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五代军将女眷对军政与时局的影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女眷论文,时局论文,军政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确切说来,在军人职业化之前,不应出现“军属”、“军眷”之类的概念,我们或难想像在兵民一体、寓兵于民的情况下孰为军属、军眷,孰为普通百姓家口。而五代时,唐朝“凡民年二十为兵,六十而免”① 的府兵制度已然破坏殆尽,而普遍的征兵制亦难以为继。争霸军阀们往往根据现实需要,或征或募,不计手段地筹集兵员。在募兵方式的催化下,兵(将)逐渐成为一种较为固定的职业。军人的职业化促使兵、民界限逐渐清晰,而军人的家属作为其副产品亦随之产生,并慢慢成为一种相对稳定的且具有明确标志性的身份。笔者认为,五代时期,军将已与其它诸行业的百姓明确区分开来,虽然下层兵士的身份尚处于动态变化之中②,但中上层将领的军人身份则相对稳固。
五代历经八姓十三帝③,各种战事难于确计,时局之乱为前史所不及。这种局面的形成是唐朝中后期藩镇割据恶性发展的结果,诸朝皆以军事立国,马上夺取天下。不仅开国皇帝个个起家行伍,其继任者亦多担任武将,常年在军旅中摸爬滚打。朱友贞、李嗣源、李从珂、柴荣等皆尝统帅部伍参与争霸战争,其中更不乏战功赫赫者。虽然他们最终登上了帝王的宝座,但不能抹煞其军将出身的事实。因此,笔者亦将其女眷纳入探讨范围之列。除此之外,五代军将女眷还包括归属中央朝廷或割据一方的藩镇节帅的女眷,以及中央禁军、藩镇牙军将领的女眷们。五代时,家庭的概念同现今比较其涵盖更为广大,因而五代军将的女眷应包括祖母、母亲(庶母)、姑姨、姐妹及女儿、儿媳等等女性亲属。
一、五代军将女眷参与军政情况概述
五代军将女眷不仅在男子垄断一切权力的大乱世中粉墨登场,更给五代穷兵黩武、凶悍蛮横的历史注入了一股柔媚之风。
(一)参与军政,影响军政决策的制定
五代军将女眷常以母辈或妻子的身份直接参与军政。她们或规劝、或鼓舞、或约束、或制止子侄及丈夫,规划其人生轨迹,监督其行为举止,影响其大小抉择,对诸多政治决策与军事行动起着导向作用。后梁太祖朱温起家于黄巢乱军,后据宣武称雄。他为人骁悍凶残,个性乖戾,喜怒无常,“时时暴怒杀戮”。其下军将个个心惊胆颤,难揣其意。然而,朱温早年娶得同乡大户张氏女为妻,“张贤明有礼,温虽虎狼其心,亦所景伏。每军谋国计,必先延访。或已出师,中途有所不可,张氏一介请旋,如期而至”④。《资治通鉴》亦有载,张氏“严整多智,帝敬惮之”⑤。足见,朱温待张氏不仅情深义笃,敬重有加,更对其言听计从。这种夫妇间微妙的情感在朱温争霸天下的过程中起到了重大的政治功用。张氏“以柔婉之德,制豺虎之心”⑥,她不单充任了朱温的军师,常直接对军政大事发表意见与建议,其心意甚在汴军中达到了令行禁止的程度。而除此外,张氏复以女性特有的温婉柔和弱化了朱温性情里的锐戾与凶虐。朱温为帅,每欲滥杀,“后尝救护,人赖以获全”⑦。不但保住了一大批将士及家口的性命,更维护了汴军军事集团内部的稳定,使朱温不致因过于残暴昏聩而众叛亲离,最终得以建立后梁政权。事实证明,张氏死后,朱温便宛如野马脱缰,最终祸起萧墙,迅速堕入了失政与灭亡的深渊。
在五代历史上,如张氏这样的贤良女性为数不少,她们成为丈夫与子侄身后的智囊与规矩,不仅每每出谋划策,更时刻纠正与规范着男人们的行为,使之行端举正,得成方圆。被追封为武皇帝的李克用有妻刘氏,妾曹氏。“自太祖起兵代北,刘氏常从征伐。为人明敏多智略,颇习兵机,常教其侍妾骑射,以佐太祖。”⑧《北梦琐言》复载,刘氏“常随军行,至于军机,多所宏益”⑨。平定黄巢大军后,汴、晋两军势力皆有扩张且必将形成水火之势。朱温效仿西楚霸王,摆酒宴请李克用于上源驿,欲于酒酣耳热时起兵诛杀心腹大患。“太祖左右有先脱归者,以难告夫人,夫人神色不动,立斩告者,阴召大将谋保军以还。”⑩ 李克用得以死里逃生,人虽免于难,但心中窒懑不平,复欲挥师攻打汴军以泄愤。刘氏冷静进言道:“公为国讨贼,而以杯酒私忿,必若攻城,即曲在于我。不如回师,自有朝廷可以论列。”(11) 李克用依从刘氏所言,先下檄文声讨汴军主帅,复上本章至唐皇处论理。此举后,朱温只得一边推脱干系,一边赔情讨好;而“朝廷大恐,遣内臣宣谕,寻加守太傅、同平章事、陇西郡王”(12)。足可见,正是刘氏的从容果敢与审时度势为兴起中的晋军赢得了宝贵的发展时间与良好的政治空间。不仅如此,李克用在与汴军长久的缠斗中曾一度连遭败绩,忧窘不振,计无所出。晋王义儿李存信劝其归返代北,收兵以图再举。刘氏坚决反对道:“王常笑王行瑜弃城失势,被人屠割,今复欲效之,何也?王顷岁避难塞外,几遭陷害,赖遇朝廷多事,方得复归。今一旦出城,便有不测之变,焉能远及!”(14) 刘氏的劝谏不仅颇具政治眼光,更极富技巧——王行瑜曾与李克用为敌,援引他作为例证,对晋王的心理震动自然巨大。事实上,李克用也确是采信了刘氏的见解并最终扭转了颓势,“居数日,亡散之士复集,军城安定,夫人之力也”(15)。
李存勖生母曹氏“资质闲丽,性谦退而明辨”(16),李克用统河东兵马时“性暴,怒多杀人,左右无敢言者,惟曹氏从容谏譬,往往见听”(17)。李克用死后,李存勖承接父职,继续领晋军与后梁兵鏖战,曹氏复辅助儿子执掌军权。存勖宠爱伶人,往往封赏无度,以致钱财匮乏,囊中羞涩。一次,他趁酒放纵,命儿子李继岌为老臣张承业舞蹈,并以此为名向张索要钱财。张承业追随李克用多年,其时正主掌太原仓廪,而其为人素来忠耿,仅拿出个人的俸禄应对。晋王极不满足,软磨硬泡索要府库钱两,张承业正色道:“此钱是大王库物,准拟支赡三军,不敢以公物为私礼也。”又言:“王若自要散施,何妨老夫,不过财尽兵散,一事无成。”(18) 张承业的言辞使李存勖恼羞成怒,提起刀剑就欲砍杀无罪重臣。曹氏听闻儿子酒醉失态,急忙召李存勖进宫训斥。李存勖不敢忤逆母亲,只得纡尊降贵向张承业叩头敬酒以赔罪,可张承业仍不肯给李存勖情面,眼看事情就要陷于僵持,曹氏先是派人安慰承业道:“小儿忤特进,已笞矣,可归第。”(19) 此后,曹氏更亲自率李存勖到张承业府第道歉赔情。在李存勖与张承业的这番冲突中,曹氏成为最有效与最适合的调节人,她用女性特有的柔和方式化解了主帅与重臣之间原本严重的冲突,将君臣主仆之间的分歧转化为一场轻易就得以解决的家庭矛盾,保障了晋军内部团结而不至分裂。
五代军将女眷们频频参与到原本属于男性的政治军事生活中去,但却不是所有的女性都能提点自家的男人消灾避祸,成就大业。由于五代时的政治斗争形势异常复杂,很多军将女眷的勃勃野心最终却招来了亲人的覆灭。后梁开平二年(908),李克用突发头疽,病况日重一日,临终前他委托弟弟李克宁帮辅新晋王李存勖。但其时,李克宁“久总兵柄,有次立之势”(20)。而二十四岁的李存勖则显得稚嫩,缺乏领袖气质。军中不由得人心浮躁,议论纷纷,数名李克用的义儿军将“皆年长握兵,心怏怏不伏,或讬疾不出,或见新王不拜。李克宁权位既重,人情多向之”(21)。以李存颢为首几员军将更暗中撺掇李克宁兄终弟及,取存勖而代之。起初李克宁念及自家骨肉及兄长的托孤之义,喝止了李存颢等人的狂妄言行,但李克宁妻子孟氏为人素向凶悍刚狠,她亦认为其夫当立,“因激怒克宁,阴图祸乱”(22)。在李克宁与李存颢的夺权计划中,首先要铲除的是同有辅佐之责的监军张承业与大将李存璋,再奉李克宁为节度使,举河东九州附梁,最后送李存勖与曹氏至大梁,交予仇雠,断绝后患。但这一计划很快被曹氏的亲信史敬镕知晓,他急忙入告曹氏。曹氏则召张承业入府,指着新晋王哭诉道:“先王把此儿臂授公等,如闻外间谋欲负之,但置吾母子有地,勿送大梁,自他不以累公。”(23) 表面上,曹氏的话是在示弱,言语中字字人情,无关军政权位,但其实却是柔中有刺。她深谙张承业的忠耿个性,此番言语必使其如万针锤心,自觉不能辜负先主。果然,张承业即刻表白自己立场,剖白自己忠心,誓言谨守李克用所托,坚决维护李存勖与曹氏,且当日即诛杀了李克宁与李存颢。一场早有蓄谋的军事政变就这样被平息在曹氏的绵掌里。虽历史已然不能假设,但若非孟氏坚持己见,屡次唆使丈夫谋取兵权,李克宁绝不至变节,在河东新殇甫定,李克用尸骨未寒之时就背叛了兄长的托付,更不至招来后面的杀身之祸。在此番政变前,正史皆如是记载李克宁——“为人仁孝,居诸兄弟中最贤,事太祖小心不懈。”(23) 而在李克宁兵变一事中,我们同时看到了两位女性活跃在政治舞台上,她们一刚一柔,一攻一守。无论成与败,五代军将的女眷皆以她们自己的政治眼光去审视时局,以自已的政治手腕去改变军政,在历史的舞台上上演了一出生动的剧目。
孟子尝言“春秋无义战”(24),五代时期情况亦同。在藩镇割据,军阀混战的大背景下,手握兵权的中高级军事将领无不怀有一个称王称帝的绮梦,他们每每蠢蠢欲动,动辄僭越礼制,频频谋逆作乱。以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百姓残喘于兵火之间,偷生于铁骑之下,生活痛苦万状,社会经济遭到沉重的打击与破坏。当男人们为夺取权位而陷入疯狂时,五代军将的女眷中却不乏恬淡刚正者。史载,明宗有一养子名唤李从温。后唐时,李从温曾历任安国、忠武、义武、成德、武宁五节度使。待石敬瑭登基,念及从温与皇后李氏(25) 的义兄妹情谊,仍以其统领忠武军。可就是这样一个身居高职的武将却“为人贪鄙”,他不仅蛮横而疯狂地搜括百姓膏血,更“多作天子器服以自僭,宗族、宾客谏之,不听”(26)。所幸,李从温有妻子关氏,关氏“素耿介,一日厉声于牙门云:‘李从温欲为乱,擅造天子法物。’从温敬谢,悉命焚之,家无败累,关氏之力也。”(27) 若非关氏及时制止,性贪智短的李从温不知又将耗费多少民财,荼毒多少生灵。而从关氏劝谏的方式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五代女性在丈夫面前并不唯唯诺诺,俯首帖耳,而是敢行敢言,作风颇为硬朗。
(二)充当间谍,为军政决策提供情报
五代军将女眷还经常充任政治间谍,担负起为亲人搜集政治军事讯息的任务。而这些绝密情报一旦通达到军将手中,他们往往就会采取相应的军事行动。前文提及,朱温在其原配妻子张氏死后“始为荒淫”(28),至其晚年,生活就更为淫靡无度,寡廉鲜耻。史载:“太祖自张皇后崩,无继室,诸子在镇,皆邀其妇人入侍。”(29) 在朱温众多的儿媳中,养子朱友文的妻子王氏颇具姿色,也最受宠爱,而第三子朱友珪的妻子张氏亦得以在朱温病重期间专侍左右。一日,朱温急命王氏召朱友文进宫觐见。这一见非同寻常,一来,朱温当时已然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二来,朱温始终异乎寻常地(30) 欣赏与重用友文。此番会面虽以父子诀别为名,但张氏已然清楚地意识到这正是朱温即将传大位于朱友文的信号。返回家中,张氏立即向丈夫报告:“大家以传国宝付王氏怀往东都,吾属死无日矣。”(31) 二人不由相拥而泣,在左右将士的劝说下,友珪决定先发制人以扭转逆境。乾化二年(912)六月,曾任左右控鹤军都指挥使的朱友珪联合左龙虎军统军韩勃一起混入宫禁,亲手弑杀了生父朱温。他们先是秘不发丧,矫诏令友珪监国,其后复传朱友贞斩杀友文。朱友文死后,友珪柩前即位,改元凤历。虽然,朱友珪的体温还不及将金銮宝座暖热就复被其兄弟朱友贞推翻,但是若非张氏第一时间洞悉大势,掌握先机,后梁的第二位皇帝恐怕就另属他人,而整个五代的历史都要因此改写。
(三)沟通斡旋,直接参与军事与政治行动
除了直接干预军事决策与打探政治情报外,五代军将的女眷还往往纵横捭阖,沟通联络,时而仿似使者,时而充任说客。在李存颢等劝说李克宁起兵夺取晋王军权的过程中,存颢等人的妻妾们亦曾加入到唆使孟氏的行列里去,成为李克宁政变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史载:“克宁妻孟氏素刚悍,存颢等各遣其妻入说孟氏,孟氏数以迫克宁。克宁仁而无断,惑于群言,遂至于祸。”(32)
如果说李存颢等军将的妻妾撺掇孟氏利用的是女性与女性之间交流上的便利的话,那么,五代史上更不乏军将女眷敢于斡旋在上下两级乃至敌我之间的例子。她们在乱世之中为自己的亲人赢得宝贵的生存与发展时机,争取了政治上的主动与优势。张全义早年依附后梁,太祖时,梁兵与晋战于河北,军队伤亡众多,损失甚为惨重,“全义辄蒐卒伍铠马,月献之以补其缺”(33)。但是,张全义的竭力效忠并未换来朱温起码的信任,“梁祖末年,猜忌宿将,欲害全义者数四”(34)。待柏乡大战失利后,张全义侍奉朱梁政权愈勤愈谨,可梁太祖的疑心却日重一日。幸而全义有妻储氏,储氏“明敏有口辩”(35),数为全义化解危机。史载:“储氏每入宫,委曲伸理。有时怒不可测,急召全义,储氏谒见梁祖,厉声言曰:‘宗奭(36) 种田叟耳,三十余年,洛城四面,开荒斸棘,招聚军赋,资陛下创业。今年齿衰朽,指景待尽,而大家疑之,何也?’梁祖遽笑而谓曰:‘我无恶心,妪勿多言。’”(37) 在中国古代君主专制政体下,任何人都知道皇帝的猜忌对臣子而言是多么危险的讯号。张全义低眉顺眼,举家贡献尚不足以博取朱温的信赖;而储氏却可于厉声喝问间令朱温嬉笑开颜,放下高举多时的屠刀。笔者认为,这除却储氏智勇双全、言辞切要之外,其女性的身份也是化解危机的重要条件之一,她充分地利用了堂堂君王不能与小女子计较的自大心理。在储氏的庇护下,张全义不仅得以保全性命,且累拜中书令,食邑一万三千户,兼领忠武、陕虢、郑滑、河阳节度使,判六军诸卫事,任天下兵马副元帅,封为魏王。后梁灭亡后,张全义投效唐庄宗,开始了新的人臣生涯。
在五代历史上,为数众多的女性成为军阀与中高层军事统帅之间彼此联合的工具,军将们往往通过联姻的方式,或达成和平,或结为盟友,或谋求借助对方的经济与政治力量。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朱温早年曾将爱女配与罗氏,借以达到与魏博(38) 联盟、扩充自己势力的目的。而魏帅亦乐于通过此桩婚姻与崛起中的宣武军维持表面上的亲善。魏博牙兵素向骄横难制,当幽州、沧州举兵攻魏,魏人遂向汴州乞援,他们不仅寄望朱温能助其抵御刘氏,更想汴人帮其剪除牙兵羽翼,断绝内患。朱温精明地答应了魏人的请求,其时恰逢这位联姻的女儿身亡,朱温则以祭奠为名,遣上千精兵(39) 杂于役夫、工匠中,又藏数千兵仗于橐内,“(马)嗣勋率其众与罗绍威亲军数百人同攻牙军,迟明尽杀之,死者七千余人,泊于婴孺,亦无留者。是日,帝次于内黄,闻之,驰骑至魏。时魏之大军方与帝军同伐沧州,闻牙军之死,即时奔还。帝之军追及历亭,杀贼几千”(40)。虽然有史料记载说这位先联姻、后早亡的女性是朱温的“爱女”,但从朱温利用其丧事打击并侵夺魏博牙军一举中,我们却全然看不到任何父女亲情,有的只是血淋淋的政治角逐与军事斗争。而朱温这个女儿死得如此恰如其时,则不知是纯然的历史巧合,还是一场灭绝人性的政治阴谋了。无论如何,朱温先借其婚姻取得了魏人的信任,后利用其死亡沉重打击与征服了魏博牙兵却是不争的事实。而此事之后,朱温在军阀混战中逐渐取了优势地位。
二、五代军将女眷的社会地位与生存状态
五代军将的女眷们生活在极为复杂的政治形势与军事斗争里,她们的现实处境往往取决于男性亲属的政治地位。通常而言,当自家男性统领重兵,封侯拜将,政治上处于一个不断向上攀升的曲线上时,女眷们会有较多机会参与军政,将她们的意志施于时局。相反,若然军将正身处一个向下滑坡的政治曲线上,地位朝夕不保,其女眷的命运也就甚为悲惨,她们之中许多人成为政治贡品,过着任人鱼肉的生活。但是无论在何其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仍有女性保持气节,以自己的态度影响着时局的发展。试举一例,杨崇本原为李茂贞麾下军将,曾任静难节度使,镇守邠州。当汴与岐交兵,朱温久攻岐不下,遂移师邠州,杨崇本不敌汴军,举城迎降。可是朱温对这个降将不能信任,为掣其肘腋,“迁其家于河中为质”(41),杨崇本的妻子亦在其中。她面容姣好,颇具风姿,朱温见之心动,素来就荒淫无耻的他此番更不计道义,依仗强大的军事力量,强欺手下军将,夺其妻子,“嬖之于别馆”(42)。然而,崇本妻性情刚烈,对于朱温的霸占,她虽无力反抗却深感耻辱且不甘于任人蹂躏,由是派人讥诮杨崇本道:“大丈夫不能庇其伉俪,我已为朱公妇矣,无面视君,有刀绳而已!”(43) 妻子的话使杨崇本羞愤难当,油然生出对朱温的切齿仇恨,并毅然再次归附李茂贞。毫无疑问,是崇本妻以自己的斑斑血泪使杨崇本认识到孰敌孰友,在对丈夫的诘难中表明了自己的立场,鼓舞杨崇本与仇敌血战到底。而杨崇本的回归,无疑加强了李茂贞一方的军力,弱化了汴军的力量。事实上,不仅交战双方的实力对比,就连与其时的整个斗争形势都因这一饱受欺凌的女子而改观。及其后,杨崇本与李茂贞会师太原,联手讨汴,四川王建亦派兵增援,岐、蜀连兵攻雍州、华州,一时间关西大震,朱温焦头烂额,疲于应战。
在朱温的强势压迫下,身为降将的杨崇本确实没有能力保护妻子,方使之受辱。而五代军将中,为使自己得以向权力的顶峰继续攀升,更有不惜以自家妻女姐妹美色赂食他人者。在此情况下,众女眷们完全沦为毫无主观意志却又不可或缺的政治筹码,只能顺从地听命于家长的安排与摆布。这样的事例很多,亳州人朱汉宾早年曾拜认朱温为父。后梁建国前后,他历任“落雁都”指挥使、天威军使,并领安州节度。李存勖灭梁,抑或是介怀于他与朱温间的假父子关系,抑或是轻其为人,庄宗始终“待之颇薄”,罢朱汉宾为右龙武统军。朱汉宾为将无功,为臣无宠,政治前途已然一片黯淡,孰料事情竟因女色有了转机,史载:“庄宗因出游幸其第,汉宾妻有色而惠,因侍左右,进酒食,奏歌舞,庄宗欢甚,留至漏夜二更而去,汉宾自此有宠。”(44) 不久,庄宗败亡,明宗入立,朱汉宾以妻子女色换取的荣宠再次付诸东流,李嗣源亦对朱汉宾颇感厌恶,仅封其一个右卫上将军的虚衔。朱汉宾万难甘心,遂故技重施,“枢密使安重诲方当委重,汉宾密令结托,得为婚嫁”(45)。其后,朱汉宾复得出任昭义军节度使。至安重诲伏诛,朱汉宾再度失势。足见,朱汉宾一生的富贵荣宠乃至军事权力的获取皆凭女眷之力。五代史上,以女色换取权位,博得主公信任与重用的还远不止朱汉宾一人,段凝最初事梁太祖为军巡使,“以其妹内太祖,妹有色,后为美人。凝为人愉巧,善窥迎人意,又以妹故,太祖渐亲信之,常使监诸军”(46)。
三、五代军将女眷影响军政原因初探
五代军将女眷之所以能够对军事、政治乃至整个时局造成巨大影响,其中原因很多,但笔者认为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五代军阀混战,军将的政治地位在战争中不断变化。在政治地位尚不稳定的情况下,中高级军事将领与下层兵士在家庭生活方式上的差异较小,他们一般都不能脱离平常人的家庭模式,亦与家中女眷保持了较为亲密的关系。特别是,五代有很多中高级军事将领最后或登上了帝王的宝座,或割据一方享受着帝王般(47) 的生活,他们对待家庭、家人与其他王朝的帝王截然不同。这主要是因为,军将出身的五代君王往往起于贫贱,他们曾长期与妻儿老小同生共死,齐赴患难,一旦功成,家人间的亲爱之心自然不改。如出身于“世家豪右”的柴氏嫁与郭威之际正值“太祖微时”(48),但柴氏非但从不嫌弃,还对自己选婿的眼光极有信心,对丈夫更是尽心辅助,史载,郭威“喜饮博任侠,不拘细行,后常谏止之”(49)。有关柴氏婚配郭威一事,《东都事略》中亦保留了一段详细的记载:柴氏本为后唐庄宗李存勖的妃嫔,明宗入立后,放归宫人返回故里。而就在柴氏还乡的路途中偶遇一位衣裳不能蔽体、颈上黥有雀鸟的落魄汉子。柴氏慧眼识人,料定他日后必当显贵,因而铁心下嫁。但是,柴氏的父母并不认可女儿的选择,他们数番阻挠,无奈柴氏不仅甚为坚持,更拿出多年的积蓄,一半分与父母,一半留为嫁妆,“父母知不可夺,遂成婚于逆旅中”(50)。柴氏的眼光果然不差,一度潦倒的郭雀儿最终成了君临天下的周太祖,虽然柴氏早亡,但郭威对柴氏的敬爱与感念之心仍在,他不仅追册其为皇后,更收其侄儿柴荣为子并使柴荣继承了自己的皇位。当然,与十数位五代君王及割据军阀相较,普通军将始终占据着绝对多数,他们与自家女眷的关系与五代帝王的情况大体相若,而其本人及女眷的政治影响力则相对较小,史料记载也更为缺乏。
其二,五代时期,中原王朝长期处于少数族帝王的管理之下,大河南北的文化传统皆受到沙陀、契丹、突厥、党项、吐浑等少数民族习气的影响。在五代诸朝中,后唐起自代北沙陀,后晋皇帝的先人“本出于西夷”(51),而后汉君主虽然姓刘,其祖先亦“沙陀部人也,其后世居于太原”(52)。需要指出的是,少数族积习对五代风气造成了巨大影响还不止是因其统治三朝而已,加之李克用父子与后梁旷日持久的争霸,契丹八部与中原王朝的屡番纠结,以及众多活跃于五季诸朝的蕃兵蕃将,可以说,少数族的影响横亘了五代的全部历史时期,渗透到了人们日常生活的诸多领域。少数族妇女受到的束缚相对较小,往往彪悍果敢,作风硬朗,只要其参与政治的意愿足够强烈,客观条件稍有允许,她们就会在军政方面发表意见,而其见解又往往能够得以践行,发挥作用。在五代历史上,突厥人张万进是骁将之中的特别勇武者。史载,每与梁军交战,万进皆一马当先,先手持利刃拼杀敌兵敌将,直杀到尖刀利剑都卷了刃,他复换用一对大锤,左敲右击,所向披靡。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战场上不畏生死的虎将却娶得一位“狠戾”妻子,其妻每与幕僚张光载“干预公政”,而张万进又偏偏“唯妇言是用”(53)。
其三,五代军阀争霸,往往割占一方,据地为战,其亲眷则多在同一地域内,这为军将女眷直接参政提供了便利条件。后梁的军政中心在于首都汴京。晋与梁夹河而战时,李存勖曾欲直捣汴州,但老将周德威意识到此举必败,其理由是:“此去汴州,信宿而近,梁军父母妻子皆在其中,而梁人家国系此一举。”(54) 若然冒失攻汴,梁军必会拼死一搏,那么战争的结果将不可预测。中央禁军家口如此,藩镇牙军将领的亲眷亦多随军。杨师厚死后,梁末帝欲铲平魏博骄兵,分其六州为两镇,“诏以魏州军兵之半隶于相州,并徙其家焉”(55)。但是,魏兵不愿分徙,“相与谋曰:‘朝廷忌吾军府强盛,欲设策使之残破耳。吾六州历代藩镇,兵未尝远出河门,一旦骨肉流离,生不如死。’是夕,军乱……”(56) 而后唐庄宗时,皇帝李存勖沉迷声色,宠信伶人;皇后刘氏贪婪无度,视财如命。天灾人祸下,国库空竭,“军士之家乏食,妇女掇蔬于野”(57)。足见,五代时女眷多不与军将分隔两地,否则,她们将没有参与政事的客观条件。
其四,五代时,军阀争霸天下,建功立业,主掌国家。武夫的前途最为光明,地位亦最为显贵(58),他们通常轻视文人雅士,对儒家正统思想不屑一顾,在讥笑文人酸腐、懦弱的同时,对于其倡导的一切皆不以为然,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儒生轻贱妇女的传统。而另一方面,经过唐末及五代战火荡涤,世家大族的势力已然遭到致命打击,不复往日辉煌。五代军将在婚配时往往不择门第,很多最后成为帝王的军阀竟热衷于迎娶寡妇,或者直接掠夺有夫之妇。如被追封为唐明宗李嗣源皇后的魏氏,本是平民妇,夫家姓王,在李嗣源为李克用骑将时偶然掠夺之,其时,魏氏的儿子阿三(59) 已然十岁有余。而后来被册封为淑妃的王氏,乃“邠州饼家”(60) 出身,少年时曾被贩与刘鄩为妾婢。石重贵的皇后冯氏本为石重胤妻,“封吴国夫人。重胤早卒,后寡居,有色,出帝悦之……纳之为皇后”(61)。汉高祖刘知远的皇后李氏“其父为农”(62)。而后周太祖郭威的后妃们几乎皆曾为他人妻妾。其淑妃杨氏生父曾任真定府尹,杨氏本人则先后嫁与赵王王镕与里人石光辅。这些妇女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深谙民间疾苦,往往不受传统观念的压制,眼界亦不狭促,其中亦不乏见识广博、财力雄厚者(如上文提及的郭威正妻柴氏)。
当然,男性特别是男性中的精英阶层素向是中国古史记载的绝对主体。五代鼙鼓不息,战乱连年,金戈铁马中,女性似乎更无用武之地,不值一提,虽然事实不尽如此,但终究史料甚为稀疏,笔者只能于斑驳的记录中捡拾到一些女性过往的事迹,探讨起来还颇显单薄。但无论如何,五代军将的女眷们都谱写了一部生动的历史。她们或主动或被动,或直接或间接参与着男性的军事生活,影响着时局的发展,是一种不应被忽略的政治力量。而标明军将女眷在五代军事史上的位置,对于全面认识五代历史当有所裨益。
注释:
① 欧阳修:《新唐书》卷50《兵志》,第1325页。
② 五代时,屡有下层士兵不堪军旅生活而逃归乡里的。通过逃亡和特赦,存在兵归于民的现象。
③ 不包括朱友珪。
④ 孙光宪:《北梦琐言》卷17《梁祖张夫人》,第316页。
⑤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68《后梁纪三》,太祖乾化二年(912),第8758页。
⑥ 薛居正:《旧五代史》卷11《梁书十一》,第156页。
⑦ 《新五代史》卷13《梁家人传第一》,第129页。
⑧⑩ 《新五代史》卷14《唐太祖家人传第二》,第141页。
⑨ 《北梦琐言》卷17《晋王上源驿遇难》,第323页。
(11) 薛居正:《旧五代史》卷49《唐书二十五·后妃列传第一》,第673页。
(12) 《旧五代史》卷25《唐书一·武皇纪上》,第339页。
(13)(14)(15) 《旧五代史》卷49《唐书二十五·后妃列传第一》,第673、673、671页。
(16) 《新五代史》卷14《唐太祖家人传第二》,第142页。
(17) 《旧五代史》卷72《唐书四十八·列传第二十四》,第951页。
(18) 《册府元龟》卷666《内臣部·忠直·才识》,第2242页。
(19)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266《后梁纪一》,太祖开平二年(908),第8689页。
(20) 《资治通鉴》卷266《后梁纪一》,太祖开平二年(908),第8690页。
(21) 《旧五代史》卷27《唐书三·庄宗纪第一》,第368页。
(22) 《资治通鉴》卷266《后粱纪一》,太祖开平二年(908),第8690页。
(23) 《新五代史》卷14《唐太祖家人传第二》,第149页。
(24) 《孟子集疏》卷14《尽心章句下》。
(25) 石敬瑭妻子李氏,明宗之女,号永宁公主,晋高祖登基,立为皇后。
(26) 《新五代史》卷15《唐明宗家人传第三》,第168页。
(27) 《旧五代史》卷88《晋书十四·列传第三》,第1157页。
(28) 《新五代史》卷13《梁家人传第一》,第130页。
(29) 《新五代史》卷13《两家人传第一》,第137页。
(30) 朱友文本为朱温的养子。但在朱温登基前,由他统管汴军的钱银粮米,地位极其重要。而朱温登基后,他又于所有朱温亲生子之前受封为博王。《新五代史》更有载:“太祖即位,嫡嗣未立,心尝独属友文。”
(31) 《资治通鉴》卷268《后梁纪三》,太祖乾化二年(912),第8758页。
(32) 《新五代史》卷14《唐太祖家人传第二》,第150页。
(33)(35) 《新五代史》卷45《杂传第三十三》,第490、490页。
(34)(37) 《旧五代史》卷63《唐书三十九·列传第十五》,第841、841页。
(36) 张全义最初名为张言,唐昭宗时赐名全义,及归附后梁,梁太祖复赐名为宗奭。
(38) 魏博是唐朝中后期、五代中期之前兵力最为雄厚的藩镇之一。
(39) 此精兵的主体是长直军,史料有载,长直乃精锐部队,因长久值卫,不使代也。
(40) 《旧五代史》卷2《太祖纪第二》,第39页。
(41)(43) 《新五代史》卷40《杂传第二十八》,第439页。
(42) 《旧五代史》卷13《梁书十三·列传第三》,第181页。
(44)(46) 《新五代史》卷45《杂传第三十三》,第496页。
(45) 《旧五代史》卷64《唐书四十·列传第十六》,第857页。
(47) 如李茂贞、刘仁恭等等割据军阀,虽从未称帝,但在自己的藩镇内过着与帝王无异的日子。
(48) 《旧五代史》卷120《周书十二·后妃列传第一》,第1599页。
(49) 《薪五代史》卷19《周太祖家人传第七》,第197页。
(50) 《东都事略》卷21《列传四》。
(51) 《新五代史》卷8《晋本纪第八》,第77页。
(52) 《新五代史》卷10《汉本纪第十》,第99页。
(53) 《旧五代史》卷88《晋书十四》,第1158页。
(54) 《新五代史》卷25《唐臣传第十三》,第262页。
(55) 《旧五代史》卷8《粱书八·末帝纪》,第121页。
(56) 《资治通鉴》卷269《后梁纪四》,均王贞明元年(915),第8787页。
(57) 《旧五代史》卷34《唐书十·庄宗纪第八》,第475页。
(58) 时人往往以子孙骁勇为荣,期望其可以凭借从军而光耀门楣。《新五代史》卷47有载,李周的父亲曾对其言:“今世道未平,汝当从军旅以兴吾门。”
(59) 即李从珂,本名王阿三。
(60) 《新五代史》卷15《唐明宗家人传第三》,第158页。
(61) 《新五代史》卷17《晋家人传第五》,第180页。
(62) 《新五代史》卷18《汉家人传六》,第1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