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孙奇逢的理学思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理学论文,试论论文,思想论文,孙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孙奇逢(生于明万历十二年,卒于清康熙十四年,1584~1675年)字启泰,号钟元,晚年自号岁寒老人,河北容城人,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此后年长历事,黑暗、腐朽的社会政治使他无心于登科入仕。长期讲学著述、高扬修身立命之学,由于其为人诚挚平实,加之年高望重,孙奇逢终成为明清之际北学宗师,与南方的黄宗羲、关中的李颙共享“清初三大儒”(全祖望语)之誉。
孙奇逢一生著述很多,主要著作有《读易大旨》五卷、《书经近指》六卷、《四书近指》二十卷、《理学宗传》二十六卷、《畿辅人物考》八卷、《中州人物考》八卷、《岁寒居集》三十卷(后改为《夏峰集》十六卷)、《年谱》一卷、《游谱》一卷,还有《甲申大难录》、《圣学录》、《两大案录》、《苏门纪事》、《日谱》等书。
一
孙奇逢作为明清之际理学正统流派①的主要代表之一,他反对为学立宗分派。“门宗分裂,使人知反而求诸事物之际,晦翁之功也,然晦翁没而天下之实病不可不泄。词章繁兴,使人知反而求诸心性之中,阳明之功也,然阳明没而天下之虚病不可不补”(《夏峰语录》)。对程朱、陆王既肯定其长处,又不避讳其短处。孙奇逢认为做学问各有所见本是正常现象,后来者当“正借有此异,以证其同”,“自浑朴散,而象数之繁,异同之见,理气之分,种种互起争长,然皆不谬于圣人,所谓小德之川流也。有统宗会元之至人出焉,一以贯之,所谓大德之敦化也。学者不能有此大见识,切不可专执一偏之见。正宜于古人议论不同处,著眼理会,如夷、尹、惠不同,微、箕、比不同,朱、陆不同,岂可相非?”(《夏峰语录》卷一)。要树大胸境,切不可怀小偏见,要能就众异中“以证其同”,切不可因不同而“相非”不已。“诸儒学问,皆有深造自得之处,故其生平各能了当一件大事,虽其间异同纷纭,辩论未已,我辈只宜平心探讨,各取其长,不必代他人争是非,求胜负也。一有争是非求胜负之心,却与前人不相干,便是己私,便是浮气,此病关系殊不小。”所以孙奇逢强调“学人不宜有心立异,亦不必著意求同。著先儒无同异,后儒何处着眼”(《夏峰语录》卷七)。“有心立异”与“若意求同”都源于“执一偏之见”。万川入海,殊途同归。“学以圣人为归,无论在上在下,一衷于理而已矣”(《夏峰语录》卷四)。在孙奇逢看来,程朱也好,陆王也好,同为成圣之学,皆“一衷于理”,朱陆之异是同中之异。所以他坚持反对后人“代他人争是非、求胜负”的作为,主张从先儒的同异处着眼,求得成圣成贤之学。孙奇逢不仅如此讲,而且花了三十多年的时间,历经干戈的扰攘、国破家亡、流离失所之艰辛而笔耕不辍,终给后人留下了《理学宗传》一书,作为自己这一思想的落实。
孙奇逢一生以理学家自勉,高扬主体人格,注重心性修养。自然他的《理学宗传》所要传的“宗”,与他平日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相一致。“学以圣人为归,无论在上在下,一衷于理而已矣。理者,乾之元也,天之命也,人之性也。得志,则放之家国天下者,而理未尝有所增;不得志,则敛诸身心意知者,而理未尝有所损。故见之行事与寄之空言,原不作歧视之。舍是,天莫属其心,人莫必其命,而王路、道术遂为天下裂矣”(《理学宗传·序》)。进可以治国平天下,退可以安身立命,在天为命,在人为性,这就是他所传的“圣学之宗”。“学之有宗,犹国之有统,家之有系”(同上),只有扬明“学宗”才能内则使门户之争自休,外则使王治与圣学相统一。这个“宗”就是能使“跛者能履”,“眇者能视”的“天理”法系。
孙奇逢为了缕出这条“学宗”,他把整个古代学术思想作了一番整理总结。“先正曰:道之大原出于天,神圣继之。尧舜而上,乾之元也;尧舜而下,其亨也;洙泗、邹鲁,其利也;濂、洛、关、闽,其贞也”(同上)。中国学术思想史发展线索是个由元、亨、利、贞所纵贯的大圆圈,这是整体看法。“分而言之,上古则羲皇其元,尧舜其亨,禹汤其利、文武、周公其贞乎。中古之统,元其仲尼,亨其颜、曾,利其子思,贞其孟子乎。近古之统,元其周子,亨其程、张,利其朱子,孰为今日之贞乎?……则姚江岂非紫阳之贞乎?”(同上)。由元亨利贞四阶段组成的大圆圈的每个阶段又有自己的发展过程,即各自又有元亨利贞四阶段组成的小圆圈。宋明理学在古代整个学术思想的发展中处于“贞”阶段,而它自身的演变过程,简单地讲,则是“元”起于周敦颐而“贞”收于王阳明,具体说来是由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邵雍、朱熹、陆九渊、薛瑄、王守仁、罗洪宪和顾宪成十一人组成“大宗”,属理学宗传之“主”。另外又列了“诸儒”一百四十六人,包括汉朝董仲舒等五人,隋朝王通等五人,唐朝韩愈等三人,宋朝杨时、胡瑗、张栻、吕祖谦等五十四人,元朝刘因、许衡等十八人,明朝曹端、陈宪章、湛若水、罗钦顺等六十人,并将宋以后的诸儒标分出“程门弟子”、“朱门弟子”和“王门弟子”,表明理学中重要学派有许多弟子。这“诸儒”一百四十六位是理学大宗之“辅翼”。孙奇逢以“主”“辅”表明他对“大宗”与“诸儒”在理学宗传中的不同作用的肯定。除此之外,他还设了“内”“外”的另一标准。十一位“宗师”与一百四十六位“诸儒”皆归于自家属“内”,而另外“补遗”杂于禅道的张九成等六人为外。“有主有辅,有内有外。十一子其主也,诸儒考其辅也;十一子与诸子其内也,补遗诸子其外也”(《理学宗传·义例》)。孙奇逢本着“主辅”、“内外”这两条经法,将汉以来的主要思想家,尤其宋明理学诸家作了名次、地位的排列。当然作为理学“辅翼”从董仲舒说起,未免延及的太长;作为理学“宗师”,所列十一位也自有不妥当之处。然而尽管如此,孙奇逢毕竟以“主辅”“内外”为主架,构筑了一个能容纳由汉到明诸学术大师的殿堂,并通过大宗、小宗、内家、外杂的次递排列,展现了古代学术思想史发展的基本线索和宋明理学宗传的演变过程。
《理学宗传》居于周汝登的《圣学宗传》与黄宗羲的《明儒学案》之间。这三部书都是理学史著,相比之下,《理学宗传》不象《圣学宗传》那样远起伏羲、神农,包括周公、孔子以及孟荀而漫无中心,也不象《明儒学案》那样带有很浓的宗派“枝叶”而多有王学成见。这说明孙奇逢看到了宗明理学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期,并坚持以公正的态度作平实的评价。他为理学研究开了个好头,具有开创性意义。
二
孙奇逢与所有正统派理学家一样,在振兴理学的道路上缺乏锐意创新,而把重点放在结束末流颓废、弘扬正统精华,以续接理学道统上。在这方面,他与另一位正统派大师陆世仪相比又有区别。陆世仪高扬经世致用的旗帜,既注重修身,也强调济世,主张不知“理学”害及身心、不知“经济”害及天下,提倡学习济世之学。而孙奇逢则有鉴于明末以来的王学末流,由突出心性本体导致随心所欲,以致于社会上,尤其是官场、士林中人欲横流、鲜廉寡耻,决心从强调主体“存养”起手,将无形之“理”落实于具体之“礼”,使玄谈转成实修,通过修身立体,高扬人格来挽救世俗人心。这种侧重点的不同,使孙奇逢尽管“幼而读书,谨守程朱之训”(同上),说来朱学的底子较厚,但在实际中他走了更近于陆王的路子。
“养气者养心,知言者知心,此孟子得于心者也。告子只论求不求,孟子只论得不得。人身只是一气所生,掀揭事业,俱由胆力上生来。养气者,识定之为大识,力定之为大力。气必统于义者,统于义之为正气也。义必反于心者,反于心之为本义也。养之成浩然者,进于浑然一团元气。知言工夫从养气中来……总要归到不动心上,任百感之纷纭,众缘之攻伺,只是行所无事,动而不离不动之主者也。”(《四书近指·则不动心章》卷十三)养气即养心,养气到浩然之境,自成不动心之功。“气与心非二”,若能如此,便可“动而不离不动之主”。所以“对人心体光明洞达,如水澄镜净,千条万目以一心印之,全不费力”(同上《多学而识章》卷十)。圣人存心为了心体光明,而“心体光明”为的是“以仁行道,以知勇行仁”。而这些即是起于“修身”。“人存,在于修身。修身者,以仁行道,以知勇行仁。……所以示诚,所以成仁了。所以求人道,所以存其人也。……说仁又说诚者,真心归之实意,方可为行政之本。”(同上《哀公问政章》卷二)以诚修身,以仁行道,真心实意,既是立身之根,又是“行政之本”。所以“存养”“心性”是圣学之根,“‘心性天命’四字只一样,人具之为心,心之灵为性,性自出于天,天之一定为命。只要人从本来处探讨得真切,而下手‘存养’二字,存养工夫又须做到尽头,不可歇手。静时默存,动时惺存,是谓存心;静是寂养,动是顺养,是谓养性。心性合而成身,存养合而成修。寿则心性与身俱存,夭则心性不与身俱灭。天命自我植立,有常存宇宙间者,故曰立命。此知天之至,事天之极,而天命之性完全于心之结果处也。知天,是知自心之天。事天,是事自心之天。立命,是立自心之命。总之,心生天、生命也。”(《四书近指·尽心知性章》卷十七)“存心”有“默存”“惺存”之分,“默存”是默省自存,此为静时“求放心”,此心易存。“惺存”是动时之“求放心”,由于“忙中天理人欲辨不真”,故此心难存,是真需下功夫处。“养性”分“寂养”“顺养”。“寂养”就是下“慎独”工夫,而“顺养”则是属于“事上磨练”。存、养工夫做到尽头,也就完成了修身,心具天命之性而“生天、生命”。但圣学“本天”而不“本心”,这是儒佛之别,也是孙奇逢心学与阳明心学之别。他的“生天、生命”之心既无本体论意义,也无认识论意义,而完全在修身论范围内。此心是以具“天命之性”为前提的,它已到了“心性合而成身”的境界。这种理论上的“存心养心”在实践中的具体落实就需要一个有形的“把柄”、有效的“主宰”,而使“虚灵之心”有个着落之处,所以孙奇逢“说礼不说理”,著实而免空。“提出一个把柄,立定一个主宰,不于无声无形中向本体,而于有条有理、众著而成象者见本原也。惟不胜乃能自胜,惟有制乃得从容。克非克去,此在心上初起念时用工。一念回头,万火自降。说礼不说理者,用功必有下落。离却显然条理,说凭么不睹不闻,天下归仁者。乾坤浑是一个礼,盖舍了天下,即无处寄我之仁”(同上《颜渊问仁章》卷八)不于“无声无形中问本体”,而于有条有理处见本原,避虚求实,“说礼不说理”,这与其说是孙奇逢以“礼”代“理”,倒不如说他是用有把柄、有成象的“礼”解释“理”。“乾坤浑是一个礼”与宋儒“宇宙间无实于理”似极相近,然而宋儒之理是不睹不闻之本体,孙奇逢之礼是有把柄、有成象之本原。所以说孙奇逢之以“礼”释“理”在某种程度上开了后来戴震以肌理、文理释“理”的先声。孙奇逢讲“天命心性”、存养工夫,其落脚点是想以具体有形之礼规范、塑造一批“狂狷者”以顶替“乡愿之徒”,从而超拔于世俗中。俊伟的人格来自于高尚的心灵和豪迈的气魄。“不要在境界上讨效验,要在方寸内求自尽”(《夏峰集·语录》卷七)。“能处人之所不能处之事,能忍人之所不能忍之辱,能堪人之所不能堪之忧”(同上卷一)。孙奇逢一生以身行验心思,以心思督身行,“不问祸与不祸,只问是与不是”。当言则不惧权贵而直言,当行则冒死而力行,确是无愧“真儒、名士合并为一”(同上卷二)。他担道自任、自强不息,想要恢复的是从孟子到王阳明高扬主体的理想人格。至此我们可以说,孙奇逢的“存心养性”之学与李颙的“悔过自新”之学在高扬主体人格方面有相似处。他们对心学末流的入禅论空和寡廉鲜耻有共识,而对王阳明历难坚志、卓绝不俗的心性之学皆表赞赏。所以他们是理学正统流派中继承阳明心学较多的两位,也是正统派北学的突出代表。
孙奇逢以年迈资深、人格高尚、性情诚挚、侠义壮举,而深富众望。加之学问平实,又聚徒讲学,故门生子弟遍天下,“屹然成为北学重镇”(梁启超语),形成了夏峰学派。该学派以“慎独为宗,以体认天理为要,以日用伦常为实际”,治学反对立门户、树宗派,尤其反对朱、王水火、纷争不休的鄙习。培养目标是“均抱用世之才,俱有脱尘之想”,穷则励行、达则经世的人才。培养方针是强调道德修养,注重心理训练,该学派以孙奇逢为首,主要成员有汤斌、魏象枢、魏裔介、赵御众等。夏峰学派经孙奇逢二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其在民间士林学界的影响显赫一时。它是明清之际理学正统流派中极有力的一支,与当时南方的桴亭学派共享秋色。
注释:
①关于明清之际的理学流派,请参阅拙作《明清之际理学的特点及其流派》。见《晋阳学刊》1989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