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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H08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964(2003)03-0070-05
概数，多数的语法著作谈得很简单，似乎谁都知道，谁都会用，教给外国人也很容易。可是，在一本汉语教材中遇到这样的句子：
李：你晚上几点睡？
马：差不多一点多[1](P207)。
“差不多一点多”，从我们的语感来说，这样的表达似乎有问题。问过几位汉语老师，都认为这句话是病句。这句话涉及概数的问题。
我们考察了主要的有影响的语法著作有关概数的内容。考察发现，概数并不是那么简单，各著作关于概数的论述，有多有少，不少内容相似，但分歧、出入也不少，并且有些是带根本性的分歧。
一、概数的性质
概数，在不同时期的不同语法著作中，叫法不同。有的叫“不定数”[2](P151)，有的叫“约量”[3](P137)，有的叫“大概的数量”[4](P238)，有的叫“概数”[5](P45)。从这些叫法，大概可以看出对概数认识的发展过程，可以说，从《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以后，才固定使用“概数”这个术语[6](P20)。
（一）概数属于什么范畴
首先，概数是个语法范畴还是个语义范畴？如果概数是个语法范畴，那么，概数应该在语法单位的分类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果概数是个语义范畴，那么，应该在语法单位的运用中加以讨论。当然，概数肯定与数词有关系。这样，问题可以变得简单一些：概数是数词中的一个小类，还是，概数是运用数词表示的数目中的一种？
对于这一问题，主要有两种不同处理方法。
第一种，认为“概数”是数词中的一类。《新著国语文法》认为，数词“分为定数词和不定数词”，“不定数”又分为“余数不定”（如，两个多月）和“全数不定”（如，十来斤）[2](P2.151)。《汉语语法基础》认为，“数词可以分为基数、序数、分数、倍数、概数”[7](P98)。
另一种，认为“概数”不是数词的小类，而是利用数词表达的数目的一类。概数，“表示不确定的数量”[3](P137)；“当说话人不能说出一个确数的时候，就只说一个大概的数目”[4](P238)；“表示大概的数量，有三种方式”[8](P172)。《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说，“‘来，上下，左右’分别跟一定的基本数词合用，表示概数”[6](P20)。《中学教学语法系统提要（试用）》“2.4数词”说明数词的用途中有一条“表示概数”[9](P296)。
有的就说得比较含糊。如，“表示数目多少的叫基数……此外还有序数、倍数、分数、概数”[10](P321)，似乎认为概数是数词的一个小类。后来改为“数词表示数目和次序。分基数词和序数词。……基数词可以组成表示倍数、分数、概数的短语”[11](P19)，认为概数是用数词表示的数目的一种了。这或许反映了对概数认识的变化。
《语法讲义》中有概数词，但只指“来、多、好几”等，认为“概数词……表示概数”[5](P45)，同样认为概数是数词表示的数目的一种。
通过上述的考察可以看出，如果说汉语语法研究的早期大家对概数认识不清楚，那么，现在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已经基本清楚了。概数，不属语法范畴，不是数词的一个小类，而属于语义范畴，是用数词表示的数目的一种。
认为概数是数词的小类，是难以站住脚的。首先，所谓概数，一般并不是由单独的数词表示的，“三十来斤”、“五尺多长”、“三十岁左右”、“三四个人”中，概数不是由单个的数词表示的，而是由数词与“来、多、左右”等组合起来共同表示的，或者两个相邻的数词配合起来共同表示的。把数词与“来、多、左右”等的组合或者相邻两个单词的配合仍然看做数词，显然是站不住脚、不能自圆其说的。其次，如果把概数词作为数词的一个小类，实际上这个小类是个空集，里面没有元素。把“来、多、好几”称为概数词，其实并不恰当。它们不表示具体的数目，很难称为数词；它们只是在“三十来个”、“三百多本”、“二十好几个”中与前面数词组合起来表示概数。它们其实是一种助词，“助词‘来’和‘把’经常附着在数词和量词之后，表示概数。……‘十多个人’的‘多’也是助词”[12](P330)。把“多、来、把”等处理为助词，既便于对概数的分析，又利于提高整个语法系统的解释能力。这类助词，可以叫做数助词。
（二）概数的确切含义
我们考察的语法著作，对概数的含义，有三种说明的方法。有些著作，不使用“概数”这一术语，而称其为“大概的数目”。什么是大概的数目呢？“当说话人不能说出一个确数的时候，就只说一个大概的数目”[4](P238)。有的著作，只是使用“概数”这一术语，对其含义并不加以解说。如《暂拟汉语教学语法系统》、《中学教学语法系统提要（试用）》。有些著作使用“概数”这一术语，并对其含义做了大同小异的解释。例如，“约量”，“表示不确定的数量”[3](P137)，“说话人不知道、不愿意和无须说出准确的数目，就可以说一个大概的数目”[13](P73)。
概数就是“大概的数目”，这不是科学的定义。一方面，它有循环定义的味道，没有揭示出概数的确切、内在的含义；一方面，在对具体的概数解说时，它不能给人帮助。
上面的解释虽然不科学，但可以看出，大家一致的看法是，概数与“确数”或“定数”相对，作用是表示大概的数目和数量。
《中国现代语法》里说，“凡整数没有确实的数目的时候，零数也不能用字表示”，只能说“数千人”，不能说“数千余人”[4](P240)。
《中国文法要略》在讨论概数（约量）的表示方法时说，表示概数，“可以在定量后加”“上下”、“左右”，或者，“在定量后加”“多”、“余”等，前者，“表示在某一数目的两头都有活动的余地”，后者，表示“一头有了限制”[3](P137)。
两位前辈的分析对于我们揭示概数的内在含义，有着极大的启示作用。在两位前辈的分析的基础上，我们归纳出概数的内在的确切含义有以下三点：
(1)概数与确数相对，表示一个数。概数与确数是对立的数目，一个数，不是确数就是概数。概数，表示数目，而且是只表示一个数目。如，“考了60多分”，表示的是比60多若干的一个分数（“若干”是多少，见后面的分析）。而“60分以上及格”中的“60分以上”，指60分、61分……100分，表示的不是一个数目，而是一个集合，所以，它不是概数。
(2)表示概数必须先确定一个确数。一个数目，不管是确数还是概数，一定对应数轴上的一个点。确数对应数轴上确定的一个点，概数对应数轴上某个范围里的某一个点。这个范围，就是概数表示的数目在数轴上的大概位置。这个范围在数轴上的位置，由确数确定，只有先确定一个确数，才能确定一个概数所处的范围在数轴上的位置。
(3)在确数上加上表示大于或小于确数的范围的词语。所谓范围，就是吕叔湘所说的“活动范围”，确数加上其上下的范围，构成一个与数轴上某段数值对应的数目区间，概数表示这个区间中的一个数目。没有这样的范围，就成了确数。这个范围，常用“多、来、左右”等数助词表示。
这样，我们可以概括概数的确切、内在的含义：概数，表示数轴上一个指定区间中的某一个数，这个区间在数轴上的位置一般由确数决定，区间范围由数助词或其他方法表示。
二、常用概数表示法及其语义解释
常用的表示概数的方法，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相邻的两个数词配合使用
相邻的两个数词表示两个确数，它们之间，就是不确定数目的范围，如“七八岁”、“十五六斤”、“八九万人”、“三五年”。其中，“十五六斤”表示的概数可示意如图1。
图1
“十五六”表示从十五到十六的一个封闭区间[15,16]中的某个数目。“这条鱼十五六斤”，是说“这条鱼”可能十五斤，可能十六斤，也可能十五斤几两，而不是说这条鱼又是十五斤又是十六斤，又是十五斤多几两。也就是说“十五六”表示一个数，而不是几个数。
用这样的方法表示的概数的取值区间，可表示为［确数1，确数2］，概数取这样的区间里的什么数目，与数词、量词以及被修饰的名词有关。
构成这个区间的两个界限的确数也可以是不连续的，如，“三五年时间”、“百儿八十块”，但表示概数的道理是一样的。
（二）确数后加表示大于或小于确数的范围的词
表示大于或小于确数的范围的词，就是表示确数上下“活动范围”的词，这样的词主要有“左右、上下”和“来、多、余”。
确数加量词加“左右、上下”构成的概数，表示比确数多或者少的一个数目。如“一袋米十五斤左右”中“十五斤左右”表示的概数可示意如图2。
图2
“十五斤左右”表示一个以十五为中心、两头开放的区间(15-X,15+X)中的一个数，可以是比十五斤多一些，也可以是比十五斤少一些。用这样的方法表示的概数的取值区间，可表示为（确数－X，确数＋X）。
确数加“多、余”构成的概数，表示比确数多的数目。“这袋米一百多斤”表示的数目，示意如图3。
图3
“一百多斤”表示一个以一百为下限、两端限开放的区间(100,100+X)中的一个数目，可以是靠近下限一百斤的数目，也可以是比一百斤多些的数目。用这样的方法表示的概数的取值区间，可表示为（确数，确数＋X）。
图4
对确数加“来”构成的概数表示的数目有不同的理解。一种理解，它与确数加量词加“左右”相仿，可以比确数表示的数目多，也可以比确数表示的数目少。这可以用与图2相仿的图来示意。另外一种理解，确数加“来”构成的概数表示比确数少、最多达到确数表示的数目。如“走了十来个人”中的“十来个”可以示意如图4。
“十来个”表示下限开放、上限为10的一个区间(10-X,10]中的一个数目。用这样的方法表示的概数的取值区间，可表示为（确数－X，确数）。
据王改改对100人的调查，对确数加“来”的理解为第二种意思的占37%，而老北京人中50%理解为第二种意思[14](P46)。从“来”、“左右”、“多”构成的系统和分工来看，“来”与“多”互补，“十来个”理解为十个或不到十个更有道理，这可示意如图5。如果做第一种理解，一方面整个系统“来”与“左右”的功能重合，一方面整个系统似乎又缺了一块。
图5
（三）用“几”表示概数
疑问词“几”也可用来表示不确定的数目，但有一个范围，这个数目必须大于一、小于十。所以，“几”可以用来表示概数。如，“找几个人来”中，“几个人”表示的概数可示意为图6。
图6
“几个”表示大于一、小于十这个开放区间(1,10)中的一个数目。而“十几个”、“几十个”则分别表示开放区间(10,20)、(10,100)中的一个数。“数”、“两”、“俩”（“两”加“个”）有时意思同“几”，也可以表示概数，如，“来了数千人”、“找两个人来”、“挣俩钱花”。
（四）动词加确数
确数表示一个数目，动词和动词短语表示距确数的活动范围。如“差不多一点半”、“差一点10斤”、“近100人”，这些表示法中，“差不多”、“差一点”、“近”后面的数量组合表示确数，整个短语表示开放区间（确数－X，确数）中的一个数目。
以上讨论了表示概数的主要方法。总之，看一个组合表示的是不是概数，关键是前面1.2节中提出的三点，也就是看这个形式表示的是否为确定的一个区间当中的一个数目。例如，如果动词加确数表示的是一个点（确定的值），而不是区间，那就不是概数了。如“差两分一点半”，是表示1点28分。之所以不能说“数千余人”，根本原因就是“数千余人”不能确定概数区间在数轴上的位置。
根据以上的讨论，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文章开头所说的句子“差不多一点多”是个病句了。“差不多一点多”的结构可以分析为“差不多一点｜多”，也可以分析为“差不多｜一点多”。按第一种分析，“多”前面的“差不多一点”应是确数，显然，它不是；按第二种分析，“差不多”后面的“一点多”应是确数，显然，它也不是。无论分析为哪种结构，该出现确数的地方出现的不是确数。所以，“差不多一点多”不能确定所表示的区间在数轴上的位置，也就不能确定一个表示概数的区间，所以是个错误的表述。错误的原因，是因为应该使用确数的地方，使用了概数。
三、对概数的进一步探讨
（一）概数区间的范围
概数表示对应数轴上确定位置上的一个区间（确数－X，确数）、（确数，确数＋X）等中的一个数目，那么，这个区间的范围是多大呢？区间（确数－X，确数）、（确数，确数＋X）等中X的数值如何确定呢？“十五斤左右”可以表示比“十五斤”多多少或少多少呢？“花了一百多块”中“一百多”比一百多多少，“花了五块多”中“五块多”又比“五块”多多少呢？
首先，这个范围的确定与前面确数中的“数位词”有关。数位词从小到大是“十、百、千、万、亿”[5](P45)。如果前面确数中最后一位数是系位组合，即最后的数词是“十、百、千、万、亿”，则多、少或者或多或少的范围不超过这个数位的范围，并且以其下一级数位为基本单位。例如，“二百斤左右”表示比二百斤多十斤、二十斤、三十斤等等，或比二百斤少十斤、二十斤、三十斤等等。不论多或少，不超过一百斤。“二百五十斤左右”表示比“二百五十”多或少一斤、二斤、三斤等等，最多不超过十斤。“来了五十来人”中“五十来人”表示“五十人”或比“五十人”少一人、两人、三人等等，最多少九人。“三万多册书”表示比“三万册”多一千册、两千册、三千册等等，最多不超过九千册。
这样的概数，由于是以数助词前面的“十、百、千、万、亿”的下一级单位（个）为基本计量单位，所以，几乎可以用于任何量词。
其次，如果前面的确数中没有“数位词”或最后一位是系数词[5](P45)，则确数加“左右、多、来”等构成的概数以数助词前面的量词表示的单位为多或少的最大范围，并以其下级单位为多或少的基本单位。例如，“十五斤左右”表示比十五斤多或少一两、二两、三两等等，最多不超过一斤。“五块多”表示比五块多一毛、二毛、三毛等等，最多不超过一块。“三尺来长”表示三尺或二尺九寸、二尺八寸、二尺七寸等等，最短不少于二尺。
这样的概数表示的范围在计量上涉及量词，所以对量词具有选择性。这样的概数可以用于哪些量词？吕叔湘认为，这样的概数中的“量词是度量单位”，表示“连续量”[15](P210-211)。其实，根本原因不在于量词是否为度量单位，而在于事物的计量方法。具体说就是，一个量词如果还有下一级单位（量词），可以进入这样的概数；一个量词如果没有下一级量词（单位），就不能进入这样的概数。度量单位是分层次的，所以可以进入这样的概数，而普通的名量词是不分层次的，不能进入这样的概数。例如，可以说“三尺多布”、“五里来路”，而不能说“五个来人”、“三辆多车”。即使不是度量单位，只要有下一级单位就可以。例如，“来了三连多士兵”、“写了五行来字”。
（二）概数指区间中不同数值的概率
概数表示由确数确定位置、由“左右、多、来”等确定范围的区间中的一个数。一般来说，这个区间中的数不只一个，那么，概数指其中各数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换句话说，例如，“二百斤左右”表示二百斤或者比二百斤多十斤、二十斤、三十斤等等，或比二百斤少十斤、二十斤、三十斤等等的概率各有多大呢？
不同的概数表示的区间性质不同，指其中的不同数目的概率也不同。
由确数加“左右”构成的概数，指这个区间中各数的概率和为1，其中指这个确数、比这个确数小的数、比这个确数大的数的概率各为三分之一，而且，在大于或小于这个确数的数中，越靠近这个确数的被指的概率越高，反之概率越低。如果设从低到高概率成倍递增的话，便可以确定区间中各数被指的概率。例如，“二百斤左右”表示的概数所指各数的概率可示意图7。
图7
据图7，“二百斤左右”表示200斤的概率是0.33，表示199斤或201斤的概率都是0.165，表示198斤或202斤的概率都是0.0824，而表示190斤划210斤的概率是0。据概率论中小概率事件定律，概率小于0.05的事件可视为不可能事件。所以，概数“二百斤左右”一般指197到203中的数目，指191到196、204到209中的数目的可能性极小。
由确数加“多”构成的概数表示由确数构成下限、由“多”表示范围的两端开放的区间中的各数的概率之和也是1，这个区间中越靠近确数的数目被指的概率越高。如果设从低到高概率成倍递增的话，同样可以确定区间中各数被指的概率，例如，“二百多斤”表示的概数指区间中各数值的概率可以用图8示意。
图8
据图8，概数“200多斤”表示201斤到205斤中的数可能性最大，表示205斤到209斤中的可能性极小。
由确数加“来”构成的概数，如果表示比确数表示的数目多或少，那么它表示的概数区间以及指概数区间中各数的概率的情况，与确数加“左右”相同。例如，“二百来斤”表示的概数所指各数的概率与图7相似。
由确数加“来”构成的概数如果表示比确数少、最多达到确数表示的数目，则表示下限开放、上限为确数的区间（确数－X，确数）中的一个数目。这种情况下，确数加“来”构成的概数指区间中的各数的概率之和也是1，指这个确数或指确数－X的概率同为0.5，越靠近确数的数目被指的概率越高。如果设从低到高概率成倍递增的话，可以确定区间中各数被指的概率。例如，“二百来斤”表示的概数指区间中各数值的概率可以用图9示意。
图9
据图9，概数“200来斤”表示196斤到200斤的可能性大，表示191斤到195斤的可能性极小。
四、结语
前面我们讨论了概数的主要表示方法及其语义，并得出概数表示一个确定的区间中的一个数目，而这个区间是由构成概数的确数和表示概数的助词共同构成的。同时，我们还对不同方法表示的概数在各自区间中取值的概率进行了探讨。
概数虽然不是个很大的问题，但是，汉语中表示概数的方法极具特点。以往对概数的关照和研究似乎不够，所以汉语教材中出现了错误，外国人学了，肯定以讹传讹。王力说，“中国人的称数法，乃是中国语法的一个主要部分。世界各族语的称数法并不相同……一般人所认为‘当然如此’的称数法，在别的族语里并不一定是‘当然’的。中国人的称数法和别的族语不同的地方，就是中国语法的特征”[4](P235)。因此，在对外汉语教学中，越是中国人看来是不起眼的小问题，越是要多多加以注意。
收稿日期：2003-03-03
标签：数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