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山水诗与陈郡谢氏之关系——兼论“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山水论文,关系论文,山水诗论文,陈郡谢氏论文,兼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晋宋之际谢氏家族和谢灵运的处境 由于受谢安等长辈的影响,陈郡谢氏一宗,文士辈出,堪称文学望族①。诗歌乃心灵的流露,亦可反映作者的处境。在文学史上,谢灵运突出的文学成就是山水诗,而山水诗到谢氏手里,又开启一种诗体,其间虽多种因缘凑泊,但是谢氏身处环境的变迁,人生跌宕沉浮,当产生重要的作用。 《宋书·谢灵运传》记载:“谢灵运,陈郡阳夏人也。祖玄,晋车骑将军。父……灵运少好学,博览群书,文章之美,江左莫逮。从叔混特知爱之,袭封康乐公,食邑三千户。”②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刘裕即位,下诏曰:“可降始兴公封始兴县公,庐陵公封柴桑县公,各千户;始安公封荔浦县侯,长沙公封醴陵县侯,康乐公可即封县侯,各五百户:以奉晋故丞相王导、太傅谢安、大将军温峤、大司马陶侃、车骑将军谢玄之祀。”可知此年,谢灵运从“康乐公”降为“县侯”;而特别欣赏他的族叔谢混,已在晋义熙八年(412)九月,因属刘毅党羽,被刘裕投于狱中赐死。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认为门阀政治仅存在于东晋一朝。然而这样的政治特征,自晋入宋之后,不可能戛然而止。因谢安、谢玄在淝水之战中的功绩,东晋陈郡谢氏后来居上,迅速成为强宗大族;琅邪王氏等著姓亦受其压制,这样的局面直到东晋末年才有所改变。 晋宋之际,高门士族漠视君臣大义,其人心向背,亦唯以能否维护自己利益,来趋吉避凶。谢氏家族成员所投靠者亦并不一致,如谢混就与刘毅“并深相结”,最终死于非命;谢灵运从弟谢晦却效忠刘裕,颇能得其信任。然而,作为陈郡谢氏之整体,自入宋以后,其权势显然已大不如前。在东晋政坛上,值简文、孝武之际,出自太原王氏的王文度被时人与谢安并举。在桓温主政之际,他们与出自高平郗氏的郗超一起参与谋划朝中大事。而作为东晋的老牌名门,琅邪王氏却显得文虽盛而武不足,其地位似乎已不及谢氏。然而,争权夺利,永不停歇,琅邪王氏亦不会甘心于自己的衰落。 虽然陈郡谢氏也有效忠刘裕者,譬如谢景仁、谢方明等,然而,谢混的地位更高、影响更大。谢混和郗僧施左袒晋室,至入宋之后,难免不影响其家族在新朝之处境。在东晋时,王氏与谢氏曾有姻戚之谊,但是高门联姻,功利现实,并无情义可言。王弘奏弹谢灵运,时在“宋国初建”,并称谢灵运为“康乐县公”。谢灵运在入宋后降“公”为“侯”,所以此时应该在义熙十四年(418)至永初元年(420)之前,王弘乘机陷害,要削弱谢氏势力。这反映了暗中角力,争斗的一方善于捕捉机会,企图落井下石。而王弘建议“上台削爵土”,颇有深意,无论“康乐公”或者“康乐县公”,皆属祖先余荫,是身份的象征,这意味着谢安、谢玄余势尚存③,可与故丞相王导地位鼎足而立。如果剥夺了谢灵运封号,则可以清除谢氏,从而在门第较量之中,有效地压制谢氏势力,从而一舒琅邪王氏在东晋后期所遭受的挫折感。 谢灵运之于宋朝,至多是一个旧时著姓在文化上的代表人物,被视作新朝之点缀。至刘裕死后,少帝继位,谢灵运不满徐羡之等大臣,“构扇异同,非毁执政”,可见谢氏不忘情于世事,且十分热衷于政治。然而,观朝廷用人,对于仅有“文义”、且恃才傲物的失势著姓绝不会委以重任,谢氏当时的命运已被铸定。 而谢晦因参与废弑少帝,在元嘉三年被文帝所杀。入宋后,谢氏较有实权的人物亦告凋零。在此诛徐羡之、傅亮以及平谢晦过程中,文帝依靠琅邪王昙首及王华出谋献策。事平之后,由王弘为首的琅邪王氏人物声势煊赫。在朝廷中,陈郡谢氏更加衰落,故至宋文帝一朝,谢灵运看来已无出头之日矣。 《宋书》本传说在少帝即位时(423),谢灵运“出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被迫离开政治中心,这与谢氏的人生愿望相悖,他不得已地走进了山水之间,忧愁满腹,只好凭借写作山水诗以抒发牢骚④。而身为高门后裔,当被排挤入山林皋壤,其怨怼之情难以遏制,必然激起其精神层面的强烈反弹,亦自然流露于其笔端也。 二 谢氏与山水之间的关系 悟到山水焕发人性之辉光,《论语·雍也》实有开创之功;而山水具有医疗世人内心创伤之效,表现为山水文学之萌芽。这远在南朝就已显现,譬如《史记·赵世家》之《集解》引《淮南子》云:“赵王迁流于房陵,思故乡,作为山水之讴,闻之者莫不流涕。”⑤谢灵运与山水之间的关系,一则因江南固有之明山丽水,有裨益于平复内心之落寞,同时亦为他模山范水,特具“江山之助”;另则其父祖所遗留产业,为其徜徉山水、吟咏其间,准备了充裕的物质条件。“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谢氏迁徙到会稽居住,营造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他与众隐士“纵放为娱”,每写一首诗传至都邑,贵贱竞相传抄,可谓名动京师。所以其山水诗写作,实迥别于一般文士之露才扬己,也不可仅视作抒发性灵,以自娱自乐。由于文名藉甚,谢氏作品具有广大的传播效应,可以激起社会反响,故其诗赋寄托着宣明心志的隐衷。 景平二年(424),谢氏四十岁时作《山居赋》,篇幅宏大。此时他遭摒弃于新朝之外,此赋表现了其复杂心境。谢氏明确提示:“求丽,邈以远矣。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这表明此赋不是游戏之作,读者须舍“丽”以求“则”,其意在宣泄作为在野者对于执政者的愤慨。而这种情绪中所包含的对峙心理,只有在了解宋初政局以及谢氏家族处境之后,才能够真切体认。此赋按照山中各个方位,胪列了水草、药物、竹子、树木、鱼类、飞鸟、走兽等物,可谓具备大赋铺张扬厉之特点,亦可谓司马相如《子虚》《上林》之具体而微者也。作者铺叙山居四时节物之繁富自足,显示其“高栖”有别于以往苦节隐逸之士,以张扬其精神层面的优越感,意在与排斥他的朝廷分庭抗礼,从而平复由政治失势所带来的心理失衡,因此,《山居赋》之义理尚属晓畅明快。此节文字中“箴铭诔颂,咸各有伦”,说明谢氏深知文体的分别,亦恪守文体的规范。但是“赋以敷陈”,承袭着西晋陆机《文赋》“赋体物而浏亮”的观念,古来赋体“风谕之义”,在新的时势下,已大抵泯灭。就文体而言,谢氏这篇作品应该看作赋体之变异,这与作者的写作心态有着直接的关联。谢氏借用了大赋文体,表现因家族及个人失势所凝聚的愤怒,这有别于汉代大赋作家的写作心理;而所谓“别缘既阑,寻虑文咏”,通篇《山居赋》抒写“眇遁逸于人群,长寄心于云霓”,唯云霞明灭,亲近佛缘。在佛光照耀下,谢氏找回了自在和尊严,更显示其逃避世网之后所获得的安全感。此正说明其“文咏”是在仕途堵塞之余,不得已而为之,此决定了他必将身世之感融入到山水诗、赋写作之中。此赋与东晋玄言前辈孙绰《游天台山赋》存在着渊源关系⑥,其赋曰:“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者也……夫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矣……余所以驰神运思,昼咏宵兴,俯仰之间,若已再升者也。”⑦当然,天台山在孙兴公心目中,尚属高士游仙之地,然其所谓“神”的概念,超拔尘俗,玄释相济,却启迪谢氏。 《游天台山赋》想象居多,具有奇幻、幽昧及地理博物之性质。而《山居赋》则是谢氏身临其境,以“山水”作“诗意的栖居”,此中可供阐发义理,宣泄内心。山中别业与景色,均被谢氏佛教化了。在人世,他虚拟出一片佛国,在山间营造西方净土,以此抚慰心灵。在山居之中,“法音晨听,放生夕归。研书赏理,敷文奏怀……山中兮清寂,群纷兮自绝。周听兮匪多,得理兮俱悦”,一旦自绝群纷,参透佛理,则禅悦满怀,似可获得片刻的慰藉。而在大赋中寄托“佛理”,并且自注受当时佛教“合本子注”影响⑧,这都堪称赋体的创格。 《宋书》本传谓:“太祖登祚,诛徐羡之等,征为秘书监,再召不起。”谢氏勉强就职后,太祖令谢灵运撰《晋书》;未及完稿,谢灵运旋即升迁侍中。对于谢灵运之文才,虽然太祖欣赏,然而“文帝唯以文义见接”。而王昙首、王华、殷景仁等,却更受文帝的重用。于是,谢灵运“多称疾不朝直……上不欲伤大臣,讽旨令自解。谢灵运乃上表陈疾,上赐假东归”;将行,又上书劝伐河北。此按《宋书自序》叙述,在“义熙十四年(418)正月十五日”,在高祖刘裕军北伐夺取长安之后,因沈田子与王镇恶内讧,刘义真又杀王修,最终导致长安、潼关失守。以此后推十二年,似不应早于元嘉六年,但是《宋书》却说时在元嘉五年。复按谢氏所谓“惧在触置,蒙赐恩假,暂违禁省,消渴十年”,盖指义熙十四年时。宋国初建,谢灵运“仍除宋国黄门侍郎,迁相国从事中郎,世子左卫率,坐辄杀门生,免官”,至元嘉五年,恰好十年,故谢氏所谓的“十有二载”大概是虚数。谢氏上此书,一则身为文士,他于军政并无涉猎,然则上书并非表明他要一统区宇、大张宋威,而是借助“北伐”,借题发挥,来缅怀先祖,其功业彪炳青史,也可寄寓愤世之情。另则若朝廷果真劳师千里,则政治会出现变数,陈郡谢氏亦或有重振之机缘,因此,当在朝中再度“出局”之余,谢氏吐露其挣扎的心声。 谢灵运信奉佛教,向往净土,尤其喜好《维摩诘经》⑨。观谢灵运诗文,密集出现关乎“疾病”的语词,其实与《维摩诘经》存在着关联。唐王勃《越州秋日宴山亭序》说:“是以东山可望,林泉生谢客之文。”⑩已经注意到“东山”“林泉”与谢氏诗文之间密切的关系。谢氏从现实政治之名利场退守至“东山”“林泉”,好以“卧疾”示人。而事实上,谢氏经常率随从者“寻山涉岭”,此非体健者所不能办到,故而,所谓“卧疾”乃托词耳。 上已述及,宋初以来,谢灵运境遇每况愈下,而王弘等排挤谢氏,似乎隐含着琅邪王氏对陈郡谢氏的夙敌情结。在宋朝,谢氏大势已去,谢灵运诗文中密集出现的“卧疾”一词,真切反映其无奈感。面对新朝权势,谢氏孤掌难鸣,则鞅鞅不平。若分析“卧疾”一词的内涵,首先第一层意思,结合其“维摩诘”信仰来看,其所谓“卧病”“养疴”等,出自《维摩诘所说经》之《文殊师利问疾品》,谢氏好以维摩诘自况。作为世俗化菩萨,维摩诘也是居士佛的始祖,他为中土佛教徒立身提供理据,令此辈既不受清规戒律约束,尽享尘世快乐,又拥有涅槃成佛的希冀,在精神上自命不凡。谢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东晋石季伦之金谷别庐,拥有山川林木池沼水碓,过着富豪庄园生活。谢灵运对此十分认同,两者追求物欲享受,大致相通(11)。此在《山居赋》可得到印证。这说明谢氏虽信奉佛教,而尘世“福报”,则多多益善,绝不肯放弃,所以,维摩诘的处世方式最易于接受。更主要者在于,维摩诘神通广大,法力无边,谢氏以此来指代自己才能卓绝,仍然流露其作为高门世族的不可一世。他挣扎于出世的孤傲与入世的躁竞之间,而维摩诘恰好可以隐括其出世与在俗心理之两端。其次第二层意思,所谓“东山”最能表现其先祖谢安、谢玄名士风流,表象是退隐,其入世的激情却蓄势待发。谢安曾高卧东山,谢灵运之“谢病东山”,表面宁静、超然,却潜藏着暗流汹涌,所以观其“东山”意象,颇为矫情。表象与实质之间,充满着矛盾。因此,“东山”既是隐逸的象征,更包含伺机察变的潜台词。如此静与动相结合,标举谢安、谢玄曾经高蹈之“东山”。谢氏正提醒世人,其先祖曾使“中华免乎左衽”;《山居赋》亦称“余祖车骑建大功淮、肥,江左得免横流之祸”。而当下时运不济,谢氏是否能够“东山再起”?谢氏满怀幻想。即使幻想落空,也要借助“东山”以建构起江湖与朝廷之对立。维摩诘游走八方,无可无不可,谢灵运也深受《庄子》“适性”说影响。然而,作为高门,仿效“维摩诘”,亦必定会受身份拘囿,他绝不肯混同流俗,所以非危峙“东山”,不足以言志愤世;非特立独行,不足以显示不同凡响。其所谓“偶与张邴合,久欲还东山”,实质上绝非甘于超脱,其奇崛不平之气宛然可见。如《山居赋》讲士人隐逸之方式:“言心也,黄屋实不殊于汾阳;即事也,山居良有异乎市廛。”固守山林,其意在藐视当政,因此,一旦遭刘宋政权抛弃,其笔下的“维摩诘”,也就是其本人。面对“朝廷”和“山林”,二者实难以调和,这将他本人置于“当途”对立面。这有悖于《维摩经》的圆融无碍,而这恰是高门世族心态使然,注定他必然故作崖异,以表现其孤傲。 谢氏虽寄情山水,却绝不肯安于山水,故其踪迹所至,骚扰百姓。最后,朝廷以为借口,在元嘉十年,置谢氏于死地,这是由其不肯屈服所决定的(12)。《宋书·檀道济传》说元嘉十三年春,宋文帝要杀害檀道济,所下诏书中有曰:“谢灵运志凶辞丑,不臣显著,纳受邪说,每相容隐。”可见文帝解读谢灵运诗文,看出了其中的“不臣”之心。这倒并非冤枉,尚属有迹可寻者也。 三 谢氏山水诗写作理念与佛学影响 晋宋之际,佛教兴盛,形成玄释交融的局面。当翻译和阐释佛教义理时,运用所谓的“格义”也就成为不可或缺的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却逐渐受到质疑。东晋支道林《大小品对比要抄序》认为必须“无物于物”“无智于智”,方能达到“至无空豁”之境界。虽然借用《老子》的“玄之又玄”,而其实质思想却截然不同(13)。支道林《咏怀诗五首》曾借助老庄以会通佛理,虽然处处可见其引用《老》《庄》语词,但是其所谓“重玄”或“双玄”,则体现出企图超越《老》《庄》的意向,将《老》《庄》仅仅视作得意之后必须弃置之言筌。当思辨提升到《庄子》“忘”的层次,仍然不可止歇,更要直抵“忘忘”,此即支氏“寥亮心神莹,含虚映自然”和“廓矣千载事,消液归空无”之谓也(14)。而在以支遁为代表的佛学思想侵袭之下,佛教凌驾中土,固有思想观念顿遭冷落。 当时高僧慧远对于谢灵运之佛学亦有参照价值,严耕望《魏晋南北朝佛教地理稿》指出:“(慧)远精神卓绝,至德感人,彭城刘遗民、豫章雷次宗、雁门周续之、新蔡毕颖之、南阳宗炳等并弃世遗荣,依远游止。殷仲堪国之重臣,桓玄威震人主,谢灵运负才傲物,俱各倾倒,天下靡然从风。故庐山东林寺成为南地佛教中心,与长安罗什所居逍遥园中分天下。”(15)慧皎《高僧传》说慧远“故少为诸生,博综六经,尤善《庄》《老》”,然而在拜道安为师之后,豁然而悟,乃叹曰:“儒道九流,皆糠秕耳。”(16)释慧远作《大智论抄序》,力破“常训”和“名教”,以向着不曾涉足的精神空间作无穷提升。其《大智论抄序》又云:“故游其樊者,心不待虑,智无所缘,不灭相而寂,不修定而闲,非神遇以期通,焉识空空之为玄。斯其至也,斯其极也,过此以往,莫之或知。”(《出三藏记集》卷一○,第390页)其“空空之为玄”则与《庄》《老》、玄学有实质的不同,所谓“空空之为玄”,显然要与《庄》《老》划一界线。宗炳是慧远的弟子,其《明佛论》曰:“彼佛经也,包《五典》之德,深加远大之实;含老、庄之虚,而重增皆空之尽。”(17)即使对于老庄和“《五典》”“六经”,宗炳尚且亲疏有别,然而相对于佛经而言,它们尽属无甚高论,其地位骤然下降。佛教徒逐渐认识到“格义”有碍佛学正解,因此必须否定“格义”。然则否定“格义”,显然就不再承认中土思想可以嫁接佛学本枝,导致世人日益藐视中土文化传统。 此令当时处于一段非常特殊的时期,中土士人所尊奉的儒道各家,其基础均被动摇。此时晋、宋之际,思想、学术界几乎出现一段空白。而此恰恰对于中土固有思想产生“净化”作用(18);以往“三玄”风流黯然失色,就《庄》《老》而言,它们津梁佛教,却遭遇“过河拆桥”,备受佛教徒鄙薄。在诗歌之中,儒家微言大义固然难以入诗,而已经兴起的以庄、老为主旨的玄言诗亦成明日黄花。即使王弼之《老》《易》之学,以及向、郭之《庄》旨,在佛学面前,亦不能跻身于第一义。思想宗主发生挪移,而佛学又“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此造成士人语言、文字表达的滞碍。君臣大义无须讲论,正始玄学亦告衰歇,此时惟有自然景物才能够安顿士人心灵。士人遂投注情感于山林皋壤,“山水诗”之出现,亦势所必然。 慧皎《高僧传》有所谓“触兴为诗”“纵情尘外”之说,联系刘勰《文心雕龙·比兴》“毛公述传,独标‘兴’体”来理解,对于世情,帛道猷本来就比较淡漠。一旦投迹林间,其诗歌摆脱陈说羁绊,刊落俗世负累,挣脱红尘杂念,于是亲近自然,不以主观写客观,而是主观尽量融入客观,从而写出山居生活之真味。此堪称向着《诗经》写作传统的一次回归,于是一个“兴”字将人生从观念丛集的社会转向了活泼之自然,而此对于理解谢灵运山水诗颇有启发意义。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指责:“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辞,义单乎此……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特指谢氏的出现,是在殷仲文和谢叔源的基础上,进一步革新玄言诗风;又钟嵘《诗品》之“宋临川太守谢灵运条”云:“……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发。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19)两者均肯定谢氏“兴会标举”和“兴多才高”。他们均有感于谢氏反拨概念化、抽象性的诗风,而推崇之至,表彰谢氏令五言诗摆脱误入哲理之歧途,回归“兴会”之文学本体。 沈约曾为谢氏立传,尤为熟悉谢氏的诗歌特点,其《休沐寄怀诗》所谓“园禽与时变,兰根应节抽”,即脱胎于谢氏《登池上楼诗》之“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故而仿作谢诗。在沈约心目中,谢诗则代表着脱离喧嚣、优游山水之志趣,其诗中汇集了自然界种种清雅之景物。虽然,在此诗中,沈氏对谢氏好“远遨游”略有微词(20),沈约亦并不完全认同谢氏的处世态度,但是联系其所赞赏谢氏“兴会标举”,这首诗正可以起到注脚作用。沈约体会到,相对玄言诗人,谢诗有意摆脱现世种种观念意识的缠绕,其诗意独与自然交流,显得比较纯净,而这恰是谢氏现实遭际使然。沈氏《宋书·谢灵运传》特载录谢氏《山居赋》,而沈氏所作《郊居赋》则被《梁书·沈约列传》全文收入,据此可见沈氏既视谢氏为文坛前辈,又是其青史垂名的竞争对手。尤其沈氏文学观念的展开、形成,均与比照谢氏密切相关(21)。故此,沈约所论,乃凝聚着齐梁士人极具代表性的观点;钟嵘《诗品》亦受沈约影响,其评价五言诗人,用到“兴”字者,除了谢灵运之外,计有张华、陶渊明和谢庄。钟嵘称晋司空张华“……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评宋征士陶潜曰:“……笃意真古,词兴婉惬。”又论宋光禄谢庄曰:“……然兴属闲长,良无鄙促也。”(《诗品笺注》,第122、154、257页)后二者的诗风都体现“兴”的特征,盖指此辈抒情有所假借,景物描写构成其诗歌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张华则“儿女情多”,故“兴托不奇”。钟嵘定义“兴”为“文已尽而义有余”,乃指诗歌借助有限的物象或意象,传递无穷的意味。据此可以印证陶潜、谢庄二氏既已不同程度地祛除了思辨的玄言习气,又戒除了直接抒情之弊,诗作具有“兴”之特质。而惟独谢灵运被置于上品,其“兴会标举”和“兴多才高”,应是南朝人心目中的楷模。然而,陶潜当时地位尚不及谢氏。 而诗歌发展到谢灵运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变化,值得探究。就谢氏本身来看,因其身世独特,与山水之间的关系,非“止足”求存的一般士人可比。尤其其诗学理念与佛学存在着不解之缘,必然影响其山水诗风貌之形成。谢氏后裔唐释皎然《诗式》卷一《文章宗旨》说:“评曰: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彻,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诗式校注》,第118页)所谓“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意指佛教对于谢灵运诗学产生了深刻的启迪。皎然指出谢灵运之接受佛学,有一渐进的过程。谢灵运《山居赋》自注亦曰:“……柱下,老子;濠上,庄子。二、七是篇数也。云此二书最有理,过此以往,皆是圣人之教,独往者所弃。”这表明谢氏认为老庄高于圣人之教,其评价不低;但是相对于佛教则相形见绌,无甚可观。释慧皎《高僧传》载,元嘉时宋文帝谈到:“范泰、谢灵运常言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必求灵性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高僧传》,第206页)此说显示谢氏将“六经典文”和“佛经”视作两种不同层次的学术资源,并且两者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与当时佛教信徒为佛教张目完全一致。谢氏《山居赋》说“伊昔龆龀,实爱斯文,援纸握管,会性通神”,而在谢氏眼里,诗歌当以追求“会性通神”为能事,此与“灵性真奥”义近。若欲臻“会性通神”之极致,自然应以佛经为指归。同传又说慧严与慧观、谢灵运一起改编《大涅槃经》(22),此经内容极其繁富,被称为“众经之渊镜”。释道朗撰《大涅槃经序》突出了其“任运而动,见机而赴”的特点(《出三藏记集》卷八,第313页)。谢灵运《金刚般若经注》曰:“诸法性空,理无乖异,谓之为如,会如解故,名如来。”(《文选》卷五九《碑文》之《头陁寺碑文》之李善注之引文,第811页)启发于诗歌写作,则弱化了玄言诗所凸显的叙事主体。大凡一般的玄言诗作者,大多以玄机深通之智者姿态现身说法,庄老语辞奔趋笔端,全诗从结构形式到题旨内容,都呈现程序化的特征,整体上是一封闭的形态,拘限了读者想象的空间。而佛教之般若意趣,与之不同者在于,它虽有更高智慧的自信,但是表现于诗歌,却不落言筌,力戒涉乎主观之理路。在诗歌里,叙述者身影较为隐蔽。 关于谢氏佛学,慧远和宗炳是重要的参照。释慧远《阿毗昙心序》所言“颂声”,盖指佛教音乐,指其听觉效果,“极自然之众趣”,令听者联想到自然的各种意趣。至于“类乎物情”和“情与类迁”则将叙述或演奏者主体的主观情感搁置起来,以表现所拟客观对象之情态。《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中,提及慧远“神丽”“神以之畅”及“神趣”,均发明乎山水之间。可知谢氏《山居赋》之“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似与之一脉相承,乃远绍慧远者也。慧远所谓“应不以情而开兴,引人致深若此!岂不以虚明朗其照,闲邃笃其情耶”“超兴非有本,理感兴自生,忽闻石门游,奇唱发幽情”,颇值得玩味。这道出了在佛教观照之下,如何欣赏山水之美的态度。此间“理”与“情”两个范畴的关系,完全出自佛学的思想(23)。此理属于佛理,而“应不以情”之“情”则指停滞在主观俗情的阶段,未脱俗谛之藩篱。然则山水诗写作,应该是佛理的感发,以达成自然“神丽”之再现。慧远之“其为神丽,亦已备矣”,开悟谢氏“选自然之神丽”。故而作者起兴,则必须虚静其心,彻底清除俗世概念和意识,由此而呈现心灵与诗境才能直抵“灵性真奥”,亦才能“会性通神”,而此非将道教的神仙说和道家的物化说净化之后,方能办到。而在此前提之下,所感悟之“情”,则属于“理感”之“幽情”,其境界与“俗情”绝不可同日而语。玄言诗因此而被改造,对于山水诗的写作,在创作论上,慧远这番议论可谓有发轫之功。慧远在《庐山东林杂诗》有“有客独冥游,径然忘所适”句,可以体会到玄言诗内主体强势性特征不复存在,亦解构了玄言诗套路,由此作者才能够将眼、心转投于山水景物,写出“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希声奏群籁,响出山溜滴”这样清新的诗句。尤其应该注意,此四句诗中所用“吐”“栖”“奏”和“出”四个动词,赋予了山水景物以拟人化效果。虽然这仍然出自创作主体的观照,但万物仿佛皆有自性,显然慧远已将其佛学思想运用到山水诗写作之中。 谢氏友人宗炳《明佛论》也可佐证。宗炳认为“以情贯神”或“识附于神”造成了众生的孽障,如何改铸法身,必须去情去识以固神,亦如《世说新语·文学》所言“佛经以为祛练神明,则圣人可致”。由于义理堆砌,会将诗歌几乎等同于哲理,这非但于佛学落为第二义,并且于诗学而言,也由哲学本体排斥了文学本体,令沾染玄风之诗缺乏美感,甚而不忍卒读。因此,人于佛理的观照,心行处灭,凭借语言,则言不尽意,于是他在《画山水序》中标举“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之一途;在其《明佛论》中则曰:“彼佛经也,包《五典》之德,深加远大之实;含老庄之虚,而重增皆空之尽。”而所谓“澄怀味象”与“皆空之尽”,则弱化了创作主体在观照对象之前的显现,为自然意象充分呈现留有更大空间,即宗炳《明佛论》所谓:“夫岩林希微,风水为虚。盈怀而往,犹有旷然。”山水其实洗涤俗世盛炽的欲念,令人虚怀若谷。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拈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分别,谢氏山水诗较之玄言诗,显然稍接近后者。这于山水画、诗创作,显然至关重要。虽然艺术中的自然皆属于人化自然,绝无纯客观的自然。谢氏之诗,宗炳之画,概不例外。但作为叙述方法,“澄怀味象”却是这一派共通的原则。 而佛学思想作用于谢灵运诗歌写作,会对谢氏产生深刻的影响,即谢氏所谓“理来情无存”(《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茂林修竹诗》)。《山居赋》云“选自然之神丽”,按其《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云“事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可知其所谓“理”具有佛理内涵,而这样的“理”以遣荡世俗之情为指归。佛学又使他领会,佛教原来并非仅仅依靠抽象义理来作宣讲,它可以借助自然众趣,令人有更深刻的悟入。如释慧远《大智论抄序》所谓:“其人以《般若经》为灵府妙门宗一之道……故叙夫体统,辨其深致,若意在文外,而理蕴于辞。”联系谢灵运《辩宗论》所云“并业心神道,求解言外”,涉及到意与文、理与辞关系问题,就般若学而言,最忌讳直露地宣讲。这显然与诗歌的意境理论相通,或者此开拓了诗歌意境理论。佛学移植于诗歌创作,即为诗歌禅趣之萌芽。 而谢灵运则是在慧远和宗炳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终于形成了比较成熟的山水诗。按皎然《诗式》谈及“曩者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真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彩而风流自然”云云,所谓“真于情性”,盖指谢灵运因接受佛学而“净化”了内心世界,虽然其自负一贯耿耿于怀,但是却超越了玄学和儒学的思维惯性,使得其情性不至于过多地受后天思想观念之侵扰。这在同属释家的皎然看来,就是“真于情性”。而表现在这一首诗里,谢氏几乎忘我地叙述山行过程中所见物象,进一步消减慧远诗中谈理的成分。而最后“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他有意将作者主体的情思损之又损。如钟嵘所谓“寓目辄书”,使得外界景物不受主观意志和成心的干扰,因此而得以比较真切地呈现。譬如其《石门岩上宿诗》云:“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自然声响,犹如天籁,善于欣赏者惟在于摒除杂念,悉心聆听。《过始宁墅诗》描写:“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登池上楼》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江中孤屿诗》曰:“乱流趋孤屿,孤屿媚中川。”观这些诗句中,譬如“抱”“媚”“生”“变”“趋”和“媚”诸动词,似乎其动作主体都各有生命和灵性,而这种生命和灵性又并非诗人直接主观武断地赋予所描述客体之上,属于客体在主体观照之下所呈现的生命状态。相对而言,主观有所弱化,这就与玄言诗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文心雕龙·神思》云:“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结虑司契,垂帷制胜。”其实指出了诗歌一类文体写作的基本原则。神必须通过物象来传递其灵光,心以理应,亦道出了主观应遵循的限度。在此之间,情感的变化亦包孕其中了,所以切忌作者直接地抒情;据此可证刘勰也深受慧远、宗炳辈之影响。而在将景物拟人化方面,谢氏对于慧远和宗炳的诗歌、绘画理念更有直接的继承。“山水诗”亦应运而生,谢灵运具有发轫之功。在谢氏一边,正因其佛学置换庄、老之后,其诗作出现新的面貌。但是,这样的作品之中,作者的主观情志缺乏鲜明的表露。无怪乎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对于谢灵运一系的诗歌,从其新变派角度,亦即从世俗情感角度,给予“酷不入情”的批评。而作为具有“执衷”意识的刘勰,当亦关注谢诗所存在的问题。 四 刘勰所论“庄老”与“山水诗”之深意 关于山水诗的出现,刘勰《文心雕龙·明诗》指出:“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钟嵘《诗品序》有“谢客山泉”之谓,“山水诗”确实为谢氏所专。但是,如何理解刘勰此意,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当澄清谢氏山水诗产生的关键因素之后,刘勰的本意也就不难领会。反之,如果仅仅止于理论层面上来揣摩,未能细致入微地探讨谢诗之特质,所获取的结论则不得要领。 僧祐和刘勰身处晋宋以来佛学发展的潮流之中,亦是此一潮流的认同者,所以,关于庄、老和佛学的态度,他们与这一思潮基本一致,甚至可视作推波助澜者,甚或引领潮流者,亦不为过也。僧祐和刘勰继承道安、慧远和宗炳等人的佛学思想,所编辑《出三藏记集》有《慧远法师传》,同时他所编《弘明集》收慧远文七篇,《弘明集》又载录宗炳文两篇,可见僧祐之敬重。关于编撰《弘明集》的主旨,《四库全书·子部·释家类》之《宏明集》(应作《弘明集》)之提要云:“梁释僧祐编……其大旨则主于抑周孔,排黄老,而独伸释氏之法。”(24)此评价颇能提纲挈领,僧祐在此书中贯彻了这样的编撰目的。佛经里有一更为宏阔的庄严世界,在时空维度上,陵轹中土,使得庄老玄学等相形见绌。《弘明集》卷第六载明僧绍《正二教论》直言指陈《老子》意思浅俗,贬低道家、道教。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独赞“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总之,承袭前代,在齐梁时期,思想界发生了更大的逆转。僧祐所编《弘明集》表明,发端于汉末的中土玄学,至南朝虽然发挥过佛学中介的功用,然而,佛教却“得鱼忘筌”,要与之分道扬镳(25)。 在此历史背景下,刘勰论述“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纯属客观描述。按“庄、老告退”,乃属时风众势。面对此一思想递嬗,刘勰并不惋惜,仅仅叙述佛学后来居上,以至置换庄老地位之实情。然则佛学成为学界、思想界的新宗主,借助这股力量,从而导致山水诗之产生。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第四章《魏晋玄学与山水画的兴起》说:“刘勰所说的老庄告退,仅就诗而论,乃是上述这类玄学概念性的诗的告退。而‘山水方滋’,正是老庄思想在文学上落实的必然归结。”(26)所谓老庄思想在人生上落实与否,此并不符合山水诗产生的历史语境。关于宋齐文学,刘勰体认极深,《文心雕龙·时序》指出:“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尔其缙绅之林,霞蔚而飙起:王、袁联宗以龙章,颜、谢重叶以凤采;何、范、张、沈之徒,亦不可胜数也。盖闻之于世,故略举大较。”因此,刘勰绝非泛泛之谈。刘勰十分反感玄言诗风,《文心雕龙·时序》鄙夷东晋以来“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所以,其所谓“庄、老告退”,既指佛教盛炽,庄、老不再居于社会中心地位,又指诗赋等各体文章中,庄、老亦影响锐减。 至于其下句“而山水方滋”,这个“而”字表明前后两句存在因果关系。对诗歌终于走出庄、老玄言诗之风气,刘勰颇有赞赏之意。然而,还必须看到,对于诗文单纯描写山水景物,刘勰也无好感。《文心雕龙·物色》批评:“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刘勰未必指认谢氏山水诗纯属“形似”,然而钟嵘则有“故尚巧似”之讥。本质上,刘勰、钟嵘均以为,相较乎《诗》《骚》之传统,谢灵运山水诗缺乏主体意识,有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情貌无遗”之原则,也就未达主客观交融之高度;感情作为诗歌灵魂和生命,而在云气缭绕之间,体察谢灵运作品,其情志却并不显豁。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五评论谢灵运诗曰:“谢公气韵沉酣,精严法律,力透纸背,似颜鲁公书。”(27)方氏进一步评曰:“康乐无一字不稳老,无一字不典重,无一字不沉厚深密,如成德之士,求几微之过而不得,实胜明远。但其本领不过庄、佛,无多变境。”(《昭昧詹言》,第138页)方氏体会到谢灵运山水诗用心之深,确有过人之处。但归根结底,谢灵运笔下之山水,属于山水的山水,似非谢灵运的山水,也即描摹了“客观”,却泯失了“主观”。诗人情感抒写,显得讳莫如深,情感之多面性、层次感均告阙如。面对如此诗作,刘勰能无微词乎? 历仕宋齐梁三朝的江淹《云山赞四首》之《序》云:“壁上有杂画,皆作山水好势,仙者五六,云气生焉。怅然会意,题为小赞云。”(28)所谓“山水好势”,是指咫尺千里,在山水画中,观者体会到无限的意境,“怅然会意”,令人感动。可证山水审美,在当时已经成熟,山水成为文人兴寄之对象。谢灵运开创山水诗一派,然而,许学夷《诗源辨体》指出:“康乐诗,上承汉、魏、太康,其脉似正,而文体破碎,殆非可法。”(29)谢灵运何以“文体破碎”?按《文心雕龙·物色》云:“赞曰:山沓水匝,树杂云合。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在山水描写之中,为情而造文,人之心情当为主导,山水诗也不过是借助山水景物以抒情。由于谢氏心情出于一己偏狭之孤愤,不具备驱驰山水风云之伟力,故而,徒剩刻画山水之能事矣。 明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二曰:“‘气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宋画院各有试目,思陵尝自出新意,以品画师。余欲以此数则,征名手图小景。然少陵无人谪仙死,文、沈之后,广陵散绝矣,奈何!”(30)看似自然界的山水草木、四季风月,然一枝一叶总关情,山水画之气韵,所传递者正是不尽之情思耳。由此启迪今人,刘勰“山水方滋”,其参照人物并不局囿于谢氏一人之诗作。刘勰时代,王、谢作为符号,所指乃其士族中之出类拔萃者。谢氏一门文采,尤为典范,在诗歌领域,显然超越王氏多矣。 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明诗》曰:“案孙、许玄言,其势易尽。故殷、谢振以景物,渊明杂以风华,浸欲复规洛京,上继邺下,康乐以奇才博学大变诗体……于时俊,尚有颜、鲍、二谢(谢瞻、谢惠连)之伦。”(31)玄言其势易尽,此说甚确,而且,观乎谢灵运式山水诗,后人亦难以继踵。所以,在“山水方滋”四字背后,实有刘勰关于以谢氏为中心的整个山水诗人群体之思考,恐非仅拘限于谢灵运一人之创作。 必须辨析“滋”字的本义,阮元主编《经籍纂诂》曰:“滋,益也。”所引文献资料,均佐证此一解释(32)。《古诗十九首》曰:“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曹植《喜雨诗》曰:“天覆何弥广,苞育此群生。弃之必憔悴,惠之则滋荣。”《艳歌行》曰:“夏节纯和天清凉,百草滋殖舒兰芳。”《离友诗》其二曰:“凉风肃兮白露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421—464页)复按《文心雕龙·正纬》云:“篇条滋蔓,必假孔氏。”《文心雕龙·诏策》云:“眚灾肆赦,则文有春露之滋。”故而,“山水方滋”之“滋”字,意指滋长、滋润,含有褒义,指山水诗终于创诗体之一格,寻觅到发展的康庄通衢。换言之,《文心雕龙》成书于齐末,谢朓虽亦死于东昏之时(499),可是其作品已入刘勰之视野,当属可能。刘勰以文学史眼光来看待山水诗发展,大致把握从谢灵运到谢朓等诗人的创作脉动。 对谢灵运和谢朓二者,在诗歌史上,有大、小谢之称谓。在齐梁时代,小谢声誉日隆,大有骎骎乎后来者居上之势头。钟嵘《诗品序》说:“次有轻薄之徒,笑曹、刘为古拙,谓鲍照羲皇上人,谢朓古今独步。”反映鲍、谢在梁代代表着新兴的文学趣味,已盛名鹊起;《南史·谢朓传》:“朓善草隶,长五言诗,沈约常云‘二百年来无此诗也’。”《梁书·到洽传》:“谢朓文章盛于一时。”齐末至梁,沈约、梁武帝、简文帝、刘孝绰等均对谢朓诗作推崇备至,赞不绝口。直至唐代,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曰:“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因此,张溥曰:“李青莲论诗,目无往古,惟于谢玄晖三四称服。”(《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第251页) 从大谢到小谢,山水诗有助于革新玄言诗风,真正进入山水灵境。同时,“模山范水”“图状山川”及“影写云物”这一阶段亦被超越,臻乎出入山水之间、情兴赠答这一层次,因而,又从山水回归人性,情感、山水交融无间,山水成为抒情之组成部分。按《文选》,所选诗与山水诗相对应者,在其第二十二卷《游览》,谢灵运为坛主,到齐末,则以谢朓作殿军。循《世说新语·文学》第八十五条刘孝标注引《续晋阳秋》,表彰在革新玄言诗风中谢混的功绩,故《文选》第二十二卷《游览》中亦选入谢混《游西池》一首。此种安排,恰呈现山水诗发展之历程,可与刘勰所谓“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相参照;玩味谢朓诗作,一则更率直真切地流露其心路历程,体现“一切景语皆情语”的书写原理,透过其文字,其真性情一览无遗。沈约《伤谢朓》曰:“吏部信才杰,文锋振奇响。调与金石谐,思逐风云上。”(《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1653页)谢朓善于驾驭景物的特长,已经折服当时诗坛,刘勰当亦受此种共识的影响;二则谢朓诗歌色调较谢灵运更为明快、温暖,折射其炽烈的生命热情,亦更贴近世俗人生,深为齐梁以至唐代诗人所接受。而刘勰较早意识到这点,所以,其所谓“山水方滋”,极具前瞻性的眼光,可谓一字千钧者也。 ①杨勇《谢灵运年谱》,《杨勇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70页。 ②《宋书·羊欣传》记述谢灵运在族叔谢混处,相与清谈。《宋书·谢弘微传》说:“(谢)混风格高峻,少所交纳,唯与族子灵运、瞻、曜、弘微并以文义赏会。” ③《宋书·谢景仁传》说宋高祖对谢景仁颇有好感,“常谓景仁是太傅安孙。及京邑平,入镇石头,景仁与百僚同见高祖,高祖目之曰:‘此名公孙也。’”可见高祖对谢安十分敬重。 ④明张溥形容其人:“形迹外就,中情实乖。”(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18页) ⑤《史记》卷四三《赵世家》,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6册,第2206页。按《校勘记》,此“山水”或作“山木”,然而,无论山水或山木,其所具备的感发性情之作用,古人已能体会。 ⑥孙绰是谢安的朋友,其《秋日诗》云:“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901页) ⑦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3页。 ⑧陈寅恪《读〈洛阳伽蓝记〉书后》,《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75页。 ⑨谢灵运著有《维摩经十譬赞》;其《山居赋》自注云:“镫王、香积,事出《维摩经》……《维摩诘经》树园。” ⑩王勃著,蒋清翊注《王子安集注》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98页。 (11)《山居赋》云:“金谷之丽,石子致音徽之观。” (12)《宋书·谢瞻传》说:“灵运好臧否人物。”这是谢氏一贯的习性。 (13)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八,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298页。 (14)崔大华《庄子思想与两晋佛学的般若思想》指出:“即色宗的代表人物是支道林……其大意是说,万物呈现出来的都是,或者说只能是现象(“色”),不是自体或本体(“自有”),因而是空(“色即为空”)。而且,这种作为现象的‘空’,和作为般若实相本体的‘空’是不同的(“色复异空”)。”(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此文表明,两晋时期借助《庄子》以诠释佛学,尚有不尽妥帖之处。 (15)严耕望著,李启文整理《魏晋南北朝佛教地理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3页。 (16)慧皎《高僧传》,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11页。 (17)僧祐《弘明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1页。 (18)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一一载僧睿法师《十二门论序》曰:“《十二门论》者,盖是实相之折中,道场之要轨也……是以龙树菩萨开出者之由路,作十二门以正之。正之以十二,则有无兼畅,事无不尽。事尽于有无,则忘功于造化;理极于虚位,则丧我于二际。然则丧我在乎落筌,筌忘存乎遗寄,筌我兼忘,始可以几乎实矣。几乎实矣,则虚实两冥,得失无际。冥而无际,则能忘造次于两玄,泯颠沛于一致,整归驾于道场,毕趣心于佛地。恢恢焉,真可谓运虚刃于无间,奏希声于宇内,济溺丧于玄津,出有无于域外者矣。”(《出三藏记集》,第403—404页) (19)钟嵘著,曹旭笺注《诗品笺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91页。 (20)沈约《郊居赋》和谢氏《山居赋》题目虽一字之差,却包含关于隐逸的不同认识。 (21)唐皎然《诗式序》述及御史中丞李公洪贬谪为湖州长史,提到“早岁曾见沈约《品藻》”云云。沈约有此论诗之著作,谢灵运也当属其关注之诗人,惜乎此书不传(皎然著,李壮鹰校注《诗式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页)。 (22)具体情形参见王邦维《谢灵运〈十四音训叙〉辑考》(北京大学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编《国学研究》第3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23)《宋书·隐逸传》载雷次宗“少入庐山,事沙门释慧远”,他与子侄书以言所守,曰:“爰有山水之好,悟言之欢,实足以通理辅性,成夫亹亹之业,乐以忘忧,不知朝日之晏矣。”可见借助欣赏山水,以“通理辅性”,此辈均受到慧远的影响。 (24)永瑢《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236页。 (25)齐梁时期虽也常见关于《老》《庄》的注疏等文字,但大都是以佛学注《老》《庄》,体现以佛教统领儒道的时代特点,其本质还是“超孔越老”。 (26)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96页。 (27)方东树著,汪绍楹校点《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29页。 (28)江淹著,胡之骥注,李长路、赵威点校《江文通集汇注》卷五,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96页。 (29)许学夷著,杜维沫校点《诗源辨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98页。 (30)董其昌著,印晓峰点校《画禅室随笔》,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2页。 (31)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92页。 (32)阮元编《经籍纂诂》,成都古籍书店1982年版,第44页。标签:谢灵运论文; 陈郡谢氏论文; 中国古代史论文; 维摩诘论文; 高僧传论文; 东晋论文; 五典论文; 诗歌论文; 佛教论文; 佛学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