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俄德《神谱》中的提坦神族，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神族论文,赫西俄德论文,神谱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古希腊神话里，提坦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诸神家族。他们既是大地该亚和天神乌兰诺斯的孩子，又生下了以宙斯为首的奥林波斯诸神。赫西俄德的《神谱》，①作为迄今仅存的惟一一部完整的古希腊神谱诗，以大量篇幅叙述了与提坦有关的神话：提坦的诞生(行133～138)，提坦与天神乌兰诺斯之争(行154～181)，提坦的后代(行337～616：其中又以宙斯的诞生及其与克洛诺斯之争、普罗米修斯神话最引人关注)，提坦之战(行617～719)。在这部讲述诸神的诞生和谱系的千行诗篇里，有近一半篇幅与提坦有关。
西方学界研究赫西俄德神话诗，在近1个世纪以来取得了显著的成果。本文将首先阐述提坦概念的含糊性及其主要表现，接着综述这种含糊性直接造成赫西俄德文本的解读疑难，以及西方学者所提供的解读方法，最后提出一种新的解读方法。
提坦概念的含糊性
西方研究《神谱》一般专注于解释几个基本神话，如神权神话、普罗米修斯神话、潘多拉神话、提坦大战、人类起源神话，等等。然而，就笔者所知，现有研究几乎都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在上述神话之间隐藏着一个共同的联系和纽带，即作为群体的提坦神族。这一点恰恰极为关键。一直以来，“提坦”往往被局限地理解为一个个作为个体的神，比如克洛诺斯、伊阿佩托斯，乃至普罗米修斯。作为群体的提坦却始终是一个含糊不清的概念。神权神话里的克洛诺斯、人类起源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无不得到细致的分析与解释。相比之下，作为群体的“提坦”似乎还停留在从古人开始对《神谱》四行诗的疑惑之上：“于是父亲给他们一个诨名叫提坦，广大的天神恨自己所有的孩子们。他说，这些苗子死命地往坏里长，总有一天，他们要为此遭到报应。”(行207～210)
“提坦”概念的含糊性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命名的含义隐晦不明。“提坦”(Titans)作为一个“诨名”，含义不明，West曾在《神谱》笺注里提到几种可能的词源解释，却始终无法做出结论。②赫西俄德在诗中巧用文字游戏，第209行的“拼命”(Titainontas)、第210行的“报应”(Tisin)均与第207行的“提坦”谐音：前一个词影射提坦的无度和混乱，后一个词则预示他们终被宙斯颠覆的“复仇时刻”。凡此种种，无不加深了“提坦”群体扑朔迷离的印象。古希腊人几乎没有什么敬拜提坦的祭祀仪式，就连伊利亚德也说，“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克洛诺斯的‘历史’”。③这在古希腊神话宗教里实属罕见。
其次，提坦的成员。赫西俄德在《神谱》第133～138行列出了6个女神和6个男神：俄刻阿诺斯、科俄斯、克利俄斯、许佩里翁、伊阿佩托斯、忒娅、瑞娅、忒弥斯、谟涅摩绪涅、福柏、特梯斯和最后出生、狡猾多谋的克洛诺斯。事实上，这12个神很难形成统一的提坦群体。除了下文将提到的克洛诺斯和伊阿佩托斯这两个典型的提坦神以外，俄刻阿诺斯从来都不是一个“地道的”提坦，他曾鼓励女儿斯梯克斯帮助宙斯打败提坦(行338，行398等)；科俄斯、克利俄斯和忒娅这几个神的形象非常含糊，在古代作品里极少提到；许佩里翁常常又被混为日神赫利俄斯；瑞娅曾保护最小的儿子宙斯不受克洛诺斯伤害，极有可能也从未参加反抗宙斯的战斗(行468起)；忒弥斯和谟涅摩绪涅最终更是成为宙斯的妻子(行886～900；行915～917)。总之，这里提到的大多数提坦神，要么没有显著的“提坦特色”，要么在反抗宙斯的神权战争里不站在提坦阵营里与宙斯为敌。
再次，提坦的数目。赫西俄德列出6个男提坦和6个女提坦，但提坦神究竟有几个，在古希腊神话里从来没有定论。荷马似乎仅仅提到克洛诺斯和伊阿佩托斯这两个提坦神，从《伊利亚特》卷8(行478～482)来看，许佩里翁显然不是提坦成员。据普罗克洛斯(Proclus)注疏柏拉图对话时的记载，古希腊神话的另一源头俄耳甫斯教则指称提坦共有7男7女，多了狄俄涅和福耳库斯。④
最后，提坦族群的含糊性，还表现在提坦与人的关系之上。作为最古老的神之一，提坦似乎和人类(尤其人类的起源)有着某种奇特的渊源。克洛诺斯割下父亲乌兰诺斯的生殖器，从溅出的血滴里生下梣木女神墨利亚，也就是人类种族的祖先(行187；参《劳作与时日》，行145)。提坦之子普罗米修斯直接导致人与神在墨科涅的分离(行535起)，厄庇米修斯更是代表人类从宙斯那里接受了最初的女人这个“不幸的”礼物(行512～513；《劳作与时日》，行85起)，甚至因此还得了个“最初的男人”的名号。凡此种种，让人不禁心生疑问，究竟提坦是谁？提坦既为神，为何又与人类有如是多的牵扯？
提坦概念的含糊性，直接导致了赫西俄德文本解读的诸种疑问和难点，其中最受关注的莫若《神谱》中两段相互矛盾的叙事：赫拉克勒斯既然遵照宙斯的意愿解救了普罗米修斯，为何又有后文的“逃脱不了坚实的枷锁”之说？面对如此明显的叙事矛盾，Gerhard提议删除前一段，Paley和Francken尝试在两段间建立某种叙事先后顺序，West则指出赫拉克勒斯仅仅杀了大鹰，使普罗米修斯免除被啄的苦楚，却没有帮他脱离枷锁的束缚，铲除一头怪物有助于英雄获得新的荣誉，但宙斯始终没有原谅普罗米修斯，照旧要惩罚他。West还援引Pherecydes的记载以区别赫西俄德版本与稍后的版本。这种解释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认可。⑤
文本解读与赫西俄德的教诲
笔者将尝试着提出一种新的解读方法，也就是通过审视提坦概念的含糊性，把握赫西俄德的真实的写作意图。
笔者认为，认清提坦群体的关键，首先在于赫西俄德的命名方式。在《神谱》中，命名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赫西俄德极为看重“给诸神命名”的权力和时机，并开创了无数命名先例，比如最早给9个缪斯命名(行77～79)，给阿佛洛狄特多种名称(行195～200)等。正如上文所示，第133～138行列出了天神克洛诺斯和大地该亚的12个孩子的个体名称，却没有如紧接着提到的库克洛佩斯(行139起)那样，马上给出一个群体名称。直到70行以后，也就是在克洛诺斯实现该亚的计谋、颠覆乌兰诺斯之后，他们才被正式称为“提坦”(行207)。这在赫西俄德的叙事中堪称绝无仅有。其他的群体神总是同时出现群体名称和个体名称：戈尔戈姐妹(行274起)、格赖埃姐妹(行271起)、涅柔斯的女儿们(行240起)、大洋神所生的“少女神族”(行346起)等。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提坦”一词在第207行第一次出现以后，直到第630行(提坦之战)才再次出现。在中间的400多行诗里，包含“提坦的后代”这一关键章节，几乎没有出现过“提坦”一词，仅有的两次例子分别在第392行(宙斯承诺与提坦作战的神们)和第424行(赫卡忒在最初的提坦神中得到份额)。换言之，赫西俄德在交代提坦和提坦后代的近300行诗中，只字未提“提坦”一词，更不用说在这些神和“提坦”一词之间建立任何直接联系。
赫西俄德写提坦及其后代，却在用词上有意回避“提坦”一词，实在令人困惑。如何理解这种刻意造就的“提坦”群体命名的淡化和含糊化？笔者认为有必要重新审视有关提坦家族的近300行诗歌文本的结构：1.行337～370：俄刻阿诺斯和特梯斯的后代；2.行371～374：许佩里翁和忒娅的后代；3.行375～403：克利俄斯和欧律比亚的后代；4.行404～452：科俄斯和福柏的后代；5.行453～506：克洛诺斯和瑞娅的后代；6.行507～616：伊阿佩托斯和克吕墨涅的后代。
赫西俄德在《神谱》中的一大叙事特点是：最后出现的最为重要，比如缪斯中的卡利俄佩(行79)、大洋神女中的斯梯克斯(行361)、宙斯(行457)等。大部分研究都注意到了克洛诺斯和伊阿佩托斯是最后也最重要的两个提坦神，然而，为什么伊阿佩托斯放在克洛诺斯之后？研究者们纷纷从诗歌结构、叙事脉络等角度做了令人信服的解释。⑥不过，笔者还想大胆地做出进一步的判断：在提坦家族的章节里，伊阿佩托斯(而非克洛诺斯)的后代最后出现，那是因为，伊阿佩托斯的后代具有充满创新的意义，对揭示赫西俄德的思想意图最为重要。
伊阿佩托斯有4个儿子：阿特拉斯、墨诺提俄斯、普罗米修斯和厄庇米修斯(行509～511)。这4个兄弟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反叛宙斯，并且都遭到宙斯的惩罚。阿斯特拉被迫永远支撑着天，与生俱来的力气反过来对抗着他本人(行517～520)；墨诺提俄斯不仅遭到宙斯的雷电轰击，还被抛入幽冥(行514～515)；普罗米修斯被捆在柱子上忍受鹰的啮食，白天被鹰吃掉的内脏夜里又再长出(行521～529)；厄庇米修斯接受最初的女人，也就开始了吃五谷的人类的灾难生活(行590起)。
伊阿佩托斯的几个孩子的结局，在不同程度上反映了人类的命运和处境。显然赫西俄德借助这4兄弟，有意强化提坦与人类之间的渊源。这一点在普罗米修斯神话叙事中尤其显著：从前人和神共同生活，一起宴饮，直到普罗米修斯在墨科涅不公平地分配一头牛，从此人类享用牛肉，而把白骨焚烧在馨香的圣坛上祭拜神灵，人和神就此分离(行557)。
如果说赫西俄德在提坦家族叙事章节中着意解决两个根本主题：神权确立和人神分离，那么，宙斯与神的征战在克洛诺斯家族叙述中达到高潮，宙斯与人的征战则在伊阿佩托斯家族叙述中得到解决。这样一来，在提坦及其后代的完整叙述之后(行337～616)，诗人紧接着展开的提坦之战(行617～719)，不再可能只是传统意义里宙斯推翻克洛诺斯的神权征战，而必然具有全新的含义。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在提坦之战的100行诗里，赫西俄德在指称新老两代的敌对双方时，秉持了他一贯审慎的写作风格：一方面，赫西俄德统一用“提坦们”(Titenes)或“提坦神们”(Titenes te theoi)来指称老一代神，只字不提任何提坦的单独名称，换言之，在这场战争叙事中，提坦再次以含糊的集体概念出现；另一方面，赫西俄德却多次强调，新一代神，也就是以宙斯为首的奥林波斯神，是“克洛诺斯的孩子们”。第630行和第668行重复使用“提坦神们和克洛诺斯的孩子们”，作为敌对双方的称谓。第625行和第634行则有相似说法：“秀发的瑞娅和克洛诺斯因爱(同欢)生下的孩子们”——事实上，奥林波斯诸神远远不全是克洛诺斯的后代，赫西俄德故意做出如此限定，用意何在？敌对双方的称谓，一方过于含糊，另一方却过于精确。赫西俄德这么做，似乎是在暗示，伊阿佩托斯的4个儿子不属于“克洛诺斯的后代”，在战争之中站在“提坦”的阵营里，与宙斯为敌。换言之，经过300多行诗歌的准备，赫西俄德在不知不觉中巧妙地赋予“提坦”新的含义。参加战争的“提坦”，不再局限于以克洛诺斯为主的12个神，还包括伊阿佩托斯的4个与人类休戚相关的儿子。
这样，有关上述文本疑问的解答也就应运而生：普罗米修斯为英雄赫拉克勒斯所救，表明通过英雄(人类)的介入，提坦终止被流放的命运，重新回到诸神之中，神的世界的纷争得到解决(行523～534)。与此同时，“宙斯的意愿不容抗拒”，人类在墨科涅之后必须接受黑铁时代的生存现实，建立全新的政治—道德法则(行613～615)。换言之，普罗米修斯作为赫西俄德赋予“提坦”新含义的要素，不仅象征古老的神的暴力，也代表现世的人类的无度。宙斯通过提坦之战，不仅要解决神的世界的秩序问题，也要解决人的世界的秩序问题，使人类面临普罗米修斯之后的现有生存状况。
在《神谱》近半的篇幅中，赫西俄德悉心成就了提坦概念的含糊性，用意在于否决人们身上的提坦式的过度。普鲁塔克也曾提到，古人把人身上非理性、暴力疯狂的部分称为“提坦”。⑦在黑铁的年代里，人类必须弃绝这种“提坦”特质，服从宙斯的秩序和清明，遵循劳动和正义的法则。这就是赫西俄德从《神谱》到《劳作与时日》的教诲所在。
注释：
①本文赫西俄德《神谱》的译本主要参照West,Hesiod,Theogon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 Annie Bonnafé,Théogonie,La naissance des dieux,Rivages,1993.
②West,Hesiod,Theogon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p.200.
③[美]米尔恰·伊利亚德：《宗教思想史》，晏可佳等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215页。
④参见吴雅凌编译《俄耳甫斯教辑语》，北京：华夏出版社，2006年，第267页。
⑤West,Hesiod,Theogon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p.313.
⑥West,Hesiod,Theogony,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6,p.290.
⑦Plutarque,De esu carnium,I,7,996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