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应当激活历史——王充闾答本报记者问,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记者问论文,王充论文,历史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问:作为鲁迅文学奖的获奖者,您近年的散文写作,引起了中国文坛的关注。目前您的写 作和许多青年比表现了不同的一面,即历史感要超过唯美的精神。就是说,您是有一种历史 的精神追求的。但这种追求,又与历史学家与一些文学家有所不同。
答:本来,实现历史与文学的媾和应该不成问题,可实际上并不简单、容易。几十年来, 我们的历史学和史学研究的处境似乎日见迫蹙,近些年竟然处于尴尬地步。原因是复杂的, 多方面的:首先是民族虚无主义所带来的深重影响。从本世纪初开始的“打倒孔家店”,对 于传统文化的简单否定,而后延续几十年,直至“文革”中变本加厉,“与传统彻底决裂” ,使我们长期饱受数典忘祖的文化断裂之苦;其次,近年由于受到“西方中心论”的冲击和 全盘西化的思想影响,唯工具、唯自然科学、唯技术主义,使许多人陷入了鄙薄民族传统文 化和“见物不见人”的误区,失去了主体的自主性,忽视中国传统文化中存在着的现代价值 或永恒价值的内涵;第三,社会转型时期人心浮躁,实用主义盛行,一些人目光短浅,从现 实功利出发对待人文、社会科学;加之,学术界本身体制化的细密琐碎的分工,存在着忽视 必要的整合、超越,忽视交叉科学多维研究的倾向,这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历史科学的普 及与发展。
其严重后果已经逐渐地反映到文学创作中来。现在,我们面临的是一个对思想充满渴望的 时代。可是,由于作家队伍中较为普遍地存在着哲学、史学根底薄弱,以及市场观念的冲击 等主客观因素促成,许多文学作品(我这里着重谈散文随笔)思想穿透力差,文化含量低,精 神资源匮乏,深度背景(包括心理积淀)日益淡化,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文学品位的提高,窒碍 着文学作品的生命力。
问:不仅文学界有历史感弱化的倾向,史学界也未能给我们文坛带来多少兴奋的东西。现 在年轻人历史感弱化,是不是与史学观念陈旧有关?
答:是的。史学著作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抛开学术内容,只从历史叙述角度来谈,我 认为,有些著作虽然写得严肃认真,可是,却存在着辞采寡淡,忽视审美价值的缺陷,显得 枯燥乏味,以致调动不起来读者的阅读欲望与审美期待。在人类符号的历史中,艺术、历史 和科学是彼此相关的三个独立的领域。历史处于科学与艺术之间,这一地位促成了两种不同 的历史叙述方式:一种是侧重于理性的、科学的;另一种是侧重于直觉的、审美的。我以为 ,二者不是相互排斥和对立的,应该统一起来。《文心雕龙·情采》中正确地指出:“言以 文远,诚哉斯验。心术既形,兹华乃赡。”意思是,语言靠文采才能流传久远,这话是确实 而应验的。思想感情既经显露出来,文采才显得丰富。无庸讳言,比起我们的史学前辈来, 文学功力不足,恐怕是当代某些史学工作者一个不容忽视的缺陷。
问:目前的作家,特别是散文写作者,能把历史的与诗学的东西统一起来的不多。您好像 特别注意到这一点。近些年来,除了余秋雨、黄裳等极少数作家以外,大家不太注重对中国 旧典籍的整理。就是说,对历史进行叙述时,大家常常陷入八股的语序,真正有真情的东西 倒弱化了。
答:对于历史叙述,晚近的西方史学界十分重视这个课题,许多人在致力研究历史叙述与 文学叙述的关系。如所周知,“历史”这个词儿,在希腊语中原初的意义就是叙述。对往事 的叙述构成了历史话语。就这个意义来说,在叙述的技巧、方式和手段方面,从文学那里, 史学是可以有所借鉴的。作家与史家一样,都是往事的见证人和记录者,正是通过记录与见 证,一去不复返的过去被保存在符号之中并流传下来,从而使得后人有可能去追忆和重新阐 释 。作为最富于历史意识的思想者,史学家在对往事叙述与解释的同时,其最终关注点是如何 揭示过去的意义,如何增加对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和把握,记取历史的经验教训,从而增强 创造未来历史的自觉性。从本质上讲,这是对于过去传统的一种文化反思。著名史学家汤因 比说过:“当我研究历史的时候,我总是企图渗入人类现象的背后,去研究隐藏在它的深处 的东西。”就所担承的这一使命来看,作家与史学家确实不存在根本性的区别。
问:前一段时间,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等著作十分畅销,原因自然多种多样,但用诗 一样的笔触去描摹历史,使他获得了成功。同样,一些文学家也开始进入历史的领域,像《 张之洞》、《曾国藩》等书的畅销,也说明文学与历史之间有着深切的联系。然而这样的著 作,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可做出的。
答:其实,文学是最富有历史感的艺术类型,甚至可以说,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历史,是一 个民族的精神追寻史。对于历史的反思永远是走向未来的人们的自觉追求。而所谓历史感或 历 史意识,就是指对过去的回忆与将来的展望中体现出来的某种自觉意识和反思,其中蕴含 着一种深刻的领悟。文学家与史学家都是凭借内心世界深深介入种种冲突,从而激起无限波 澜来打发日子、寻觅理性、诠释人生的,都是通过搜索历史与现实在心灵中碰撞的回声,表 现他们对于人生命运的深情关注,体味跋涉在人生旅途中的独特感悟。因此,它们在人生内 外两界的萍踪浪迹上,可以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就是说,实现史学与文学在现实床第上的拥 抱,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
问:我觉得,作为一名作家,您似乎很艳羡历史学家和史学工作者的劳作,所以在创作中 ,带有很强的书卷气。但您似乎想超越史家与文学家的界限,寻找一种新型的表达方式,您 感到这样可以超越旧式文人的写作么?
答:我从创作实践中体会到,散文中如能恰当地融进作家的人生感悟,投射进史家穿透力 很强的冷隽眼光,实现对意味世界的深入探究,对现实生活的独特理解,寻求一种面向社会 、人生的意蕴深度,往往能把读者带进悠悠不尽的历史时空里,从较深层面上增强对现实风 物和自然景观的鉴赏力与审美感,使其思维的张力延伸到文本之外,也会使单调的丛残史迹 平添无限的情趣。
四年前,我曾有中州之行,先后访问了开封、洛阳和邯郸三座历史名都,漫步其间,脑子 里弥漫着无数诗文经史,翻腾着春秋战国以来几乎整部的中华文明史的烟云。这些曾经繁华 绮丽的历史名都,历经百代沧桑,许多当年的胜景已经荡然无存,但在故都遗址上,却有沉 甸甸的文化内涵积存在那里。回来后给香港《大公报》写了一组题为《面对历史的苍茫》的 散文。这些散文,没有停留于记叙曾经发生过的史事(尽管这也是颇有教益的),而是在解读 历史的同时,着意揭示了作者对于社会发展和具体生命形态的超越性理解。
问:许久以来,年轻人谈及历史,大多采取简单化的立场。到了“新新人类”这里,以往 的历史,变得没有意义了。您好像很坚持老一代作家的立场,不忘怀于以往。但又并非守旧 主义者,思想是新的。这一点,很使读者感兴趣。
答:数千年来,人类执拗地寻求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本体,不过是为了摆脱自我的局限 ,走出自己立足的那个有限的时空交叉点。历史与文学是人类的记忆,又是现实人生具有超 越意义的幻想的起点。只有在那里,人类才有了漫长的存活经历,逝去的事件才能在回忆中 获得一种当时并不具备的意义,成为我们当代人起锚的港湾。
问:能够谈谈您对文化散文的看法么?
答:我觉得,好的文化散文应该带着强烈的感情,带着心灵的颤响,呼应着一种苍凉旷远 的旋律,从更广阔的背景打通抵达人性深处的路径。这就是说,应该更多地从人性的角度, 充满着对人的命运、人性弱点和人类处境的悲悯与关怀。在当今一切都物质化、市场化、功 利化的进程中,寻找人的精神的着陆点。好的文化散文应该将自己富于个性、富于新的发现 的 感知贯注到作品中去,也就是说,将语言文字用心灵的感悟、用思想装备起来。散文是需要 思想的。福斯特说过:“假如散文衰亡了,思想也将同样衰亡。人类相互沟通的道路都将 因此而切断。”
文化散文的表述应该防止落入公共话语的俗套之中。文化散文应该充满个人精微独到的感 觉,要有个人特殊的心灵感悟。现代人在欣赏习惯上,与过去有很大的变化,他们着眼的往 往不是你一般地告知什么,而是究竟有些什么新的创见,新的发现。人们读书,习惯于碰撞 思想的火花,而不喜欢堆砌知识,不是要证明人家的东西,而应是发掘自己的新的感悟,不 是要述,而是要创。
在写法上,我觉得应该避免两种常见的偏向:一是无视社会的存在,人与人的关联,过分 看重个人的主观感觉和想像力,结果“云山雾罩”,空泛地发挥。材料不足,思想贫乏,就 大量地往里注水,还标榜什么“先锋主义”,等等。一种是固守传统的老套套,把生活、历 史看作是纯粹的客体,缺乏主体、个性的情感介入,缺乏思想、性灵的滋养与润泽,生活的 人文内容完全被物质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