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贤本事曲子集》新考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时贤论文,曲子论文,本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北宋杨绘的《时贤本事曲子集》(以下简称《本事》)(注:该书后人引用或提及,又称《本事曲》、《本事曲子》、《时贤本事曲子》、《本事集》、《本事曲子集》等。为区别于上述各家所称,在本文中,凡笔者述及该书,一律简称《本事》,引述他人所称,则各从引述者。),是中国词学史上第一部词话专著。作为开山之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遗憾的是,这部词话早已亡佚,后人只能从他书转引中窥知一二。本世纪以来,词学界发现了这部书的一些线索,有了一些辑佚成果。但是,还有许多线索没有引起学界的注意,同时,在已发表的辑录成果中,也还存在一些值得商榷的问题。笔者长期跟从前辈从事词话研究,在前辈所得成果的基础上,发现了一些新材料,形成了对这部书的一些新的看法,并产生了有关此书的一些疑问。现将这些材料、看法和疑问写出来,请读者指教。
一 《本事》再发现的过程、现存条目及现存线索
《本事》散逸于宋金元典籍之中,要查清到底现存多少条目或线索,是比较困难的。笔者在写作《宋金元词话汇校考》一稿的过程中,曾翻检过一千余部宋金元典籍,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计获得27则不相重复的条目或线索,现分类分条简述如下:
(一)梁启超、赵万里辑本,计9则:
梁启超先生在本世纪初,发现《本事》有5 则可辑录出原文的条目及1条提及《本事》的线索,撰成《记时贤本事曲子集》一文, 发表于《北平图书馆月刊》二卷一号。其后,赵万里先生在辑录宋金元人词时,又发现了4条内容,1条线索。赵将两者合为9则, 都为一卷(以下简称“梁赵本”),收入其《校辑宋金元人词》(以下简称《校辑》)中。唐圭璋师《词话丛编》(中华书局版)即据梁赵本收录。
(二)吴熊和先生《唐宋词通论》(以下简称“吴书”)中,补充2则:
10.小词起始(宋·高承《事物纪原·集类》卷二)(注:括号内为原出处,序号为本文作者所编。)
11.苏轼《采桑子》(宋刊《王状元集百家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一二《润州甘露寺弹筝》诗尧卿注)
(三)刘尚荣先生整理宋·傅幹《注坡词》,据该书补充 3则,(撰有《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补遗》,以下简称《补遗》,发表于《书品》1988年1期):
12.苏轼《水龙吟》(《注坡词》卷一《水龙吟》“古来云海茫茫”上阕末注)
13.苏轼《木兰花令》(《注坡词》卷一一《木兰花令》“霜余已失长淮阔”下阕末注)
14.陈慥《无愁可解》(曾慥《东坡词》卷下)(注:按此条系刘先生的推测,虽无此条材料曾收入《本事》的明确记载,但这一推测比较可信。详见《补遗》一文。)
(四)笔者发现了与上述14则不相重复的条目有5则, 提及《本事》的线索有8则。为体现原貌起见,下面完整抄录有关材料的原文,对于其中可能是《本事》佚文的部分,则以仿体字排出。
15.叶道卿《贺圣朝》
杨元素《本事曲集》:叶道卿《贺圣朝》词:“三分春色,一分愁闷,一分风雨。”(傅斡《注坡词》卷三《临江仙》“三分春色一分愁”注)
16.唐碑所刻《鱼游春水》词
余尝见《本事曲》《鱼游春水》词云:因开汴河,得一碑石,刻此词,以为唐人所作,云:“嫩草初抽碧玉簪,绿杨轻拂黄金穟。”盖用唐人诗“杨柳黄金穟,梧桐碧玉枝。”今人不知出处,乃改作“黄金蕊”,或“黄金缕”。又如周美成《西河》词“赏心东畔淮水”,今作“伤心”。如此之类甚多。(陈鹄《耆旧续闻》卷九)
17.蒋堂侍郎《折红梅》
吴感,字应之,以文章知名,天圣二年省试为第一。又中天圣九年书判拔萃科,仕至殿中丞。居小市桥。有姬侍曰红梅,因以名其阁。尝作《折红梅》词曰:“喜轻澌初泮……(中略)闻有花堪折,劝君须折。”其词传播人口。春日郡宴,必使倡人歌之。吴死,其阁为林少卿所得,兵火前尚存。子纯,字晦叔,文行亦高,乡人呼为吴先生。杨元素《本事集》,误以为蒋堂侍郎有小鬟号红梅,吴殿丞作此词赠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一(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孙菊园校点本,底本用知不足斋丛书参校诸本。笔者按:“杨元素”以下,原文用小字排印。据该书该本体例,条目末有后附小字者,均为作者龚明之语气,一般用于补充考订辨证。这些小字应为《中吴纪闻》原文之组成部分。))
18.韩魏公《维扬好》词
韩魏公皇祐初,镇扬州,《本事集》载公亲撰《维扬好》词四章,所谓“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者是也。其后熙宁初,公罢相,出镇安阳,公复作《安阳好》词十章。其一云:“安阳好,……(中略)”余八章不记。(《能改斋漫录》卷一七)
19.范宽之《失调名》
范宽之得妓人结丝合欢香囊,寄词云:“谢娘栀子,贾妃萸佩。”出《本事集》。(中国书店1986年景涵芬楼1927年版《说郛》卷八○《比红儿诗》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说郛三种》景明刻宛委山堂本《说郛》八四宋·冯曾《比红儿诗话》条。宛委山堂本无“出本事集”四字)
20.《春光好》词本事
苕溪渔隐曰:小说记事,卒多舛误,岂复可信;虽事之小者,如一诗一词,盖亦是尔。《淮阴侯庙诗》“筑坛拜日恩虽重”之句,《青箱杂记》谓是钱昆作,《桐江诗话》谓是黄好谦作,是一诗而有二说也。小词《春光好》“待得鸾胶续断絃,是何年”之句,《江南野录》谓是曹翰使江南赠娼妓词,《本事曲》谓是陶穀使钱唐赠驿女词,《冷斋夜话》谓是陶穀使江南赠韩熙载歌姬词,是一词而有三说也。其他类此者甚众,殆不可遍举。(《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四)
21.白衣妇人所歌《菩萨蛮》
《艺苑雌黄》云:《谈苑》载,金陵之陷,有卢绛者,收散卒,由宣、歙长驱入福建,以图兴复李氏。至歙州,州将龚仪,先已降王师,闭门不给薪水,绛击破,杀仪。将至建州,败於松溪,麾下散亡,朝廷以节镇招之,遂自归。时仪兄子颍上言求复季父之仇,召颍与绛面质曲直,颍举手版击绛,遂按诛绛。初,绛举事,梦一白衣妇人,酌酒劝之,歌《菩萨蛮》词以送之,歌毕,谓绛曰:“他日当相见崮子陂。”绛私记之。及是,伏法於京之西崮子陂之地。《南唐近事》及《本事曲》所载皆同,惟《江南埜录》独异,谓白衣妇人为玉真,姓耿氏,以崮子陂为孟家陂,无《菩萨蛮》词,而有诗一首云:“清风良月夜深时,箕帚卢郎尚恨迟。他日孟家陂上约,再来相见是佳期。”二说不同,未知孰是。(《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八)
22.《鹊踏枝》两首
传张芸叟所作《私期》数章,旧于《文忠公集》见之。以至《更漏子》有“柳丝长”、“春夜阑”之类,则见于《花间集》,乃温庭筠、牛峤之词。《鹊踏枝》有“一霎秋风”、“紫菊初生”之类,则见於《本事集》,乃晏元献公之词。凡是皆削而不取。(傅共《注坡词序》夹注,载傅幹《注坡词》卷首)
23.李冠《蝶恋花》
蝶恋花 见《尊前集》。《本事曲》以为山东李冠作。
遥夜亭皋闲倒步……(中略)人间没个安排处。(《南唐二主词》,林大椿校《百家词》本)
24—26 苏轼(?)三事
近一相识录得明公所编《本事曲子》,足广奇闻,以为闲居之鼓吹也。然切谓宜更广之,但嘱知识间,令各记所闻,即所载日益广矣。辄献三事,更乞拣择。传到百四十许曲,不知传得足否?(中华书局本《苏轼文集》卷五五《与杨元素书·黄州》)
27.司马光《西江月》
“相见争如不见”,司马温公词句也。……司马温公《西江月》词,《侯鲭录》载之,《本事曲》亦载之……(张德瀛《词徵》卷五;见《词话丛编》4153页)
笔者按:此则可疑。据《花草粹编》卷四,此则材料系引自杨湜《古今词话》。张为清人,不可能见过《本事集》。疑张因《古今词话》、《词品》等误记。
除了上述27则外,杨元素自己所亲历的一些本事,以及杨与当时词人的众多唱和之作,(注:《东坡词》提及杨元素者,即有十余首之多。)也可能曾收入《本事》内。
二 已经辑录的各则中值得讨论的若干问题
在上述已经发掘出的条目或线索中,还有一些值得提出讨论的问题。
(一)明显的错误及疑点
1.梁《记时贤本事曲子集》中有一处错误——《记》云:
读吴文恪《唐宋名贤百家词》之《东坡词》,其调名下小注引杨元素《本事曲集》者两条,《满庭芳》(三十三年漂流江海)篇、《满江红》(忧喜相寻风雨过)篇。引《本事集》者两条,《虞美人》(买田阳羡)篇(着重号为笔者所加)、《减字木兰花》(双龙对起)篇。凡遗文五条……
这里的“《虞美人》(买田阳羡)”,是错误的。《东坡词》各本,只有《虞美人》(湖山信是)、《菩萨蛮》(买田阳羡),而没有调名《虞美人》、首句为“买田阳羡”的。其致误原因,来自吴讷(谥文恪)《唐宋名贤百家词》本《东坡词》。该本现存钞本及其衍生的林大椿校本《百家词》,引有“杨元素《本事集》云:陈述古守杭,已及瓜代,未交前数日,宴僚佐於有美堂,因请二车苏子瞻赋词,子瞻即席而就,寄《摊破虞美人》”一段话;这段话本应标注在《虞美人》(湖山信是)题下,吴本却将此注误标在《虞美人》的下一首,即《菩萨蛮》(买田阳羡)的题下了。《记时贤本事曲子集》未及深考,沿袭了吴本之误,又误将《菩萨蛮》改为《虞美人》。赵万里《校辑》本《时贤本事曲子集》,纠正了吴、梁的失误。但是,赵先生也许是出于自谦,没有就这一问题作出特别的说明。
2.梁赵本第5 则欧阳修《渔家傲》辑录有误——该本据吉州本《欧阳文忠公集》卷一百三十二《近体乐府》二《渔家傲》题注引《京本时贤本事曲子后集》辑录为:
欧阳文忠公,文章之宗师也。其於小词,尤脍炙人口。有十二月词,寄《渔家傲》调中。本集亦未尝载,今列之於此。前已有十二篇鼓子词,此未知果公作否(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此处的“前已有十二篇鼓子词,此未知果公作否”,是否包括在《本事》原文内,值得提出讨论。吉州本《近体乐府》卷二收有两组十二月词。第一组十二首,即“前已有”的十二篇,其首阕首句为“正月斗杓初转势”;第二组即《本事》所载“正月新阳生翠琯”等十二首。这样,就产生了这样一个问题:梁赵本该则词话所指,是两组十二月词,但后面却只辑录了后一组词。也就是说,梁赵本存在着明显的自我矛盾。
那么,《本事》的本来面目,到底是怎样的呢?从现有的材料来看,至少存在三种可能情况:
第一种情况:“前已有”云云为《本事》中语,则第一组的十二首词也应是本则的组成部分,也应一并辑录;
第二种情况:“前已有”之“前”,指《本事》中本条前面的某处,该处录有第一组词,《本事》编者后来又得到了第二组词,便另立一条,所以才说“前已有”云云;在这种情况下,辑录《本事》时,同样应辑录第一组词。
第三种情况:自“前已有”以下云云,是《近体乐府》编者语,而不是《本事》中原有的话。
笔者认为,在这三种情况中,第三种可能性最大。理由如下:
第一种情况,两组词为同一条目,则“欧阳文忠公”等介绍,应置于第一组词之前,而不应像今天所见的那样,是在第二组词首阕的调名下。所以,第一种情况可能性非常小。
第二种情况的可能性也不太大。现存各系统的欧词集版本,有的只有第一组词,而吉州本系统才有第二组十二月词,这说明这两组词有不同的来源。《本事》与欧词集的某些版本或单篇流传的词文之间,应有相互援引的关系。如果《本事》中包括有两组词,那么,为什么有的版本系统中不收第二组词呢?因此,虽然不能排除第二种情况,但其出现概率不会很大。
如果上述分析无误,第三种情况则具有最大的可能性——《本事》的原文,只从“欧阳文忠公”到“今列之於此”,而“前已有十二篇鼓子词,此未知果公作否”,是吉州本或吉州本的某祖本所加的按语。(注:笔者甚至怀疑从“本集亦未尝载”以下,皆非《本事》原文。这就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吉州本的编辑过程问题,因问题比较复杂,笔者在《词话考》一稿中另有详考,此处从略。)
3.梁赵本第3 则林逋草词所注出处不妥——此则梁赵本所注出处为“《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一引杨元素本事曲”。这一出处似有不妥。《丛话》原文为:
《艺苑雌黄》云:……张子野《过和靖隐居》诗,一联云:“湖山隐后家空在,烟雨词亡草自青。”注云:“先生尝著《春草曲》,有‘满地和烟雨’之句,今亡其全篇。”予按杨元素《本事曲》有《点绛唇》一阕,乃和靖《草词》,云“金谷年年……”此词甚工,子野乃不见其全篇,何也?
疑“予按”以下,亦为《艺苑雌黄》作者语,而非《苕溪渔隐丛话》作者语。郭绍虞《宋诗话辑佚》正如此处理。如此点成立,按梁赵本体例,其出处应注为“《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一载《艺苑雌黄》引杨元素本事曲”。
(二)部分条目应以更早的文献对校或重辑
《校辑》本《本事》中有关苏轼的4则, 是根据南宋曾慥所辑《东坡长短句》系统的钞本而辑录的。80年代初,刘尚荣先生在整理傅幹《注坡词》时,发现傅本早于曾本,傅本中有多处引述或提及《本事》,其文字或优于曾本系统,因此,可以用傅本来重辑或对校《校辑》本《本事》。详见刘《傅斡注坡词》一书及《杨绘〈时贤本事曲子集〉补遗》一文,此处不赘。
另外,宋金元还有一些文献也引用或提及《本事》(注:主要有: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宋蔡正孙:《诗林广记》卷四、宋陈咏(字景沂):《全芳备祖》前集卷一四凌霄花等。),其所言本事都在上述27则范围内,且在时间上都晚于上述各则相应的原注出处。这些条目及相关的文献可用以相互参校,如吴书所辑第11则苏轼《采桑子》,据《注坡词》卷一二及不同版本系统的《集百家注东坡诗》,至少有三种相差较大的异文,也可相互参校。拙稿《词话考》另有详述。
三 关于作者及书名
《本事》的作者杨绘(1027—1088),是北宋著名文人,与苏轼等人交往密切。《宋史》卷三二二有传。对于《本事》的作者及书名,在宋金元本来很清楚,并不成为一个问题。但在清代,却从沈雄《古今词话·词品》上卷开始,冒出了“张仲素《本事曲记》或《本事记》”的说法。张宗《词林纪事》卷二引述了这一说法。
搜检人名字号工具书,姓张名或号仲素者,唯唐代有一人,字绘之,河间人,宪宗时翰林学士。终中书舍人。有诗一卷,多为乐府歌曲。傅璇琮等《唐才子传校笺》卷五有详考,可参见。张仲素与杨绘有三点可混淆之处,一是名字都有“素”字,或“绘”字,二皆曾任翰林学士,三同为能写作歌曲的文人。自唐张仲素以后,历代文人学士再无张姓而名或字仲素者。盖因仲素为著名文人,稍有文化的家庭,如果也为张姓,就绝不会为孩子起个与古代本家名人一样的名字。疑沈雄因上述三点而致误。王弈清等《御选历代诗馀·词话》卷五、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四,又在沈雄之误的基础上,再加误引。其一误再误的详情,笔者有另文详考,此处从略。
四 关于《本事》的编集、流传、亡佚等情况的几点推测及疑问
有关《本事》成书、流传的具体情况,因缺乏文献记载,只能从现有的材料中加以推测。
(一)编集年代及动因
据吴书所引第10则,高承《事物纪原·集类》已徵引《本事》,《纪原》约成书於元丰三年(1080)前后,则此书之作,当始于此时之前(注:参见吴熊和:《唐宋词通论》285、286页。)。其具体时间,有两个可能:一是在熙宁四年(1071)至七年间,元素因指陈王安石新法之弊而出知毫州、应天府、杭州时。此时元素因政见不合,故作些“小事”自遣。但这里也有一个问题:从东坡元丰五年致元素信中可知,苏轼是直到此时见到了《本事》的成稿,才得知元素有此一作的。而熙宁七年六月至九月初杨、苏二人同在杭州为正副长官,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二人为在京旧识,因之关系甚密,常有诗词唱和,如元素有编辑《本事》之举,东坡缘何不知?二是在熙宁七年九月苏、杨二人分调后,至元丰初这段时间。此期间,元素回朝仍任翰林学士兼侍读,而苏轼则调知密、徐、湖三州,元丰二年七月下乌台诗狱。应该有这样的可能:在与苏轼同署杭州期间,二人惺惺相惜,元素积累了一些苏轼的小词及其本事,分手后或因两地怀念,或因东坡下狱而倍加同情,但因政治险恶,身为翰林学士的杨绘不便直接为苏轼讲话,因此便以所得苏词及本事为主,编集了《本事》,以寄托对苏轼的怀念和同情。《本事》现存条目以苏轼为多,也许就是这个缘故。《本事》中有晚唐五代的“本事”,并非都是“时贤”,但杨绘之所以要特意在书名标上“时贤”字样,正是为了褒扬欧阳修、苏轼等受冷落或迫害的“时贤”(注:其时欧阳修逝世不久,仍可称“时贤”。)。神宗曾赞扬杨绘“抗迹孤远,立朝寡援,不畏强御,知无不为”(注:见《宋史》本传。)。从杨绘的这一性格来看,他完全有可能不顾当时的政治风险,而要以这一特殊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声音。至于为什么要用词而不是传统的诗来发言,是因为苏轼正因诗而得罪,此时若编个《时贤本事诗》之类,岂不是为苏轼加罪吗?而小词在当时仍被人看作是小玩意,为时贤编个《曲子集》,是“哀兵”之道,能够博得更多人的同情。后苏轼在黄州《与陈大夫》书云:“比虽不作诗,小词不碍,辄作一首,今录呈,为一笑。”可见当时人对于诗词的不同看法:诗是言志的,有干政治,而小词则是“广奇闻”、“为一笑”的,作之、集之无碍。当然,这种态度本身,也就有了政治的含义。
(二)成书及刊刻概况
据梁赵本第5 则欧阳修《渔家傲》“京本《时贤本事曲子》后集”,《本事》有前、后两集,应无疑问。苏轼在黄州时看到的那个书稿钞本,当是前集或前集的未定稿。可能是由于前集引起了苏轼等词人的兴趣,元素又编了后集。但苏轼“传到百四十许曲”一语,难于确解。或云所见已有此数,建议再补如前数;或“百四十许”为杨绘所定目标,苏轼云再添数事,便可传到此数?似未可轻下结论,断定前集此时已有“百四十许”。而其前集之定本或目标,有百四十许曲,或无疑义。其后集则亦应有此数,方可成集。则全书应在300则上下。 今所能见其首尾者,不到十之一。
值得研究的是“京本”的含义。京,是指汴京还是指临安?一般来说,南宋人特别是南渡人将临安称为“行在”、“临安”,而称故都开封为“京”。以《电脑词学专家系统》检《全宋词》可知,北宋至南渡,凡在“首都”的意义上称“京”,若非指西、南、北三京或用典,则皆指汴京开封。南宋中期,“京”仍然可指汴京,如史达祖《满江红·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怀古》,就是在开禧元年(1205)出使金国中都(今北京)过汴京而出时所作(注:参见王步高:《梅溪词校注》284 页,天津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但大约在开禧北伐(1206)失败后,虽然在官方文书上仍称“行在”或“临安”,在非正式场合,“京”已开始可以指临安了。如张辑《霜天晓角》小序:“家君十一月二十九日生,癸酉(嘉定六年,即1213年)冬,自长沙趋京,辑于鄱之境田家,酿酒以俟,先递词为寿。”从长沙出发,路过鄱阳,当然是去临安而不可能是去开封。又如李曾伯《满江红》小序:“京递至,亲旧皆无书,再用韵简云岩、朔斋。”李曾伯为南宋现任官员,其家小当然应该在临安而决无可能在开封。到了1214年金迁都开封以后,南宋人一般就不会再将开封称为“京”了。
吉州本《欧阳集》编定刊刻的时间,是在庆元丙辰(1196)。临安可称“京”,一般地说, 是在开禧北伐失败以后; 虽然不能完全排除1196年之前的一段时间内,即在吉州本编校者引用“京本时贤本事曲子后集”的这段时间内,有将临安称为“京”的可能性,但是,这种可能性毕竟很小,除非能发现一些确实的证据。
如这一推测不误,所谓“京本”的刊刻地点,当在北宋都城汴京;其期间,当在苏轼黄州致杨绘书信的次年即元丰六年(1083)以后至严禁苏黄文字的崇宁二年(1103)。其中又以元丰六年至杨绘逝世的元祐三年(1088)这段时间可能性最大。因为这段时间杨绘正在汴京任翰林学士,在声望上和财力上,他有刊刻“时贤本事”遗文佚事的条件,在政治方面,则正是新旧党人反复较量的微妙时刻,杨绘需要一个既能褒扬“时贤”,又不必在政治上付出很高代价的表态方式。杨绘去世后,要想刊刻这一并非是正式文章的“曲子”,难度可能要大一些,特别是在元祐八年(1093)太皇太后逝世后,哲宗亲政,元祐党禁渐起,苏轼等人是主要的打击对象,刊刻这样一部书,难度就更大了。
(三)流传及亡佚概况
《本事》的流传情况,梁启超《记时贤本事曲子集》云:“遍考南宋簿录诸书,自绍兴阙书目下逮晁志、陈录、马考以至《宋史·艺文志》,皆不著录,惟尤延之《遂初堂书目》载有杨元素《本事曲》,当为本书省名。此后公私藏目皆不复见,知此书南宋尚有传本,入元则全佚矣。”
尤袤(1124或1127—1194)《遂初堂书目》,“乐曲类”有杨元素《本事曲》,“别集类”有《杨元素集》。该书目所载,皆亲见之书(注:见杨万里:《诚斋集·益斋书目序》、陆友仁:《遂初堂书目跋》引李太史焘云、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七、《四库提要》卷八五等。),这是南宋中期该书仍在世的最确切的记载。遗憾的是,尤袤没有记载卷数、版本及前后集等情况。
引用《本事》条目最多且最早的,是曾于绍兴初刊刻的《注坡词》。从傅书引用的口吻来看,傅应亲见该书。《注坡词》既然在绍兴初即可付刻,极有可能是北宋后期所作。这也从侧面证明,《本事》在北宋时流传较广,或竟已刊刻。
南宋的《能改斋漫录》、《中吴纪闻》、《耆旧续闻》的作者,从他们引用《本事》的语气来看,也应见过此书。特别值得指出的,是《纪闻》及其作者龚明之(1090—1182或1186)。明之为人,以孝行节义闻名乡里、上达朝廷;其书所纪,大多为目睹耳闻,比较切实可靠。吴应见过《本事》。《纪闻》作于其晚年,有淳熙九年(1182)自序。依有关的记述,《遂初堂书目》、《纪闻》、吉州本《欧阳集》、《耆旧续闻》四书的作者或编者都见过《本事》,而四书的出现时间相近,这绝不是偶然的。或许在这之前不久的某个时候,《本事》曾重新刊刻过,以致见到该书的人在此一期间集中出现。
《苕溪渔隐丛话》提及《本事》5次,其中直接引用的3次,转引他人1次,不能确定的1次。这就令人疑惑了——《丛话》作者胡仔是否见过《本事》?如果见过,为什么还要从他人转引?查转引的1 次是在《丛话》前集,是否有这样的可能:胡仔在编前集(1148年前)时,并未亲见过《本事》,而在编后集(1167年前)时,得到了《本事》,因而得以直接引用。
南宋金元之际,《本事》一书仍应在世。此时引用《本事》的有《敬斋古今黈》。该书考订古今学术,极为精赅。作者李治(1192—1279)是由金入元的著名学者,其治学严谨,如没有亲见《本事》,是不会在考订之书中加以直接引用的。《古今黈》可能作于金亡之后,时当南宋末,这也是《本事》一书在世的最后踪迹。金人引用《本事》,说明此书已从南宋流传到了北方,这在文化史上有一定意义。
总之,南宋及金源有多人记述或引用此书,说明该书尚有一定的流传范围。不过,这范围也不会像苏黄文集那样很大,否则,就不能解释何以“阙书目下逮晁志、陈录、马考以至《宋史·艺文志》,皆不著录”,而有些引用者要从他人转引了。
元明之际陶宗仪的《说郛》,所及《本事》,已是转引。《说郛》钞撮群书,细大不捐,若陶见过《本事》,是不会放过的。
元至正本、明洪武本《草堂诗余》四卷,引用了许多“名贤词话”、“群英词话”,如《苕溪渔隐丛话》及其转引之书、《能改斋漫录》、《诗话总龟》、《玉林词话》等等。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两系统的本子,凡引《本事》,都是通过上述等书间接转引,无一例外。且转引时概不提行,不改字体,不像对其他各家词话那样对书名作特殊的版面处理。《草堂诗余》是书坊所为,商业意味很浓,版面上许多用语都有广告的味道,如果编者见过奇货可居的《本事曲》,一定不会放过做宣传的机会,而要大大标榜一番。而现实是该本在用黑体阴文大力突出各家“词话”的同时,却对《本事集》作了很低调的处理,可见此书编者没有使用过《本事曲》。这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本事集》已成罕见之书,作为坊间编者,不可能有机会见到该书;一是此书已佚,更无从觅得。
由于种种原因,今人多误认为《本事》在元代之后就无人知晓,到本世纪初才被重新“发现”。其实,不但明代如《草堂诗余》等书提及《本事》,清人也多书多次提及《本事》,如徐釚《词苑丛谈》卷一○、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二○、王弈清等《历代诗余·词话》卷五等。元代以来,词学界一直没有忘记这部最古之词话,并以其亡佚为憾。当然,不论是“直接”引用还是间接转引,除了张德瀛《词徵》一个可疑的孤例外,清人全是从前人如《苕溪渔隐丛话》等书才得知有此《本事》的。故清叶申芗《本事词·序》云:“杨元素之遗篇,亡而莫觏;王仲言之旧话,秘已难窥。”(注:《词话丛编》2296页。)
因此可以说,早在元明之际,至迟到清初,《本事》已经亡佚,虽然清人常常提及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