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文学批评论文,伦理学论文,批评论文,法新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我国的文学批评方法需要新的探索与创新
我国的文学批评，尤其是外国文学批评，自改革开放以来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局面，这就是西方新批评方法的介绍和运用。
我国文学批评的一个基本事实是，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与方法推动了我国文学研究和批评的发展，并逐渐在我国文学批评界占据着主导地位。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在介绍、研究、阐释和运用西方文学理论与批评方法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功，如心理分析、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女性主义批评、比较文学、接受美学等，都是我国文学批评中常用的理论与方法。可以说，西方任何一种新的理论与方法的出现，很快就会被介绍到中国，不仅引起注意，而且还很快就被运用，如最近一两年出现的所谓文学生态批评就是一例。我们可以说，现代媒介和频繁的学术交流，尤其是因特网的普及，西方文学研究的最新信息都能很快传入我国，从而使我们在对最新信息的了解方面能够做到与西方同步。各种不同的西方新批评理论和方法的引入，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国长期存在的以阶级论为基础的主流文学批评方法，从而使我国的学者们认识到批评文学的方法的多样性以及阶级论的局限性，尤其是认识到阶级论批评方法所带有的极左政治倾向。从总体上看，西方文学新批评方法在中国传播的初期，表现出百花齐放的特点，这正是我国政治开明、经济发展和文化繁荣的所带来的结果。
西方批评方法在中国的发展经历了一个从怀疑、拒绝到接受的过程。西方新批评方法被介绍进中国的时候，在一段时间内往往都被看成是同我国长期坚持的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方法相互对立的批评方法，因此西方新批评方法被介绍进入中国的时候，曾经遭遇到怀疑和抵制，因为害怕它们动摇了我们长期坚持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根基。但是中国更需要的是激活我国的文学批评与研究，只有新的批评方法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因此西方新的文学批评方法在中国的传播、接受和运用，实际上反映的是中国对西方文学批评新方法的一种期待与渴望。同时，我国传统的批评方法也需要新的批评方法来充实自己发展自己，从而造成西方文学批评新方法在中国生根、开花和结果的机遇。事实证明，西方文学批评方法并没有取代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相反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方法的发展，而某些西方的批评理论和方法却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被人抛弃了。
西方新文学批评方法在我国的运用实践中，其中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如何把马克思主义同新的批评方法结合在一起，以此来避免新的批评方法有可能出现的政治问题以及批评中可能出现的片面性。也正是文学批评中的这一积极倾向，促进了我国对西方马克思主义批评成果的介绍和研究，同时也尽量避免了我国文学批评中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缺失。事实证明，在西方新的文学批评方法被介绍到中国并得到运用以后，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基础的批评仍然是我国文学批评中最重要的批评方法，而且也能为其它新批评方法提供借鉴和理论支持。我们看到，西方文学批评新方法不仅没有动摇马克思主义批评方法的地位，相反使它因为从其它方法中获得营养而得到加强。对其它批评方法来言，马克思主义的批评方法也是一种重要的营养。我们往往在使用新的批评方法的时候，经常使用到马克思的哲学、美学、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经济学等方面的理论，以避免新方法在运用过程中的局限性。
改革开放20多年来，西方新文学批评对于我国文学批评的影响和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但是我们也看到，我们在运用西方新的批评方法批评文学的过程中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缺憾。首先，文学理沦与批评逐渐脱离文学。这种倾向以轻视或放弃文本研究和作家研究为其主要特征。西方新的文学理论和批评方法的产生，其目的是十分明确的，即为了更有效地研究文学。但是现在一些批评文学的批评往往却脱离文学本身，试图把文学的批评从批评文学本身转而批评文化甚至是文明，从而使新的批评方法背离了它坚持批评文学的本意。这种倾向是假借新的批评方法的外衣，把对文学的具体的批评变成了美学的、哲学的抽象分析，甚至变成了对理论自身的研究，文学批评的论文性质出现了变异，即变成了哲学论文、美学论文。因此，我们经常发现一些研究文学的学术论文，其主要内容已经不是批评文学。正是在这一学术风气的影响下，我国外国文学批评界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即文学研究专家的严重缺乏。西方有无数的重要作家，而我们却严重缺少对这些作家进行研究的专家，更不用说权威了。而正是这些专家的严重缺少，才导致我们同西方学术的不平等对话。我们很难设想，一个不懂莎士比亚的人或对莎士比亚知之甚少的人如何同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对话。因此，同西方学术的平等对话根本上不在于批评的方法和批评的术语的缺失或不平等，而在于我们缺少学术专家和学术权威。其次，生搬硬套和故弄玄虚。文学批评是研究文学的一个过程，研究和批评文学的目的在于阐释文学和理解文学，而不是让文学变为玄学。正是由于有了研究和批评，文学才能被人理解、欣赏和接受。但是现在有一种浮躁情绪出现在文学的研究和批评中，具体表现为对新的批评方法的生搬硬套，在批评中故弄玄虚。有些人并没有真正弄明白某种新的方法，就开始摘取一些所谓的新术语研究文学了。例如一些人在使用女性主义批评方法的时候，在同一篇文章中交替使用女性和女权两个同义的不同的术语，从而造成术语使用的混乱。这是一种贴标签式的批评。他们用所谓新的并未完全理解的概念代替了科学的定义和分析，新的术语变成了标签，自以为用了女权就是女权主义的批评，有一点心理和精神的分析就是心理分析或精神分析的方法了。因此，所谓使用新的批评方法写作的论文变成了供宣传用的招贴画。让我们感到遗憾的是，这一类标签式的学术论文还在不断地发表。第三，文学批评走极端路线，一味地拒绝传统，对传统批评方法的精华也采取摒弃的态度。事实上，传统的批评方法是我国同时也是西方的一种长期学术积累，是世界学术遗产中的精华，无论是作为方法论还是学术成果，都是不应该忽视的。传统方法中对实证的重视，对考据的强调，这都是文学批评中的精华，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失去它们在学术中价值和意义。我们很难设想，一篇没有任何引用的论文存在创新。也很难设想，一篇没有引用的论文可以顺利发表并被同行重视和引用。
因此我国的文学批评在这种国际背景下和文学批评方法发展的自身规律中，再加上运用中所出现的误解问题，有些新的批评方法的新鲜感正在消失，其某些不足表现得越来越来清楚，这不能不让我们去重新审视被我们认为是我国文学批评的救赎的西方批评方法，去寻找批评文学的新的途径，即一种新批评方法论。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我们开始思考另一种批评的可能性，即作为方法论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二、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的理论基础
如果仅从伦理学这门学科的意义说，伦理学大致可以定义为有关善恶的科学、义务的科学、道德原则、道德评价和道德行为的科学。伦理学研究人类社会的道德现象，对有关道德的本质和发展规律的问题做出回答，并解决道德和利益的关系问题。从古代希腊发展起来的西方伦理学，它从总体上和联系上对各类道德意识现象、道德规范现象和道德活动现象进行广泛而深入的考察，并从世界观和方法论上阐释道德的本质、功能和各方面的规律。伦理学研究各种道德现象，而道德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对社会存在的反映决定了伦理学研究与社会存在的依赖关系。伦理学是西方关于道德问题的一种重要的理论，同时它又是一种思维和认识方法，并在哲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经济学以及自然科学如医学等学科领域中得到运用。
除了上述学科，伦理学作为方法也同样可以运用于文学批评，因为在研究的对象上，伦理学与文学有相通之处。伦理学研究的是现实社会中各种道德现象，以及在社会活动基础上形成的人与人之间的伦理道德关系和道德原则、规范，并用这些原则规范去指导人的行动。而文学却借助艺术想象和艺术描写，把现实世界转化为艺术世界，把真实的人类社会转化为虚构的艺术社会，把现实中的各种道德现象转化为艺术中各种道德矛盾与冲突。文学过去和现在都是“一种富有特点和不可替代的道德思考形式”(Goldbeerg 63)。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它典型地、集中地反映人类社会道德现象，描写了社会存在的道德矛盾和冲突，因此文学也就必然可以成为伦理学研究的对象。所以，我们也就有了理由去运用伦理学的方法研究和批评文学，为文学的批评寻找一条新的途径。
文学之所以能够成为伦理学批评的对象，主要在于文学利用自身的特殊功能把人类社会虚拟化，把现实社会变成了艺术的社会，具有了伦理学研究所需要的几乎全部内容。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它通过艺术环境为伦理学批评提供更为广阔的社会领域和生活空间，通过艺术形象提供更为典型的道德事实，并通过文学中的艺术世界提供研究不同种族、民族、阶级、个人和时代的行为类型的范例。因此，文学为伦理学的批评提供的生活内容更为丰富、广泛，也更为典型、集中。希腊文学如荷马、赫西俄德和以埃斯库罗斯为代表的希腊悲剧作家，英国文学如乔叟、莎士比亚、拜伦、狄更斯等作家的创作，都为文学的伦理学批评储藏了丰富的道德材料。在这些伟大文学作品的艺术世界中，我们可以像在现实的人类世界中一样考察各种法律体系，考察人们的政治、社会和经济条件，分析在不同社会政治和经济结构中的道德观念和行为，从而做出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评价。所以，伦理学家、道德家或哲学家、政治家在阐述自己的思想与主张时，往往把文学作品拿来加强自己的论证。所以，伦理学除了研究现实中的社会及其各种道德活动、现象外，它也可以研究艺术中虚构的社会及其道德活动、现象。也就是说，伦理学可以运用于文学及艺术的研究。
而且，就文学的性质和自身的特点看，它也同伦理学有着内在的逻辑联系，无论是作者创作作品，或是读者阅读作品，都会自然而然地涉及到众多的伦理学问题，并需要运用伦理和道德方面的知识去判断及评价。因此，我们所说的文学的伦理学批评，也可以称之为文学伦理学批评或文学伦理学，实际上它不是一门新的学科，而只是一种研究方法，即从伦理道德的角度研究文学作品以及文学与作家、文学与读者、文学与社会关系等诸多方面的问题。西方文学发展的历史表明，文学不仅是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等研究的对象，而且也一直是道德学家重视和研究的对象。文学描写社会和人生，始终同伦理道德问题紧密结合在一起，这不仅为文学的伦理学批评提供了可能，也为它奠定了基础。
三、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对象和内容
文学伦理学批评主要指的是一种以文学为批评对象的研究方法或者是一种思维方法，由于伦理学与文学是两个不同的学科，因此文学伦理学批评又带有比较的特征，可以归入比较文学的批评方法之中。
就文学伦理学批评而言，它的批评对象是文学。在这里，我们所说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已不同于社会的伦理学批评或其它的伦理学批评，因为社会的伦理学批评是以现实社会、社会生活和社会中的人为对象的，而文学伦理学批评却是以通过想象而虚构的艺术世界为对象的。因此从对象上说，二者之间的研究是有本质不同的，前者研究社会和社会中所有的道德现象，后者研究文学及文学描写的道德现象，以及作者与文学、与社会等的道德关系问题。有人认为，“真正的艺术和批评服务于一种道德目的”(Gardner 23,100-129)，因此我们也不能否认，我们倡导文学伦理学批评也带有一定的目的性，这就是通过这种批评从伦理道德价值方面肯定优秀文学作品，促进人类文明的进步。
总而言之，我们所说的文学伦理学批评应该包括以下内容：
1.作家与创作的关系而论，它应该研究作家的伦理道德观念以及这些观念的特点、产生的原因、时代背景、形成的过程；作家的道德观念与作品所表现的道德倾向的关系；作家伦理道德观念对其创作的影响，如作家在作品中关于道德的描述，作家对其描写的各种社会事件及其塑造的人物的道德评价等。
2.就作家的创作而论，它应该研究作品与现实社会中存在的各种道德现象的关系，即文学如何在虚拟的世界里再现现实社会中的伦理道德现象；作品表现出来的道德倾向；文学作品的社会和道德价值等。
3.就读者与作品的关系而论，它应该研究读者对作家的道德观念及作品道德倾向的感受，读者对作家的道德观念及作品道德倾向的评价，作品的道德倾向对读者以及对社会的影响等。
4.文学伦理学批评还应该包括：如何从伦理学的角度对作家和作品的道德倾向做出评价；作家道德观念与作品所表现的道德倾向与传统的关系；作家的道德观念与作品的道德倾向对同时代及后来作家及文学的影响；文学作品与社会道德风及社会道德教育。
5.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目的不仅在于说明文学的伦理和道德方面的特点或是作家创作文学的伦理学问题，而更在于从伦理和道德的角度研究文学作品以及文学与社会、文学与作家、文学与读者等关系的种种问题。除此而外，作家从事写作的道德责任与义务、批评家批评文学的道德责任与义务，甚至包括学者研究文学的学术规范等，都应该属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范畴。
四、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思想与文学渊源
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系统理论最早可以追溯到希腊的伦理学，而就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文学渊源来说，则可以追溯到希腊的神话、荷马史诗与戏剧。
希腊的伦理学的发展对于文学批评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它不仅是我们认识文学的理论依据，也是我们分析文学的批评方法。虽然伦理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始于亚里士多德，但在他之前的一些哲学家和思想家如毕达哥拉斯、赫拉克里特、德谟克利特、苏格拉底等的著述中，已广泛涉及到伦理学问题。实际上，作为伦理学思想的道德观念，自人类社会诞生以来就已经出现了。关于西方最早的有关伦理道德方面的论述，在赫拉克里特和苏格拉底之前并不多见。但是在古代希腊的社会生活和文化艺术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伦理道德的萌芽。可以说，伦理道德的观念是同古代希腊的社会同时出现的。例如，作为古代人类社会意识形态反映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就是古代希腊伦理道德观念最早的文化载体。古代希腊的伦理观念在理论上的明确表述虽然直到公元前六世纪才出现在毕达哥拉斯的著述里，但是在此前的荷马史诗或更早的神话里，伦理的观念就已经以象征的形式出现了。
神话是最古老的口头文学，我们对希腊的神话进行分析，就可以发现希腊神话所具有的明显的伦理道德倾向。我们可以说，希腊神话是古代希腊人类在伦理和道德层面上的想像化和抽象化。从希腊的神话系统中，我们可以看到最早的伦理和道德观念是怎样发展起来的。例如希腊的诗人赫西俄德所著《神谱》(Theogony)在关于天地起源的希腊神话中说，古希腊最早的原始神卡俄斯是混沌之神，代表着宇宙的混乱无序。那里存在着夜和雾，凝聚起来的雾呈卵形，被劈为两半，形成天地。正是由于天地的产生，世界才有了秩序，人类也才有了秩序的概念。而人类从无序到有序的过程，应该说就是伦理和道德起源的过程。秩序是在古代人类文明进化过程中形成的，它也是后来希腊社会伦理道德观念形成和发展的基础。从观念上说，因天地的产生而形成的秩序应该看成是古代希腊伦理道德观念的起源。
从希腊神话中可以看出，希腊最早的伦理道德观念通过神话得到表现。希腊神话中说，卡俄斯生有大地女神该亚，该亚又生天神乌拉诺斯并同乌拉诺斯婚配。由于该亚作为大地之神被称为地母，因此她是物质世界也就是我们生存的世界的象征。也由于人类的繁衍以及最早的男女关系和婚姻关系是从地母开始的，因此从伦理学的角度说，该亚又是人类最早伦理关系和道德行为的具体体现的象征。乌拉诺斯与该亚婚配后生下六男六女共十二个提坦神，这十二个提坦神后来相互组成六对夫妇。提坦神中最年幼、最勇敢的克洛诺斯(Cronos)用智谋夺取了父亲乌拉诺斯的王位，同妹妹瑞亚结婚。乌拉诺斯后来又被儿子宙斯推翻。宙斯自立为王并同妹妹赫拉结婚。宙斯出现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神界政权的更替，更重要的在于通过宙斯确立了以男性为中心的神权统治。从卡俄斯到宙斯的神的世界的演变，反映了神的伦理关系的演变。在家庭和家族起源的意义上，这种演变就是从以群婚和杂婚形式为基础的人类关系向以一夫一妻制形式的转变，也正是这种转变导致了伦理关系的变化。这种由社会发展规律决定的转变反映的是两种不同的伦理秩序的更替，同时在这种转变过程中，通过神话表现的道德观念也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以地母该亚到神王宙斯的神话如果是伦理关系和道德行为的具体体现，那么与地母同源的有关黑夜女神的神话则是道德观念的象征。在希腊神话诞生之初，伦理和道德的观念也就随之产生了。所以我们仅仅把神话看成是人类把自然力形象化是不够的，还应该把神话看成是包括伦理道德观念在内的社会观念的象征。
希腊神话中的伦理和道德观念在复仇女神奈米西斯的身上等到集中体现。在希腊神话里，卡俄斯是第一代神，该亚和尼克斯同属于第二代神。从伦理道德的角度看，虽然到第二代神才建立起秩序观念，第三代神才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伦理道德观念，但第一代神的产生及神和神的关系的确立，这已是人类社会最早的伦理观念的萌芽了。奈米西斯属于第三代神，专门为那些遭受不公正的人复仇，意为正义的愤怒，正当的法令，神的复仇。奈米西斯是通过神话体现的最早的伦理道德观念。作为正义的维护者，她专门惩治破坏秩序者，既惩治贪图享乐者，也惩治过于傲慢者。从倾向上看，她是母系氏族血亲关系的维护者，一心一意追究那些违背誓约、忘记待客的事件，特别是追究那些凶杀者，要使他们发疯发狂，遭灾受难。虽然复仇女神后来在欧里庇得斯的作品里变成了三个，但是她们体现道德观念的特征没有改变。发展到后来，人们认为忏悔和举行宗教上的净洗礼可以使犯罪者免除复仇女神的追究，复仇女神也就逐渐演变为罪犯良心谴责的化身，并最终变成了善良女神。在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三部曲中，帮助克吕泰涅斯特拉复仇的女神后来就变成了善良女神。从伦理学的意义上说，复仇女神就是道德女神，同时也是道德观念。我们从复仇女神后来的变化上可以发现希腊伦理道德观念的发展演变，即从最初复仇的低级道德向至善的高级道德的发展。
就希腊的文学而论，荷马史诗和希腊戏剧最能代表它的成就，同时也最能反映古代希腊社会伦理道德观念的发展演变。古代希腊社会曾经存在的并引起许多争论的伦理道德现象，这些伦理道德现象不仅被荷马记录在他的诗歌里，被希腊的戏剧作家写进戏剧里，而且作家自己和社会所作的道德评价也被真实地记录下来。其实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对文学的伦理学批评不是我们现在才开始的，它在荷马的时代已经有了，只不过没有明确提出来而已。
五、希腊、罗马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就西方文学而言，不仅古代希腊的神话包含有伦理道德的内容，而且后来的荷马史诗、希腊罗马的戏剧和诗歌，散文、传记、小说和历史，都包含有伦理和道德的内容。在荷马史诗里，伦理道德的主题已经成为其中的基本主题，因为荷马描写的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是因特洛亚王子帕里斯诱拐海伦引起的，而这正是一个有关伦理道德的重大事件。在海伦被诱拐引起的特洛亚战争的基础上，又导致了一系列与道德有关的重要事件，从而使史诗的伦理和道德的内容更为丰富多彩。在希腊悲剧里，伦理道德的主题更是悲剧的基本主题，如埃斯库勒斯笔下的俄瑞斯忒斯杀母复仇的故事，《俄底浦斯王》叙述的杀父娶母的故事，《美狄业》叙述的杀子复仇的故事等。而就文学的伦理学批评说，由于文学一开始就同描写伦理道德的主题紧密相连，因此在古代希腊罗马的时代对当时的文学批评也就包含了道德价值的判断和评价。例如在荷马史诗里，希腊人关于对以夺回海伦为目的的特洛亚战争的诘问，俄底修斯对妻子的忠诚等，都时刻在经受伦理和道德的拷问。
从文学批评的历史看，古代希腊用伦理学的方法批评文学早已有之。这种批评首先是由哲学家开始的。自有哲学以来，哲学家已经开始从伦理的角度思考文学的价值了。例如，当赫拉克里特(Heraclitus,540 BC-480 BC)提出“该当把荷马从赛会中逐出，并且加以鞭笞”的时候，他实际上是以伦理价值作为对荷马的判断的。再如克塞诺芬尼(Xenophanes,540B.C-537B.C.)在谈讽刺诗的时候说，“荷马和赫西阿德把人间认为是无耻丑行的一切都加在神灵身上：偷盗、奸淫、彼此欺诈”，很显然，伦理价值是塞诺芬尼这种评价的基础。苏格拉底(Socrates,468B.C.-400B.C.)的遭遇最具讽刺意义。他一生追求真理，把美德和善良看成是聪明和智慧的表现。他追寻唯一的、客观的美德的答案，并要求对此作出解答，实际上追寻的是善的共同本质。苏格拉底的追寻超越了对美德的具体现象的解释，得出“美德即知识”的答案，促进了后来者对伦理学的探讨，例如柏拉图关于美德是“善的理念”的回答，亚里士多德关于美德是“幸福”的回答等等。就文学艺术而言，苏格拉底对诗人的考察及其评判，其标准就是善。实际上，他评价文学时运用的标准就是他建立在伦理学基础上的道德价值判断。但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苏格拉底这样一个十分强调文学家和作品的道德价值的人，最后在被雅典当局处以死刑的三大罪状中，有一条就是“败坏青年”。苏格拉底的遭遇表明，对文学的伦理和道德批评同社会的伦理道德的价值观念有可能发生冲突。
古代希腊从伦理学观点批评文学的杰出代表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我赞成“西方文化传统的伦理文学批评”肇始于柏拉图的观点(Krapp 2)，认为真正用伦理学的观点批评文学最早是从柏拉图开始的。柏拉图在论述伦理学问题时，往往利用文学的例子。例如，他在阐释正义的观点时，就引用了埃斯库罗斯的诗句“一个不是看上去好，而是真正好的人”，以阐明什么是善的本质。柏拉图不仅仅利用文学作例子以阐明复杂的伦理学问题，而且还善于从伦理学的观点去阐释文学。
柏拉图在讨论文学的时候，实际上是在用伦理学的观点对诗人提出批判。一般说来，柏拉图是按照道德的标准来要求荷马及悲剧诗人的，认为他们应该知道一切与善恶有关的人事和神事。但是柏拉图认为，荷马不能帮助自己的同时代人得到美德，因为从荷马以来所有的诗人都只是美德或自己制造的其它东西的影像的模仿者，而不知道真正的美德是什么，也就是说，诗人不能教人认识真理。柏拉图只许可歌颂神明和赞美好人的颂诗进入理想国，但他认为诗人本质上不是模仿心灵的善，而是模仿多变的性格。既然诗人不能教人认识真理，所以柏拉图拒绝让诗人进入理想国。
亚里士多德是古代希腊另一个用伦理学批评文学的理论家。就文学的批评说，亚里士多德和他的老师柏拉图一样强调文学的道德因素。例如，亚里士多德在他的著名文学批评著作《论诗》中根据自己关于文学的道德标准，把诗人分为两类，即“较为严肃的诗人摹仿高尚的行为和高尚的人的行为，而较为平庸粗俗之辈则摹仿那些鄙劣的人的行为”。
而里士多德给悲剧下的定义，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以道德标准为基础的。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的定义里，悲剧的审美特征就是悲剧的“通过引发痛苦和恐惧，以达到让这类情感得以净化的目的”(649)，而痛苦和恐惧所引起的怜悯，就是一种道德情感，有其道德上的丰富内涵，情感的净化更是悲剧所要达到的道德目的。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看法，悲剧诗人通过对行动的摹仿产生出来的痛苦、同情与恐惧，以及观众从中净化情感获得的快感，都具有道德的价值。因此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可以看出，他更多地是从道德的角度论述悲剧和艺术的。因此，与其说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定义是文艺学的，不如说是伦理学的。
对文学进行伦理学批评的古代希腊、罗马的文学家、哲学家和伦理学家除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外，还有其它作家如贺拉斯等。贺拉斯强调的“左右读者的心灵”(142)，实际上就是指的诗的道德的力量。希腊罗马的这种带有道德倾向的文学批评，深刻影响了后来的欧洲文学批评。自希腊罗马以后，西方的文学在中世纪长达1千多年的宗教道德的统治里，文学的形式及内容都为宗教的道德服务。从宗教的意义上说，宗教道德不仅是文学创作的指导思想，而且也是批评文学的标准。中世纪的宗教文学之所以能成为一种主流文学，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中世纪的宗教道德批评。在文艺复兴时期，新兴资产阶级的人文主义思想实际上就是资产阶级的伦理道德思想。以人文主义思想为核心的伦理道德观念的张扬，集中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揭露封建礼教和基督教道德的虚伪，抨击禁欲主义道德的愚昧和残忍；二是歌颂现实生活的美好，肯定追求人生幸福的权力。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伟大贡献就是对人文主义伦理思想的文学阐释，作家通过文学作品来表现他们的伦理思想，表现重大的社会伦理主题，如薄伽丘、彼特拉克、乔叟、莎士比亚等。十七世纪的古典主义文学也属于道德文学，因为无论是莱辛和高乃依的悲剧还是莫里衰的喜剧，都是同当时的伦理道德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19世纪文学关注道德问题和表现道德主题的倾向是那个时代文学的总的特点，众多的作家与作品都尽可能地表达了道德的主题，并对社会和个人的道德行为给以批判，从而使作品获得不朽的思想和艺术价值。20世纪出现的一些重要文学流派和产生的伟大作品，都同20世纪的伦理学联系在一起，例如象征主义诗人瓦雷里的《海滨墓园》、T.S.Eliot的《荒原》、意识流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存在主义文学的代表萨特的小说和戏剧、荒涎派戏剧作家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等，都从不同的角度和方面体现了时代的伦理思想和道德选择。
伦理学批评文学的方法同哲学的、社会学的、心理学以及其它的批评方法相比，有其突出的特点。这种特点主要表现在伦理学批评的方法可以使文学作为人学来评价，可以使文学在批评中更能体现出文学的特点，从而得出新的结论、新的认识。因此，伦理学批评的方法在任何时代的不同类型的文学中都可以得到运用。
文学伦理学批评还有很大的包容性，它能够同其它一些重要批评方法结合起来，例如社会学的批评方法、心理学的批评方法、政治学的批评方法、心理和精神分析的方法、女性主义的批评方法，等等。我们可以说，伦理学的批评方法往往只有同其它方法结合在一起，才能最大发挥用伦理学方法批评文学的优势。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文学批评上的运用就是一个例证。弗洛伊德通过对《俄底浦斯王》的分析就把精神的和心理的分析同道德的评价结合在一起，这一点在他对“本我”、“自我”、“超我”三种心理力量进行阐释时已经清楚地论述过了。伦理学同精神分析学的结合表明，批评文学的伦理学方法并不拒绝其它的批评方法，而这一点在其它的批评方法中是往往是做不到的。因此，伦理学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说也就有了其它批评方法所没有的优点。
自从有了文学以来，伦理学方法尽管都在广泛地被有意或无意地用来批评文学，但遗憾的是无论国外还是国内，都还没有人明确地把它作为批评文学的方法提出来。我们提出这一批评方法，其目的是为了给已有的批评增加新的特色，为批评的方法提供更多的选择，而没有任何反对或排斥其它方法的意思。相反，文学伦理学的批评方法还必须吸收和借鉴其它文学的批评方法。当我们尝试运用伦理学批评西方文学的时候，我们只是希望通过伦理学建立一个学术批评的平台，为文学批评提供一种新的探索，提倡一种新的批评方法和途径。
注解：
① 请参阅以下书籍：David Parker,Ethics,Theory,and Novel(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Adam Zachary Newton,Narrtative Ethic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
②③④ 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西方古典哲学原著选辑 古希腊罗马哲学》（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22、46、147。
⑤ 亚里士多德：《论诗》，《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苗力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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