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灵异记》中骷髅诵经故事的源流及特色,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源流论文,日本论文,骷髅论文,灵异论文,特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日本灵异记》是日本第一部佛教故事集,全称为《日本国现报善恶灵异记》。作者景戒是日本奈良时代南都药师寺的僧人。据日本学者推断,该书的原形大致成于延历六(787)年前后, 后又增补于弘仁十三(822)年。①《日本灵异记》的内容多是讲述佛法报应的故事, 涉及的人物范围很广,上至天皇、贵族,下至乞食僧、服徭役的农人,此外还有来自百济、高丽等国的渡来人等等;表现了佛法无所不及的力量。全书分三卷,共收集了一百一十六个故事,且每一卷的开头都有一篇序言。作者在上卷的序言中写道:“昔,汉地造冥报记,大唐国作般若经记。何独慎他国传录而不惧信本土奇事哉”。②大概这就是僧人景戒编著此书的目的。他要像中国唐代的唐临撰《冥报记》、孟献忠撰《金刚般若经集验记》那样,以本土的佛法应验故事来劝善戒恶,教化众生。纵观全书,可以发现部分故事的内容大体上与中国的佛教故事、印度的佛教故事相似或相近。这说明景戒为达到教化的目的在编著过程中广采博取,并且使用了移花接木的手段。当然,他的操作中不可避免地在内容上掺揉进了这位僧人所代表的当时日本人的佛教思想以及审美倾向。
《诵法华经者舌著曝骷髅中不朽之事》是《日本灵异记》卷下的第一篇。全篇中有两段故事,第一段内容如下:
奈良朝统治日本天下阿倍天皇在位时期,于纪伊国牟娄郡熊野村中有一位永兴禅师,教化海边之人。时人贵其行,美称菩萨。又因其居皇城之南,号称南菩萨。是时有一禅僧来菩萨处,所持之物有法华经一部、白铜水瓶一只、绳床一副。该僧诵法华大乘,以此为宗。历一年余,思别去。(中略)禅师闻此,乃制糯米干粮2斗施赠, 遣优婆塞二人相送。路行一日,此禅僧将所持法华经、僧钵、干粮并付与优婆塞,使其二人返。自持麻绳十二寻、水瓶一只别去。经二年,有熊野村人,入熊野河上之山,伐树造船。闻有诵法华经之声,累日经月诵读不息。造船人闻其声而贵之,自擎粮以求诵者,无所见,乃返。诵经声如旧。复历半年,其人入山曳船,又闻诵经声不止,怪而白禅师。禅师亦往。闻声寻去,见一尸骨,以麻绳系足悬崖上,投身而死。骨侧有水瓶,乃知为先年别去之禅僧,永兴悲哭而归。后又历三年,山人告之曰:“诵经之声如常不止”。永兴再往,收取骸骨。见骷髅三年舌未腐,宛然如生。
作者在故事之后赞曰:“常诵法华,得大乘之验。投身曝骨,骷髅中著舌不烂。此僧圣行非凡”。尸腐烂而舌不朽,实为奇事。而不朽之舌又持续数年诵经不止,可谓“灵异”故事中之罕见。作者将这一奇事的缘由归结为亡者生前不断诵唱法华经的功德。将其解释为大乘佛法的威力。
法华经又称妙法莲华经,是佛家大乘教派的经典之一。随佛教东渐日本,后得以弘传。与金刚经、观音并列,成为日本古代、中世佛教文学宣扬佛法的故事中最常见、亦被描写为极有灵验威力的三大敬奉。《日本灵异记》以及其后的《今昔物语集》(作者不详,1120年以后成书)、《古今著闻集》(橘成季,1254)中均收录了不少某人因诵唱或抄写法华经而蒙获功德、或亲见灵验(或自显灵验)的故事。如《发誓书法华经者堕地穴中得以生还之事》(《日本灵异记》卷下第十三段)、《筑前某女,诵法华经盲目复明之事》(《今昔物语集》卷第十三第二十七段)、《越后僧正亲严持法华经之事》(《古今著闻集》卷第二第六十五段)等。然而,虽然同是讲述法华经验力的故事,与以上几例描写书、诵、持法华经者今世得善果的内容相比,有一点很值得注意:那就是《日本灵异记》中“骷髅诵经”故事的人物——诵法华经的客居禅僧并未能够在现世以及来世获得佛法的救助或庇护。也许作者以人物投身求死及死后曝尸数年而舌不朽且诵经不止的故事结局,旨在表现那位禅僧生时对法华世界的精神向往以及他持诵法华经的执念。如此,是不是应该将《日本灵异记》中《诵法华经者舌著曝骷髅中不朽之事》中“骷髅诵经”的故事与同书中其他讲述佛法验力的故事加以区分。因为面向一般民众的佛法宣传往往都伴随着现世获救善报。而像这种信佛者自决生命且死后血肉腐尽而唯有舌不朽的骸体,恐怕未必是佛门外的百姓所愿意向往的结局。毋宁说这一段描写为佛法献身、表现生前诵经执念的故事在性质上更接近于高僧传。
《诵法华经者舌著曝骷髅中不朽之事》篇中的后一个故事很短,紧附于上一个故事之后。讲的是在吉野金峰有一位禅师,行山途中闻前方有诵法华经之声。拨开草丛见一骷髅,久经日曝,唯舌不朽如生。禅师将骷髅收取到净处,以草覆盖。每日六次前往诵经。骷髅亦诵,诵经时舌动。作者在结尾写道:“此亦奇事也”。这个短小的故事以一位禅师的所见傍证了“骷髅诵经”的存在。但同上一个故事相比,内容仅仅停留在“述异”的阶段。
二
在日本的古典文学作品中,有关“骷髅诵经”类的故事,可以说以上述《日本灵异记》中的两例堪称嚆矢。其后又有《今昔物语集》卷第十二第三十一段《僧死后,舌残在山诵法华之事》、卷第七第十四段《震旦持法华者,现唇舌之事》等。其中《僧死后,舌残在山诵法华之事》的内容基本上取材于《日本灵异记》中《诵法华经者舌著曝骷髅中不朽之事》第一段,而《震旦法华持者,现唇舌之事》的故事很明显是中国《旌异记》(梁侯素君撰)中“又齐武成世……”一段故事的进口版,讲述的也是生前是持法华者死后舌不朽且能随着他人诵法华经的内容。这说明《今昔物语集》的编撰者注意到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骷髅诵经”的故事,并且将其作为佛法部的内容之一辑录入“震旦”卷中。也许是偶然,也许是有意,《今昔物语集》的编撰者从《旌异记》中移进来的这一段恰好也是中国古典文学中“骷髅诵经”类故事中最早见的一例。
《隋书·经籍志》著录:“《旌异记》十五卷,侯素君撰”。《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藤原佐世著,891)记载:“旌异记十卷, 侯素君撰。”此二者应为同一《旌异记》。由于全本现已无法查寻,所以很难判断出最初的十五卷本中是否还有其它“骷髅诵经”类的故事③,假设有,概与上述“又齐武成世……”段同为最先。另外,《旌异记》的这一段故事后来又被辑录于《续高僧传》、《法苑珠林》、《太平广记》以及鲁迅先生的《古小说钩沈》。《续高僧传》和《法苑珠林》在《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亦有所见。特别是《续高僧传》为天平年间抄本④,所以可以推断,齐武成世的“骷髅诵经”故事至少已于《日本灵异记》成书之前传入日本。
故事不仅讲述了常诵法华经者死后唇舌不朽的“法华验力”,并且还以唇舌亦可做读诵状的现象增加了令读者惊骇的效果。“虽无响及”,足以让“见者莫不毛竖”。让人们间接地感受到了法华经的威力。
其实,类似这种佛经与唇舌的关系,最早见于我国的《高僧传》(梁·释慧皎撰)卷二译经部的《鸠摩罗什》篇。该篇讲述的是印度僧人鸠摩罗什来长安译经,亡故前与僧众告别说“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结果是鸠摩罗什卒后“依外国法,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在这里,鸠摩罗什的“舌不灰”事件,以舌的犹有如生应验了他生前的起誓,证明了他译经传经之事的“无谬”,事实上是对这位印度僧人的传教作了肯定。鸠摩罗什在唐共译经论“三百余卷”,并无经别之分。文中也没有将“舌”与法华经直接连系在一起。及至《旌异记》,有“范阳五侯寺僧,失其名,常诵法华。初死之时,权殡堤下,后迁改葬,骸骨并枯,唯舌不坏”一段,才直接道明了“常诵法华”与“舌不坏”的因果关系。同时亦出现了像“又齐武成世……”篇那样既有发现者、判断者、又有观看者、处理者等傍证俱全的“法华经与舌”的故事,并且在结尾处加上了“唇舌鼓动”一景,虽无音声,但状如诵经。故事的性质又靠近了“骷髅诵经”型。此后至唐,先有《续高僧传》悉举“释志湛”、“释裕常”等人之事;皆生前常诵法华、死后尸骨俱腐坏却唯独舌不朽。后有张读撰《宣室志》,其中《悟真寺僧》篇描述了某僧曾闻地下有诵经之声。翌日掘得一颅骨置石函内,函内每夕诵法华,后石函被新罗僧窃走的过程。从贞观年间至开元末世,石函内的颅骨竟在寺内“千佛殿西轩下”诵经不断达近百年。由于作者张读是大中年间(847~859)的进士,《宣室志》应完成于《日本灵异记》之后。
三
研究《日本灵异记》的专家河野贵美子女士在其长篇专著《日本灵异记与中国传承》(勉诚社,1996)中,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给予《日本灵异记》的影响,作了多角度、多层次的论证。虽然该书尚未言及“骷髅诵经”类型的故事,但是书中列举的大量、详实的考证材料已清楚地说明了《日本灵异记》的著者景戒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积极接受态度,以及景戒在《灵异记》中多次描写的寺院——元兴寺在当时曾是日本接受大陆文化的枢纽的事实。既如此,亦不难推断,僧人景戒曾广读中国大陆传来的僧传佛典,博蒐异谈。景戒笔下描写的诵法华者舌不朽且诵经不止的故事中也应该说有大陆传来的佛教文学的影响。综观前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相关故事,至少可以说僧人景戒已从中读出并摄取了诵法华经者舌不朽的概念。
景戒撰写的《日本灵异记》中,关于骷髅的故事共有三段。除上述“骷髅诵经”的故事之外,还有《救收人·畜所踏骷髅而得现报之事》、《拔除骷髅眼中笋而显灵之事》两段。这两段故事讲的都是某人路遇骸骨,伸手安葬。后得骸骨善报,并按骸骨所示,于大晦之日去其家中,将骸骨之死因——贩物获利,归途中被起歹心的兄长(一为伯父)谋财害命——昭白于其母。也就是“枯骨报恩”和“骷髅诉冤”故事的结合。其中的一段可以说就是中国《搜神记》中侯光侯周兄弟故事的日本翻版。诉冤的骸骨虽无唇舌,却都能发声说话。因此,在发出声音这一点上,日本学者曾通过比较研究指出了《日本灵异记》中“诵经的骸骨”、“诉冤的骸骨”与流传于北欧亚大陆的几种传说中“唱歌的骸骨”的共通性。
然而,上述《日本灵异记》中的这三段故事,其创作宗旨毕竟都超过了仅仅为骸骨发声而述异的层次。特别是那位投身于崖且死后诵经不止的禅僧的故事,诵经的声音更主要的是其生前诵经的持续,同时也成为进山人发现其骸骨的唯一线索。数年不断于深山中的诵经声,也是对其他僧、俗之众信仰心上的震憾。同上述中国的“法华与舌”、“骷髅诵经”的故事相比,《日本灵异记》中的这位禅僧的自行舍身行为——“以麻绳系二足悬崖投身而死”毋宁说更容易让读者联想起僧传的世界。禅僧为信仰而献身的行为也使整个故事超出了单纯讲述法华之灵验的述异的阶段。
中国《高僧传》卷第十二《宋高昌释法进》的故事,描写了大饥之年以舍自身为民众食的高僧释法进,火化七日,“尸骸都尽,唯舌不朽”。结局与鸠摩罗什相同。在这里“舌不朽”也是舍身高僧的验证。那么也许可以说《日本灵异记》卷下第一段故事其实是作者景戒吸取了《旌异记》、《高僧传》等内容之后的再创造。
于是,对景戒的再创造的故事可以理出以下一条主线:诵法华经——舍身——舌不朽——诵经不止。而那位号称南菩萨的禅师以及熊野村的进山伐木者、村民等都是为了说明这条主线而铺设的见证人。以活着的高僧验证僧人死后的灵验,亦是从中国僧传故事中移植过来的手法之一,以增加“灵异”故事的真实性。
诵法华经得现世报的故事,在中国的佛教故事与《日本灵异记》中都有很多。如果说现世报的故事是为了吸引一般民众对佛教世界的向往,或者说是为了让人们更多、更真诚地去诵经的话,上述舍身类型的高僧故事则是对僧众的信仰提出了更高层次的要求。也就是说现世报的故事是为了佛教的普及,而舍身的故事则是旨在弘扬僧徒本身的献身精神。那么,将中日两国的“骷髅诵经”故事对照来看,不难看出在《日本灵异记》的创作时期,日本对大陆传来的佛教的接受已经从传布佛法、诠释经典的阶段发展到要求僧众们的绝对信仰的时期,作者的著录之笔也超越了简单的述异,升华为对僧人们的信仰执念以及精神不朽的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