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新的学术风范_钱大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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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昕(1728—1804)是乾嘉时代著名史学家。他不仅在考订求实的学术上是一流的,是当时的史学大师,就是在待人接物的风度上也是最佳的,是受尊重的杰出学人,当时学者予以表扬,如今学者也可追思。

中国学者历来有两种不良倾向,或曰毛病:一是文人相轻,自负高明,轻视他人;二是待人苛刻,不愿付出,苛求他人。这两种毛病,乾嘉学者也是有的。然钱氏因心正学纯基本上未被传染,且反其道而行之。他在学者之间关系上具有诚厚谦逊的优良的学者风度。

当时章学诚给钱氏的一封信中曾提到,世俗学风有所偏弊,戴震尝于筵间口谈秀水朱氏(指朱彝尊),遭人切齿;又说:“若夫天壤之大,岂绝知音?针芥之投,宁无暗合?则固探怀而出,何所秘焉! ”〔1〕此信内容有点含糊,但提及戴震,大致与其人其学不无关系。章氏对戴震意见很大〔2〕,又明知钱氏与戴震关系较好,不便明说, 然实在忍耐不住,故作试探,“岂无知音”、“宁无暗合”云云,透露了一点意思,即试探一下钱氏的态度。钱氏对此,是否应答,不得而知,《潜研堂文集》中是没有答章氏书信的。钱氏是否答出,似在两可之间,有可能答了,应付一下了事,或仅简单地表明自己态度;也可能不答,沉默待之,也就显示了态度。背后嘀嘀咕咕的行为,非钱氏所好;背后捅刀之事,钱氏更不愿为。

至于学人间正正当当的学术交往与研讨,钱氏是很认真的,实事求是的。

钱氏与戴震的关系是很好的。戴氏是当时最为突出的经学家,自恃学识过人,颇有些盛气、骄气。章学诚对此多有反感,讥其“好辟宋儒”、“心术不正”〔3〕,“慧过于识而气荡乎志”〔4〕,“害义伤教”〔5〕。王鸣盛也说戴氏“为人信心自是,眼空千古”, “狂而至于妄”〔6〕。钱氏却不然。就在钱氏考中进士的那年(乾隆十九年, 公元1754年),一时穷愁潦倒困处北京歙县会馆的戴氏前来拜访,带来了著作,两人一见如故,谈得很投机,于是定交。钱氏慧眼识英才,惊叹戴氏为“天下奇才”。次日,钱氏将此告诉了秦蕙田。秦氏时任刑部尚书,正在编纂《五礼通考》,急需学者协助,立即屈尊与钱氏一同前往拜访戴氏,邀请戴氏住到秦家。由于钱、秦等人的延誉,次年吏部尚书王安国约请戴氏到家塾教书,并命其子王念孙拜戴氏为师。同时,与钱氏同科进士的王鸣盛、王昶、纪昀、朱筠,还有卢文弨等,也都与戴氏交往,“叩其学,听其言,观其书,莫不击节叹赏”,从此戴氏“声重京师”〔7〕。

钱氏推重戴震,是因其确是当时杰出的学者,无人可与其匹敌。他曾亲自写了《戴先生震传》,充分肯定戴氏在文字声音训诂、地理沿革、校雠、历算、典制等方面的学识与成就,深赞其区分《水经注》经注之说,称道:“研精汉儒传注及《方言》、《说文》诸书,由声音文字以求训诂,由训诂以寻义理,实事求是,不偏主一家,亦不过骋其辩以排击前贤。”“汾州修郡志,朱方伯珪请先生任其事。乃博稽史籍,驳正旧志之讹。”“其学长于考辨,每立一议,初若创获,及参互考之,累不可易。”在此传中,还写了戴氏“性介特,多与物忤,……人皆目为狂生。”深喜戴氏个性特点,流于言表。在钱氏眼里,戴氏有点骄傲自负,也不为过。他甚至提到过,“自四库馆开而士大夫始重经史之学,言经学则推戴吉士震”〔8〕。 推崇戴氏坐了当时经学家第一把交椅。有时,钱氏与戴氏交换学术意见,如:关于孙愐《唐韵序》“前后总加四万二千三百八十三言”的字数问题,钱氏意谓“《序》所云增加者,兼注中字而言”〔9〕,向戴氏征求意见。有时, 钱氏也与戴氏商榷学术见解问题,如:戴氏对其师江永推步之学评价很高,说江永“不在宜城(指梅鼎九)之下”。钱氏在读了江永《翼梅》后,觉得其论不如“宣城之识之高”,然后质问“当今学通天人莫如足下,而独推江无异辞,岂少习于江而特为之延誉耶,抑原有说以解仆之惑耶?请再质之足下。”〔10〕这种交换学术意见与学术商榷是正常的,友好的。

钱氏与当时许多著名学者是朋友,或有学术交往,互相尊重。

王鸣盛是钱氏的同乡、同学、同官,又是内兄,关系密切。王氏通经学,精史学,善诗,著有《十七史商榷》、《蛾术编》等等多种,颇有点自负。曾言“读史者,不必以议论求法戒,但当考其典制之实;不必以褒贬为予夺,而但考其事迹之实,亦犹是也”,“不必横生意见,驰骋议论”〔11〕。然而,他实际上议论颇多,且有时口气很大,讥刺前人,《十七史商榷》中多有这种情况。钱氏对他颇为尊重,于其逝世后,写了墓志铭,叙述了两人的密切关系,肯定其为人为学〔12〕;还写了这样动情言实、给予很高评价的挽诗:“海内知己有几人,垂髫直到白头新?经传马郑专门古,文溯欧曾客气驯。勇退较予先十载,立言垂世已千钧。蛇年难挽名贤厄,肠断新春只两旬(腊月二日下世,去立春仅十有七日)。”〔13〕但在王氏生前,钱氏也曾对其善意而含蓄地提出过批评意见。当王氏写成《十七史商榷》即将问世之时,钱氏给王氏的一封信中有这样的话:“得手教,以所撰述于昆山顾氏、秀水朱氏、德清胡氏、长洲何氏间有驳正,恐观者以试呵前哲为咎。”“愚以为学问乃千秋事,订正规过,非以诋毁前人,实以嘉惠后学。”“但议论须平允,词气须谦和。一事之失,无妨全体之善。”“所虑者,古人本不误,而吾从而误驳之,此则无损于古人,而适以成吾之妄。王戒甫、郑渔仲辈皆坐此病,而后来宜引以为戒者也。”这些话,切中王氏之病,可谓诚挚而中肯的批评。信末还说:“《十七史商榷》闻已刊成,或有讹字,且未便刷印,全将样本寄下。”〔14〕这是表示愿为其改正文字,实际上是自愿为其审阅。此种态度,毫无俗气,而是真正的学术诤友。

王昶也是钱氏的同乡(江苏青浦)、同学、同科,晚年定居于苏州,又同好金石之学。两人来往甚密。钱氏在《王公(昶)神道碑》中提到:“其交最久而莫逆于心者,则今大理寺卿王公昶也。所居相距不百里,尝扁舟往访,升堂拜母,修子姓礼。”〔15〕如此亲密的莫逆之交,很是难得。朱筠、纪昀也是与钱氏同科进士,学术旨趣基本相同,在京时互有往来,关系也好。钱氏曾与朱筠通信讨论《国语》伶州鸠所言“武王克商,岁在鹑火”的年代问题。曾为纪昀《乌鲁木齐杂诗》写序,称其诗“声调流美,出入三唐,而叙次风土人物,历历可见”;又证其推断哈拉火卓石壁“古火州”三字,“当是元人所刻”之可信,称其“考古之精核”〔16〕。

洪亮吉也是钱氏的朋友,两人多次通信讨论学术问题。《潜研堂文集》中收有四封与洪亮吉的书信,其内容:一是“”字的考释问题;二是三国疆域问题;三是秦郡多少问题;四是南朝梁之淮南、南梁二郡并立、并合的年代问题〔17〕。讨论认真而深入,意见坦率而善意。又为洪氏《东晋疆域志》作序,称其“才大而思精”,所为乃“大快事”,且谓补写此志有“实土之广狭无常”、“侨土之名目多复”、“纪传之事迹不完”、“《志》之纰漏难信”等“四难”;还希望洪氏早日“志十六国之疆域”,企待观阅〔18〕。钱氏与校勘家卢文弨可谓密友,在《抱经楼记》中谈到,在京师时与卢氏游,“学士性狷介,与俗多忤,而与予独有水乳之投”。又称卢氏“藏书万余卷,皆手校精善”〔19〕。还在通信联系中,讨论历算、职官等问题;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钱氏欣然接受卢氏的意见,改正自己的错误,曰:“来教谓《续汉志》述二十四气中星,大寒旦中,当是‘心半’,非‘心二半’。仆初校时,但据闽本添‘二’字,初未布算,兹以《四分术》推之,果是心半,始悔向来粗心之误,受教良非浅矣。”〔20〕同时,钱氏晚年任教于苏州紫阳书院,与藏书家黄丕烈也常往来,所写《元史艺文志》送请黄氏订正,并在此作中记有“黄丕烈云”的话,还在《自己》中写有黄氏“纠其踳驳,订其同异”的文字。足见钱氏的虚心与诚实。

钱氏在广泛结交与学术交往中,始终是虚心、诚挚的。他称道身居要职的阮元“肯以经术为多士倡”,热心倡导学术事业,善于组织学术文化工作〔21〕。他从赵翼“书有一卷传,亦抵公卿贵”的诗句,猜透赵氏退职归田是“托于老子之‘知止’,不图立功而求立言”〔22〕。他本人退休还乡,与赵氏意趣相同,故灵犀相通。他曾为毕沅主编的《续资治通鉴》“逐加校阅”〔23〕。冯集梧于毕氏去世后刊刻此书,曾请钱氏作序。钱氏以为不妥,谦言“名位既卑”,“岂敢任此”,坚辞不写〔24〕。这可能是有所顾忌,也说明他是谦逊的。

对于年事稍长的学者,钱氏很是尊重,但也不一味恭惟,而是认真地区别对待。

方苞是当时有名的散文家,有点自负而“护前”。钱氏在《跋方望溪文》中说:“望溪以古文自命,意不可一世”,有人提出他“省桐城而曰桐”之误,他竟然“护前”而不肯改,故又有人讥他有“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之病〔25〕。又在《与友人书》中指出方苞为人在“波澜意度”方面仿古,“未喻乎古文之义法”;不达“为文之旨”,只仿“古文之体”,故有人指出其“以古文为时文,以时文为古文”之病,“可谓洞中垣一方症结”〔26〕。同时,钱氏也对桐城派重要作家之一的姚鼐“以庐江为衡山改名”之说,提出质疑,指出西汉之时,“衡山自衡山,庐江自庐江,未尝合二而一”,仅执“庐江出陵阳”之单辞,恐难“以为定案”〔27〕。此实中姚鼐所考仅是推测而无所“征言”之病〔28〕。钱氏少时曾前往拜访过吴派经学奠基人惠栋,晚年犹未忘怀。对于惠氏所作《古文尚书考》,既肯定它有“证明伪书”之作用,又指出“先是,太原阎征士百诗著书(指《古文尚书疏证》)数十万言,其义多与先生暗合”〔29〕。这实是言惠书多与阎书暗合。此种实事求是的批评,很是得体。

对于当时有名的诗人袁枚,钱氏也很尊重,两人颇有交往。袁枚论诗主张抒写性情,创“性灵说”,写诗不同凡俗,不避男女之嫌。他知道钱长于史学,不耻下问,向钱氏求教“古今官制”问题。钱氏则认真而详细地回答,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并谦逊地写道:“客中未携书籍,兼之多病善忘,诖漏舛错,不知所裁,惟执事教之。”〔30〕袁枚八十寿辰时,钱氏为作《袁简斋八十寿诗》七律四首,其中有“儿童尽识真才子,朝野多推老作家”之句〔31〕,给予很高的评价。袁枚逝世后,钱氏所作《袁简斋前辈挽诗》七律三首中有这样的诗句:“几载相逢索挽诗,今朝真赴玉楼期。篇章最是公卿赏,姓氏居然妇孺知。”“六朝山色俄蕉萃(憔悴),此后谁搴大将旗!”〔32〕于此可见钱袁两人平时相好无间,钱氏对袁枚诗的肯定和推重。此与当时有些卫道士谩骂袁枚,显然是两种态度。

对于当时的一般学者,钱氏也是尊重而有学术交往的。

梁玉绳科举不就,当时默默无闻,世人不详其生卒年,只知他中年弃举子业,潜心撰著,写有《史记志疑》等书。钱氏与其多次通信,讨论《史记》一些问题,一谈《秦楚之际月表》的“微旨”有“抑秦”、“尊汉”、“纪实”三点;再谈《天官书》“文字古奥,非太史公所能自造,必得之于甘石之传”,后世所传《甘石星经》乃“伪托”之作,“剽窃”于《晋》《隋》二志,并指出梁氏“据《晋志》以纠史公”欠妥;三谈武安侯田蚡“奉邑食俞”、栾布“封俞”的地点问题,并指出梁氏“言县侯必尽食一县”一说也不尽然〔33〕。这是一种与他人耐心认真地讨论学术问题的诚恳态度,摆事实说道理的科学方法,不摆一点架子,毫无学阀之气。

同乡人徐文范(字仲圃)与钱氏讨论南朝侨州郡问题。钱氏致信与其切磋,有据有理,分析明白,末云:“顷见足下《卅郡表》中颇有承用《晋志》者,似宜订正,以破后来之惑。”〔34〕态度诚恳,意见中肯。人们皆知,钱氏对东晋南朝侨州郡问题和《晋书·地理志》有关东晋侨州郡的记载,是经过深入探讨,有真知灼见的。萧子山作《释车》三篇,请钱氏作序。钱《序》指出戴东原有《释车》、钱献之有《车制考》等类似著作,言萧文“考证博洽则过之”,似乎是鼓励之词;而言已“于器服制度茫乎若迷”,“往往昧于句度”,还说“顷与子山交,庶几为我指南。”〔35〕诚实地坦白己短,虚心地学人之长,实在难能可贵!顾古湫与钱氏有“同以治《毛诗》举礼部试”之旧,以所作《虞东学诗》求序于钱氏。钱氏于《序》末云:“乃予于《诗》实未有得,读先生是书,盖慨然增予荒经之愧也。”〔36〕声名已扬海内的钱氏不仅不装腔作势,反而坦白“实未有得”,多么谦虚!

湘潭人张鹤泉进士久仰钱氏之名,然未曾识面,自己曾作《文集》,托唐陶山求序于钱氏。钱氏因未见其集,“不敢虚誉辞”;张氏又托唐陶山寄示各体文二册。钱氏读之“始信其工”,欲序而未动笔。不料唐陶山来书言张氏已死,还说张氏临没以不见钱序“为憾”。钱氏深愧有负于人,立即为序,其中写道“:夫文之声价,本不待序而重。昌黎(韩愈)之文序于李汉,汉岂能重昌黎者?柳州(柳宗元)之文序于刘梦得,梦得与子厚同患难、交最密,然梦得文格不如子厚,且二子之序皆在身后,未知果有当于昌黎、柳州之意与否?鹤泉以韩、柳为师,视近代鲜当意者,而乃有取于予之言;予方欲就鹤泉决其当否而竟不及待,仅得比于刘梦得、李汉之例,予负鹤泉多矣!”〔37〕这里多么真挚的感情,多么谦逊的比喻!张氏地下有知,当不会含怨而责之。鲍以文得熊氏(宋人熊方)《补后汉书年表》,校勘而欲刊之,请钱氏覆校。钱氏与熟于范史的弟大昭“参考商略”而校正之,“两阅月而毕事”,还指出“此表间有未合者”,但未对原文“轻改”,只说聊表“规过之义”〔38〕。这种对他人负责、认真、谦虚的态度,古今学界并不多见。

就是与弟子、晚辈及弟侄的学术关系,钱氏也是诚意而谦慎的。

钱氏曾三次分别为山东、浙江、湖南等乡试的考官,选拔了不少学优的人才,如在山东选取了李文藻,在浙江选取了邵晋涵。他曾主持执教于钟山、娄东、紫阳等书院达一二十年之久,培养过孙星衍、钮树玉、李锐、夏文焘、顾广圻、张燕昌等等不少优秀人才,弟子多达几千人。今阅《潜研堂文集》中十二卷《答问》(卷四至卷十五),可见其答问内容之广博,探讨之深入,教学之相长。

钱氏主山东乡试,选取并赏识李文藻(号南涧),从此常有过从或书信往来。他对李氏不以“师弟”相待,而因“臭味相投”,以友朋相处。两人对于诗的看法“鸣者出于天性之自然”,“乃不谋而相合”,两人的性情“略相似”;钱氏还认为李氏在“钞书之多”、“访碑之勤”、“气谊之笃”、“诗文之富”等方面皆“过于予”〔39〕。李氏逝世,钱氏写了《李南涧墓志铭》,记其为学为政,深惜其早逝。

钱氏为浙江乡试副考官时,识拔邵晋涵,从此结成友谊,来往较密。他盛称邵氏学能,许其为四库馆的重要成员,曾言:“自四库馆开而士大夫始重经史之学,言经学则推戴吉士震,言史学则推君(指邵氏)”,惜其“以编书积劳成疾”而去世。恶耗传至吴下,钱氏“泣然而失声”〔40〕。得意的弟子逝世,老师如伤子女。如此诚笃情真的师弟之谊,令人生感!

孙星衍曾在钟山书院受教于钱氏,后来师弟之间常有讨论学术的书信往来。钱氏曾在信中盛称孙氏“研精小学”,与其讨论小学问题,提出不少意见和看法,供其参考〔41〕。又致信称其“撰述甚富”,对其《太阴考》、《太岁岁星左右周天图》等作提出意见〔42〕。后又在答书中提到:“至论中星斗柄之异同,则仆非专门,不敢措一词。”对弟子坦白,不知为不知。又说:“太阴、太岁之辨,尊见既与鄙意不合,仆今亦不复言,多尊所闻,听后贤决其然否。”师弟学术见解不一,各尊所闻,保留己见,听后人抉择。这种宽容的气量,谦虚谨慎的态度,共同探讨而待之公论的诚意,丝毫没有师尊的架子,唯钱氏有之!

钱氏与段玉裁也有学术交往。段氏是钱氏好友戴震的弟子,长于文字音韵训诂,曾以己撰《诗经韵谱》送请钱氏指教。钱氏为其书写了序,说它发展了顾炎武、江永等对于古音的研究,于研究经义很有参考价值〔43〕。又在复书中,称赞其“于古人分部,及音声转移之理”,“审之细”、“辨之确”〔44〕。又称其作“凿破浑沌”〔45〕。同时,又对其“谓声音之理,分之为十七部,合之则十七部无不互通”之说,表示“未敢以为然”,而提出不同意见〔46〕。他在与段氏通信中,还讨论了《史记》、《汉书》所引《尚书》今古文的问题〔47〕。长辈对晚辈学术成就充分肯定,双方又平等地切磋学术问题,令人钦佩。

钱大昭(字晦之)小于其兄大昕十多岁,是在大昕指授下成长起来的,大昕对其弟的学术成绩极为称赞:“予弟晦之,孜孜好古,实事求是,所得殊多于予。”〔48〕这是钱氏对其弟满意的表扬和极大的鼓励。钱塘(号溉亭)是大昕之侄,小于大昕七岁,早年“相与共学”,稍后又“相切磋”,后来钱塘刻苦治学和撰述,颇有成绩。大昕称他“于声音、文字、律吕、推步之学尤有神解”,并言:“吾邑言好学者称钱氏,而溉亭尤群从之白眉也。”〔49〕竟推钱塘于钱姓学者中最为突出,似是对其过誉;而实是大昕自谦,他为“群从之白眉”是当之无愧的。

钱氏对于弟子晚辈,向来不以教师爷自居,而是平等相待。有个友人欲以钱氏为师,他表示不可,引孟子“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语为戒,并说:“古之好为师也以名,今之好为师也以利。”还表示:“如以仆精通经史,可备刍荛之询,他日以平交往还足矣。”〔50〕他主张学者间往来,切磋学术,以“平交”为好。这种不论学术水平高低,不争长论晚,提倡“平交”的思想,是值得发扬的。

如果以为钱氏与学者往来,对他人学术,只是表扬和鼓励,或最多是提出商榷意见,那是不全面的;其实他对一些谬论和歪风,还是严肃批判的。如:有个程秀才以所撰《易源》稿送呈钱氏。钱氏对其书玄妙之论颇为反感,觉得学风不对头,便致信严肃地直言批评:“承以所著《易源》待正稿相示,仆于经义素非专门,先天、无极之旨尤所不解,今读足下书,所谓‘钦其宝莫能名其器’者也。……古之圣贤求《易》于人事,故多忧患戒惧之词;今之儒者求《易》于空虚,故多高深窈妙之论。……(今)自谓得千圣不传之秘,由于自处至高,自信至深,谓己之必无过,且患人之言其过,辩论滋多,义理益昧,岂《易》之教固若是乎!”〔51〕《易》为中国古代的哲学著作,言简意赅,含义深而切实事,并无玄妙之意。后世儒者,尤其是宋儒以来,有些人故弄玄虚,发玄妙之论,夸夸其谈,玄之又玄,神神道道,犹如着魔。钱氏对此论此风,不随声附和,而予以批判,揭露其玄虚的学风,很有意义。哲学社会科学,是人学,还是神学,自来是两种不同的学术方向路线,这是需要辩明的。钱氏对玄学理智的批判,值得肯定。

钱氏为学还有个优点:凡是考辨“往往有暗合前人者,皆已削稿,恐贻雷同之诮。”〔52〕故其著述多是己见新说;或是在著述中说明取之前人、师友或学生之说。如:钱氏在书院教学时,回答学生的质疑问难,引述他人(包括学生)的见解,必作交待。检寻《潜研堂文集》卷四至卷十五《答问》一至十二,便可察知底细。如有:“惠氏栋尝言之”〔53〕,“吴江陈启源尝辨之”,“予友孙渊如校《本草》”,“予友惠征君栋云”,“此义自金坛段君玉裁启之”〔54〕,“‘会’字之解,得之梁鸿翥。梁,德州贡生,所著《周礼解》予未及见,此条则李南涧为予述之”〔55〕,“予友孙星衍尝说之,以为权舆者,草木之始”,“子弟晦之云”〔56〕,“此吾友戴东原之说”〔57〕,等等。只要是先于自己的真知灼见,不论说者是前辈、师友或晚辈,都作交待,异乎古今少数剽窃之徒或暗取其说而明驳其论的狡黠之流。

对待古人,钱氏既不盲目崇拜,也不任意苛求,而是认真批判,善意商榷,力求平允,从不粗暴,是即是,非即非,实事求是。他对“廿二史”及其作者,都有所批评,对顾炎武、朱彝尊、阎若璩等大家,也有所指瑕,均见于《廿二史考异》、《十架斋养新录》、《潜研堂文集》等书,这里暂不细说。今只举他批判胡三省、吴缜两例,以使学人注意。

讥胡三省“文人相轻之习”。钱氏指出:自从胡三省《通鉴注》行世,史炤的《通鉴释文》便消退。“史注固不如胡氏之详备,而创始之功,要不可没。胡氏有意抑之,未免蹈文人相轻之习。”他还指出:史注本来不误者,胡氏更改而致误,如范睢之“睢”,本为“千余切”,而胡改音“虽”。胡氏“疏于小学,其音义大率承用史氏旧文,偶有更改,辄生罅漏。”〔58〕钱氏另写有《文人相轻》条,规劝文人学者不要相互菲薄。指出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护惜”王杨卢骆之体,“不欲人訾议”。并说:“以视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笃宋玉为罪人者,犹鹍鹏之与蚍蜉矣。”〔59〕文人相轻,踩及古人,钱氏对此极为不满,故有“蚍蜉”之讥!

批判吴缜欠诚及浅见。吴缜曾想参与欧阳修等撰《新唐书》,未得到许可。据说欧阳修“以其年少轻佻”,未许。《新唐书》成书后,他便写了《新唐书纠缪》,专找《新唐书》的毛病,多所讥刺。此书产生了一定影响,还得到后世个别学者的好评〔60〕。钱氏发现此书问题颇多,指出十余条错误,说明吴缜对于地理、官制、小学多有“未达”,故批评吴缜“读书既少,用功亦浅,其所指摘,多不中要害。”又说:《新唐书》“舛谬固多”,吴缜“所纠,非无可采”;“但其沾沾自喜,祇欲快其胸臆,则非忠厚长者之道。”〔61〕学术界开展批评是需要的,但要求具有忠厚之道,实事求是,不可快己意而中伤人,钱氏之意在此。

钱氏写有《奕喻》一文,说的是他自己看友下棋,嗤败者失算,以为彼不及己。自己与人对局,颇有轻人之意,然甫下数子,对方已得先手,局将半,已显出彼强己弱,竟局输彼十余子。于是,他联想到:“今之学者,读古人书,多訾古人之失;与今人居,亦乐称人失。”轻视或苛求古人与他人,夸饰自己之长,忽视或掩盖自己之失,“而彼此相嗤无有已时,曾观奕者之不若己!”〔62〕傲视古人与今人,实是无自知之明。

钱氏曾指出:“文人之病,恒在骄与吝。”〔63〕骄者自负而目空一切,自以为高明而轻视他人,以放大镜看自己之长处而察他人之短处;吝者小气而自私,自己不愿付出而苛求于他人,以大喇叭鼓吹自己的优点而宣传他人之缺点,总之,企图达到损人利己的目的。钱氏不仅指出毛病,而且以此敲起警钟;不只是警告别人,也经常提醒自己。他对同时代的学者,无论长辈、同辈还是晚辈,对往昔的古人,无论名人、大家还是一般学者,基本上都能做到真诚谦逊地相待,做到实事求是,并且坦诚地开展学术交流,既无骄气,也不小气。

钱大昕晚年写有这么两句诗:“守谦终受益,作善即为祥。”〔64〕守谦者,保持谦逊态度,待人接物;作善者,做到与人为善,对人助益。这是他人生哲学的自白,也是他为学经验的总结。察其言,观其行,他是具有“守谦”与“作善”的学者风度的。

注释:

〔1〕《章氏遗书》卷二九,《上钱辛楣官詹书》。

〔2〕参见《文史通义》内篇二,《朱陆》、 《书〈朱陆〉篇后》等。

〔3〕〔4〕〔5〕《文史通义》外篇三,《与史余村》;内篇二, 《朱陆》;内篇二,《书〈朱陆〉篇后》。

〔6〕《蛾木编》卷四,《光被》。

〔7〕参见《钱辛楣先生年谱》;《潜研堂文集》卷三九, 《戴先生震传》;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洪榜:《戴先生行状》;王昶:《戴东原先生墓志铭》。

〔8〕〔9〕〔10〕〔12〕〔14〕〔15〕〔16〕《潜研堂文集》卷四三,《邵君(晋涵)墓志铭》;卷三六,《与戴东原书》;卷三三,《与戴东原书》;卷四八,《西沚先生墓志铭》;卷三五,《答王西庄书》;卷十四,《王公神道碑》;卷二六,《纪晓岚乌鲁木齐杂诗序》。

〔11〕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序》。

〔13〕《潜研堂诗续集》卷八,《西沚兄禄挽诗》。

〔17〕《潜研堂文集》卷三五,《与洪稚存书》、《与洪稚存书二》、《答洪稚存书》、《又答洪稚存书》。

〔18〕〔19〕〔20〕〔21〕〔22〕《潜研堂文集》卷二四,《东晋疆域志序》;卷二一,《抱经楼记》;卷三四,《答卢学士书》;卷二四,《经籍纂诂序》;卷二六,《瓯北集序》。

〔23〕冯集梧:《续资治通鉴序》。

〔24〕钱大昕:《与冯集梧书》,见《续资治通鉴》卷首。

〔25〕〔26〕〔27〕〔29〕〔30〕〔33〕〔31〕〔35〕〔36 〕〔37〕〔38〕〔39〕〔40〕〔41〕〔42〕〔43〕〔44〕《潜研堂文集》,卷三一,《跋方望溪文》;卷三三,《与友人书》;卷三五,《与姚姬传书》;卷二四,《古文尚书考序》;卷三四,《答袁简斋书》、《再答袁简斋书》、《三答袁简斋书》;卷三四,《与梁燿北论〈史记〉书》三篇;卷三五,《与徐仲圃书》;卷二四,《释车序》;卷二四,《虞东学诗序》;卷二六,《张鹤泉文集序》;卷二四,《〈后汉书〉年序后序》;卷二六,《李南涧诗集序》;卷四三,《邵君墓志铭》;卷三三,《答孙渊如书》;卷三四,《与孙渊如书》;卷二四,《诗经韵谱序》;卷三三,《与段若膺书》。

〔28〕钱氏两次与谈阶平通信,考论秦三十六郡而非四十郡的问题,也是针对姚鼐四十郡之说的,参见《潜研堂文集》卷三五《答谈阶平书》、《再与谈阶平书》。

〔31〕〔32〕《潜研堂诗续集》卷七,《袁简斋八十寿诗》;卷九,《袁简斋前辈挽诗》。

〔45〕《说文解字注》附《寄东原先生书》。

〔46〕〔47〕〔48〕〔49〕〔50〕〔51〕〔53〕〔54〕〔55〕〔56〕〔57〕〔58〕〔61〕〔62〕〔63〕《潜研堂文集》卷三三,《与段若膺书》;卷三三,《与段若膺论〈尚书〉书》;卷二四,《〈三国志〉辨疑序》;卷三九,《溉亭别传》;卷三三,《与友人论师书》;卷三六,《与程秀才书》;卷四,《答问》一;卷六,《答问》二;卷八,《答问》五;卷十,《答问》七;卷十二,《答问》九;卷二八,《跋通鉴释文》;卷二八,《跋新唐书纠缪》;卷十七,《奕喻》;卷四三,《李南涧墓志铭》。

〔52〕〔59〕《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苏东坡诗》;卷十八,《文人相轻》。

〔60〕如章学诚曾写《新唐书纠缪书后》(《文史通义》外篇二)以称之。

〔64〕《潜研堂诗续集》卷十,《辛酉新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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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新的学术风范_钱大昕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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