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象征的风景——读陆文夫长篇小说近作《人之窝》，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近作论文,长篇小说论文,象征论文,风景论文,陆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读你的长篇小说《人之窝》（载1995年2、4期《小说界》），我想起了罗丹曾经说过：“艺术向人们揭示人类之所以存在的问题：它指出人生的意义，使他们明白自己的命运和应走的方向。”
在你的《人之窝》中，我读到了一种具有独特美学品格的象征，这象征是人赖以生存的空间，也就是窝——房子。
你以开放的心智，赋予房子新鲜的审美意味，使这一象征蕴含着多层次的哲理内蕴，构铸了新的审美创造，拓展了小说艺术空间的诗美。
作为审美象征的房子，涵纳着如下的审美内涵：
其一，房子是风雨飘摇的旧社会的缩影，是一个封闭世界的象征。
在新中国诞生之前，许家大院是老得发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牢笼。在这儿居住的，有比死人多一口气的女主人费亭美；有以帮佣来抵租的刁钻的胡妈；有春梦残破、时刻准备远渡重洋的小寡妇；有写作《欲海通鉴》的王先生；还有因住房不公而气胖了的胖阿嫂等等。这里，物欲横流，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这里，唯独没有初升太阳一样的活力，没有绽开心灵花朵的春风。
其二，房子是开放的象征。
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你把握生活的本质流向，赋予许家大少爷许达伟一种理想色彩，他是虹霞般的希望，是水晶般的未来，是生活蓬勃的诗意所在。他不读古书，喜欢新哲学，喜欢《日出》、《雷雨》。你这样描叙着他的心态：“他对那些数不清的大房子以及大房子里的一切都感到厌腻，甚至把这些房子当作桎梏，当作藩篱……”他起来反抗了，请来大学里的朋友，砸开大门的铜锁，欢呼着冲进许家大院。这一群自由的鸟儿，离开那鸽子笼似的学生宿舍，住进敞亮的大房子，生活空间一下子阔大了。
封闭是止静的死水，是密不透风的堡垒，是没有生的信息的墓地；而任何开放都是对死亡的冲击；因而具有革命的新生的意义。对于这一群青年学生来说，从狭小走向了广阔，从封闭走向了开放：大家一起生活学习，一起唱歌跳舞，组成了一个平等的小社会，这是一个新崭崭的天地。由于有了与外部世界的沟通与交流，许家大院成了开放的世界。因有情有缘或有情无缘或无情有缘，人与人之间或契合或疏离或一见倾心或拔刀相见，并由此衍生出一连串的人生悲喜剧。
其三，房子是人的高尚精神的载体，它象征着人的美好追求与憧憬。
你是这样构筑许达伟性格特征的：他为了平等、博爱、自由，愿付出任何代价，为了庇得数百寒士俱欢颜，要散掉他家这广厦千百间。为了理想的实现，为了保卫许家大院出现的新秩序，许达伟他们与邪恶进行了斗争。这些青年学生以群体的鲜明形象，勾划出时代的人生画卷。
在许家大院举办的舞台上，许达伟与小寡妇柳梅一见钟情。正是由于走出了封闭的房子，柳梅才像土地拥有种子、高山拥有溪流一样，拥有了爱和友谊。许达伟在理想的实践中，命运给予了他丰厚的回报。他与柳梅由相见相爱到结合，是开放的产物，是走出房子，经过月白风清、花影扶疏的院落，又回到房子的流程。替人遮风挡雨、替人隐藏欢乐与痛苦的房子，是奇妙的充满诗意的东西。
为了将青年学生赶出许家大院，获得各自企盼的房子，吴子宽等诬告许达伟等人是共产党地下小组。在凄风苦雨的现实面前，许达伟的理想有如鸡蛋壳一样破碎了。
其四，房子是人的物质欲望，人性中恶的极度膨胀的象征。
出于某种哲学的思考，对于许家大院两派的明争暗斗，你没有编织鲜血淋淋的情节；但你犀利的笔，入木三分地解剖了人性中的恶，状写了在应运而生的恶的驱策下，令人发指的阴谋诡计。
出于某种哲学的需要，你艺术地将文革中两派的争斗，严格限定在个体对房子需求的物质层面上，略去了许多不相关的东西，在化繁为简，在走向单一的深刻之中，完成了对真理的把握和对宇宙法则的体验。
你遵循着生活本身的辩证法，在刻划许家大院人性中的恶的同时，你也为我们塑造了与恶相对位的美，这就是阿妹。美是本质。阿妹从小任童养媳，后来进城给许达伟他们做饭。她带来了农村姑娘的单纯、质朴、善良、勤劳，这是一股从田野上吹拂而来的和煦自然的风。美是性格。她虽然没上过学，但敢爱敢恨。她爱上了画家朱品，在当模特时，裸着扑上去，朱品没有应。为了得到两亩坟地，胡妈教她诬告朱品，她拒绝了。后来，她用尖刀对着胡妈，平息了婆家人的闹事。美是温柔。她对得了血吸虫病的小丈夫的疼爱，感人肺腑。她情有独钟，献身给已经成了右派的朱品。她对被打成走资派的夏书记夫人给予细心照顾。美是心灵。她提前与要下放的朱品登记结婚，为了能照顾王先生与许达伟一家，她提出与他们下放在一起。正是在这样的平凡中含纳着伟大的因子。她是一个具有诗意的亮色存在，一个具有审美意义的典型形象，她的人格力量集中反映了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美德。你对她性格的展现是多侧面的，对其心灵的开掘达到了深层——所有深层次的东西，都是诗，都是歌，都是美，都是和谐。
其五，具象的审美象征物房子，已经诗化到了与大象无形的宇宙相交融相同一；人背负着的苦难，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房子。
《人之窝》分上、下两部。上部的结尾与下部的结尾，不是一个简单的重复，也不是一种单纯的平行处理，它体现出你的匠心独运，是你理念的花朵、心智的果实。
你在上部结尾时，让许达伟携新婚妻子，在新中国即将诞生之时，赴太湖办教育。在下部结尾时，许达伟的母亲上吊了，许达伟携妻儿，告别了弥散着文革烽火硝烟的故里，被下放到茫茫海滩。他两次不情愿地走出房子，走向莽苍苍的大千世界。这里没有对生活现况的认同，而是一种对命运的抗争，尽管这种抗争是苍白的。你两次将劳动创造世界的生活课题严峻地摆在许达伟面前——这不仅是在命运流程上展开的对比，也不仅是在美学层面上的照应。你别有一番深意地将房子诗化了，诗化到了与大象无形的宇宙相交融相同——作为审美象征的房子，已经升华到了一种无的境界。像无壳的蜗牛一样，许达伟在失去壳的同时，获得了一种苦役形式作为外壳。在理想与现实的撞击中，他背负着的苦难，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房子。
在你的审美观照下，许达伟成了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中一种类型的典型。倘若他在上部结尾时合情合理地走向了意味着革命的“山那边”，与时代有了一个契合点，那他会具有新质。也许，你是有意避开了上述构想。
时间是美的形态。你在时间的轴线上展开文化大革命时，有关文化背景的绍介，多了一些枝蔓。也许，你是有意保存下你认为弥足珍贵的文化材料。
生活的诗意只有对诗意的心灵才产生共鸣。你从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视角，完成了对文革的一种解读。在你的文本世界中，你交替使用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叙述方式，你笔下的普通人丽亮鲜活，在艺术上是真实的；你对象征的成功运用，是具有文化意义的审美创造。
我似乎感到，你的《人之窝》已构建成一幢美丽的房了，屹立在时代的艺术风景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