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探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屋漏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诗·大雅·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其中“屋漏”在《尔雅》、《毛传》、《郑笺》、《诗集传》中均被释为室内之西北角。学界对此没有异议。然而对于“屋漏”一词的得名之由却久无定论。郑玄说:“屋,小帐也。漏,隐也。”孔颖达同意郑玄的解释,他进一步疏解道:“屋漏者,室内处所之名,可以施小帐而漏隐之处,正谓西北隅也。”与郑玄同属汉代的另一学者孙炎持不同意见,他说:“屋漏者,当室之白日光所漏入。”(见孔颖达《毛诗正义》及邢昺《尔雅注疏》)两种说法均有一定道理,但“皆无所据”(邢昺语),所以晋代郭璞明知已有孙、郑二说在先但是仍然坚持说“其义未详。”
郭璞、邢昺不肯接受孙炎、郑玄的解释是有道理的,因为无论是套用孙炎的解释还是郑玄的解释,“屋漏”的构词方式都殊不可解。先看郑玄的解释,郑玄将“屋”、“漏”二字分别解释为“小帐”和“隐”。按照孔颖达的说解,室内之西北角是设置小帐的地方,因此用表示小帐的“屋”字表示室内之西北角从情理上看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这样一来“漏”字的作用就无法理解了。“漏”字郑玄、孔颖达认为有隐蔽义。如果真的如此,它与“屋”字合在一起的字面意思就应该是“小帐很隐蔽”。这不大像是一个名词性合成词所应有的语义结构。据此可反过来推定郑玄对“屋漏”的解释可能有误。再看孙炎的解释,孙炎认为“屋漏”的意思是日光从屋顶上漏入室内西北角。准此,“屋漏”就是“屋顶漏下”的意思,一个表述式的合成词。“屋顶漏下”的语义结构可以表示“室内西北角”的意思吗?从语义上看很难说通,语法上也有很多缺失的环节。根据程湘清的研究,表述式合成词在先秦古汉语中极其少见,且当时为数不多的表述式合成词多是动词而非名词[1]。这一事实不大支持“屋漏”是表述式名词的看法。退一步说,即便当时表述式名词并不罕见,也不能证明孙炎的解释,因为那样的语义结构与“室内西北角”的联系实在太过牵强。
总体来看,将“屋漏”视为合成词,孙炎、郑玄、孔颖达等人的解释应该是最能曲尽其意的了。然而这些解释实际上都是很成问题的。“屋漏”的得名之由即语源仍然是一个谜。本文拟从形态构词以及语音联系两个角度探索“屋漏”的语源。
一 裂变重叠
现代方言中有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一个单音节词在语音和语义两个方面跟另一个双音节形式相对应。不少学者已经注意到这种现象,并将这些双音形式称之为嵌1词、切脚词、分音词等[2—8]。从形成过程来看,这些双音形式实为重叠的产物,可称之为裂变重叠。裂变重叠的作用是表示“特殊化”意义。形式上的特点是基式音节裂变为两个音节:声母保存在第一个音节里,韵母保存在第二个音节里;至于第一个音节的韵母以及第二个音节的声母则来自重叠过程中形态与语音的相互作用[9、10]。先来考察一些例子。
(1)河北顺平话中的裂变重叠
基式(单音节) 裂变重叠式(双音节)
a)惊 惊异(这不仅是一种心理活动,而且还往往带有身体上的反应,比如浑
身抖动、倒吸冷气、起鸡皮疙瘩)
b)精 形容动作敏捷、反应快
c)t[h]wo[55]脱tu[55]lwo[o]衣袖或者裤腿儿因为下垂而覆盖住手或者脚
d)t[h]wo[55]拖(注:“拖”字在晚期中古音中作t[h]a,正与后面的双音形式相对。这说明这一双音形式产生已经很久了。) t‘a[55]la[o]把后鞋帮踩在脚后跟下
e)xwo[22]和
xu[22]lwo[o]用手把碎屑等搓拢在一起
f)圈 (头发)卷曲
在上引六对例子当中,单双音节的对应十分整齐:单音节的声母与双音节的第一个声母相对应,单音节的韵母与双音节形式第二个韵母相对应。比如在第一个例子(1)a中,单音节的声母与韵母就是以这种方式与双音节形式相对应的。此外,双音节的第二个声母皆为边音l-。单双音节的这种对应不是个别现象,相互之间在语音上的联系又是如此有条不紊,双音形式中还有共有的音段。这表明此种表面现象一定反映了某种性质的语言运行机制。
要理解这一现象,也许有两种假设值得考虑。一是这种双音形式是由复辅音(第二个辅音是流音(liquid)*l-或*r-)变来的,即,在复辅音之间加入一个元音,从而使原来一个音节变成两个音节;流音辅音就自然地变成了第二个音节的声母。假定上古音节是*CC[,L]VC(C——辅音,下标[,L]——流音;V——元音),那么这种变化就可表示为*CC[,L]VC(单音节)>CVC[,L]VC(双音节)。第二种假设是这些双音形式是套用反切规则的结果。事实表明这两种假设都不足采信。以(1)e为例,其中的“和”从无流音声母的读法,从谐声上看也从不跟声母是流音的字发生联系,它在上古音中不可能具有包含l辅音的复辅音声母,双音形式xu[22]lwo[o]中的l自然也就不能说是古代辅音声母的遗存了。由此可见,复辅音起源说是无法成立的。反切来源说也站不住脚。反切语是一种人为的语言游戏,而这里所见到的例子皆为日常口语,是自然语言现象,不能将二者混为一谈。
最有可能符合实情的假设是重叠,来自语音和语义两个方面的证据支持这一看法。以(1)a为例,我们可以说:因为单音节形式(惊)发生了重叠, 因而才有双音节形式(激灵)的产生。先看语音方面的情况。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单音节(惊)的所有音段全都可以在双音节形式中找到。很明显,这是在经历了特定的过程之后对原有语音材料的保留。假设这一过程是重叠最为合理。不过,双音节形式中也有不见于单音节形式的音段,对此也必须有所解释。我认为这并不妨碍重叠的假设。首先,这些不见于单音节的音段并非杂乱无章,它们有极强的内在一致性:第一个音节的韵母都是比较简单的,第二个音节的声母皆为流音。这些有规律可循的音段很可能是重叠过程中的产物。此外,多种语言材料表明,重叠过程中的确可以产生固定的或者说有规律可言的音段(注:例如,在广西藤县话中,形容词重叠时可以有一个固定形式-的产生。如∫O[21](傻)重叠为∫[24]∫ O[21],bεn[44](扁)重叠为b[423]bεn[44],∫oi[53](衰)重叠为∫[24]∫ Oi[53]。固定韵母-出现在所有这三个例子中[11]。在非洲尼日利亚的约鲁巴语(Yoruba)中,表示正在进行的重叠中会有固定元音í的产生,比如:gbé“拿”→gbí-gbé“正在拿”;mu“喝”→mí-mu“正在喝”[12]。)。总之,单音形式的所有音段皆见于双音节,双音节中不见于单音节形式的音段也是可以得到解释的。如此看来,假定这组例子涉及重叠这一形态构词过程是非常有道理的。此外,由于这些例子从语音形式上看是一个音节分裂为两个音节,并且原来音节(基式)的声母和韵母分别处在双音节重叠形式的两端,所以称之为裂变重叠最为合适。
语义上的考察同样支持裂变重叠这一假设。就例(1)a而言, 单音节形式表示“惊异”,一个较为一般化的意义;双音节形式大体也是这个意思,但情形更为特殊,往往指突然受到惊吓而浑身抖动。存在于与之间的这种一般与特殊的关系同样见于其他例子。比如t‘wo[55](脱)是泛指,而tu[55]lwo[o]则专指衣袖或者裤腿似脱非脱的那种情形。再比如(圈)适用于各种圆圈状的东西,表示的意思较为一般;与之相对的双音节形式则主要用于头发卷曲,意思相当具体。单音形式与双音形式之间的意义差别相当明显突出,而且一以贯之,这正是在形态构词机制中所常见的情形。一定的语音变化形式与一定的新生语义互为表里,由此可见此中的确有一种形态构词过程;关于裂变重叠的假设是站得住脚的。
以上为说明裂变重叠的客观存在,我们举出存在于河北顺平话中的实例。不过我们不能误以为裂变重叠只是个别方言中的现象。实际上,由于裂变重叠式是一种颇具能产性的形态构词机制,其他方言中也是存在的,比如在北京官话、冀鲁官话、中原官话、关中方言、晋语、闽语中都发现了不少用例(注:笔者最近实地调查了河南、山西、陕西、河北、北京方言中的裂变重叠,详情有待另文报告。)。现代方言之外,中古和上古汉语中也存在裂变重叠,现在讨论一些例子。
南宋洪迈(1123—1202)在其名著《容斋随笔》中有这样的话:“世人语音有以切脚而称者,亦间见于书史中。”他所谈的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切脚词,亦即一个单音词相对于一个双音词的现象。下面援引洪迈举出的若干切脚词。(LMC指蒲立本的晚期中古音)
(2)中古汉语中的切脚词
单音节形式a)gù锢LMCku
b)quān圈LMC k[h]yan
c)tuán團LMC tuan d)jiǎo角LMC kja:wk
双音节形式a)gǔlù骨露LMC kut lu b)qūluán屈攣LMC k[h]yt lyan
c)tūluán突欒LMC tut lwan d)kūluò矻落 LMC k[h]ut lak
先来观察语音情况。我们首先会注意到单音节形式与双音节形式之间的对应关系,即,单音节形式的声母与双音节形式的第一个声母相同,单音节形式的韵母与双音节形式的第二个韵母相同,此外,双音节形式的第二个声母一律是流音l-。这种语音对应的情形与裂变重叠的情形并无二致,所以极有可能也是裂变重叠。
再来考察语义联系。洪迈给出了这些形式,但是没有解释。不过,由于这些形式大都用于当代口语,所以仍能判明其语义联系。请看(2)a。“锢”依照《说文》是熔化金属以填塞缝隙之义,后来“骨露”(或写作“锢漏”)多与“锅”相连[13],可见其义较为具体,较为特别。再如“精”是聪明的意思,而“即零”(今多写作“机灵”)固然也有聪明这样的基本含义,但侧重于表达“反应敏捷”这样的特殊意义。这种意义联系与裂变重叠中单音节与双音节的意义联系是平行的。由此可见,洪迈所说的切脚词实际上就是我们在现代方言中所发现的裂变重叠词。
上古汉语中的裂变重叠之例也很多。下面是例子。
(3)上古汉语中的裂变重叠[9,10](古音依蒲立本,另附李方桂拟音,标以“李”字)
a)tóu头 *dáч(礼记)→ dúlóu髑髅 *dák[ч]ráч“骷髅”(庄子)李:*dug→duk lug(注:蒲立本将中古来母的上古来源拟为*r-,李方桂将其拟为*l-。r-与l-有别,但是皆为流音,音质近似。)
b)biāo 猋*pjàw(孙膑兵法、尔雅)→fúyáo扶摇*bàlàw“旋风”(庄子)李:*pjiag[w]→*bjag rag[w]
c)huò镬*wák(吕氏春秋)→húluò瓠落*wá rák“空廓貌”(庄子)李:*g[w]ak→ *g[w]ag lak
先看第一个例子。着眼于意义对比,可以看到“头”与“髑髅”的关系与前述各例的意义关系是平行的:单音节“头”的意思比较一般,而双音节“髑髅”则比较特殊。这样的语义对比常见于裂变重叠,所以“髑髅”有可能是在“头”的基础上通过裂变重叠而产生的。语音形式上的特点支持这一论断。第一,单音节的声母和韵母分别保留在双音节形式的两端;第二,双音节形式第一个音节的韵母是一个与基式有关系的、简单的形式;第三,双音节形式第二个音节的声母是流音。所有这些语音形式上的特点都与“激灵”、“骨露”相同。据此可以断言“髑髅”也是裂变重叠词。
至此,我们已经证明古汉语中存在裂变重叠这一形态构词手段。在此基础上,“屋漏”将被证明正是这样的重叠形式。
二 “屋漏”源自裂变重叠
第一小节的讨论表明,孙炎、郑玄拘执于“屋”、“漏”字面意思的做法可能正是王念孙所批评的“望文虚造而违古义”(《广雅疏证·序》),是不可能明了“屋漏”一词的得名之由的。只有另辟蹊径,确解方庶几有望。这新的途径便是王念孙在《广雅疏证·序》中所说的“就古音以求古义,引申触类,不限形体”,即“因声求义”的方法。
根据《尔雅·释宫》,可知室内四个房角各有其名:“西南隅谓之奥,西北隅谓之屋漏,东北隅谓之宧,东南隅谓之窔。”可图示如下。
(4)室内四房角俯视示意图(上古拟音分别据蒲立本和李方桂)
附图
考察四个房角的名称,一个突出的失衡之处在于单双不一:宧、奥、窔皆为单音节,唯独西北角“屋漏”是双音节。事物以双音节为名在语言中并不罕见,但问题是在多方索求得名之由却不得其解的情况下,单双不一可以启发我们换一个角度来考察问题——既然另外三名皆为单音节,那么这个照常规难以索解的“屋漏”或许跟单音节形式有某种特定的联系。也就是说,“屋漏”的得名之由或许跟两个字各自的意思没有关系,这两个字不过是两个音节的代表,我们不应该拘执于“屋漏”的形体,而应该在其语音形式是否反映了某种运行的语言机制上多做探索。
至此,我们想到裂变重叠。“屋漏”是否源自裂变重叠呢?来自语音、语义、字形等多方面的证据显示这是非常可能的。我们先从语音形式入手。
从前面第二小节的讨论中已经看到,裂变重叠是单音节裂变为双音节的过程:其基式音节的声母和韵母分别保存在双音节裂变重叠式的两端。准此,既然已经假定“屋漏”是裂变重叠式,那么就可以反向推定其单音节基式了,即:*áчs←*ák[ч](屋)+*ráчs(漏)(李*ugh←*uk(屋)+*lugh(漏))。当然,着眼于裂变重叠的实际过程,这个式子中的箭头应该反过来,那么整个式子就应该改写为:*áчs→*ák[ч]ráчs(李*ugh→*uk lugh)。现在我们就在这一假设的音变基础上进行讨论,探究这一过程中的音变细节是否符合一般裂变重叠的音变规则。
根据广泛存在于现代方言、中古汉语、上古汉语的裂变重叠实例,可知有三种语音形式上的变化规则是裂变重叠得以确立的关键。这三条规则是:单音节基式的声母和韵母分别保留在双音节形式的两端;双音节形式第二个音节的声母是流音;双音节形式第一个音节的韵母是一个与基式有关联的、简单的形式。以假定的单音节基式与“屋漏”相互对比,可以看到基式的声韵保存在双音节形式的两端,“屋漏”的第二个音节以流音为其声母,这符合三条规则中的前两条。现在讨论第三条规则,即裂变重叠式第一个音节(“屋”)的韵母需是一个与基式有关系的、简单的形式。先对这一条件本身做一讨论。
根据笔者此前的研究[9—10],裂变重叠式第一个韵母的形成模式古今有别。大体说来,在现代汉语的裂变重叠式中,其第一个韵母与基式韵母相比呈现出简化的趋势。比如例(l)f,基式韵母是-чεn[55],重叠式第一个韵母是-y[55],其间韵腹和韵尾脱落,介音-ч-成为独立的韵母,明显变得简单了(注:ч是一个与y相对的滑音(glide)。从生成音系学的角度来看,二者区别特征相同,不同取决于分布:做主要元音的是y,处在主元音前面或者后面的则是ч。)。在古代汉语中,第一个韵母与基式韵母相比表现为语音上的一种关联:既有别于基式韵母,又与基式韵母密切相关。具体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这个韵母实现为默认形式(default)*-a/李*-ag(鱼部)或*/李*g(之部)。以(3)b为例,基式(猋)韵母属于宵部,裂变重叠式第一个字(扶)的韵母属于鱼部(*-a)。另一种情况是阴、阳、入相对的三个韵部之间的相互实现。如果基式韵母是阴声韵,那么裂变重叠式的第一个韵母就是相应的入声韵,反之亦然。如果基式韵母是阳声韵,那么裂变重叠式的第一个韵母就是相应的入声韵,间或是相应的阴声韵。比如例(3)a,基式(头)韵母属于侯部,裂变重叠式第一个字(髑)属于屋部,侯部与屋部相配,语音非常相近。
有了对裂变重叠式第一个韵母形成的一般性认识,现在就可以考察判别“屋漏”的第一个韵母了。前面已经提出,“屋漏”是基式*áчs(李*ugh)裂变重叠的结果。那么现在所要考察的就应该是基式韵母*-áчs(李*-ugh)(注:注意:基式韵母“屋漏”之“漏”的韵母相同。)与第一个韵母*-ák[ч](李*-uk)(“屋”字的韵母)的关系。两相对比,很容易看出这两个韵母属于相互对应的两个韵部:基式韵母属于侯部,而裂变重叠式的第一个韵母(“屋”字的韵母)则属于屋部。这恰好与基式“头”裂变为“髑髅”的韵母变化过程((3)a)相同,完全符合前面描述的韵母形成规则。
以上依据裂变重叠的音变规则从三个方面考察“屋漏”的语音情况,发现规则与事实相合,这说明“屋漏”乃裂变重叠之产物的假设是很有道理的。这是语音方面的证据。除此之外,语义、字形等方面证据同样也支持这一假设。
前面我们根据“屋漏”的语音形式进行反向推导,发现“屋漏”的基式应该是*áчs(李*ugh)。不过,这只是语音上的一个可能形式, 是否代表一个真实存在的词尚需进一步讨论。让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这一推导式的音韵地位。*áчs/李*ugh是在蒲立本、李方桂构拟“屋漏”古音的基础上推导出来的拟音,这个音节属于上古侯部;就其中古音韵地位而言,它是影母、侯韵、一等、去声。综合这些音韵信息,检视董同和的《上古音韵表稿》,可知古汉语中有这样一些相关的字。
(5)上古汉语中的影母侯部一等字[14]p149(后附蒲立本、李方桂拟音)
附图
严格说来,与*áчs(李*ugh)相合的是去声栏中的“、沤”二字。“”指小孩儿的蒙头巾或者围涎,“沤”是“浸、泡”的意思,很难说跟“屋漏”有什么意义联系,所以这两个字不大可能是这一裂变重叠式的基式。不过,根据段玉裁《六书音韵表》、王力、何九盈的研究,去声是后起的[15,16];蒲立本[18]、梅祖麟[19] 等学者更把去声的来源归结于在非去声基础上附加一个后缀[17,18]。由此看来,去声与相对的非去声关系密切,因此,要了解“屋漏”的基式,探讨与去声字*áчs(李*ugh)相对的平声字也是很有必要的。董同和表中平声(*áч/李*ug)一栏共有十字,其中第一个字“区”的意义与我们讨论的问题最为相关,现据《汉语大字典》将其部分音义罗列如下:
(6)“区”字的部分音义(据《汉语大字典》)
(一)qū《广韵》岂俱切,平虞溪。侯部。(*k‘áч/李*k‘ug)
1.[崎区]隐藏。2.地区;一定的地域范围。3.居处。4.小屋。5.玉的计数单位。十件为“区”。
(二)ōu《广韵》乌侯切,平虞影。侯部。(*áч/李*ug)
1.古代容器;又用为容量单位。 2.藏匿。
(三)gōu《集韵》居侯切,平虞见。侯部。(*káч/李*kug)通“句(勾)”。弯曲。
着眼于语音,可知普通话中读ōu、《广韵》中作乌侯切的这个音节与假设中的“屋漏”的基式音节最为接近,区别仅在于是平声而不是去声,二者应该有词源上的联系。“区”(ōu)在《左传》中指一种容器;亦有“藏匿”之义。容器是用来储藏、藏匿物品的,所以二义之间应该有引申的关系(注:再举个平行的例子。读平声的“藏”有隐匿、隐藏的意思。例如,《易·系辞上》:“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孔颖达疏:“藏诸用者,潜藏功用,不使物知。”读去声的“藏”指贮藏财物的仓库。例如,《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侯之竖头须,守藏者也。”)。除ōu之外,“区”字还读qū和gōu。这三个读音在韵母和声调上完全相同,声母*k‘-、*-、*k-皆为清辅音、皆为塞音、皆为喉牙音,差别有限,词源上也应该是有联系的。准此,在讨论“区”时将三个读音的用法合在一起考虑是可行的。综合起来看,我们可以说“区”有储藏物品的器皿、地方、区域之类的意思。
这一论断还有实际语言、经师注释、文字形体方面的证据。《荀子·大略》:“言之信者在乎区盖之间。”杨倞注:“区,藏物处。”“区”的文字形体也很能说明问题。请看:
(7)“区”字的古文字形体(殷墟文字甲编五八四)、(殷墟文字乙编六四零四)、(战后京津新获甲骨集四三四八)、(子禾子釜)、(侯马盟书)、(说文解字)。后三种写法相当一致。许慎解释说:“……从品在匚中。品,众也。”许慎的解释是正确的。我们看到,“区”字“随体诘诎”,所描绘的正像器皿盛满物品之形。不过,这只是古文字后期的情况,在早期甲骨文中,那个包容物品的外形并不是“匚”(fāng)而是“”。也许我们会觉得这种差别只是一种字形上的变体,无甚深意。但是,请注意下面两个事实:第一,甲骨文中有“匚”字,作(殷契遗珠[六二八])、(甲骨续存[二、五五])、匚(邺中片羽一[四零、二])、凹(殷契萃编[一二零]),皆像器皿、容器的形状。第二,“区”字在甲骨文中从不从匚,似乎像墙根角落的样子。如此整齐划一的分别说明字形上的这种不同并非任意变体,它很可能反映了客观的变化:最初将物品堆积在墙角处,反映这一事物的词用文字写下来就是。后来也许在那里垒起置放物品的台子、小型建筑(《汉书》中“区”有小屋义(注:《汉书·胡建传》:“时监军御史为奸,穿北军垒垣以为贾区。”颜师古注:“区者,小室之名,若今小庵屋之类耳。”)),进而在那儿置放盛物之橱柜器皿,文字变为“區”。
以上我们从语音关系、实际用例、文字形体几个方面说明“区”字有储藏物品的器皿、地方、区域之类的意思。再从语音上看,如前所述,“区”与假设中的“屋漏”的基式仅有平、去之别,二者应该同源。因此,为“屋漏”所假设的基式也有类似的意思应该距实情不远。了解了这个基式的音义,这一裂变重叠的过程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了。
(8)“屋漏”裂变重叠过程a.形式:*áчs(与“区”字相对的去声字)→*ák[ч]ráчs屋漏(蒲立本拟音)*ugh(与“区”字相对的去声字)→*uk lugh屋漏(李方桂拟音)b.意义:储藏物品的器皿、地方(一般)→室内西北角(特殊)
这一重叠过程与我们在上古汉语、中古汉语、现代方言中所看到的裂变重叠完全一致。从语音上看,基式音节按照裂变重叠的规则变成两个音节:基式音节的声母*-保存在“屋漏”的第一个音节,基式音节的韵母*-áчs/李*-ugh保存在“屋漏”的第二个音节:并且,新的双音节形式的第一个韵母照例与基式韵母密切相关,第二个声母照例是流音。从意义上看,基式的意思是藏物之所,藏物之所可以多种多样,其意思比较一般化。与此相对,裂变重叠式的意思则指室内储藏物品的西北角,意思较为特殊⑨。由一般变特殊,这是典型的裂变重叠过程所产生的意义。语音和语义两个方面的证据全都支持裂变重叠的假设。
至此,多方面的证据表明“屋漏”起源于单音词;“屋漏”只是裂变重叠式两个音节的代表,屋、漏各自固有的意思跟这一双音形式所表示的意思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