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先秦的一部诗集,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周易论文,先秦论文,诗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个民族最早的文献是弥足珍贵的。明人胡应麟《经籍会通·述见闻》认为,明代的书百万卷顶不上三代的书一卷;张之洞也认为:“秦以上书,一字千金;由汉至隋,往往见宝”(注:余嘉锡:《古书通例·绪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页。)。清人沈德潜博览群书,辑得先秦古歌谣160余首,才编成《古诗源》的第一卷,今人逯钦立继其业,编成《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清人严可均遍检群书,广收佚文,成《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等。为收集古代文献贡献自己的毕生精力,无不是古代大学者的最大心愿。如果说能从地下发掘出一百首先秦诗歌来,那么学术界会有怎样的欢欣呢?但是,现在在《周易》里就可以找到一百多首古诗,这也应该是一件令人鼓舞的事情。我们所知道的先秦古诗集是《诗经》和《楚辞》,但是,长期以来,我们却不知道《周易》也曾是另一部先秦诗集。《周易》中现在仍保存着一百多首先秦古诗,有的是远远早于《诗经》的诗歌。当然,现存的《周易》基本上被散文所覆盖,难以见到诗集的全貌了。为了能够重新认识《周易》中的诗歌,下面先尽可能地把《周易》中的古诗钩辑出来。
一、《周易》中的二言诗
二言诗是指二言成句,句尾押韵的诗歌。文学史界公认的二言诗是《吴越春秋》中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这是二言诗的典范作品。不过,谈论二言诗的也大抵到此为止,似乎《弹歌》之外再没有二言诗了。但是,《弹歌》应该不是孤立的文学现象,在《弹歌》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二言诗。事实上,《周易》中就有大量的二言诗。《周易》中的二言诗大致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四字二韵的二言诗,主要有:
1.《小畜》九五:有孚,孪如。
2.《小畜》上九:既雨,既处。
3.《比》卦初六:有孚,盈缶。
4.《贲》卦九三:贲如,濡如。
5.《晋》卦初六:晋如,摧如。
6.《晋》卦六二:晋如,愁如。
7.《晋》卦九四:晋如,鼫鼠。
8.《家人》九五:王假,有家。
9.《家人》上九:有孚,威如。
10.《蹇》卦九三:往蹇,来反。
11.《蹇》卦六四:往蹇,来连。
12.《萃》卦六三:萃如,嗟如。
13.《中孚》九五:有孚,孪如。
14.《井》卦九二:井谷,射鲋。
15.《井》卦上六:井收,勿幕。
16.《丰》卦六二:有孚,发若。
17.《噬嗑》六二:噬肤,灭鼻。
18.《师》卦初六:师出,以律。
19.《观》卦:有孚,颙若。
20.《屯》卦六三:既鹿,无虞。
在今天看来,这些四个字的诗歌简直不能算是诗歌了,但是,在人类文明之初,这些诗歌已经是了不起的杰作。这四个字中,两字一韵,句尾押韵,在诗歌结构和韵律上,已经形成了后代诗歌的基础,近代民歌《信天游》不就是两句是一首诗么?在内容上,这些诗歌或者叙事,或者状物,已经具有某种诗歌意境,应该是中国早期较好的诗歌。我们不能因为它只有四个字,便拒绝承认它。
第二类是三句以上的二言诗,主要有:
1.《屯》卦六二:屯如,邅如;乘马,班如;匪寇,婚媾。
2.《屯》卦上六:乘马,班如;泣血,涟如。
3.《小畜》六四:有孚,血去,惕出。
4.《大有》六五:厥孚,交如,威如。
5.《贲》卦六四:贲如,皤如;白马,翰如;匪寇,婚媾。
6.《习坎》六四:樽酒,簋二,用缶;纳约,自牖。
7.《离》卦九四: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
8.《睽》卦初六:丧马,勿逐,自复。
9.《井》卦初六:井泥,不食;旧井,不禽。
10.《中孚》六三: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
11.《否》卦上九:倾否,先否,后喜。
这一类诗歌篇幅加长,内容丰富,已经是比较成熟的二言诗了。这一类诗歌能够代表二言诗的艺术水平;尤其是它的场面描写功能已经相当可观了。这类诗歌的艺术基因在唐代的六言诗和马致远[天净沙]:“枯藤老树昏鸦”中还可以看到。
第三类二言诗是以二言诗为基本结构,但加入了语气词、副词或其他词语的诗歌。它们已经不是纯粹的二言诗了,但是,二言诗的主体构架还是明显的。这类诗歌主要有:
1.《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
2.《泰》卦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
3.《豫》卦上六:冥豫,成(有)渝。
4.《噬嗑》六三:噬(腊)肉,遇毒。
5.《观》卦:观盥,(而)不荐。
6.《离》卦六五:出涕,沱若;[?]戚,嗟若。
7.《晋》卦初六:罔孚,[?]裕。
8.《睽》卦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
9.《姤》卦初六:羸(豕)孚,踯躅。
10.《旅》卦初六:射雉,一矢(亡)。
上面圆括号中的字大多不很重要,可以省略;而且句尾圆括号前后的字大多还与前后句尾的字押韵,更应该省略。方括号中的问号表示可能是遗漏了的字。古代歌谣大多是信口吟咏,每句的字数限制并不严格,随着演唱者的需要,句中可以加添一些文字,如后代元曲中的衬字。故这一类并不严格的二言诗,也应该属于二言诗之列。二言诗两字一句,简单质朴,如果用后代的诗歌观来看,它便算不上是诗,很容易被人忽略。因此二言诗几乎被后人忘记得干干净净。但是,在远古它是一种重要的诗体,在《周易》中,不仅现存的二言诗数量很大,而且二言诗是一种普遍的话语方式。例如,《周易》中最常用的“元亨,利贞”也是二言诗形式的韵语;《乾》卦初九:“潜龙,勿用”,虽然一是描述卦象,二是判断吉凶,但是四字自然成韵,在韵律、节奏上具有一首诗歌的形式;《坤》卦的“元亨,利牝马之贞”,也是在二言诗的框架中嵌入其它文字。可见,二言诗是《周易》的基本节律和基本话语方式。在这个意义上说,上述四十多首二言诗既是很可观一批诗歌,当然,它又并不是《周易》二言诗的全部,而是二言诗的幸存物。
二、三言诗
比起二言诗来,《周易》中的三言诗要少,但是,其数量也很可观。三言诗主要有:
1.《屯》卦:有攸往,利建侯。
2.《需》卦九三:需于泥,致寇至。
3.《需》卦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4.《师》卦六五:田有禽,利执言。
5.《履》卦:履虎尾,不咥人。
6.《履》卦六三:眇能视,跛能履。
7.《豫》卦六二:介于石,不终日。
8.《随》卦六二:系小子,失丈夫。
9.《随》卦六三:系丈夫,失小子。
10.《随》卦上六:拘系之,(乃)维之。
11.《噬嗑》九四:噬乾胏,得金矢。
12.《习坎》九五:坎不盈,祗既平。
13.《家人》六二:无攸遂,在中馈。
14.《睽》卦六三:见舆曳,其牛掣。
15.《遁》卦九三:有疾厉,畜臣妾。
16.《遁》卦九四:君子吉,小人否。
17.《解》卦六三:负且乘,致寇至。
18.《震》卦上六:震来厉,亿丧贝。
19.《震》卦九三:震索索,视矍矍。
20.《艮》卦九三:艮其限,列其夤,厉熏心。
21.《艮》卦六五:艮其辅,言有序。
22.《旅》卦六二:旅即次,怀其资,得童仆。
23.《中孚》六四:月几望,马匹亡。
24.《节》卦六三:不节若,则嗟若。
25.《既济》初九:曳其轮,濡其尾。
26.《鼎》卦九四: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
三言诗的数量远远不如二言诗和四言诗多,但是,它毕竟是一种独立的诗体。
三、四言诗
《周易》中的四言诗数量也很可观。比较整齐的四言诗主要有以下这些:
1.《坤》卦:西南得朋,东北丧朋。
2.《坤》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3.《师》卦六五:长子帅师,弟子舆尸。
4.《泰》卦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勿恤其孚,于食有福。
5.《否》卦:其亡其亡,系于包桑。
6.《同人》九三: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三岁不兴。
7.《观》卦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
8.《贲》卦六五:贲于丘园,束帛戋戋。
9.《剥》卦上九:硕果不食,君子得舆,小人剥庐。
10.《无妄》九五:无妄之疾,勿药有喜。
11.《习坎》上六:系用徽纆,置于丛棘,三岁不得。
12.《离》卦上九:王用出征,有嘉折首,获匪其丑。
13.《大壮》九三:小人用壮,君子用罔。
14.《晋》卦六二:受兹介福,于其王母。
15.《家人》九三:家人嗃嗃,妇子嘻嘻。
16.《井》卦九三:井渫不食,为我心恻。
17.《革》卦上六:君子豹变,小人革面。
18.《震》卦:震来虩虩,笑言哑哑。震惊百里,不丧其鬯。
19.《渐》卦六二:鸿渐于盘,饮食长衎衎。
20.《渐》卦九三:鸿渐于陆,去征不复;妇孕不育。
21.《渐》卦六四:鸿渐于木,获得其桷。
22.《渐》卦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
23.《归妹》六三:归妹于须,反归以娣。
24.《归妹》九四:归妹愆期,迟归有时。
25.《萃》卦初六:有孚不终,乃乱乃萃。若号一握,为笑勿恤。
26.《小过》九三:弗过防之,从或戕之。
27.《小过》上六:弗遇过之,飞鸟离之。
四言诗的主要部分就在这里了,只有少数重复的诗歌未录。这些四言诗较为通俗,已经与《诗经》中《国风》的诗歌很相近。
四、杂言诗
《周易》中的杂言诗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四言诗的变体,一类是几种诗歌的杂。
(一)不很整齐的四言诗,主要有:
1.《屯》卦六二: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
2.《大过》九二:枯杨生稊,老夫得其女妻。
3.《大过》九五:枯杨生华,老夫得其士夫。
4.《习坎》六三:来之坎坎,险且枕,入于坎陷。
5.《离》卦九三:不鼓缶而歌,则大耋之嗟。
6.《大壮》九三:羝羊触藩,羸其角。
7.《明夷》初九: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
8.《明夷》六四:入于其腹,或明夷之心,于出门庭。
9.《睽》卦上九: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
10.《解》卦九二:田获三狐,得黄矢。
11.《解》卦九四:解而拇,朋至斯孚。
12.《损》卦六四:损其疾,使遄有喜。
13.《升》彖曰;柔以时升,巽而顺,刚中有应,是以大亨。
14.《困》卦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睹。
15.《困》卦九四:劓刖,困于赤绂,乃有徐说。
16.《困》卦上六:困于葛垒,于臲卼。曰动悔有悔。
17.《归妹》初九:归妹以娣,跛能履。
18.《旅》卦初六:旅琐琐,斯其所取。
19.《旅》卦九四:旅于处,得其资斧;我心不快。
20.《旅》卦上六: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
21.《中孚》九二: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用。
22.《未济》上九:有孚于饮酒,……濡其首,有孚失足。
这二十多首诗歌,基本构架是四言诗,只是字句有增减而已。有的还可能是错讹造成的,例如,第一首“贞”字当置前,或置后,诗当作“女子不字,十年乃字”。又如第21首,末尾的“用”字当衍,诗当作“鹤鸣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因为“之”与“靡”押韵。
(二)杂用几种诗体的诗歌,主要有:
1.《小畜》九三:舆说幅,夫妻反目。
2.《泰》卦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
3.《同人》九五:同人,先号咷,而后笑。
4.《大壮》上六: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无攸利,艰则吉。
5.《损》卦六三: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
6.《损》卦六五: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益》卦六二同)。
7.《困》卦六三: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
8.《鼎》卦初六:鼎颠趾,利出否,得妾以其子。
9.《鼎》卦九二:鼎有实,我仇有疾,不我能即。
10.《鼎》卦鼎有耳,其行塞;雉膏不食,方雨亏悔。
11.《震》卦六二:震来厉,亿丧贝,跻于九陵;勿逐,七日得。
12.《艮》卦: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
13.《艮》卦六二:艮其腓,不拯其随,其心不快。
14.《归妹》上六: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
15.《丰》卦九三:丰其沛,日中见沫;折其右肱。
16.《丰》卦九四: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
17.《丰》卦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睹。
18.《小过》六二:过其初,遇其妣;不及其君,遇其臣。
19.《小过》六五:密云不雨,自我西郊;公弋取,彼在穴。
20.《既济》妇丧其莩,勿逐,七日得。
这二十首诗大体是二言、三言、四言诗的综合运用,当然,这种分类是相对的,可能有的诗歌原来是整齐的诗体,只是后来由于文字的增减或者错乱,才成了杂言诗。例如《归妹》上六:“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一首,是二言与三言的交替,但是,《左传·僖公五年》所引则为:“士刲羊,亦无也;女承筐,亦无贶也”,是整齐的三言诗;而且,韵脚与文字次序也不一样。上面所选出的诗歌有135首,如果包括重复的诗歌,或者选取的标准宽一点的话,可能有140首以上。选取的标准有二,一是有诗歌的形象和意境,故特别注重参考《象》,选取取象之辞;二是需有诗歌的韵律和节奏。否则,不选。当然,这样做是很苛刻的,例如,下面这些也有诗歌的韵味:1.《明夷》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马壮”;2.《需》卦初九:“需于郊,利用恒”;3.《需》卦九二:“需于沙,小有言”;4.《剥》卦六五:“贯鱼,以宫人宠”;5.《颐》卦六四:“虎视耽耽,其欲逐逐”;6.《蒙》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等等,都未入选。因为,开始做挖掘《周易》中的诗歌的工作,宁可严格一点儿。由于笔者知识所限,取舍之间,难免有错,望海内方家赐教。更深入、更全面的工作,还有待于未来。
五、《周易》曾经是一部占卜诗集
上面之所以尽可能地发掘《周易》中的诗歌,不厌其烦地把它罗列出来,目的不仅是要认识《周易》中的诗歌,而且还要认识《周易》曾经还是一部诗集。
《周易》中现存的诗歌有近140首,这对于存诗不多的先秦来说,应该是一个可观的数目。而且,《周易》中的诗歌的分布并不平均:《旅》卦、《困》卦几乎每爻都有诗歌,《井》、《震》、《归妹》等卦的诗歌也较多;但是,《谦》、《兑》、《巽》、《恒》、《临》等卦却无诗或甚少,这当是亡佚的结果。如果,这些卦也象《旅》等卦的诗歌一样多的话,《周易》的诗歌数量就更惊人了。但是,即使这140来首先秦诗歌也是惊人的,它已经以庞大的阵容构成了一个文学集团军,使我们无法忽视它了。这些诗歌向我们显示:它不是偶然的,而是一部古代诗集的孑遗。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周易》曾经是一部诗集,一部先秦巫师常用的占卜诗集。
说《周易》是占卜诗集,有古代文献作根据。《周礼·春官·太卜》云:“太卜掌三兆之法,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每经兆之体皆百有二十,其颂皆千有二百”。郑玄说:“颂,谓繇也”(注:《十三经注疏》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02页。)。繇,就是谣,指歌谣。这就是说,三兆各有120卦体,每卦10首歌谣,三兆各有1200首占卜歌谣。《周礼·春官·占人》又说:“占人掌占龟,以八筮占八颂”;郑玄又注:“颂,谓繇也”(注:《十三经注疏》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05页。)。《左传·闵公二年》:“成风闻成季之繇,乃事之”;杜预注云:“繇,卦兆之占辞”(注:《十三经注疏》下,第1789页。)。卦的组成部件叫做爻,占卜之辞叫做繇,而它的实际体裁是歌谣,这几个词应该有词源学上的联系,可能它们之所以叫做爻、繇,就是因为卜辞是歌谣体。从上面文献和几家的注释可以看到,先秦不管是卦爻辞或占辞,都用歌谣体;而且,大型的占卜书籍都用了1200首诗歌,构成了规范、严整的诗歌集的格局;诗歌占卜是一种普遍的现象,并不限于《周易》。
以诗歌作卦爻辞的例子很多,在《左传》、《国语》中累有所见。《左传·僖公四年》晋献公卜立骊姬为夫人,龟卜不吉:“其繇曰: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有臭”。就是一首两韵的诗歌。《左传·襄公十年》:“孙文子卜追之,献兆于定姜,姜氏问繇。曰:兆如山陵,有夫出征,而丧其雄”。也是一首句句押韵的诗歌。另外,《左传·僖公十五年》的卦辞:“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也是一首四言三句、句句押韵的诗歌。可见,在先秦卜辞确实是歌谣体。
先秦1200首诗歌组成的大型占卜诗集已难复睹了,但是在汉代焦赣的《焦氏易林》还能见其遗绪。《焦氏易林》是一部由近4096首诗歌组成的占卜诗歌大全集,其书第十三《否》之《中孚》是这样一首诗:“老妾据机,纬绝不知。女工不成,冬寒无衣。”《焦氏易林》当不是无本之木,它大约是继承先秦占卜诗集的传统而成的。《焦氏易林》只有卦名,每卦之下便是诗歌,而无其它的文字,大约它是巫师占卜的底册,巫师占卜时依据它来发挥。《焦氏易林》尚且有洋洋四千首,先秦1200首的占卜诗集便不足为怪了。
占卜诗集的产生有深厚的文化背景。古人视童谣、民谣、“舆人之诵”等民间歌谣为神秘的预言;古人有“风听胪言于市,辨妖祥于谣”(注:《国语·晋语六》。)的说法。《国语·晋语二》和《左传·僖公五年》均记载了占卜虢国灭亡的童谣:“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旌。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国语·郑语》记载了预示“实亡周国”的童谣。民间歌谣在占卜中具有特殊的地位。而从实用的角度说,歌谣朗朗上口,巫师容易记忆,也容易利用;因为歌谣为巫师留下了极大的口头解释和随机应变的余地,巫师乐于用歌谣占卜,因而歌谣占卜渐渐成为一种模式。
不过,占卜歌谣在商代甲骨文中却不多见,这大约是因为甲骨文严肃的档案性质和甲骨文的书写条件所限。从郑州地窖中出土的大批甲骨文看,甲骨文是国家档案,只记载重要的事件,占卜过程及其所用的歌谣及讨论的语言便不会记入其中了。而且,在甲骨文时代,也没有记载长篇文字的物质条件。但是,即使如此,在商代甲骨文中也偶然有歌谣因素的语句出现,《卜辞通纂》第375片:“其自东来雨?其自南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北来雨?”这虽然是命词,却也具备一定的歌谣因素;另外,甲骨文中记载东、南、西、北四方之风的文字也具有一定的歌谣性质(注:《甲骨文合集》第14294版。)。甲骨文时代并非没有歌谣,甲骨文也并非与歌谣绝缘,可能是甲骨文无法记载占卜过程和占卜歌谣,才导致了甲骨文中看不到占卜歌谣的结果。
六、《周易》中所隐含的中国早期文学史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的发展受语言基质的制约;换言之,文学的发展不能超越语言的发展,语言的历史决定文学的历史。因为,人类语言受语言器官和思维器官等自然机体的制约,它有一个从无到有、从简到繁、从朴到华的发展过程。对于中国文学来说,这个语言发展过程体现在文学的发展历史上,其外在的标志就是诗体的不断加长。诗体的历史,就是语言的发展历史在诗体中留下的印记。
众所周知,中国诗体的发展经历了一个从周代四言诗到汉代五言诗,再到唐代七言诗的过程,其间历时近2000年,诗体随着历史的发展而不断加长的确是事实。但是,对于周代或者二言诗之前,我们却所知不多。现在,从《周易》中的二言诗、三言诗和四言诗看,诗体随着语言的发展而发展、或者随着历史的推进而加长的定律,还适用于周代或四言诗之前。《周易》中的这些诗歌和诗体,蕴涵着《诗经》以前的中国文学史的内容。
(一)二言诗:中国文学起源时期的原初诗体。关于周代和四言诗以前的诗歌,前人也偶有论及。刘勰《文心雕龙·章句》云:“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四言广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竹弹之谣》指《吴越春秋》中的《弹歌》,《元首之诗》指《尚书·益稷》中舜所作的歌。刘勰认为,二言诗是黄帝时的诗体,三言诗是舜帝时的诗体,四言诗是夏代的诗体,诗体有一个不断发展的逻辑过程。虽然,他的论断不一定正确,但是这些观点具有文学史眼光,是有价值的。然而,1400多年来,刘勰的议论一直被束之高阁,无人响应。其主要原因恐怕是二言诗除了《弹歌》以外几乎再无例证;三言诗的例证也比二言诗多不了多少,刘说难以成立。近人已经有人注意到《周易》中几首较长的二言诗,但是,由于史料不足,也很少有人从诗体史的角度来论述二言诗,故文学史上一直没有二言诗的概念,更无人认识到中国在四言诗之前有一个二言诗时代。
刘勰仅仅从《弹歌》就提出黄帝时就产生了二言诗的问题,应该说是一个大胆的有价值的猜想。《周易》中大量的二言诗完全可以证明刘勰的说法是正确的,中国文学史上的确有一个二言诗时代存在。本文第一节列举了20多首简短的二言诗,这些诗二字一句,二韵成诗,相当稚拙、朴素,当是中国早期的二言诗样式。但是这种四字的二言诗并不是最早最笨的,《吕氏春秋·音初》记载了最早的四方之音,它们是:1.东方之音《破斧》:呜呼,有疾,命矣夫!2.南方之音《候人》:候人,兮猗!3.北方之音《有娀氏》:燕燕,往飞。西方之音则无歌词,大约是一些歌呼“呜呜快耳”之类的咏叹语。这些歌谣中,南方之音就是两个字成诗的二言诗,其它的东方、北方之音也只是四个字的二言诗,而且还没有押韵。这些二言诗比《周易》中的二言诗更原始,也许可以代表最早的二言诗的原始风貌。它们之所以被称做诗歌,完全依赖音乐。而本文第一节所列举的长篇二言诗已经是相当优秀的艺术作品了,能代表二言诗的最高水平。从二字的二言诗,到四字两韵的二言诗,再到两字一韵、句句押韵的长篇二言诗,这基本上构成了二言诗自然发展的完整序列,这个序列基本上勾画出了二言诗发展的历史轨迹,也刻划出其发展的历史逻辑。
关于二言诗的时代,刘勰认为始于黄帝,而《吕氏春秋》则隐含了二言诗始于夏代的命题。人类的发展存在着地域、种族等的区别,在当今电脑时代,原始丛林中也还有近乎于原始部落的人,故上述两种观点并不绝对矛盾。人类语言中隐藏着社会发展的密码,语言是一部潜在的文明史。汉语中最早出现的词语是模仿自然的原生词,如鹧鸪、布谷一类的肖声性名词,台骀、离娄一类的象形性联绵词,这些词语虽然原始,但却是双音节词,而且二字构成如诗如歌一样的韵律。它们虽然不是二言诗,却具有二言诗的韵律和音乐美感。人类最初的语言是从唱歌开始的,或者说人类最初说话是如诗如歌的(注:维柯:《新科学》上,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37页。)。因而二言诗是人类有了语言不久就产生了的诗体,大约传说中的伏羲氏时代就有了。当然,这只是推论。退一步说,刘勰所说的黄帝时有了二言诗是可以信从的。刘勰说法的缺陷是缺乏具体论证和足够的论据,而《周易》现存的40多首二言诗是足以证明中国存在过二言诗的;并且,二言诗持续了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代。因为,《诗经》较早的诗歌,如《生民》、《公刘》等诗中还存在一些与“或鼓,或罢”相似的二言诗句,大约二言诗在西周初年还残存着;正如四言诗在六朝时还残存着一样。因此,可以说,二言诗是中国文学起源时期的诗体,它存在于夏代以前的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但它的下限还延续至周代。
(二)《周易》中蕴涵着中国诗歌从二言到四言的发展史信息。二言诗是中国最早的诗体,三言诗是紧承二言诗而来,是在二言诗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新诗体。从句型上看,三言诗可分为两类:一是在二言诗的基础上的扩展,即在二言诗中加入一个虚词或不很重要的词,这样的三言诗可以还原为二言诗。例如“曳其轮,濡其尾”,去掉其中的“其”字,就是二言诗,而且其意义变化不大。又如“不节若,则嗟若”,“节”与“嗟”本身押韵,去掉“若”字也无妨。第二类则是一种新句型,这样的三言诗表达了二言诗所不能表达的内容,例如“眇能视,跛能履”,就不能压缩为二言诗。在这两种诗中,前一种带有二言诗的胎记,表现出从二言诗到三言诗的过渡;后一种的独立性要强得多。比起二言诗来,三言诗词汇丰富,句子加长,是一种艺术容量更大的新诗体。
从《周易》的歌谣中还可以看到四言诗的发展轨迹。四言诗的来源有二:一是在三言诗中加入一个词,就成了四言诗,例如“眇能视,跛能履”,如果加入一个字可以变成“眇而能视,跛而能履”的四言诗。又如“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如果每句加入一个字,就变成“鼎折其足,覆公之餗,其形优渥”的四言诗。第二类是从二言诗发展而来的。例如《未济》上九:“有孚于饮酒,……濡其首,有孚失足”,其本上是四言诗,但是从中看得出二言诗的痕迹。例如可以去掉其中不重要的词语,把它这样标点:“有孚,(于)饮酒,……濡(其)首,有孚,失足”,那它就是二言诗了,因为句尾的这几个字在古代大体押韵。《小畜》九三:“舆说幅,夫妻反目”,是一首三言与四言合成的杂言诗。但是,也有二言诗的痕迹,我们可以把它这样标点:“(?)舆,说幅;夫妻,反目”。因为“舆”、“幅”“妻”、“目”几个字在先秦也大体押韵,“舆”字前面可能脱漏了一个字。《周易》中还有一些诗歌也可以这样处理。这透露出有的四言诗是从二言诗发展而来的。由上可知,《周易》的歌谣中包含着丰富的诗歌发展史的信息。二言诗是最早的诗体,而且它是三言诗、四言诗得以产生的基础;三言诗是处于二言诗和四言诗之间的一种过渡性诗体,它或者是二言诗的扩展,也可以扩展为四言诗,它是从二言到四言间的桥梁。四言诗有的从三言诗发展而来,有的是从二言诗而来的。从《周易》中的诗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诗歌发生时的原始情景,这对于研究中国诗歌的起源和《诗经》的渊源都是无比珍贵的。
(三)《周易》中的歌谣提供了中国早期文学的新史料。由于《周易》占卜文化的神秘性和民间性,它从民间文学的角度保存了文学起源时期的最早的诗歌和诗体,保存了不为《诗经》所注意的原始的民间歌谣,在某种程度上说,它填补了《诗经》之前的文学史料的空白。
(四)《周易》中的歌谣提供了中国早期诗体史的完备序列。《周易》中的二言诗、三言诗、四言诗构成了中国早期诗体的一个系统的、完备的诗体系列,填补了《诗经》之前的诗体空白,可以说,《周易》就是《诗经》之前的一部诗体史。
七、歌谣体:一个观照《周易》的新视角
如果承认《周易》是一部占卜诗集,那么,我们还可以获得一个新的观照《周易》的理论视角:从歌谣体切入《周易》的文本研究,那么,我们将会获得许多新的收获。由于本文的主题所限,这里只略微举例说明。
(一)以歌谣的体系性检验《周易》文本的完备程度。这一点,在第五节中已经论及,此处从略。但是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不说以1200颂来计算,只以每卦、每爻一颂计算,《周易》原初应该有诗歌448首,而现存的诗歌仅仅一百多首,不足原本的三分之一,现存的《周易》当只有古本《周易》的孑遗,虽然,秦始皇焚书并未焚烧《周易》,但是《周易》文本的散失程度也是惊人的。
(二)以歌谣体检验《周易》卦爻辞的内部结构。《周易》的卦爻辞大致由这几部分组成:1.记事之辞。2.取象之辞。3.说事之辞。4.断占之辞。歌谣主要在取象之辞上,部分说事之辞、断占之辞也用歌谣体。以此来检验《周易》,可以看到:第一,《周易》这四个部分完整的不多,许多卦没有歌谣;第二,有些卦爻辞次序错乱。这里仅仅谈一下错乱问题,例如《大壮》九三:“小人用壮,君子用罔,贞厉,羝羊触藩,羸其角”。这里,说事之辞、取象之辞都用了歌谣体,是文本较完整的爻辞。但是,说事之辞“小人用壮”句却在前面,而取象之辞“羝羊触藩”句却在后面,显然是颠倒了。
(三)从歌谣体裁的时代性看《周易》文本的时代。关于《周易》的时代,传统的说法是周文王所创,近人又有认为它定型于春秋战国的。如何看待这些说法呢?《周易》的诗体可以提供一个观照角度。《周易》中的二言歌谣说明它具有远古传说中黄帝时代的文化因子,但其中的四言诗又说明它确实有春秋战国时的文化因素。虽然说“三王异龟,五帝异卜”,夏易是《归臧》,殷易是《连山》,周代有《周易》;但是从二言诗看,《周易》的确继承了自伏羲、黄帝以来的远古文明成果,所谓“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成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注:《史记·日者列传》。)是可信的,因为它没有割断古文化的脐带。但是,《周易》在民间占卜的过程中,又处在不断散失、不断补充的变化的状态中,因而,它的确吸收了春秋战国的歌谣。在这个意义上说,也许周文王只是在伏羲卦等远古占卜文化的继承上创造了384爻的八卦体系,而卦爻辞却既继承了自伏羲、黄帝以来的远古歌谣或其他文化,也在不断接受后代的歌谣和其它文化,它一直处在变异的动态过程中。
八、《周易》中的歌谣与《诗经》
既然说《周易》是一部诗集,就不可避免地要把它与《诗经》联系起来。既然二者都是中国北方通行的诗集,为何《诗经》没有散失,而《周易》却散失严重呢?
这主要与二者的文化性质和地位不同有关。首先,二者的文化性质不一样。《诗经》中诗虽然有的也来自民间歌谣,但是它经过了朝廷乐工的加工和整理,它已经是“诗”,艺术性较强,是服务于上层社会的典雅文化;而《周易》中的歌谣是“繇”,它来自人民大众的口语歌谣,尔后也一直保持了民谣口占的原始性、朴素性、随意性,它大体还属于下层民间文化,其艺术价值远不如《诗经》。其次,二者的作用不一样。从作用上说,《诗经》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颂》和《大雅》,二是《小雅》和《国风》。第一类是宗庙里的颂神祭神的颂诗和史诗,它们为国家宗教服务,具有崇高的地位;《国风》虽然来自民间,但是,它与《小雅》一样,一旦被采入朝廷,便成为“观政”、“稽政”的工具,被凝定为朝廷文献,成为国家礼乐和政治文化的经典,在被社会普遍使用中广泛流传,不容易散失。《周易》中的诗歌虽然也属于神灵文化,其上者也被用于占卜国家大事,但是《周易》更广泛的服务对象是人民大众,它的地位远不如《诗经》。而且,掌握《周易》的人是巫师,《周易》中的歌谣是他们的职业工具,只能父子相传、师徒秘授,具有秘不示人的神秘性,而不能像《诗经》那样成为大众所知的公开文本,它的散失几率比《诗经》要大得多。
当然,《诗经》也并非没有散失,《卫风·硕人》今无“素以为绚兮”(注:《论语·八佾》。)一句,春秋时尚存的《辔之柔》、《茅鸱》、《新宫》(注:《左传》襄公二十六年、二十八年,昭公二十五年。)等诗,后人无从得见,另外,“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妾,无弃蕉萃。凡百君子,莫不代匮”(注:《左传·成公九年》。)等诗也亡遗了。但是与《周易》相比,《诗经》算是十分完整的了。
《诗经》是从上层雅文化的角度较完整地保存了周代的诗歌,而《周易》则从民间俗文化的角度部分地保存了自远古以来至周代的民间歌谣;虽然它现存的诗歌远不如《诗经》完整,但是它也有《诗经》所不能代替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