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辉话的性质特点再探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性质论文,回辉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引言
回辉话是海南三亚回族的母语，使用人口近万人，①主要分布在三亚市凤凰镇羊栏乡的回辉、回新两个村庄。
关于三亚回族的来源，据学界考察主要有三个：其一是唐、宋时期的穆斯林“蕃客”（廖大珂，1991：98）。其二是宋、元时期从占城入居的伊斯兰教徒，这当中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经商来海南（《新五代史》卷74、《宋史》卷489），一种是因战乱避难海南（《宋史》卷489、《宋会要辑稿》蕃夷七、诸蕃志注补》卷上）。其三是中国大陆的移民（杨忠泽、高泽强，2000）。这几部分人在共同的伊斯兰教信仰、相同的生活习俗的基础上，逐步形成了三亚回族社区。
前辈学者郑贻青先生对海南三亚回辉话做过专门的调查研究。对于回辉话的性质，也有不少学者提出过各种看法，其中代表性的观点有：（1）回辉话具有汉藏语系语言的一般特点，并与壮侗语族语言比较近似。它和拉德语有亲缘关系，是占语群里一个较特殊的独立的语言。（欧阳觉亚、郑贻青，1983；郑贻青，1986）（2）回辉话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汉语的影响，与加岱语（包括黎语、侗台语）有明显对应形式，但回辉话确实是属于占语族的语言。（白保罗，1984）（3）三亚回话的历史来源和结构类型分属两个不同语系的语言，科学的提法应该叫做“南岛—汉藏语”或“马来—汉语”。（倪大白，1988）（4）回辉语是由多音节的古南岛语发展而来的，作为由同一母语发展而来的语言：印尼语是古代型，拉德语是过渡型，回辉语是现代型。（蒙斯牧，1992、1995）（5）回辉语受汉语和黎语数百年的影响，产生了完整的声调系统，在类型学上与侗台语族语言相似，它是南岛语系印度尼西亚语族占语支里的一种特殊的语言。（孙宏开，2005；李云兵，2008）
尽管学者们的表述不尽相同，但在回辉话属于南岛语系、占语是其直接来源之一这点上基本是一致的。然而，对于学者们的观点我们仍有下列疑问：
第一，南岛语的典型语序是VSO，且有词缀，无声调，多双音节词根，回辉话则与南岛语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类型差异：语序是SVO，词缀很少，有声调，基本上是单音节词根，怎样解释回辉话归属南岛语呢？
第二，如果说回辉话是因为受到汉语、黎语影响发生了VSO→SVO的语序、语素单音节化、产生声调等系列变化，那么这种变化能否看作是克里奥尔化呢？
第三，作为回辉话源语言之一的占语，它的语序究竟是南岛语型的VSO，还是南亚语型的SVO？施密特（1907，1926）将占语、拉德语划归于南亚语系中的混合语（颜其香、周植志，1995：62—63），这种观点有道理吗？
简言之，回辉话的性质如何，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尚有深入考察的必要性，本文拟就这些问题进行探讨。带着上述疑问，笔者于2009年寒假期间前往海南三亚对回辉话进行了田野调查，②并在此基础上，查阅大量资料，将回辉话与相关的南岛语、南亚语、汉语、侗台语的词汇、语法特点进行了细致的比较分析，现分述如下。
二 回辉话特点分析
1.回辉话的词汇特点
（1）回辉话100核心词考察三亚回辉话没有自己的文字，这里我们将所记录的回辉话的斯瓦迪士100核心词读音同汉语（主要是闽南话）、侗台、南岛、南亚等各语言进行了比较统计。结果如下：③
从以上统计看，显然，回辉话的100核心词以占语拉德语的为主，其次是回辉话特有词，回辉话与占语拉德语的渊源关系是不可否认的。不过，若仅以此来评判回辉话的语系归属，说服力还不够。
（2）回辉话日常用语词汇考 为了解回辉话日常用语的词汇使用情况，我们选取了回辉话的四篇口语成篇语料（郑贻青，1997：224—242），打算对这些语料中的语素分别与汉语（闽南语）、侗台、南岛、南亚等进行比较和统计分析。
第一篇《贪心的哥哥》，这篇语料共649个音节，含170个语素，相关统计如下：
第二篇《海南回族的来源》，这篇语料共计338个音节，含168个语素，相关统计如下：
第三篇《老人坟的来源》，这篇语料共计368个音节，包括139个语素，相关统计如下：
第四篇《我们的村子》，这篇语料共计365个音节，包括172个语素，相关统计如下：
尽管以上四篇语料用以统计分析的语素量很小，但作为口语材料仍具有代表性，从中可以看出回辉话日常用语词汇来源的概率分布，这对研究回辉话的性质值得重视。
这里有必要将100核心词与长篇语料的语素来源平均统计结果放在一起作比较：
根据统计比较，回辉话100核心词与成篇语料显示出用词来源的明显差异是：（1）占语拉德语侗台同源词及占语拉德语来源的词（语素）在100核心词中，共占63%，而在成篇语料中，却平均只占23%，减幅达40%；（2）汉语词（语素）在100核心词中只占了3.8%，而在成篇语料中平均增至54.9%，增幅达51.1%。（3）回辉话特有词在100核心词中占30%，在长篇语料中少了些，占17.9%。这里用图表显示如下：
显然，长篇语料中的汉语词比例远高于占语拉德语和回辉话特有词（语素）的比例，这表明，在日常用语中，回辉话中的占语拉德语词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值得一提的是，郑贻青先生曾统计“在已收集到的2428个词当中，回辉话借自汉语的有473个，占19.48%”（郑贻青，1997：52），而我们以上所统计的回辉话100核心词中汉语词仅占3.8%，长篇语料中汉语词则平均占48%。这些汉语词所占比例的差距是由于统计的材料与视角不同。我们认为，长篇语料反映的是实际语言应用情况，这对于分析判断回辉话的性质是十分重要的。
注：以上回族宗教用语译音词实际上没有固定的声调，所记录的调值是伴随性的音高。
2.回辉话语法特点
（1）句法方面的基本特征我们从郑贻青《回辉话研究》（1997）中的四篇口语成篇语料中一共分解出158个句子，没有发现典型南岛语VSO的语序。其中属于SVO型的句子有155个，占句子总数的98%；属于SOV型的句子有3个，占句子总数的1.9%，具体如下：
此外，我们另调查了回辉话中有关回族宗教民俗信仰及日常生活的语句，记录了33个句子，其中32个属于SVO型，1个SOV或SOV两种都行，具体如下：
无疑，回辉话SVO的基本句型与汉语、侗台语以及南亚语的语序一致，而不见南岛语VSO型语序的痕迹。
（2）词法方面的基本特征关于词语修饰成分的语序，我们从郑贻青（1997：244-247）的四篇口语成篇语料中共分解出个114个词组（或短语）（不计重复的），其中包括主谓词组6个，联合词组4个，动宾词组22个，偏正词组73，述补词组9）。绝大部分词组（或短语）与汉语、侗台语的词序一致，只是73个偏正词组中，49个同汉语一致（修饰成分在前），占此类词组的67%，24个与侗台语一致（修饰成分在后），占此类词组的33%。回辉话的词法体现了汉语、侗台语的基本特点，而在修饰关系方面，更倾向于汉语。
同上述句法特征一样，回辉话的词法亦未显示出南岛语粘着型构词构型（词根加词缀或词根重叠）的痕迹。
3.回辉话的语音特点
根据我们的调查，回辉话单字调共有七个：33、21、41、35、55、32、24，其中41、35、55调既可是舒声调，也可是促声调，32调只出现于促声调，而且只限于南岛语词和回辉话特有词，24调则只出现于汉借词。例如：
回辉话少数词的声调不太稳定，存在游移现象，这证明回辉话声调是后来产生的（白保罗，1984；郑贻青，1997），而且，其调类与黎语存在对应关系（黄行，2010）。不过，回辉话里现代汉语借词的声调是相对稳定的，其对应情况举例如下：④
为什么回辉话会有这种声调对应呢？我们将回辉话声调与其周边汉语方言进行了初步对比，大致情况如下：⑤
从上表情况看，回辉话汉借词的声调与三亚闽方言（当地人称海南话）有比较明显的对应关系。
三 回辉话的形成机制及其性质讨论
1.回辉话的形成机制 语言混合的条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两种不同语言单语者在高度语言交际压力下发生语言的克里奥尔化；另一类是双语人在特定环境中因其语言态度而使语言融合。回辉话形成的条件似乎与这两类都有关。根据现在回辉话的结构要素特点，可以推想，近千年来，回辉话的先民为了生存发展，他们在与当地汉族人和黎族人的交际过程中，一直在不断地学习汉语和黎语，成为双语者甚至多语者，同时，又由于回族伊斯兰教文化的强大凝聚力，使得他们尽可能地传承并形成本族群的语言特色，于是逐渐地形成了回辉话这种特殊语言。当年三亚的回族先民无论是因经商还是避难迁徙，从占城来到三亚，生存压力和宗教文化意识决定了他们的语言选择态度，语言态度决定语言形态，这是回辉话形成的根本动因。当初三亚回辉村的回族先民们的始发语是占语拉德语，这是学界的共识，而目标语是汉语和黎语（侗台语），这也没有争议。根据我们的调查分析，回辉话里的汉语成分有层次性，既有官话方言的，也有闽南语的，其中官话方言既有古代的也有现代的。
（1）关于回辉话里的汉语成分 江荻（2009）认为回辉话并非借入周边汉语而是借入周边语言代表的整体汉语结构体系触发的深刻变化。我们设想，回辉话中的古汉语成分有的可能是在回辉先民进入海南岛之前就已借入了（古占婆国早就与中国有密切交往，参见《隋书》卷82），有的可能是通过越南语借入（越南939年从北宋统治下独立后不断攻伐占婆国，直至1693年占婆被越南所吞灭，越南人多习汉文，读儒家经书。参见《宋史》卷489），有的是进入海南岛之后通过侗台语黎语中的汉借词间接借入，有的则是直接通过当地官话读书音借入。早年回辉村的回族子弟学习汉语文是到附近的崖城（古崖州），发音人还为我们唱了当地流传的女子送年轻的恋人到崖城读书时的歌谣。崖州是一座具有三千年的海南历史名城。自南北朝以来，几乎历代的州、府、郡、县治都设置在此。从唐代开始，崖州就迎来了一批批才华出众的谪臣逐客，虽远离中原，却倍受中原文化的润泽，故成为当时海南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可以想见，古崖州的汉语读书音肯定会对回族先民的语言产生一代又一代的影响。
（2）关于回辉话里的占语成分 作为回辉话始发语的占语究竟是属于南岛语还是南亚语，或者是南亚语中的混合语，学界的说法不一。目前我国学者的主流观点是占语归属于南岛语（《中国大百科全书》，1998：41—243；吴安其，2009：6，17）；而德国学者施密特（1907，1926）将占语、拉德语划归于南亚语系中的东南混合语（转引自颜其香、周植志，1985：62—63）。如果说占语属于南岛语系，那么回辉话所传承的占语应该较多地体现南岛语的基本特征。但是，南岛语的典型语序是VSO，回辉话的语序却是SVO；如果说回辉话是因为受到汉语、黎语影响发生了VSO→SVO的语序变化，可为什么在回辉话里几乎找不到南岛语的语序痕迹？语序是语言的基本语法特征，回辉话与南岛语之间存在着这种根本性的类型差异，回辉话还能归属南岛语吗？这也促使我们进一步思考：作为回辉话源语言之一的占语，它的语序究竟是南岛语型的VSO，还是南亚语型的SVO？我们推测，占语可能不是典型的南岛语类型，古占婆国在近800年被越南攻占并最终吞并的岁月里，占语很可能已经发生了结构性的深刻变化，其语序可能已经不是典型南岛语的VSO，而变成了类似越南语的SVO型，这与汉语侗台语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倾向于同意施密特早年提出的观点：占语、拉德语归于南亚语系中的混合语。
2.回辉话的性质探讨 根据前面的统计分析，回辉话的语言特点概述如下：
（1）词汇方面，回辉话100核心词中虽然占语拉德语侗台同源词及占语拉德语来源的词（语素）最多，占63%，但在长篇语料中却大幅下降；尽管汉语词（语素）在100核心词中最少，只占3.8%，但在日常用语的成篇语料中却最多，增至48%，达到近一半的数量；回辉话特有词所占比例保持在20%～30%之间；同时，回族常用的宗教民俗词语除了阿拉伯、波斯语音译词，另外近一半则是汉语意译词、汉-阿拉伯/波斯混合词或汉借词。由此可见，在实际语言应用中，回辉话词汇中的汉语成分占了近一半。
（2）语法方面，回辉话SVO的基本句型与汉语、侗台语以及南亚语的语序一致，词组结构亦体现了汉语、侗台语的基本特点，而在修饰关系方面，更倾向于汉语修饰语在前。无论是词法还是句法，回辉话里均不见南岛语的语法特征。
（3）语音方面，回辉话的声母、韵母、声调结构系统及单音节语素特点呈现出与当地汉语、黎语很高的相似度，而与南岛语无声调、双音节词根的特点有明显区别。
综上所述，回辉话100核心词以占语拉德语为主，日常用语汉语词汇居多，语法结构、语音系统均体现汉语侗台语的基本特点，将回辉话归属于南岛语尚缺乏充足的理由。因此，对于回辉话的性质，我们认为它是由占语与汉语、黎语等长期深度接触而融合形成的一种特殊语言，已蜕变了南岛语的基本类型特点。
四 结语
尽管回辉话的100核心词中有63%的来自于占语拉德语，但其语法为SVO、单音节语素、有声调等基本类型特征，与南岛语相距甚远，把回辉话归属于南岛语是不是很合适呢？可是，如果考虑到回辉话是由占语与汉语、黎语等长期深度接触而融合形成的一种特殊语言，已蜕变了南岛语的基本类型特点，可以说回辉话是混合语吗？判定混合语的具体标准应是些什么？这些，是我们今后需要深入思考研究的课题。
在共赴三亚回辉村进行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作者曾晓渝主要负责构思写作，尹世玮主要负责材料的查阅整理统计。本文曾在“中国民族语言学会第十届学术研讨会”（2010年8月4-7日，银川）与“语言接触与语言关系学术研讨会”（2010年10月22-24日，贵阳）上宣读，蒙与会专家戴庆厦、黄行、吴福祥、洪波、邢欣、江荻等先生提出宝贵意见，我们对文章作了修改，特此诚挚感谢诸位先生。
注释：
①据三亚市政府2008年统计数字有9037人，资料来源于www.sahya.gov.cn。
②我们的主要发音合作人是：赵司彪（男，回族，1939年生，初中文化程度、小学退休教师，会回辉话、海南闽语、黎语）；江青武（男，回族，1962年生，中国伊斯兰教经学院、沙特阿拉伯王国麦地那大学阿拉伯语系学士，现为三亚市政协委员，会回辉话、海南闽语、阿拉伯语）；江青金（男，回族，1979年生，大学文化程度，中学教师，会回辉话、海南闽语）。在此由衷感谢他们付出的辛劳和热情帮助！同时，也感谢调查中给予热情帮助的海世龙阿訇、赵日书（赵司彪之子）、陈道光、李保平、哈志龙先生和刘玉梅、李月秋女士等回族同胞。
③回辉话没有“脂肪”一词，而有的词有两种记音形式（3.我们；6.谁；10.许多；11.一；97.好），故实际统计分析的回辉话词是104个。表中比较材料的来源是：南岛语参用《回辉话研究》（郑贻青，1997）中所附的“拉德语、原始占语”词表；侗台语参用中央民院的《壮侗语族语言词汇集》（1985）；汉语参用《海南音字典》（梁猷刚，1988）；南亚语参用《京语简志》（欧阳觉亚、程方、喻翠荣，1984）与《德昂语简志》（陈相木、王敬骝、赖永良，1986）。
④由于现代汉语汉借词大多是双音节的，所以我们调查时主要选用常用的双音节词，这就涉及到连读变调问题。一般说来，回辉话汉借词的两字组连读变调现象很少，我们所记录到的表现是：后字为入声时，有的前字会变低降或中平。
⑤三亚闽语、迈话、疍家话声调引自《三亚市志》（2001：820-824），军话、回辉话由笔者调查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