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慧能改革南宗教义的一点探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慧能论文,宗教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慧能,俗姓卢,父行瑫(或作滔),母李氏,传说原籍范阳(今北京市大兴、宛平一带),生于广东新州(今广东新兴县)。关于慧能的生卒年月,据题为法海撰的《六祖大法宝坛经略序》称:“诞师于贞观十二年(公元638 年)戊戌二月八日子时”(《全唐文》卷九一五)这是佛经中传说的佛诞日(按照中国旧历换算,推定为四月初八),卒年按《坛经》以来的有关文献,都说“于先天二年(公元713 年)八月三日灭度”,“春秋七十有六。”慧能身后,被赐谥为大鉴禅师,为禅宗第六祖,亦有称之为南派禅宗即南禅的实际创始人。
研究慧能思想离不开《坛经》,这是慧能禅宗的“宗经”,是它的基本理论阵地。近些年来由于版本问题,产生许多分歧意见。据印顺研究,认为现存的《坛经》应分别为二部分:一、(原始的)《坛经》——“坛经主体”,是大梵寺开法的记录。二、“坛经附录”是六祖平时与弟子的问答,临终嘱付,以及临终及身后的情形。二者性质不同,应该分别处理。顾伟康也认为《坛经》的原始部分——大梵寺说法部分,保留了慧能禅法,同时掺入不少“南方宗旨”,余下的附编部分,较多地掺入“坛经传宗”的成分。据此认为敦煌本《坛经》所反映的,是公元9世纪以前的禅宗史,其主旨主要是慧能禅法, 而晚出诸本《坛经》所反映的,是“会昌法难”以后的禅史大势,其主旨主要是继承和发展了慧能禅法的——南禅禅法。
本文引用资料,主要根据郭朋的《坛经校释》。该书称以日本学者铃木贞太郎、公田连太郎校订的敦煌写本——法海本《坛经》为底本,参照惠昕、契嵩、宗宝三个改编本进行校订。本文引用原文,只注明郭朋释本页数。
一
关于慧能的思想,郭朋在《坛经校释》的《序言》中说:在世界观上,他是一位“真心”一元论——“真如缘起”论者;解脱论上,他是一位佛性论者;宗教实践上,他则是一位“顿悟”思想的倡导者,并认为这也是禅宗的基本思想。
郭朋写的《印顺佛学思想研究》,引有印顺法师对禅宗的评价,称其“特色为简易平实。得则浑朴忠诚、失则简陋贫乏,如田舍郎。确树此一代之风者,岭南卢慧能也。”又说:禅者说法,“不但是真心论,还是唯我论。”如六祖说:“汝等诸人,自心是佛,切莫狐疑!”“岩欲求佛,即心是佛。”故得出结论说:“禅宗为千真万确之唯心论,……而且是真常唯心论。”(《印顺佛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29~231页)
张春波也有大致相同的说法,他说:“佛教的全部理论无非是给所谓成佛做论证。到慧能的时候,佛教已经传播了一千多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佛教的高僧耗费了多少心血,撰写了任何人毕生时间都不可能卒读的佛典。……他们的理论越庞杂难懂,也就越加使人不得要领……慧能、神会对佛教的贡献,就在于他们从浩如烟海的佛典中概括出一个字来,这就是‘心’字。在慧能、神会看来,只要在自己心上下功夫,一念相应,便可以立地成佛,达到解脱。这种理论是多么简单、肤浅!然而正是这个简单肤浅的理论,体现了佛教理论的实质。……这就是慧能(包括神会)学说的特点之所在。其实,这只不过是他们把主观唯心主义发展到比别的佛教流派更加彻底而已。”(《中国古代著名哲学家评传》,第651页)
用“简单”、“肤浅”四字来评价慧能的禅学,顾传康认为是受到“左”倾学风的影响。他认同比较流行的说法是:宗教实践的顿悟思想,是禅宗(南禅)的特质所在。并提出以“顿悟”来总说南禅。
顿悟——对象——“世界”即“我”即“佛”。
顿悟——途径——自识本性,自性自度。
顿悟——时间性——言下即悟,当世成佛。
顿悟——整体性——不立文字,任其自然。
顿悟——解脱——行往坐卧皆道场。(《禅宗文化交融与历史选择》,上海知识出版社1990年版,第195页)。
从上所述,虽然所采取的角度和评价高低会有不同,但慧能禅学倡导“明心见性”,即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里总的精神是为人们所共识,并且在《坛经》中得到印证。
惠能大师唤言:“善知识!菩提般若之知,世人本自有之,即缘心迷,不能自悟,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善知识!遇悟即成智。”(《坛经校释》第24页)
善知识!法无顿渐,人有利顿。迷即渐契,悟人顿修,自识本心,自见本性,悟则元无差别,不误即长刼轮迴。(第30~31页)
善知识!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思量一切恶事,即行于恶;思量一切善事,便修于善行,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常明,祗为云覆盖,上明下暗,不能了见日月星辰,忽遇惠风吹散卷尽云雾,万象森罗,一时皆现。世人性净,犹如青天,惠如月,智如月,知惠常明。于外著境,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识开真法,吹却迷妄,内外明彻,于自性中,万法皆见。(第39~40页)
善知识!惠能劝善知识归依三宝。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自心归依觉,邪迷不生,少欲知足,离财离色,名两足尊,自心归依正,念念无邪故,即无爱著,以无爱著,名离欲尊,自心归依净,一切尘劳妄念,虽在自性,自性不染著,名众中尊。凡夫不解,从日至日,受三归依戒。若言归佛,佛在何处?若不见佛,即无所归,既无所归,言却是妄。善知识,各自观察,莫错用意。经中祗即言自归依佛,不言归依他佛;自性不归,无所依处。(第46~47页)
般若之智,亦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有迷心,外修觅佛,未悟本性,即是小根人。闻其顿教,不假外修,但于自心,令自本性常起正见,顿恼尘劳众生,当时尽悟,犹如大海,纳于众流,小水大水,合为一体,即是见性。内外不住,来去自由,能除执心,通过无凝,能修此行,即与《般若波罗蜜经》本无差别。(第56~57页)
缘在人中有愚有智,愚为小人,智为大人,迷人问于智者,智人与愚人说法,令彼愚者悟解心解;迷人若悟解心开,与大智人无别。故知不悟,即是佛是众生;一念若悟,即众生是佛。故知一切万法,尽在自身中,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识心见性,自成佛道。《维摩经》云:“即时豁然,还得本心。”(第58页)
从以上慧能说法的有关记录,对成佛问题的思想脉络是清楚的。首先他承认世人都有菩提般若之知,即人人都有佛性,但由于心为妄念所迷,不能自悟而见性成佛。这里关键是由“迷”转“悟”问题。但为什么有的人能“悟”而有的人不能?这就关系到人的资质不同,所以说法无顿渐,人有利顿,有说人中有愚有智,愚为小人,智为大人。慧能南禅虽讲顿悟,但也不完全反对渐修。因为下根的人一时难有这种自见,须求大善知识示道见性,即要迷人问于智者,智人与愚人说法,迷人受到悟解心开,即与大智人无别。这样得道高僧就可以充当开启愚人心智的角色,普度众生而成佛。
慧能认为万法是在自性,自性是常清净,就如日月常明,但由于妄念像浮云那样覆盖,见不到日月星辰,只有将浮云驱散,吹迷妄,内外明彻,自性中万法皆见,这就是顿悟成佛。亦即所谓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样说来,佛原是在人的心中,识心见性,自成佛道。从哲学来说,当然是最彻底的唯心论。
二
慧能南宗的禅法,与先秦儒、道两家思想的关系,虽然找不到明显的痕迹,但从思想理路来看,却颇有相近的地方。如孟子讲“人皆可以为尧舜”,与禅宗承认“众生是佛”,即在作圣与成佛的问题上思路是一致的。孟子认为人性善,人心都有善端,只是由于物欲所蔽,所以孟子提出“养心莫善于寡欲”,还用“求放心”的途径恢复人们的善心。虽然儒家着重从道德方面的修养不同于佛教,但通过复性来作圣成佛,对要达到目标所采取的途径和方法,看来还是近似的。
慧能宗讲顿悟成佛,强调自识本性,自性自度,要自行佛性,自作自成佛道。这与孔子说的“我欲仁,斯仁至矣。”从最大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来说,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强调人的主观精神,孔、孟与南禅也是相近似的。
由于南禅强调“世界”即“我”即“佛”,当人进入这一悟境时,就没有我、佛之分,也没有主客观之分,佛即在我的心中,也在任何地方,所谓“无佛处”是不存在的。《五灯会元》中记有一段亡名行者与法师的对话:
有一行者,随法师入佛殿。行者向佛而唾,师曰:“行者少去就,何以唾佛?”行者曰:“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师无对。
因为佛是无所不在的,所以法师找不到无佛处。而“麻三斤”、“干屎橛”都可以说是佛,也有说道在“砖石瓦砾”,佛法在“屎尿中”。
和这个对比,我想起庄子与东郭子的一段对话: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梯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知北游》)庄子讲道“在屎溺”,而南宗亦讲佛法在“屎尿中”,不知是巧合还是由于观点相同。庄子会走向泛道论,即哲学上的泛神论。南禅是否也是这个路问,可以研究,但和先秦儒道两家某些观点作点比较,我认为还是有意义的。
三
佛教是一门宗教,慧能的南禅也不例外。宗教总是有教主作为崇拜对象,佛教的教主是西方的佛祖,所有佛教寺庙都是这样供养的。但向外在的“佛”祈求赐福或是向西方求佛,是和慧能及后来南禅的徒子徒孙认为“我”即是“佛”的思想相违背的。如契嵩本《坛经》载有慧能反对向西方求佛的对话。
又问:弟子常见僧欲念阿弥陀佛,愿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愿为破疑。师曰:迷人念佛求生于彼,悟人自净其心。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若悟无生顿法,见西方只在刹那,不悟,念佛求生,路遥如何得达。
这里慧能仍坚持顿悟成佛的观点。但他反对向西方求佛祖,等于否定由本教供奉的神灵,因而引起南禅后代烧佛像,甚至呵佛骂祖的事例。如慧能的四代弟子,石头希迁的学生丹霞天然,于慧林寺遇天大寒,取木佛烧火取暖。院主骂他“何得烧我木佛?”他以杖子拨灰曰:“吾烧取舍利。”院主曰:“木佛何有舍利?”师曰:“若无舍利,更取两尊烧。”(《五灯会元》卷五)
这里讲的虽是木佛,但一般佛教信徒,以至信佛的善男信女,都是当作神灵来顶礼膜拜的。可是南禅的传人,有的却任意呵佛骂祖,如有“德山棒”之称的德山宣鉴说:
我先祖见处即不然,这里无祖无佛,达摩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撅,文殊普贤是担屎汉。等觉妙觉是破执凡夫,菩提涅槃是系驴橛,十二分教是鬼神簿,拭疮疣纸。四果三宝、初心十地是守古冢鬼,自求不了。(《五灯会元》卷七)
这里将释迦和各佛教祖师痛加责骂,当然更不会作神灵崇拜了。这样一来,慧能开创的南宗,是否会成为无神论的宗教呢?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四
从上面简单的概述,对慧能及其南宗后代的禅学思想,应该给以什么样的评价,是可以进行讨论的。从哲学的角度看,可以说是唯我论或是彻底的唯心论。但佛教作为宗教,也可以说它是泛神论并走向无神论。佛教本是以慈悲平等的教义来普度众生,但多年来留下大量的经典,既高深又庞杂难懂,加上各种繁琐的宗教仪式,实际对众生是难以普度。同时拜佛求福,一方面造成社会迷信风气流行;另方面求福就要布施,实际上形成有权有钱的人才能得到佛祖的庇佑,并称之为功德。严格说这是违反佛家平等的教义,而慧能亦因此持反对态度。《坛经》中有一段讲使君礼拜慧能时,问到达摩大师化梁武帝,帝问达摩:“联一生以来造寺、布施、供养,有功德否?”达摩答言:“并无功德。”使君对此不解,提出疑问。慧能肯定达摩的回答,也说“实无功德。”理由是:
造寺、布施、供养,祗是修福,不可将福以为功德。功德在法身,非在于福田。自法性有功德,平直是德。(此处惠昕等三本均作“见性是功,平等是德”)内见佛性,外行恭敬,若轻一切人,悟我不断,即自无功德。自性虚妄,法身无功德。念念德行,平等真心,德即不轻。常行于敬,自修身是功,自修心是德,功德自心作,福与功德别。武帝不识正理,非祖大师有过。(第64~65页)
这里慧能将修福与功德作了明确区别,有钱造寺、布施、供养,并不等于有了功德,就可以通向成佛之路。中国历史上的梁武帝箫衍是以崇佛箸名,其实他并不懂佛家教义,自以为花钱造寺、布施、供养,就是有了功德。但达摩大师“并无功德”一句话挡回去,连后来见慧能的使君也感到怀疑。但经慧能的解释,认为“见性是功,平等是德”,“自修身是功,自修心是德”,提倡平等真心,这才是符合佛家的教义,以此普度众生才算得为佛教也是为自身立下功德,这也是慧能弘扬佛法使禅宗得以广泛传播所作出的贡献。
慧能是个佛教徒,但他创立的南派禅宗,却是不拜佛、不读经、不坐禅,后来还发展到呵佛骂祖,是否背叛了本门宗教。其实慧能并非不信佛,他信的是具有平等真心理念的真佛。他要破除对那些泥塑木雕偶像的迷信,提倡解放思想,从自由精神解脱中去寻求觉悟的人生。佛教教义是慈悲平等,导人向善,注重对人生的终极关怀。但宗教信仰也不应该是盲从和迷信,更重要是启发人们的自觉。慧能说:“迷人念佛生彼,悟者自净其心”。所以佛言“随其心净,则佛土净。”他特别对归依三宝作解释,谓“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第46页)他认为佛的本义是“觉”,没有觉悟不能成佛,不能自“净”其心的也不要称僧。当然亦不是不受任何戒律的约束,如“离财离色”就是基本要求。但是也要靠自觉。慧能禅学注重自我解脱,通过净化人心来成就独立人格,自行把握人生真谛,并获得精神上的自由,这就是他在中国佛学史上作出的主要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