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赋妮词的情感特征_文化论文

论宋代赋妮词的情感特征_文化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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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1-6132(2014)04-0038-05

       佛教自汉明帝时传入中国,后经不断发展壮大,至隋唐时期,中国佛教步入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宋代继其余绪,又有所变化。宋太祖立国之初,对佛教采取保护、扶植、利用的政策,后来的几代帝王,从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等大都沉溺佛事,极力推崇佛教。“宋代统治者在尊孔崇儒的同时,亦因为佛教的布施、持戒、忍辱、禅定、智慧,与道家的清静、慈俭、柔弱、无为、少私、寡欲,‘足以助转化’,对佛、道二家给予了扶持,有倡导儒、佛、道融合共佐朝政的政策。”[1]上既好之,下必从之,有宋一朝,文人士大夫习佛成风,佛禅思想从诸多方面影响着宋代的学术思想和文学创作。即便是花间樽前侑酒佐欢的曲子词,也与佛禅结下不解之缘,时时透出佛禅气息,甚至文人士大夫以说禅谈佛促成歌妓为尼的事亦时有发生。苏东坡在杭州太守任上时,就曾启发过一位名妓琴操走上落发为尼的道路,[2]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也有类似经历,用的却是一首词。[3]页150-151,正因有这样的文化土壤,两宋时期必然有许多文人士大夫的赠尼、赋尼诗词,只是流传下来诗较多,而词极少。笔者梳理《全宋词》,遴选出赠尼词、赋尼词(以下简称赋尼词)14首(不含宋元话本小说中赋尼词4首),作者绝大多数系文人士大夫。赋尼词中女尼身份履历有六种:1.尼姑(未交代为尼前的身份)5首,2.先妓后尼5首,3.民女为尼1首,4.宫女为尼1首,5.为尼还俗1首,6.为尼从人复为尼1首。本文以上述条目为序论述宋代赋尼词的艳情特质。

       张玉璞先生说,士大夫文人习佛“主要倾心于其安顿心灵、澡雪精神的成效。”[4]此言若用在士大夫文人赋尼词上,则全然相反,倒是平添了温软香艳、缠绵私情的艳情特质。北宋初著名词人张先风流成性,与其相交的女性除了众多的歌妓外,还有与其有私的佛门尼姑。《古今词话》载:

       张先,字子野,尝与一尼私约。其老尼性严,每卧于池岛中一小阁上,伺夜深人静,其尼潜下梯,俾子野登阁相遇。临别,子野不胜惓惓。作《一丛花词》以道其怀曰: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南北、飞絮濛茸。归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横看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新月朦胧。沉思细恨,不如桃李,犹解嫁东风。[5]

       前四句先叙离情,结拍三句化用李贺诗《南园十三首》(其一)中的“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6]两句。李贺诗以形象而新奇的比喻表现女子对春去夏来、青春难再、韶华无偶的无奈与伤感,而子野词所表现的是讽劝(抑或说是挑逗)女尼要“跟着感觉走”,勇于大胆追求爱情。尼庵净地,却成了风月道场。削光了头发,却割不尽欲根,这样的事历来不绝。有首诗说尼姑的心事最妙:“断俗入禅林,身清心不清。夜来风雨过,疑是叩门声。”

       佛教认为,人的一生包括生活和生命两个层面,“前者侧重于外在物质,后者则多指内在的精神。可以说,佛教强调的是生的内在精神生命,而忽略在物质上的追求。它非常重视生命的质量。”[7]人是万物之灵,怎能只有肉体而无精神(包括爱情)呢?对于文人士大夫和心存凡念的尼姑来说,有爱情的生命才是有内在精神的生命,才是有质量的生命。所以,张先在词中讽劝这位与己私通的女尼,要像桃李嫁东风一样及时嫁人(更可能是表面上劝其嫁人,实际上是劝其与己保持“私约”的关系)。也就是说,文人士大夫赋尼词的关注点不是尼姑与己有了私情后的尴尬处境,而是与女尼之间的云雨情事。

       著名词人吴文英有赋尼词两首:

       声声慢·赠藕花洲尼

       六铢衣细,一叶舟轻,黄芦堪笑浮槎。何处汀洲,云澜锦浪无涯。秋姿澹凝水色。艳真香、不染春华。笑归去,傍金波开户,翠屋为家。回施红妆青镜,与一川平绿,五月晴霞。赬玉杯中,西风不到窗纱。端的旧莲深薏,料采菱、新曲羞夸。秋潋滟,对年年、人胜似花。

       醉落魄·题藕花洲尼扇

       春温红玉。纤衣学翦娇鸦绿。夜香烧短银屏烛。偷掷金钱,重把寸心卜。翠深不碍鸳鸯宿。采菱谁记当时曲。青山南畔红云北。一叶波心,明灭澹妆束。

       对宋代文士而言,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见得多了,也会引起审美疲劳。而面对一位打扮迥异于俗世的素面女尼时,当然会引起审美兴奋。事实上,藕花洲尼的装扮给词人的印象确是鲜明的:“不染春华”、“澹妆束”。可是我们更要注意的是,词人透过女尼身上薄薄的六铢衣仍觉其“艳真香”,观其学剪鸭青色道服时露出的纤手与红润肌肤时,能有“春温”的感觉,且忍不住要拟想女尼“归去”后的世俗欲望:青灯古刹的冷寂生活挡不住对所爱之人“旧莲(怜)深薏(忆)”的温柔回忆,《采菱曲》的恋歌时常回荡在耳畔。进而又拟想其对所爱之人“偷掷金钱,重把寸心卜”的强烈期盼,联想到“翠深不碍鸳鸯宿”。我们且不管“鸳鸯宿”的男主人公是否就是词人本身,但他的潜意识流露却是再彰显不过。“其实,文学的巨大魅力就在于它最忠实于生活,而性爱或者‘色情’恰恰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8](页20)词人在此,只是把生活真实上升为艺术真实而已。我们只能说,作为女尼,身在尼庵,心在红尘。“不坏金身”固然令人赞叹,血肉之躯未能忘情似也无可厚非。

       雷若欣曾将尼姑恋情分为三类:尼士恋、尼道恋和尼僧恋。[9]前者是被当时社会默许的,后两者显然违背了佛教对僧、尼的禁欲主张。那么,怎样看待这个问题?不必大惊小怪。佛门内部的婚恋自古以来就是一项公开的秘密,“没头发浪子,有房室如来”之类的议论由来已久。阅读佛经故事及相关资料就会发现,不管是在佛教发源地印度还是在佛教东渐后的中国,佛禅与女色总是有着剪不断的联系,以致后来一些造诣高深的禅师将女色及情欲纳入到自己说法悟道的体系中来,开创了所谓“艳思通禅”的修行法门,甚或有僧侣狎妓、娶妻之事。可以说,佛家对于女色情欲的重视为艳情词的创作和传播提供了适宜的文化土壤,而佛家的“在欲行禅”等理论也对人的世俗欲望持比较通脱的肯定态度,这就为文人士大夫创作艳情词提供了心理上的依托,也为文士赋尼词的艳情化创造了适宜的文化土壤。

       南宋初著名词人张孝祥有赋陈妙常尼姑词2首。明代小说《国色天香·张于湖传》载,张孝祥由升州通判改任金陵建康府尹,途中入金陵一观歇息,惊艳于知客(寺庙中管接待贵客的僧人)陈妙常,遂以诗词挑之,于是有《杨柳枝》词:

       误入蓬莱仙洞里,松阴忽睹数婵娟。众中一个最堪怜。瑶琴横膝上,共坐饮霞觞。云锁洞房归去晚,月华冷气侵高堂。觉来犹自惜余香。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

       妙常遂答以《杨柳枝》词拒绝,于湖再作《杨柳枝》词以戏之:

       碧玉冠簪金缕衣,雪如肌。从今休去说西施,怎如伊。杏脸桃腮不傅粉,貌偏宜。好对眉儿好眼儿,觑人迟。[10]张孝祥的《杨柳枝》词于聂世美校点的《于湖词》中未见收,而冯梦龙《情史》中只提到“张于湖授临江令,途宿女贞观,见妙常惊讶。以词挑之,妙常拒之甚峻。”[11]也未具体交代是何词、几首。但在《全宋词》中是录在张孝祥名下的。张孝祥见到美貌尼姑陈妙常,第一反应就想到男女情事上去了:“有心归洛浦,无计到巫山”,其猴急的心情昭然若揭。遭到严词拒绝后仍不死心,念念不能忘怀妙常的“雪如肌”和“好眉眼”,并盛夸其胜过美女西施。这恰如李力研先生所说的那样,“中国古代的读书人,骨子里都有好色倾向。这一点也不冤枉他们。”[12]

       女尼为尼前多系歌妓,这类赋尼词多达5首。

       北宋词人晁端礼赋尼词《玉楼宴》:

       记红颜日、向瑶阶,得俊饮、散蓬壶。绣鞍纵骄马,故坠鞭柳径,缓辔花衢。斗帐兰釭曲,曾是振、声名上都。醉倒旗亭,更深未归,笑倩人扶。

       光阴到今二纪,算难寻前好,懒访仙居。近来似闻道,向雾关云洞,自乐清虚。月帔与星冠,不念我、华颠皓须。纵教重有相逢,似得旧时无。

       从“柳经”、“花衢”、“斗帐兰釭曲,曾是振、声名上都”等句判断,与词人相好的女子为尼之前曾是一位名震汴京的青楼佳丽。上阕系词人回忆年少时与该女子诗酒狂放的浪漫生活,其中“坠鞭”事典源于唐人白行简的传奇小说《李娃传》:“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13]下阕言眼前事,二十四年过去了,从前的情人如今已是徐娘半老,并且脱离乐籍出家为尼了,“月帔与星冠”是以女尼妆束借代女尼。这位青楼女子自从出家为尼后就不再想念我了,如今的我已是华颠皓须,纵然相逢,她还能像过去那样对我情意绵绵吗。显然,词中流露出词人的痛惜和担忧,痛惜“坠鞭”已逝,担忧“斗帐”难再。“斗帐”意象的运用,是男女情事的直接传达。

       张孝祥有若干首《减兰》词,其一标有词题:“赠尼师,旧角奴也”。角奴即角妓。《升庵诗话》卷四《角妓垂螺》:“‘垂螺’、‘双螺’,盖当时角妓未破瓜时额饰,今搬演淡色(旦角。笔者注)犹有此制。”[14]紧随其后的另两首同一词牌的词作,虽未再标词题,但据其内容分析,当系一题三阕的连章之作:

       减字木兰花

       赠尼师,旧角奴也

       吹箫泛月。往事悠悠休更说。拍碎琉璃。始觉从前万事非。清斋净戒。休作断肠垂泪债。识破嚣尘。作个逍遥物外人。

       人间奇绝。只有梅花枝上雪。有个人人。梅样风标雪样新。芳心不展。嫩绿阴阴愁冉冉。一笑相看。试荐冰盘一点酸。枷花搦柳。知道东君留意久。惨绿愁红。憔悴都因一夜风。

       轻狂蝴蝶。拟欲扶持心又怯。要免离披。不告东君更告谁。

       从表面上看,这三首《减兰》似乎不涉男女情事,且难得出现“清斋净戒”、“逍遥物外”、“梅样风标雪样新”等字眼。但“凡与女性有关即以‘艳’为名,包括女性的容貌、女性生活和女性情感”。[15](页3)而当我们仔细推敲这三首词时,则会发现每首皆系“艳情”。其一,“吹箫”一词系用萧史、弄玉之典,关涉男女情事;其二,休再说的“往事悠悠”定然是促其为尼的痛心情事,否则何来“拍碎琉璃(酒杯)。始觉从前万事非”、“休作断肠垂泪债”呢;其三,“一笑相看”的当事人当然是词人与女尼之间;其四,第三首词表面上写女子的惜春,实际上是从女尼角度落笔,将春、花、柳拟人化。“枷”者,锁也。“搦”者,握持也。“枷花搦柳”是东君(词人)的愿望,“拟欲扶持心又怯”的原因在“轻狂蝴蝶”,“要免离披”的决定权还是在“东君”。故此三首《减兰》中处处隐含着词人对这位女尼的艳情悬想和情感纠葛。

       佛家提倡离情绝欲,因为情和欲是引起一切无明烦恼的罪魁祸首。于是,佛教教人解脱痛苦,首先倡导解除情累,“障隔爱与欲的诱惑,追求死灰枯木般寂静澹泊的生活是成佛时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15](页1)但现实生活往往与佛教义理相去甚远,这从诸多赋尼词可以得到证实,如南宋道士葛长庚的赋尼词:

       满江红·赠豫章尼黄心大师尝为官妓

       豆蔻丁香,待则甚、如今休也。争知道、本来面目,风光洒洒。底事到头鸾凤侣,不如躲脱鸳鸯社。好说与、几个正迷人,休嗟讶。纱窗外,梅花下。酒醒也,教人怕。把翠云翦却,缁衣披挂。柳翠已参弥勒了,赵州要勘台山话。想而今、心似白芙蕖,无人画。

       葛长庚(1194—?),字白叟,自号白玉蟾,闽清(今属福建)人,一云琼州人。入武夷山修道。嘉定中,诏征赴阙,馆太乙宫,封紫清明道真人。葛长庚存词136首,赠别、咏物、唱和、祝寿、次韵、咏史、感怀词皆有,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二言:“葛长庚词,一片热肠,不作闲散语,转见其高。”[16](页52)细读这首词,确是“一片热肠”。词人抓住豫章(今南昌市)尼黄心大师尝为官妓这一经历,开篇即以“豆蔻”、“丁香”语典言其为妓时的情事。“豆蔻”,语出杜牧《赠别》诗:“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后因以豆蔻喻少女。“丁香”,语出李商隐的《代赠》:“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后因以丁香(结)喻女子相思之情。词人感叹黄心大师为妓时的侑酒劝觞生涯多么“风光洒洒”,对其跳出鸳鸯社、剪却翠云、身着缁衣的行为表示怀疑和担心,从“酒醒也,教人怕”的叙述来看,其中掺杂着词人的一片惋惜之情。

       现代散文名家梁遇春曾有过一番高论,认为最钟情的女子大多出自娼门,因为久在风月场中追欢逐笑,看惯也看透了一切的虚情假意,一旦有心心相印者可托以终身,其不顾一切的勇气和澎湃的真情,使许多寻常女子亦自叹弗如。此话虽有些惊世骇俗,但细想却也有道理。那么,尝为官妓的豫章尼可能正因为经历了诸多的虚情假意,却无心心相印者可以托付终身才投向佛门的。对于这样一位值得同情的女尼,词人在结句中却有言外之意:脱却乐籍而为尼的黄心大师,心境是高洁如白莲花了,但无人理解又有何用呢?也就是说,青灯古刹的孤寂生活当然不如“鸾凤侣”的日子好过。看,词旨又回到男女情事上去了,难怪陈廷焯在卷六中又言:“葛长庚词,脱尽方外气”。[16](页150)

       除了以上两种情况外,赋尼词之女尼身份还有民女、宫女为尼、为尼还俗、为尼从人复为尼四种,各存1首,现将其归于一处加以论述。

       史达祖有一首代友人写给女尼星娘的词《汉宫春》,下有词序:“友人与星娘雅有旧分,别去则黄冠矣,托予寄情”:

       花隔东垣,咏燕台秀句,结带谋欢。匆匆旧盟,有限飞梦重关。南塘夜月,照湘琴、别鹤孤鸾。天便遣、消愁易长,春衣常恁香寒。唐昌故宫何许,顿翦霞裁雾,摆落尘缘。一声步虚,婉婉云驻天坛。凄凉故里,想香车、不到人间。羞再见、东阳带眼,教人依旧思凡。

       星娘本因厌世俗(包括旧欢在内)才去做尼姑,“旧欢尚眷而弗忘”,[17](页91)于是恳求史达祖捉刀赋词以寄,当然有重续旧欢之觊觎。问题是,这样一位身处方外的女尼一进入词人笔下,就逃不脱男女情事的窠臼了。“燕台”,李商隐之爱情诗名,共4首。据《柳枝五首》序中言,李商隐堂兄李让山吟咏堂弟的《燕台诗》,被邻女柳枝听见而使其对李商隐倾慕爱恋不已,遂密约幽期李商隐。但最终阴差阳错,有情人未成眷属。[18]词人用“燕台”典言星娘与友人的旧情事。“唐昌故宫”,唐代寺观名,此代指星娘所在的尼庵。“翦霞裁雾”,指星娘出家为尼。“东阳”,用“沈腰”之典,沈约曾任东阳太守。“何许”一词,显然是词人代友人责备星娘抛弃友人为尼,身处尼庵,终日诵经(“步虚声”)的时光怎好捱过?结句的“教人依旧思凡”更是词人强加在星娘身上的,是男性词人情色意识的潜在流露。这首词恰是男性词人渴望天台之遇的产物,虽是代友人言,实则反映词人的心态。这种心态历代文人皆有,唐代刘言史的《赠童尼》诗就极具代表性:

       旧时艳质如明玉,今日空心是冷灰。料得襄王惆怅极,更无云雨到阳台。[19]

       南宋末词人罗志仁在仅存的7首词中,有1首赋尼词《虞美人·净慈尼》:

       君王曾惜如花面。往事多恩怨。霓裳和泪换袈裟。又送鸾舆北去、听琵琶。当年未削青螺髻。知是归期未。天花丈室万缘空。结绮临春何处、泪痕中。

       《本事词》载:“净慈尼,宋旧宫人也。罗志仁为赋虞美人云:‘君王曾惜如花面……’”[17](页109)由此可知,这位净慈寺尼本是一位宫女,她不幸卷入南宋覆灭的历史悲剧中,在追随原来的主子已不可能,做普通民女也办不到的情况下,只好“霓裳和泪换袈裟”了。“结绮临春”,用南朝陈叔宝(后主)事典比说净慈尼的悲惨遭遇。至德二年,陈叔宝于光照殿前建临春、结绮、望春三阁,皆以沉香木为之。后主自居临春阁,张贵妃居结绮阁,龚、孔二贵嫔居望春阁。三阁皆有复道交相往来。隋兵入金陵,三阁尽焚于火。[20]亡国之际,宫女削发为尼,是不得已而为之,故此词的情感基调迥异于其他17首赋尼词。除去“如花面”与“青螺髻”二语外,再无香艳之词,而是处处充满了难言的悲情与巨大的仇恨,婆娑的泪眼与无奈的期盼,读来令人唏嘘扼腕。

       张孝祥《鹧鸪天》的叙写对象则是一位已还俗的尼姑:

       脱却麻衣换绣裙。仙凡从此两俱分。蛾眉再画当时柳,蝉髻仍梳旧日云。施玉粉,点朱唇。星冠不戴貌超群。枕边一任潘郎爱。再也无心恋老君。

       此词语言素朴,明白晓畅,叙说一位尼姑跳出方外之后的凡俗行为与心态。从末两句的叙述看,词人特别嘉许女尼的还俗之举,称赞其脱去道服后的超群容貌,但结句总要落实在男欢女爱上面。

       南宋词人程垓赋尼词《孤雁儿》中的女尼履历更为曲折,系为尼后从人再为尼者:

       双鬓乍绾横波溜。记当日、香心透。谁教容易逐鸡飞,输却春风先手。天公元也,管人憔悴,放出花枝瘦。几宵和月来相就。问何事、春山斗。祗应深院锁婵娟,枉却娇花时候。何时为我,小梯横阁,试约黄昏后。

       此词原有序:“有尼从人而复出者,戏用张子野事赋此”。“从人而复出”,其经历已够曲折,在中国佛教史上实属罕见。尽管尼姑出家的因缘和方式不尽相同,有的出自善根,有的由于多病,有的因为婚变,有的因突然遭受天灾人祸的打击迫害等等,“但她们的出家,都可说是对人生的一种企盼、信任和选择,至少也是一种生存态势。”[21]但是,令人不解的是,词人却拿这样一位不幸女子开涮,要“戏用张子野事赋此”,其心态本已有些不大正常。且词的着眼点只放在“横波溜”、“香心透”上。对于此尼的从人经历,词人大有杜牧《叹花》诗中“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醋意,责怪其“谁叫容易逐鸡飞”?嫁鸡就要随鸡,为何又要眉峰相斗闹别扭(“春山斗”)呢?那就只应深院锁婵娟——“复出”了。又因“复出”者容貌姣好(“婵娟”),文人的风流心性就暴露出来了:“何时为我,小梯横阁,试约黄昏后”。所谓“戏用张子野事”,说到底就是调戏。莫德尔说:“文学是一种个人表达,在这背后隐藏着整个人格。作家的现在和过去都进入了作品,而且在那里记录下他的最隐秘的欲望和情感;这是他挣扎和失望的表征。这是他的隐情的泄出口——不管他如何克制,隐情总会源源泄出。”[8]-2我们甚至可以如是说:这是程垓强加给这位不幸女子的性幻想!

       “风花雪月与暮鼓晨钟的纠葛,剪不断,理还乱,永远难以平息。比丘尼戒也好,封建王法也好,都没有也不可能把尼众变成冷冰冰的铁板一块。”[3]-56尼姑既然是女人,就理当有女人的生理需求和心理特征。而封建社会的文士们,则是狎妓者风流,私通女尼者更风流。即便生活中没有私通女尼的现实,也要在赋尼词中将眼光盯住女尼的色容,悬想自己与女尼的风流情事,这岂不折射出宋代文士普遍存在的艳情心理?在此心态下创作的赋尼词,其艳情特质就在情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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