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者不忘履——沈从文建国后的文学写作生涯(之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之二论文,不忘论文,生涯论文,从文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1961年,文化部又请沈从文担任高等艺术院校工艺美术教材编写组的顾问,组织编写《中国工艺美术史》、《中国陶瓷史》、《中国瓷工艺史》、《中国染织纹样简史》等教材。沈从文为这些教材拟定了提纲和参考书目,明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体力吃不消,也想等“纲目和基本材料提出,馆图书资料为联系好后,即将让年轻人自己动手写编,直到年底审稿时,再参加审定工作。”(注:1961年6月23日复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58页。)但当他到青岛疗养时,依然放心不下,所以要提前回来。不但如此,沈从文为这套教材倾尽了心力,但当教材完成时,他却连校订人的名字也不肯署。据《中国工艺美术史》的责任编辑回忆:“南京艺术学院陈之佛罗叔子先生60年代编写的《中国工艺美术史》多次请沈从文先生校阅和修改、补充,我社拿到的是沈先生第四次校阅修改后于‘文化大革命’前转交他的侄女儿沈朝慧同志保存下来的原稿,据了解此稿沈先生补充了三分之一的内容。此书由我社出版,我们根据实际情况拟在本书上署名沈先生校订,而沈先生不肯同意。”(注:詹蕙娟:《沈先生指导我做编辑工作》,《长河不尽流》,第269页,湖南文艺出版社1989年。)
多年来,沈从文不但义务为上海师范学院、长春人民大学等许多高校购置文物,而且还将自己陆续购置的文物捐给了博物馆。对此,沈从文在文革初期曾经作过“交代”:
昨见大字报,所以响应号召,带了家中作参考用的几件破瓷器来,若有需要,我就全带来。
此外收藏主要是纸张,较好的,已送本馆三百七十多种,另外的多送了故宫,和其他公家。家中只留下三几张做样子。我的习惯即是凡是买的较好的东西,有用的文物,通送公家。例如馆中陈列的《阿房宫图》也是我的,一个谢条也不需要。此外还送过故宫、山东大学、吉林师范、北京工艺美术学院、天津工艺学校、北京市工艺美术学校等等。(注:沈从文:《上交家中破瓷器的报告》,《沈从文全集》第27卷,第182页。)
沈从文成了一个典型的“文化服务社问事处”、“百凡杂事服务问询处”,文物、电影、戏剧、陶瓷、纺织……各行各业的人都向沈从文请教,而他都事无巨细地予以帮助。无怪乎汪曾祺要称沈从文为“一个爱国的作家”:“沈先生五十年代以后不写文学作品,改业研究文物,对服饰、陶瓷、丝绸、刺绣……都有广博的知识。他对这些文物的兴趣仍是对人的兴趣。他对这些手工艺品的赞美是对制造这些精美器物的劳动者的赞美。他在表述这些文物的文章中充满了民族自豪感。这和他的文学作品中的爱国主义是完全一致的。”(注:汪曾祺:《一个爱国的作家》,《汪曾祺全集》第4卷,第250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实际上,沈从文的“爱国”、“爱党”、“爱岗”的行动还要丰富细腻得多。
从在革命大学学习的时候起,沈从文就开始阅读毛泽东著作,以后又逐步扩展。尽管沈从文在引用经典著作时经常给人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但大体意思并不错。诸如“文艺面向工农兵”、“不调查研究无发言权”、“一切不孤立,一切事有联系和发展”等就是这样的例子。对于这一点,黄永玉曾有过一段颇为生动的描述:
从文表叔对待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个什么态度呢?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我从来没听他谈过学习的经历和心得。
我们这些政治上抬不起头的人有一个致命的要害,就是对熟人提起“学习”就会难为情。
他书房里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还是选集?)《列宁全集》,自然还有《毛泽东选集》,还有《鲁迅选集》(全集?),记得还有《斯大林全集》(选集?)和《联共党史》,其他的学习材料也整整齐齐排了几个书架。……
在从文表叔家,他的马恩列斯毛的选、全集,有的已经翻得很旧,毛了边,黄了书皮。要不是存心从旧书摊买来,靠自己“读”成那种水平,不花点心力是办不到的。(注:黄永玉:《这些忧郁的碎屑》,《比我老的老头》,第115—116页,作家出版社2003年。)
沈从文是真诚的。1959年1月3日,苏联成功发射了“月球1号”探测器。中国作为苏联的友好盟邦,自然为此感到欢欣鼓舞,1月4日,《人民日报》发布了“开创星际飞行伟大新纪元,显示社会主义无比优越性,苏联宇宙火箭飞探月宫,今天中午可抵月球区域,将成为第一个人造太阳卫星,十多种科学仪器工作正常,并且首次放出了人造彗星”的特大新闻。沈从文也兴奋异常,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苏联的骄傲,而且也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的骄傲。这情绪在写给大哥的信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这几天来,全北京都为苏联卫星上天兴奋。(我觉得真是只有请求入党,来纪念这件大事,才足表示对社会主义阵营理想全面的拥护和成功深深信心!)这一来,实在太好了,把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加速崩溃的事情,必然将在亚、非及南美各处都有具体的反美行动来证明!我们国内科学文化的进展,也是在每一件小事上都可见出的。”(注:1959年1月7日致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280页。)
实际上,沈从文入党的想法并不是因苏联卫星上天才起的,自20世纪50年代,这是他的长期追求。这想法最早可以追溯到沈从文在内江参加土改期间,在写给儿子们的信中就说:“要入党,才对党有益。我就那么打量过,体力能回复,写得出几本对国家有益的作品,到时会成为一个党员的。工作搞不好,就不。”(注:1951年12月6日致沈龙朱、沈虎雏,《沈从文全集》第19卷,第213页。)他把入党看得极其神圣,如果连自己工作也搞不好,就不入。从这一刻起,这种想法就已经悄悄地埋在了他的心底。1959年,当大哥再次以入党事相询时,沈从文再次向他坦承了自己的想法:“请求入党事,还没有作。因为目下工作重点在解决文物问题,不紧抓业务,不能完成任务。单是我积极也不成,有些问题国内还无人摸过,此后年轻人或更无从摸它,不赶紧作,将成永远空白。……对付业务学习,我的能力比较容易运用,对付人,我不成功。特别是对付某种毫无业务热情,毫无职业责任,唯以民主党派成员出面,靠社交混日子的上司,我就不知如何来对付。……我最不中用的,是从社交方式来应付人,有些同事即同在一处十年或再久,也不易相熟。有些同事中即已共事廿年,也还是等于陌生。工作态度不同,因之更难相熟。这是我一生极大弱点,无可奈何。这种性情入党,也许只能增加党的负担,因此从客观说来,目前或者不是入党与否问题,倒是怎么样好好使用剩余生命到工作上问题。”(注:1959年1月25日致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0卷,第289—290页。)这是沈从文的真情流露。
在这种情形下,沈从文对过去许多帮助过自己的朋友的认识也发生了悄悄的变化。1960年4月24日,沈从文接待了《鲁迅传》电影创作组,在与他们的谈话中, 对胡适、徐志摩作了重新评价:
胡适实际上很浅薄,他的一些文学上的见解和几位大弟子一样的,他发表什么,提倡什么,有时候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他一会儿又忽然想搞《水经注》,一会儿又忽然想收洋火盒子了。非常浅薄无聊,他连卞之琳的十四行诗也读不懂的,他从来不敢想过搞中国文化史,在文学上也没有什么抱负,因为他本身没有多大能耐。他看了他的学生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吓得连他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下卷也不敢写了。他是依靠控制庚款起家的,惯于吹捧,到处拉手,周旋于英美公使、买办、政客、军阀、官僚之间,吹拍逢迎,他靠了用庚款津贴的几个大学,以及中央研究院等机构,成为学界一霸,他是“对内学阀,对外买办”。
他的一些弟子,靠了他庚款的势力,分布国内,像罗家伦长燕京大学,傅斯年打入研究院……胡适每年要做一次生日,分布在各地的弟子都赶来贺生日。他的弟子,想利用胡适这个买办去国际上走走,都对他捧场。胡适当时他不想做官,因为做官不上算,做了什么长,一有变动就要下来,他想造成在野名流地位,自己执牛耳,和英美密切联系,靠庚款,抓学会,名利双收。
胡适在上海时,住极司非尔路三号,每天要接见许多客人,外国的多,中国的也不少,谈论天下古今,言不及义,应酬时连声“嗯、嗯、嗯”不时打哈哈,谈到一些小问题,眉飞色舞。到晚上,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尝试集》之类的新诗来自我欣赏,以为是最大的乐趣,有一次客人走后,他拿一首《我就来了》的新诗在灯下念,得意死了。
胡适的老婆江氏爱打牌,罗家伦、傅孟真、梁实秋之类为了要讨胡适欢心,就常去陪她打牌。傅斯年是胡适最大的走狗,经常跟胡适回家去和他太太打牌。还有一个毛文水,为了要进身,不惜走内线。
胡适对事的处理能力也不强的,他在中国公学当校长时,许多学生反对他。中国公学中华侨多,当时也很活跃,陈波儿也是那里出来的。后来控制很严,拿了鲁迅的《呐喊》红封面要被没收,有一次拿了一本马寅初的书,也被没收了。
胡适在政治上提出来的一套完全是抄袭英美的。国民党讲训政,他讲宪政,结果被国民党大骂一顿。他抽香烟,但不会跳舞,他说:“我不跳舞,沾了便宜,可以讲话。”家里雇用一个厨子,一个车夫。
办《新月》时,胡适、王造时、罗隆基、潘光旦、梁实秋等经常在一起开会,那时闻一多去武汉大学教书了,闻在武大当过中文系主任。徐志摩跳跳打打的,他是一个花花公子,不像梁实秋有一套,文学主张都是梁实秋提出来的。(注:《鲁迅传创作组访谈录》(油印内部材料),第151—152页,引文见《沈从文在1960年的谈话:胡适实际上很浅薄》。该文经过当代作家陈村整理,2004年7月12日《文汇读书周报》对此有专文介绍,请参照。)
由此可见,与1949年前相比,沈从文的价值观已经发生了一定程度的改变,他开始自觉地按照官方的评判标准“校正”着对这些过去的老朋友们的看法。
1961年夏天,从疗养地青岛返回北京后,沈从文马上就住进了西山静宜园。《中国工艺美术史》是一项大工程,参加的人又多是第一次动手,他实在放心不下。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后,1961年11月23日,在中国作家协会的安排下,沈从文与阮章竞、戈壁舟、蔡天心、江帆、安旗、华山、周钢鸣等人一起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开始了长达100余天的南昌、庐山、井冈山、赣州、景德镇、上海、南京之行。
在此期间,沈从文计划完成关于张鼎和的小说。像在四川土改的时候一样,眼前的一切令沈从文非常激动,与他同行的又大多是诗人,在他们的感染下,沈从文创作了一批歌颂新时代的诗歌。多年后,沈从文还记得这次井冈山之行,“站在井冈山十层楼上望远近数十里群峰罗列,金碧明灭,一天中老是变化不定。又在名叫‘黄洋界’山顶,先是一片云雾封锁,毫无所见,随即云散雾消,近百里万千山峰一一呈现,如同幻境。七十里山下村落也如在足下目前。还仿佛可闻四十年前巨雷惊天号角齐鸣战争情形。(其实极端沉静!)约十分钟后,忽见白云如千马齐奔,由山脚上涌,顷刻间即又把面前远近群峰一一掩盖,面前但见白茫茫一片湿雾,真正是一生希遇!一切都和童话中描写或梦境相似。”(注:1965年4月8日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440页。)在黄洋界,“正值雾散云开,群山奔赴,和仙境一样,为一生所仅见。特别是送米上山之小路,一线直下,千七百尺,比矮砦规模大得多,比庐山也高四五百公尺,回想当年种种,真是奇迹。”(注:1961年12月31日致沈云麓,《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20页。)在此情形之下,沈从文诗性大发:
井冈山之晨
委员初来时,人民记忆深,
“入门谈家常,亲如自家人。
干活争动手,作事够细心。”
“红军闹革命,只是为人民,
斗争有对象,恩仇自分明。
官兵重纪律,反霸财同分。
谨记六誓约,考验证假真。
眼前不如人,迟早功必成。
丑类全消灭,家国始康宁”。
话语极平常,实践扎根深。
国运一转移,山村面貌新,
重楼遍山阿,灯火通宵明。
老幼各有托,山林献众珍。
我来值岁末,心暖如三春。
旧迹一一寻,感旧还歌今。
多难兴邦国,毛选实圣经!
在另一首题为《赠蔡天心、江帆兼及诸同志》一诗中又有:
延安城虽小,茂材集群英,
马列勤学习,劳作共艰辛。
青春冶一炉,集体成巨人。
时事尽蜩螗,信心日转深。
多难兴邦国,自古在得民。
红旗遍地插,敌寇据孤城,
强弱各异势,不败亦自崩!
同唱还乡区,兆民共欢欣。
多士各尽职,同补破乾坤。
大豆高粱茂,工矿日以新。
主义重实践,真正证愈明。
历史重回溯,毛选实南针。
虽然这里所引述的只是诗的片断,但诗中所蕴含的情绪,确是沈从文此时此刻心灵的真实写照。在致张兆和的信中,沈从文对自己作了非常深刻的分析:“一面是‘成熟’,一面却也永远近于‘幼稚天真’。有些地方‘极家常近人情’,有些又似乎也可说是一个‘怪人’,一个‘真正乡下人’,放在任何情况下,支配自己生命的,不是一般社会习惯,却是一点‘理想’,理想也可以当成庸俗的迂腐的不切实际的打算看待,但究竟还是理想!也因此不免到处还是会感到一点痛苦,一点不好受,一点和人难于完全适应协调。好在在人看来是可以用一个‘老’字加以原谅的。事实呢,我的理想不是反映生命比人还幼稚年轻!总若在沙上筑屋,希望把生命更有效果一些使用到国家总的进展需要上,而且还永远幻想工作得突破自己固有纪录,作出点新的什么。又还十分充满自信,能够克服体力上的限制,生活经验上的限制,在工作和学习上有点‘奇迹’出现。”(注:1962年1月14日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3页。)在三年困难时期,沈从文诗中的这种明亮格调是难能可贵的,这些诗很快在《人民文学》、《星火》、《江西日报》、《光明日报》等刊发表,沈从文似乎又进入了文学创作的“喷发期”。然而,拟议中的长篇小说却迟迟不能动笔,又拖延了下来。他对张兆和说,“写文章如像给你写信那么无拘束,将多方便,还可写多少好东西给后来人看。”可是这只是一个理想,现实世界永远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作家怎么能人尽其长地表现自己的个性?沈从文再度陷入了苦恼之中:
四哥那个小说长期以来不知如何下笔。不知用某一方法,即比较容易处理而对读者却易于领会。我对一般方式(如《红旗谱》、《青春之歌》)不拟采用,应还有更合我本来长处相配合的表现法,但是又受材料的现实性束缚,反而难于下笔。这点为难也近于一种反抗。我不希望用《红旗谱》那种手法得到成功,可是自己习惯的又不大易和目下要求合拍。(注:1962年1月14日致张兆和,《沈从文全集》第21卷,第154—155页。)
在这种情况下,这部长篇小说也只有搁置一途了。而沈从文千辛万苦整理的材料,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付之一炬,最终成为他的一桩未能完成的心愿。这是沈从文为融入新中国文坛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在此以后,他完全放弃了重操旧业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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