洽闻,温笃善诱,从受业者数千人。”《魏书·高允传》载:高允“还家教授,受业者千余人。”又《北齐书·张买奴传》载:买奴“经义该博,门徒千余人,诸儒咸推重之。”这些私学大师用自己的知识和藏书,培育了大批的贫穷学子。此外,藏书家们还耕耘书圃,潜心著述,硕果累累,这些成果或阐述对社会、人生的看法,或总结、发展某一学科,如王弼的《周易注》、杜预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葛洪的《抱朴子》和《金匮药方》、皇甫谧的《针灸甲乙经》、萧子良的《四部要略》、陆澄的《地理书》、崔慰祖的《海岱志》、王俭的《百家集谱》、萧秀的《寿光类苑》、沈约的《宋世文章志》、任昉的《地记》、王僧孺的《百家谱》、萧统的《文选》、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徐勉的《流别起居注》、阮孝绪的《七录》和《高隐传》、明山宾的《吉礼仪注》、元晖的《科录》、元延明的《器准》、阳尼的《字释》、李谧的《春秋丛林》等等,这些新著在当时和后世都极具影响。他们还自编或他编了许多个人文集(见《隋志·集部》别集类),创造了丰富的文化产品。通过这些活动,不仅提高了藏书质量,方便了检索利用,而且推动了学术发展,提高了民族文化素质,传播了典籍与文化。
更值得称道的是,许多藏书家颇具人文精神,他们未将自己的藏书秘而不宣,而是对外借阅,愿为人用。在史书中,此期私藏外借的例子不胜枚举,前面提过的向朗“积聚篇卷,于时最多。开门接宾,诱纳后进。”又《北史·元晏传》载称:元晏好集图籍,“诸有假借,咸不逆其意,亦以此见称。”《魏书·李彪传》亦载:“悦兄闾,博学高才,家富典籍,彪遂于悦家手抄口诵,不暇寝食。”李彪后来成为藏书家,也借书与人。《南史·张率传》又载:“时陆少玄家有父澄书万余卷,率与少玄善,遂通书籍,尽读其书。”《北齐书·裴诹之传》亦载称:“尝从常景借书百卷,十许日便返。”更有藏书家十分关爱读者,不仅热情出借,而且还为贫者提供住宿,筹办衣食。《晋书·范平传》附《范蔚传》载:范蔚藏书七千余卷,“远近来读者恒有百余人,蔚为办衣食。”《北史·刘昼传》载:刘昼“知邺令宋世良家有书五千卷,乃求为其子博士,恣意披览,昼夜不息。”又《南齐书·崔慰祖传》载:慰祖“聚书至万卷,邻里年少好事者来从假借,日数十袠,慰祖亲自取与,未常为辞。”向朗、范蔚、元晏、宋世良、崔慰祖等人以己所藏润泽他人之举,实在可钦可赞。当时,许多人是靠阅读私家藏书而成为文彦俊才的。另有藏书家以己所藏襄助他人完成学术著作,受到时人赞许,展示了文人宽广的胸怀。如阮孝绪在编著《七录》之际,告知另一藏书家刘杳,“杳有志积久,未获操笔”,闻阮孝绪“已先著鞭,欣然会意,凡所抄集,尽与相与”[14] (P322),使得阮孝绪著成学术精品《七录》,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一段佳话。魏晋南北朝大量的私修史籍和著名的《三国志注》、《世说新语注》、《水经注》的问世,都不同程度地参考了私家藏书。私藏外借不仅培养了大批人才,推进了学术研究,促进了文献利用、传播、复制的提高,而且也促进了私藏家数量的增加和藏书规模的扩大;与此同时,对典籍的散佚也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弥补了官藏开放有限的不足[15] (P199),这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
更有藏书家未把自己的藏书当作私有财产,狭隘地传与子孙,而是遇到可传之人,便毫不犹豫,将多年辛勤积蓄相赠,使书逢其人,免遭散佚,充分发挥作用,前面提过的蔡大保和马枢便是例证,这样的事例当时多有,如沈约也曾赠书王筠[2] (卷三三,《王筠传》,P.484-485)、刘显赠书孔奂[4] (卷二一,《孔奂传》,P.728)。在当时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下,他们的慷慨相赠,常人难以做到,这也充分体现了他们重视图书文化的崇高精神。
纸质卷轴时代,书籍反复开闭,极易损坏,这就引发了人们对爱护图书的思考。于是,有的藏书家率先提出要保爱书籍,并身体力行。《太平御览》卷619引王隐《晋书》载:司马攸“好学不倦,借人书,皆治护,时以还之。”《魏书·刘昞传》载:“暠好尚文典,书史穿落者亲自补治,昞时侍侧,前请代暠。暠曰:‘躬自执者,欲人重此典籍。一同书《李业兴传》载:“业兴爱好坟籍,鸠集不已,手自补治。”《南史·刘苞传》亦载:刘苞“家有旧书,例皆残蠹,手自编辑”。此外,还有以它种形式护书者。如《南史·虞龢传》载:“居贫屋漏,恐湿坟典,乃舒被覆书,书获全而被大湿。”其情其景,令人赞叹。前面述过的沈驎士,其藏书遇火焚后,他年逾八旬,仍然孜孜矻矻地抄录,实为爱书楷模。当然,整理所藏也是爱护图书的一种形式。当时,人们已把爱护书籍看作是一种美德。颜之推在《颜氏家训·治家篇》中说:“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可以肯定地说,很多古籍赖这些藏书家整理、保护而得以传承,他们对书籍的珍爱,体现了仁者爱物的精神。
三
从文献记载看,此期的藏书家主要有三类人士,即贵族、官僚、学者,尽管他们的家世、经历、职业、性格等不同,藏书志趣各异,或为著述,以垂名后世;或为治学,以探研学术;或为苦读,以博取功名;或为办学,以润泽世人……但他们皆钟情于书,这一点是相同的,他们不同的藏书目地是推动私藏发展的动力。他们除了实现藏书、读书基本目的外,还注意在藏书的过程中追求精神上的享受和慰藉。如《晋书·陶潜传》载:“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这是陶渊明的藏书情怀;《魏书·李谧传》:“公府二辟,并不就。惟以琴书为业,有绝世之心。”这是李谧的藏书情志;同书《常景传》载:常景“遇新异之书,殷勤求访,或复质买,不问价之贵贱,必以得为期。”这是常景的藏书情结。《梁书·王微传》载:“图籍相慰,吾所以穷而不忧。”这是王微的藏书情愫。由此可见藏书家怡情于书之一斑。他们藏书目的的多样性从不同途径丰富了藏书文化的内涵,繁荣了私藏事业。
最有意义的是私藏与官藏的互补。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争频仍,政权迭更,兵燹屡现,每及于此,官藏首遭厄运,如西晋末期,五胡乱华,“京华荡覆,渠阁文籍,靡有孑遗”[1] (卷三二,《经籍志》,P.906);东晋苏峻作乱,“文籍无遗”[3] (卷五九,《王僧孺传》,P.1641);齐末兵火,“延烧秘书,图书散乱殆尽”[2] (卷二一,《王泰传》,P.324);梁朝侯景之乱,梁室藏书,多从兵火;北周攻破江陵,元帝尽焚其书;元魏尔朱氏作乱,秘阁所藏,“并皆散亡”[1] (卷三三,《经籍志》,P.964)。官藏的散出,有些被毁,有些则流入私藏家手中。官藏流入藏书家之手的另一种方式,是皇帝赐书,每次赏赐数千卷,不仅成为私家藏书的来源之一,而且分流了官藏,使之免遭覆灭之灾。另外,官藏目录在社会上广为流行⑥,这为私家聚书、编目提供了参考信息,大有裨益,这是官藏对私藏的补充。而私藏回补官藏,则往往是在朝代更替、新朝甫立之时。在我国古代,一般规律,新政权建立后,总要搜求遗书,借鉴资治。如曹魏代汉,“采掇遗亡”[1] (卷三二,《经籍志》,P.906);梁武践祚,诏求亡佚[16] (《为梁武帝集坟籍令》,P.3192);陈文好史,“又更鸠集”[1] (卷三二,《经籍志》,P.907);北魏道武,“大索书籍”[5] (卷一一一,晋安帝隆安三年,P.3488)等等。由于封建政府“勒之以天威,引之以微利”[1] (卷四九,《牛弘传》,P.1300),藏书家们不得不向政府献书。如《魏书·江式传》载:江式祖父江强“上书三十余法,各有体例,又献经史诸子千余卷,由是擢拜中书博士。”有时政府还派人到私藏家中或借用,或强取,以补充官藏。《晋书·张华传》载:张华“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机箧……秘书监挚虞撰定官书,皆资华之本以取正焉。”檀道鸾《续晋阳秋》载:“王谧为秘书丞,乃表前尚书殷允、中书郎张敞、太子后率郗检之、故太常桓石秀是多书之家,请秘书郎分局采借。”[8] (P.276)《陈书·张讥传》亦载:张讥撰《周易义》等书合182卷,“后主尝敕就其家写入秘阁。”又《梁书·任昉传》载:任昉家虽贫,“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昉卒后,高祖使学士贺纵共沈约勘其书目,官所无者,就昉家取之。”另外,政府组织人员整理官藏时,也常向藏书家借书,以作参考。《北齐书·樊逊传》载:樊逊整理官藏时,曾建议秘书省“即欲刊定,必藉众本。太常卿邢子才、太子少傅魏收、吏部尚书辛术、司农少卿穆子容、前黄门郎司马子瑞、故国子祭酒李业兴并是多书之家,请牒借本参校得失。”结果,“秘书监尉瑾移尚书都坐,凡得别本三千余卷,《五经》诸史,殆无遣阙。”官、私藏书的互补互动,是中华典籍绵延不绝、流传至今的根源,正是这种自觉行为,才保存了众多古籍,传承了中华文明。
四
魏晋南北朝私家藏书发展得如此迅速,逐渐形成了私家藏书文化,它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现仅就当时能够大量生产图书,满足藏书家需要,使其有书可藏可用,谈谈我们的观点。
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指出:“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17] (P.177)那确是一个“最痛苦的时代”,痛苦产生思想;那确是一个“最混乱”的时代,乱世造就英才;那确是一个“极自由、极解放”的时代,各种思潮纷至沓来。魏晋南北朝持续的战乱,削弱了中央集权,封建统治者迫于战争,加上世家大族的牵制,无暇顾及思想界的统一,秦汉以来封建政权对于学术文化的控制有所放松;又由于当时民族的冲突,阶级的交锋,国家的前途,百姓的境遇,佛、道理念和传统文化的碰撞等等,这些现实问题使众多仁人志士在宽松的学术环境中独立思考,以寻求解决方案。一批有责任感的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高僧、道士各骋胸臆,著书立说,阐述对社会、人生的看法。激烈的论争,深入的探讨,相互的吸纳,勤奋的笔耕,使佳作迭出,当时的学术界空前活跃,出现了历史上第二次“百家争鸣”。思想的自由和解放带来了著述的丰富,而著述的丰富是图书大规模生产的前提条件,随着社会各方面对书籍的需求,随着书籍商品化的发展和文字载体的革命,生产书籍的佣书业十分兴隆,逐渐形成产业化规模,佣书业在这场社会巨变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它不仅迅速生产出大量书籍,传播了社会精英们的思想,而且也促进了藏书事业的发展。
在雕版印刷术发明之前,我国书籍文献全靠手抄生产传播。所谓佣书业是指图书文献再生产和出版的行业,它是以社会上一个贫穷的、有文化的群体为主力军,受雇为政府、私人、书商、寺观等抄书,以此获取报酬的一种行业。它肇始于汉代⑦,兴盛于魏晋南北朝,至唐朝随着雕印书籍的发明而逐渐衰落。
汉代的长期安定,使政府积蓄了大量典籍。在简帛为知识载体的写本时代,初编典籍难以大量生产,为了不同需要和防止散佚,于是政府出资,将其重要部分雇人抄写复制,分藏各处,这就是佣书业的开始。武帝时“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18] (卷三0,《艺文志》,P.1701),这个“写书官”就是负责管理佣书的官员。西汉成帝时,刘向、刘歆整理国家藏书后,将上万卷简帛书籍命人逐一缮写,那些缮写之人就是佣书人。东汉宫修《东观汉记·班超传》载:班超家贫,“恒为官佣写书以供养。”(范晔著《后汉书》据此改写为“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这是史籍中关于佣书的首次记录。又《太平御览》卷426引东汉侯瑾《汉皇德传》亦载:盖晋敦煌人(今甘肃敦煌),“贫为官书,得钱,足供而已,不取其余。”遍阅现存汉代典籍,偶尔见到此类记述。从内容上看,早期佣书仅局限于封建官府中,未见社会其他层面有此现象,这说明当时佣书尚未形成市场机制。
到了魏晋南北朝,佣书在社会上全方位展开。《三国志·吴书·阚泽传》载:阚泽“家世农夫,至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班超等是“为官佣书”,官府出资,雇人抄写;而阚泽是“为人佣书”,私人付钱,雇人抄书。可见从这时起,佣书已从政府扩展到有钱人家,这是一个进步,它说明佣书已成为一种社会职业。随着书籍商品化的发展,佣书业越来越红火,佣书人也大量产生。前面述过的藏书家张缵,其晚年雇人抄书“数万卷”便是例证。又《北齐书·祖珽传》载:“州客至,请卖《华林遍略》,文襄多集书人,一日一夜写毕,退其本,曰:‘不须也。’”“多集书人”,究竟是多少,史文未载,但由此可知,当时社会上佣书人众多,极易招雇。《华林遍略》是萧梁编辑的一部700卷的类书,这部卷帙浩繁的书籍一昼夜抄毕,是需要很多佣书人的。可见,此时佣书业已很有市场。
为了需要,当时政府设有负责抄书的胥吏,一些高官和贵族养着抄书人。《魏书·蒋少游传》载:少游因佣书而知名,“被召为中书写书生。”又《北齐书·张景仁传》载:景仁因“工草隶,选补内书生。”同书《赵彦深传》载:彦深“初为尚书令司马子如贱客,供写书。子如善其无误,欲将入观省舍。”《宋书·吴喜传》亦载:喜少时知书,“领军将军沈演之使写起居注。”显然,此时佣书人备受青睐。
随着社会各方对书籍的需求,佣书业遍布大江南北。梁释慧皎《高僧传·释慧果传》载:刘宋时,京师瓦官寺僧释慧果,“得钱三千文,为造《法华》一部。”《魏书·刘芳传》载:“芳常为诸僧备写经论,笔迹称善,卷直以一缣,岁中能入百余匹,如此数十年,赖以颇振。”又《陈书·徐孝克传》载:“后主敕以石头津税给之,孝克悉用设斋写经,随得随尽。”由是而知,当时雇人抄写佛经出资巨大。《云笈七籤》卷107《纪传部·华阳隐居先生本起录》载:刘宋陶贞宝,秣陵(今南京附近)人,“家贫,以写经为业,一纸直价四十。”同时的余齐民,晋陵(今江苏常州)人,“少有孝行,佣书以养。”[19] (卷一五八,《人物志》)《南齐书·周山图传》载:山图义兴(今江苏宜兴)人,“少贫微,佣书自业。”《梁书·王僧孺传》载:僧孺东海郯地(今山东、江苏交界处)人,少时“家贫,常佣书以养母。”同书《沈崇愫传》载:崇愫吴兴武康(今浙江湖州)人,“及长,佣书以养母焉。”又《南史·朱异传》载:朱异吴郡钱塘(今浙江钱塘)人,“居贫,以佣书自业。”同书《庾震传》载:庾震新野(今河南新野)人,双亲病故,无钱安葬,“赁书以营事,至手掌穿,然后葬事获济。”这里的“赁书”就是佣书。
在北方,佣书业也很盛行。《魏书·崔光传》载:光“随父徙代(今山西大同)。家贫好学,昼耕夜诵,佣书以养父母。”同书《崔亮传》载:亮徙于桑乾(今山西山阴东),“居家贫,佣书自业。”又《刘芳传》载:刘芳因战乱流落平城(今山西大同东北),“处穷窘之中……昼则佣书以自资给。”《蒋少游传》亦载:少游“见俘入于平城……以佣写书为业。”《北史·房景伯传》载:景伯生于桑乾,“家贫,佣书自给,养母甚谨。”
西部长安,也现佣书业。《高僧传·僧肇传》载:东晋张肇,京兆(今陕西西安)人,年少家贫,“以佣书为业。”至隋初,长安佣书业依然兴隆。《隋书·沈光传》载:陈灭,光家于长安,“甚贫窭,父兄并以佣书为事。”同书《虞世基传》载:“陈灭归国,为通直郎,直内史省。贫无产业,每佣书养亲。”
我们叙述佣书业,不能不提它的主力军—佣书人。在我国古籍中,佣书人有不同称谓,或称“书人”,或谓“书手”,或云“书工”,他们都是贫民,因被雇抄书,故统称书佣。这些人有文化,书法佳,凭此一技之长养家糊口。可以说,他们是我国最早的出版工作者。从文献记载看,当时书佣较易寻到雇主,且收入不菲。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书佣们将最新信息以最快的速度进行传播。如《梁书·刘孝绰传》载:孝绰“每作一篇,朝成暮遍,好事者咸讽诵传写,流闻绝域。”同书《萧秀传》载:刘孝标撰《类苑》,“书未及毕,而已行于世。”《陈书·徐陵传》亦载:“徐陵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在此过程中,他们既获得了报酬,亦嘉惠了世人。
书佣们所以能够迅速传播信息,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书写材料的革命。东汉以降,随着造纸技术的革新和原料的扩大,纸张得到丰产。由于纸易得易写,有诸多方便,所以纸写书逐渐代替了简帛图书。纸的广泛使用,使记录知识、传播信息非常便利,它对于佣书业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正是书写材料的革命,成就了书佣的历史使命。
私家藏书在魏晋南北朝能够蓬勃发展,政治宽松是保证,著述丰富是条件,佣书业是直接的推动者,它使不同目的的藏书者梦想成真,这三者紧密相连,缺一不可。反过来,私家藏书活动又繁荣了学术研究,促进了社会文明,使佣书业更加发达。通过这样的循环,带动了社会进步,它是一种良性的互动。
通过以上叙述,不难看出,魏晋南北朝私家藏书的文化意义是多方面。首先,私藏家利用所藏,培养出了大批的贫穷的士人,嘉惠了全民族,其功甚伟,其事宜书。其次,私藏家保存和繁衍了中华典籍,传承了华夏文明。流传至今的先唐古籍,肯定有一部分经历了他们的庋藏和整理,使我们今天得以研究、利用。最后,他们发展了诸多学科,如历史学、目录学、校勘学、家谱学、地理学等等,创立了新体制的书籍,如《三国志注》、《世说新语注》、《昭明文选》等等。私家藏书这份宝贵的文化遗产,很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注释:
①关于魏晋南北朝私家藏书文化,除在专著《中国藏书通史》(宁波出版社2001年。按:其中第二、三编由余主编。)、《中国藏书楼》(辽宁人民出版社2001年。)、《中国私家藏书史》(大象出版社2001年。)和《藏书与文化—古代私家藏书文化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中有所论述外,尚有3篇论文直接谈及魏晋南北朝的私家藏书问题,它们是刘汝霖的《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私家藏书》(《图书馆》1961年第3期,P.57~59)、牛洪亮的《试析魏晋南北朝的私家藏书》(《图书馆杂志》2003年第6期,P.75~77)和廖铭德的《魏晋六朝私家藏书的人文精神及其现实意义》(《韶关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P.87~90)。所有这些,对我们深入研究该课题都颇有启示,但专著囿于体例及其它方面,不易集中论述,且多缺略。论文部分刘文详于统计,略于论述;牛文过于简明扼要;廖文重点在现实意义,加之三文皆未论及兴盛原因,所以,该课题仍有进一步探究的必要。
②这是在来新夏先生“藏书文化内涵”基础上所作的概括,见《天一阁文丛》,宁波出版社2004年版,第2页。
③《太平广记》卷二五三《谈薮》载:“周司马消难以安陆附陈,宣帝遇之甚厚,以为司空。见朝士皆重学术,积经史,消难切慕之,乃多卷黄纸,加之朱轴,诈为典籍,以矜僚友。”《北史》卷二四《崔儦传》载:儦“每以读书为务,负恃才地,大署其户曰:‘不读五千卷书者,无得入此室。’”又《北齐书》卷二三《崔传》载:“赵郡李浑尝宴聚名辈,诗酒正欢哗,后到,一坐无复谈话者。郑伯猷叹曰:‘身长八尺,面如刻画,謦欬为洪钟响,胸中贮千卷书,使人那得不畏服!’”
④参见梁元帝《金楼子·聚书篇》该篇颇能反映当时士人藏书、聚书、读书等一些情况。
⑤皇帝赐朝臣书籍,始于汉代,至魏晋南北朝更盛。(清)汤球等辑《众家编年体晋史·续晋阳秋》载:“诏赐会稽王秘阁书八千卷。”(宋)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六一九引《齐春秋》载:“萧晋字元卿,蘭陵人也。家有赐书,志学不倦。”《陈书》卷二八《始兴王伯茂传》载:“世祖以伯茂好古,多以(书)赐之。”
⑥《宋书》卷五九《殷淳传》:“在秘书阁撰《四部书目》凡四十卷,行于世。”《梁书》卷五○《藏严传》:“王尝自执四部书目以试之,严自甲至丁卷中,各对一事,并作者姓名,遂无遗失,其博洽如此。”
⑦按:应该说,自简帛图书产生之后,就有抄书者,但出资雇人抄书或以盈利为目的的为人抄书,此前不见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