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罗伯—格里耶小说新作《反复》,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格里论文,新作论文,罗伯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中断小说写作二十年之后,耄耋之年的罗伯-格里耶发表了新作《反复》(La Reprise)。(注:2001年罗伯-格里耶79岁,法国著名的“午夜”出版社推出他的小说《 反复》,中译本经作者授权于2001年10月同步出版。)《反复》及另一部小说《平台》( Platform)成为2001年秋季法国文坛的两大热点。《平台》是法国文坛新秀韦勒贝克(M.Houellbecq)的小说,因涉及伊斯兰问题引发争议,几乎酿成政治事件。罗伯-格里耶是 文坛宿将,法国“新小说”的“教父”,驰骋文坛五十余年。《反复》出版后,一时好 评好潮,登上图书排行榜,还获提名角逐当年龚古尔文学大奖。《反复》受到青睐和媒 体追捧不只是因为作者的年龄和身份。对普通读者来说,《反复》是一部比较“好看” 的“新小说”;对批评家而言,《反复》则是一部兼具回顾和探索性质的作品,具有较 大的阐释空间。
一、“重复”什么?
罗伯-格里耶小说的书名大多不同凡响,意味深长。敏感的读者注意到,书名“反复” 是这部小说的一个关键词。这一书名源于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同名作品。根据罗伯 -格里耶为中译本《反复》作的注解,克尔凯郭尔作品原名“Gjentagelsen”,这一丹 麦语译成法语可以是“la répétition”(重复)(注:克尔凯郭尔这部作品中译名为《 重复》,王柏华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也可以是“la reprise”(反 复),因为它本身含有“两种彼此矛盾的涵义”。(注:阿兰·罗伯-格里耶:《反复》 ,余中先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1页。引文均来自此译本,以下文中 只注明页码。)由此可见,“反复”也是一种“重复”。对熟悉罗伯-格里耶创作的读者 来说,《反复》似曾相识,它似乎是他先前小说,尤其是早期作品的“重复”,如《橡 皮》、《窥视者》、《嫉妒》等。在他中断小说创作二十年后,人们读到《反复》不禁 想:还是那个罗伯-格里耶,“新小说”没有死亡。因而能否设想,罗伯-格里耶以一种 回顾总结的心态写了这部小说?在这部作品中,罗伯-格里耶不断“反复”、“闪回”, 甚至可以说,是对他先前创作的“复制”和“杂糅”。《反复》有着鲜明的罗伯-格里 耶风格:如重视“看(视觉)”的功能,由文字构成一幅幅静态的画面;描述在文本中占 有很重要的位置;算术般的精确等。读者肯定对罗伯-格里耶《嫉妒》中对植物园的精 细描写留有深刻印象,那些香蕉树的排列,每行的株数,作者写得十分具体确切。《反 复》中,作者一如既往注重细节的精确,如描写门没有关严实:“他走出了套间,把门 仔细地掩成皮埃尔·加兰当时留下的样子,让门扇留出约五毫米的缝隙”。(35)。
《反复》与他第一部小说《橡皮》诸多“重复”十分醒目。两书结构相同:全书五章 ,外加“序幕”和“尾声”;都叙述了一个凶杀和侦探故事,受害者都两次遭枪击,第 一次只是手臂受伤,第二次才足以致命;两书时、空描写都较集中:情节展开时间在数 天之内,地点局限在一座城市的一条街道,尤其是位于街上的两处住房。对街道和住房 的描写两书惊人的相似,尽管压根儿是两座城市:
测量员街是一条笔直的长街,两旁全是已经称得上古旧的两层或三层楼房,这些房子 的门面都没有很好地维修,一望而知住在里边的房客生活水平不高;不是工人、小职员 就是在海上捕鱼的人。……
联盟咖啡馆位于街角,门牌号码是十号,离开环形大道和真正的市区仅隔几幢房子。 这一带的房子所具有的无产者住宅的特点中,多少掺杂了一点有产者的成分。在环形大 道的转角上屹立着一座花岗石大楼,神气十足。它的对面,同街门牌二号那座房子,是 私人的小楼房。这房子只有上下两层,围绕着一个狭长的花园。房子的式样并不怎么样 ,但使人感到相当舒适,甚至有点阔绰。一道铁栅栏再加上修剪得和人一样高的卫茅篱 笆,使这房子与外界隔绝。(《橡皮》)(注:阿兰·罗伯-格里耶:《橡皮》,林秀清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
两边的房屋鳞次栉比,低矮,隐约生出郊区模样,偶然有两层楼的,很少超过三层楼 。从整个外表看来,房子是上一世纪末这一世纪初的建筑,几乎全都幸免于战火。就在 后备军运河和它那无用水道的角落上,矗立着一个小小的私家旅馆,毫不起眼,但却给 人一种舒适的印象,甚至某种老派的豪华。先是一道结实的铁栅栏门,内侧又有一道厚 厚的卫茅树篱,修剪得齐人高,叫人看不见里面的底楼,还有整幢房子周围一圈不大的 花园。人们只能瞥见二层楼上窗户周围的仿大理石装饰……
一家能住人的旅馆就在街道双号一侧的尽头,面前挂着十号的牌子……小旅店无疑跟 这条街上的其他房屋建于同一年代。……底楼甚至还包括一个带橱窗的酒吧,起的是法 国名,“盟军咖啡馆”。(《反复》)
《反复》中的法国特工罗宾(注:罗宾(Robin)这一姓氏在罗伯-格里耶的小说《窥视者 》、《说谎的人》和《嫉妒》中都出现过。)和《橡皮》中的侦探瓦拉斯(Walls,罗宾 有时也被人叫做Wall)都受命调查一起凶案,都入住街上十号名叫“联盟”的小旅店, 第二天一早:
他下意识地看一看自己的手表,发现由于没有上发条,表不走了。(《橡皮》)
HR打算对一下表,却发现它已经停了,这没有什么奇怪,因为他昨天晚上忘了给它上 弦了。(《反复》)
罗宾和瓦拉斯对各自所在的城市既感到陌生,又觉得似曾相识。
他小时候曾经来过这么一次,只停留了几个钟头,所以对这个城市的印象模糊,但是 他还保留着运河尽头堵死了的一端的印象:在码头上停泊着一条废旧的船——一条帆船 的残骸?——河道入口处横架着一座非常低矮的石桥。可以肯定,当时实际情况不完全 是这样的,因为那条船是无法驶过这座桥进到里面来停泊的。
他曾经跟随母亲走过阳光灿烂的小街巷,两旁都是低矮的房屋的运河一端,废旧的船 身。他们母子两人要去会见亲戚(是他母亲的亲姐妹,还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样 一来,看起来他好象在追寻童年的回忆了。(《橡皮》)
当运河的支岔变成了一段死水巷时,确实,这一回忆突然重新出现在了一百米远的地 方。一道苍白的太阳光照射下来,洒在对岸,洒在低矮的房屋上,房屋把它破破烂烂的 墙面倒映在绿色的、纹丝不动的水面上;滨河道边,停靠着一只陈旧的帆船……那高桅 杆的渔船,尽管被遗弃了,却始终挺立着,它只可能在运河口的桥闸系统还能运作的那 个时代就已驶进来了。这只破损的船,从他记忆深处中意外地复现出来时,就已经是他 第一次见到时的这一如画般的残骸状态了。假如它还是一次童年回忆,而且他对此一直 保留着鲜明印象的话,那么,这看起来显然有些奇怪……那时候小亨利大约只有五六岁 ,拉着他母亲的手,她正在找一个亲戚,无疑是一个近亲,但因某次家庭不和,已经没 有走动了。(《反复》)
我们看到,《反复》不仅“重复”了近半个世纪前的《橡皮》,而且,在小说的故事 和意义层面上,同十九世纪中叶丹麦作家克尔凯郭尔的创作乃至古希腊神话构成“互文 ”关系。“互文”亦是一种“重复”。当然,正如罗伯-格里耶强调的,“反复”不同 于“重复”。他引克尔凯郭尔《重复》中的一段话作为题词:“反复与回忆是同一种运 动,却在相反的方向展开;因为,人们回想起来的,是曾经有过的:所以是一种转身向 后的重复;而反复从本来意义上说,则是一种转向前的回忆。”(1)(注:罗伯-格里耶 在接受采访时再次强调,reprise不同于répétition(重复),因为重复是面向过去, 将已有的再现出来,而reprise则面向未来,利用过去创造未来。访谈中译见《当代外 国文学》2002年第1期。)
小说临近尾声一段话非常重要,几乎是点题的。“总是已说过的陈词滥调在重复着, 始终讲述着同样的老故事,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再一次被重复,而始终新鲜。” (174)。由此可见,“重复”的不仅是罗伯-格里耶的旧作,而是所有的故事都是“重复 ”,所有的文本都是“重复”,乃至人类的故事也都是“重复”的。这也许能理解为什 么罗伯-格里耶在《反复》中将现代人的故事同古老的希腊神话暗中对应起来。然而, 说“反复”是指向未来的,这岂不是一个更可怕的预言吗?(注:美国“黑色幽默”作家 冯内古特1997年发表小说《时震》,说历史突然发生“时震”,人类退回10年,然而, “重新开始”的人类只是“重复”已做过的一切。人类的行为不过是又一次“反复”而 已。作者借“科幻”形式对人类理性和进步的观念作了嘲讽。)
二、“杀父”主题?
对普通读者来说,“新小说”诸家中,罗伯-格里耶的小说还是比较“好看”的。这“ 好看”有两层意思:一是指阅读难度相对较小,二是故事有较强的“可读性”。柳鸣九 先生曾指出,罗伯-格里耶“经常要赋予自己的文学实验作品以某些吸引读者、招徕观 众的成分,经常要在作品中加进一些提味的佐料,当然,最容易提味的佐料,不外是侦 探、凶杀、暴力和色情,而他经常正是糅用了此方”。(注:柳鸣九:《艺术中不确定 性的魔力》,见《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南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116、117 页。)《反复》中,作为通俗小说的这些“提味佐料”一应俱全,而其中性虐待场景的 直露描写让人难以想象它出自一个七十九岁作家之手。小说主要人物罗宾是一个法国特 工,战后他奉命去柏林进行一项秘密调查,但卷进一起凶杀案,几乎沦为杀人凶手。小 说情节同《橡皮》很相似,不同在于:《橡皮》中,案件是政治谋杀性质,所谓“杀父 ”一笔带过,而《反复》中,政治谋杀只是一种猜想(以色列特工暗杀了纳粹军官),“ 杀父”却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不论老布吕克究竟死于瓦尔特还是马尔库斯(即罗宾)之手 。
从“序幕”中罗宾想象宪兵广场上一组铜像到“尾声”最终挑明罗宾和瓦尔特是孪生 兄弟,整个叙述尽管存在诸多矛盾之处,但都指向“杀父娶母”的古老主题。
罗宾想象的铜像是一辆古代战车。站在车头的长者是位君王,他头戴王冠,挥舞马鞭 ,身披希腊长袍;后面是两个年轻人,各自拉开一张巨大的弓,箭头冲着前方;在他们 和长者之间,是一个露着胸脯的年轻女子。稍后,在罗宾的想象中,战车上的人物神态 动作有了些变化:驾车的长者并未放慢前进步伐,身子却转向了赤裸着胸脯的年轻女俘 虏,那女子把一条胳膊举在眼前,手指张开着,凝固成一个梦幻的自卫动作;弓箭手中 的一个,比另一个领先半步,现在把箭头对准了暴君的胸膛。
尽管罗伯-格里耶并没有展开精神分析,但前后两幅画面提供了一种解读可能。四个人 物位于同一辆战车,寓指他们是同一个家庭的成员。长者指一家之长布吕克上校,两个 年轻人是他的一对孪生子:瓦尔特·布吕克和马尔库斯·布吕克,年轻女子指上校的第 二任妻子若爱尔。凶杀发生后罗宾想象的第二幅画面的意义则要复杂一些,它似乎揭示 了布吕克一家成员之间的紧张关系以及对凶杀“真相”的一种解释:杀父。罗宾为什么 要作这种“解释”呢?是对凶案嫌犯的一种指控?还是他本人“俄狄浦斯情结”的无意识 流露?以画面形象和罗宾的叙述来判断,凶手就是瓦尔特。他是布吕克上校前妻的儿子 ,也是罗宾的孪生兄长。瓦尔特为什么杀父?显然同布吕克上校的第二任妻子若爱尔有 关。根据铜像画面和瓦尔特的叙述,他和若爱尔是恋人关系,但漂亮而又处境困难的犹 太姑娘却嫁给了比她年长一辈的布吕克上校,瓦尔特对父亲的夺爱耿耿于怀,十多年后 终于找机会枪杀了父亲。但也可能有另一种解释:布吕克上校看上了年轻貌美的若爱尔 ,停妻再娶;瓦尔特私下爱上了年轻的继母,同父亲发生冲突。由于若爱尔实际上已是 瓦尔特的继母,因而瓦尔特的所作所为几乎重演了古老的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杀父娶母 。而罗宾也有犯罪的动机和可能,难脱“杀父”嫌疑。他也对肉感的若爱尔充满欲望, 在现实或想象中同年轻的继母发生了性关系。瓦尔特就当面指控他:“你杀死了父亲! 你跟他年轻的妻子做爱,甚至都不知道她早已经属于我了!”(170)
根据希腊神话,俄狄浦斯故事的不幸除了“杀父”、“娶母”,还有“兄弟阋墙”, 即俄狄浦斯王的两个儿子为争夺王位自相残杀。《反复》中,瓦尔特和马尔库斯这对孪 生兄弟也互相仇视,瓦尔特出于嫉恨欲加害马尔库斯,而后者也想借为父亲复仇除掉兄 长。神话中,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之所以死于儿子之手,酿成惨祸,皆因他出于可耻的 情欲,以怨报德,拐走了珀罗普斯美丽的儿子,以致受到诅咒,遭受天罚,殃及子孙。 小说中,布吕克上校也因夺走儿子所爱,招致杀身之祸,并连累第三代,使少女绮绮间 接或直接受到伤害。《反复》的情节“重复”了俄狄浦斯的故事:一是长辈之罪殃及子 孙,二是“乱伦”。在罗宾的想象中,那辆青铜战车是一辆“充满神话般情欲的闪闪冒 火的战车”。布吕克上校夺走儿子的恋人是“乱伦”,孪生兄弟对继母的肉欲也是“乱 伦”,至于瓦尔特对少女绮绮进行性侵犯及马尔库斯娶绮绮更是“乱伦”。俄狄浦斯的 乱伦是无意识的,而布吕克家中的“乱伦”行为却是情欲所致。在俄狄浦斯故事中,由 于“乱伦”,致使“为丈夫生丈夫,为儿子生儿子”;布吕克家庭的“乱伦”也导致家 庭成员关系混乱:老布吕克娶比儿子年龄还小(小十四岁)的若爱尔为妻,瓦尔特是绮绮 的同父异母哥哥,但也可能是她的生身父亲。
小说“尾声”,仿佛劫后余生似的,马尔库斯(注:在此,人物身份再次发生混乱。瓦 尔特被绮绮毒死(杀父?),但死亡证上用的是马尔库斯的名字(马尔科),而马尔库斯则 借用瓦尔特的证件。有意思的是,仿佛影子回归本体,合二为一,马尔库斯不仅拥有了 瓦尔特的名字和证件,而且还拥有了瓦尔特的“经历”乃至身体特征:他要配一幅暗色 眼镜,以保护曾在战争中受伤的左眼。)和绮绮结合到了一起,生活“重新开始”。然 而,这一结合不仅仍是“乱伦”(他俩是同父异母兄妹),而且因年龄悬殊(他四十六岁 ,她十四岁),难免重蹈前辈复辙,前景堪忧,这似乎应了他自己的一句话:“这个该 遭诅咒的家族,它是底比斯王国!”(163)而且,这一结合也意味着这个家庭仍未走出“ 不伦之恋”的泥淖:成年男子将少女作为情欲甚至性爱对象。(注:罗伯-格里耶在访谈 中虽然并不认为《反复》是一部以“恋童癖”(pédophilie)为主题的小说,但也坦然 承认他对少女的喜爱,说他早年就有这种情趣,以后也没有改变,也从不隐瞒。他还提 到文学史上不乏钟情少女的名家:克尔凯郭尔的未婚妻蕾琪娜只有14岁(3年后解除婚约 ,克尔凯郭尔以此为素材,写了《勾引者日记》和《重复》,这是他全部创作中最个人 化、最文学化的文字);歌德晚年《爱欲三部曲》之二《马里安巴哀歌》是为一位不足1 4岁的少女写的;莎士比亚笔下为爱情献身的朱丽叶也是14岁;还有纳博科夫小说里中 年男人亨伯特觊觎的洛丽塔是年仅12岁的小女生。参见法国《读书》杂志2001年10月号 、《快报·书评周刊》(2001.10.4)。)布吕克上校的“性兴趣实在根深蒂固”,“他总 能赢得浪漫少女的心”。(74)费尔德梅瑟街二号“玩具娃娃店”实际是以雏妓招徕嫖客 的色情场所,小说中有三处集中的色情描写(注:有批评家认为,书中这些描写与其说 是色情,不如说是对色情的戏仿。见法国《世界报·书评周刊》(2001.10.4)。):瓦尔 特对绮绮的性侵犯、瓦尔特的三幅淫秽画、罗伦兹警长兴致勃勃描述性虐场面,其中都 是以未成年少女作为猥亵和虐待对象。
三、谁是叙述者?
“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是后现AI写作作最基本的原则和特征。(注:参见哈桑: 《后现代主义概念初探》,盛宁译,《后现代主义》,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 93年,第168页。)这也正是罗伯-格里耶创作中经常出现的基调。《橡皮》中,杜邦教 授被杀的真相难以澄清,为什么侦探瓦拉斯最后成了杀人犯?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橡皮究 竟起什么作用?《窥视者》中的凶手是否就是手表推销员?哪些事是他经历的,哪些是他 想象的?(注:柳鸣九:《艺术中不确定性的魔力》,见《嫉妒·去年在马里安巴》,南 京:译林出版社,1999年,第116、117页。)面对批评家多年对其作品扑朔迷离、飘浮 不定、含糊不清的创作特征的批评,罗伯-格里耶在《反复》的献辞中摆出了一副防卫 姿态:“但愿人们别永远拿不确切或矛盾的细节来指责我”。(1)
在《反复》中,时间是不确定的。无法确认情节发生的确切时间。全书五章,按法文 直译,分别为“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但实 际上,情节发生的时间是含混的、不确定的。也许正因为此,余中先先生将这五章的标 题分别译为“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第五幕”,以对应 正文前后的“序幕”和“尾声”。地点也常常不确定。“可能是哈雷,同样可能是莱比 锡,两种可能性一半对一半,不多也不少”。(8)
《反复》的情节基本完整和连贯,但小说叙事自始至终蒙着一层不确定的迷雾,主要 叙述者罗宾的口吻尤其显得矛盾和不自信。作者常用括号内的疑问句对先前的陈述进行 质疑或存疑。如:
我不太熟悉这一片地区,因为我以前只是沿着巴黎到华沙通常的轴心线到过柏林(到底 在什么时候?而且,一共几次?)(4)
在这段时间(哪一段时间呢?)里,虚构的纪念物又在基座上恢复了原先的位置。(27)
一场早先写下并已经说过了(但在哪里?什么时候?由谁说的?)对话……(44)
跟他丢失(在哪里,什么时候?)的那张一模一样……(51)
实际上,她的态度跟前一天(但是,那真的是前一天吗?)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8 6)
不过旅行者当初(昨天?还是前天?)进来时却并没有注意到……(118)
在另一个时刻(那是在刚才说的事情之前?还是相反,在那事情之后?),是一个医生弯 下了腰……(123)
我在此前两天(或是三天?)……(132)
传统小说的叙述者(或叙述角度)是单一的、确定的,现代小说的叙述者是多元的、转 换的,但视角本身基本上还是确定的,而后现代小说的叙述者不仅是多元的,而且常常 是不确定的。《反复》有三个或三个层面的叙述者:即第一人称、第三人称和按语者。 “序幕”和“尾声”是第一人称叙述,正文五章基本是第三人称,但第四、五两章的第 三人称不知不觉又转向第一人称,全书还有长短不一的“按语”十四条。三个叙述者身 份不同、角度不同,观点也不同。可以说,同一个故事,作了不同的叙述,呈现出不同 的面貌。不同叙述之间,可能是互相补充,而更多是互相矛盾和冲突。
《反复》的主要叙述者是第一人称,全书内容就是其撰写的一份“报告”,第三人称 可以看作是对这份“报告”的一种“转述”(或“复述”、“简述”),而“按语”则是 审读、编辑、出版这份“报告”时附加上去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亨利·罗宾,他原名 巴尔库斯·冯·布吕克,又叫马尔科,作为一名法国特工,他还有另外两个化名:弗兰 克·马修、鲍里斯·瓦隆,他的同事有时叫他“阿灰”。他在柏林苏军占领区目击一起 凶杀案,他按上司要求撰写“报告”。随后他去了柏林美军占领区,在一家玩具娃娃店 邂逅名叫若爱尔的年轻女子,在旅馆遭到异母兄长瓦尔特的枪击,伤愈后同绮绮结为夫 妻。第三人称叙述者身份不明,可以理解为小说的作者,即罗伯-格里耶。因为,一、 该叙述者知识丰富,尤其熟悉欧洲文坛,对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和奥地利小说家卡夫 卡如数家珍,这种知识修养是书中那些特工、警官、黑道人物所不具备的;二、书中第 二章,第三人称叙述者直接以作者身份登场,叙述他自己噩梦般的一次经历:1999年圣 诞节后不久,一场飓风扫荡了法国诺曼底地区,他精心经营的花圃惨遭摧残,令他十分 痛心。然而,这个第三人称叙述者也可能是故事中某个出场或未出场人物,因为他不仅 了解罗宾的底细,而且似乎还共过事,同他有过这样那样的瓜葛,而罗伯-格里耶生活 中并没有如此经历。在这种情况下,看来不可能的事发生了:现实空间和艺术空间在同 一文本中发生了交叉。而在传统写作中,这两个空间通常是平行的,不直接发生关系。
照通常理解,“按语”者应该是书的作者或编者,然而,《反复》中十四条按语作者 的身份不明确,起码不是罗伯-格里耶。他可能是罗宾的上司皮埃尔·加兰,因为罗宾 是应他要求去柏林,并按他要求观察凶案并提交报告的,而且加兰最后似乎在凶杀案中 活了下来。但这个按语者更大的可能是罗宾的异母兄长瓦尔特·冯·布吕克,因为按语 十一和按语十四中,按语者是以瓦尔特的身份见证和陈述的,然而让读者摸不着头脑的 是:瓦尔特在凶案不久后被绮绮毒死了!一个死人怎么能给活人的报告作按语呢?这就是 书中诸多不明不白之处的一例。
构成《反复》主体叙述的是罗宾和按语者,他们都以第一人称“我”(按语者有时也以 “我们”出场)为叙述角度,陈述他们的亲身经历,以提供某种真实性。然而,这两者 的陈述是矛盾和对立的。作为报告撰写者和故事叙述者的罗宾指控瓦尔特是杀人犯,加 兰是阴谋的参与者或策划者,而他自己则是受害者。而按语者则对他的叙述进行解构, 第一条按语就指出罗宾的叙述“靠不住”,不可信,有许多有意无意的“错误”,最后 干脆说罗宾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因而亲自出面对故事作另一种陈述。这下苦了读者:公 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貌似公允的第三人称叙述对此却不加裁决。作者也不加以澄 清。
许多评论家认为,罗伯-格里耶倡导的“新小说”在实践一种“客观主义”,但罗伯- 格里耶不以为然。他认为只有上帝才能声称是客观的,而他自己的小说甚至比巴尔扎克 之类的小说更具有主观性。他以一种争论的姿态宣布:“新小说只追求一种彻底的主观 性”。(注:罗伯-格里耶:《新小说、新人》,见《快照集·为了一种新小说》,余中 先译,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208页。)其实这种概念的争论并无多大意义,因为 罗伯-格里耶的创作既不是纯客观,也不是纯主观,在他的小说中,主观与客观,甚至 现实与虚构都是含混和不确定的。比如,两个素昧平生的人长得相像,完全是可能的, 孪生兄弟面貌酷肖更在情理之中。然而,即使双胞胎,也不会有如出一辙的心理及行为 ,因此,当罗宾发现他与另一个男人坐同一班火车,占同一个座位、买同一份报纸,住 同一家旅馆、同一个房间,而且小时候,与另一个男孩在同一个海滩,几乎同时磕破右 膝盖,就有些让人莫名惊诧了,以至于主人公以为遇上了自己的“影子”而赶紧逃跑了 。在这些叙述中,我们难于判断:那个如影随形的男子是罗宾的孪生兄长呢?还仅仅是 罗宾的一种幻觉?这两种可能性似乎都存在,作者却不置可否。而且罗伯-格里耶并不采 用心理分析和象征手法来写人的“一分为二”或“合二为一”(注:“既是同一人,又 是另一人”(174)这句话既是对马尔库斯和瓦尔特两人关系的一种说明,也不妨认为是 作者对人“本质”的一种深度阐释。“双重体”形象在《反复》中反复出现,如孪生兄 弟,除了布吕克兄弟,还有马勒兄弟;宪兵广场上的两座教堂、两个房间的摆设等。这 也是一种“镜像”、一种“迷宫”意象。),也不是貌似写实,他就是写实。然而,正 如他在《反复》第二段题辞中表明的:“在这份叙述里,有的是客观的现实,而不是任 意一种所谓的历史真实。”(1)他所说“客观的现实”包括“想象的现实”。在他看来 ,想象(包括梦境、幻觉)也是一种现实。因而,在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中,要区分现实 和非现实并不是一件容易或有意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