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取消与清末政局_张之洞论文

科举取消与清末政局_张之洞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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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新政时期,停废科举是一项影响近代中国至为深远的重大决策,它一方面结束了绵延一千三百多年科举取士的历史,直接改变了官僚体系的铨选内容与仕进渠道,引起中央行政体制的变化;另一方面极大地推动了新式教育的发展,对传统文化造成巨大冲击,导致知识体系的更新和社会结构的变动,成为共和政治的铺垫。严复断言:“此事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言其重要,直无异古者之废封建、开阡陌”(注:严复:《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王栻主编《严复集》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166页。)。

国内外学术界有关清代科举制度的研究成果十分丰富,对科举停废问题也不乏专论(注:代表性著述有:Wolfgang Franke,The Reform and Aboli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hiaese Examination Syst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0。感谢香港教育学院余兆权讲师代为复印此书。王德昭:《清代科举制度研究》,中华书局,1984年。)。然而,停废科举牵涉广泛,不少资料有待于发掘与解读,一些相关问题尚未触及。或虽有讨论,不免偏颇表浅。如有关决策及其实行,既往的研究大多仅仅依据奏章文本加以铺陈,而忽略了对决策具体进程的深入探究,尤其未能注意到围绕这一重大决策的制定,反映出清末政情的重要特征,即统治集团内部主张变革的督抚大员乃至枢要重臣,为此曾进行长期而频繁的联络及活动,甚至不得不等待并利用中枢人事变动所提供的机会。各种奏章不过是折中妥协的结果,很难完整反映其间的曲折与隐情,以及相关各方态度的异同分别。(注:近来上述情形有所改变,如李细珠《张之洞与〈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

清末科举改革,贯穿于戊戌与新政两个既相互联系又相互区别的时期。前者重在内容变通,以废八股、改试策论为目标,办法是自下而上、由外而内地进行舆论鼓动并利用皇权乾纲独断。后者旨在全面停废,观念层面的社会认同基本达成,主要矛盾开始转向王朝政治的具体运作,即实施方案的内容、时间、程序、途径和效果预测的行政决断。决策层的观念异同及人事变动,直接影响改革的进度与成效。媒体关注的角度也由对维新派主张的宣传,转为对朝臣疆吏活动的报道。(注:根据《东方杂志》、《万国公报》、《政艺通报》、《选报》、《时报》、《大公报》、《申报》、《警钟日报》、《岭东日报》的相关报道。)这一既往不被注意的变法模式的转变,表明新政期间重大决策的酝酿,统治集团内部仍需要自下而上的复杂运作。否则,即使是恢复戊戌变法的措施,也并非轻而易举。而新政在复行变法的同时,也自觉不自觉地模仿了戊戌的观念乃至运作形式。

清代科举制的改革自康、乾初年已经开始(注:康熙二年至六年,曾在乡会试停止八股文,改用策、论、表、判,但康熙七年又复旧制。乾隆三年,舒赫德奏请改科举、废八股,未获准。见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108《选举三》,中华书局,1998年,第849-850页。),但周而复始,仍沿旧弊。清末科举改革的议论与活动,在举国上下对甲午战败原因深刻反省的背景下出现,戊戌与新政时期各具特点。

戊戌时期有关科举改革的议论及活动,由维新派发起和主导,以冯桂芬的《校邠庐抗议》为嚆矢,严修奏设经济特科打开局面,康有为请废八股改试策论和梁启超的《公车上书请变通科举折》达到高潮。其间虽有清廷官员参与,主角还是维新派,其目标主要在废除八股,(注: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以下简称《戊戌变法》)(2),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208、343页。)时人称为变科举。与新政期间的停废科举在变革程度上区别显著。

维新派寄希望于政府变法,意识到疆吏与权臣的态度对变法的成败至关重要。1897年,唐才常撰文猛烈抨击科举流弊,并对“枢要诸臣,与夫封疆大吏,则无有抉其弊,危其词,为我皇上言之者”的现状感到痛心和遗憾(注:唐才常:《时文流毒中国论》,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编《唐才常集》,中华书局,1980年,第163页。)。因为思想家与民众的呼声,虽然可能为改革提供一定的社会条件和土壤,却难以直接催生出变法措施。那些实权在手、掌握各种政治资源的“枢要诸臣”、“封疆大吏”,一旦接受改革的主张,从内部发动,更容易影响变革的速度与结果。

梁启超对于变科举一事相当积极,在他看来,“惟科举一变,则海内洗心,三年之内,人才不教而自成,此实维新之第一义也。”但他深知其事不易为,尤其是“天听隔绝,廷臣守旧,难望丕变”。为此,他突发奇想,提出“若得言官十余人共昌斯义,连牍入陈,雷厉风行,或见采纳。昔胡文忠以四万金贿肃顺,求赏左文襄四品卿督师,于是中兴之基定焉……今拟联合同志,共集义款,以百金为一分,总集三千金,分馈台官,乞为入告。其封事则请同志中文笔优长者拟定,或主详尽,或主简明,各明一义,各举一法,其宗旨不离科举一事。务使一月之内十折上闻,天高听卑,必蒙垂鉴。则人才蔚兴,庶政可举”。此议乍看极似戏谑,其实梁氏不仅态度认真,而且付诸实行。不久,他函告康广仁和徐勤:“今日在此做得一大快事,说人捐金三千,买都老爷上折子,专言科举,今将小引呈上。现已集有千余矣,想两日内可成也。请公等亦拟数篇,各出其议论。不然超独作十篇,恐才尽也。此事俟明春次亮入京办之”。(注:《梁启超书牍》(六),《戊戌变法》(2),第546、547页。)后来宋伯鲁和徐致靖以言官身份呈递的奏折,实则出自康有为之手,(注:见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264、285、296页。)与此应不无关系。

贿买言官意在耸动天听。立志图新的光绪帝果然从善如流,力排众议,毅然诏废八股改试策论(注: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中华书局,1958年,总4697页。),令康、梁等人喜出望外。在此之前,维新派并不敢奢望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除上达天听外,主要精力放在尝试与赞成变法的疆臣合作推进维新事业。张之洞在变科举方面与维新派不乏共识。他曾经对梁启超说:“废八股为变法第一事矣”(注: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一》,中华书局,1989年,第84页。),所撰《劝学篇》,第八即为变科举,虽“谓今日科举之制,宜存其大体而斟酌修改之”(注:璩鑫圭、童富勇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教育思想》,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02页。),主张却与维新派的要求大体相同。他随即与湖南巡抚陈宝箴合奏《妥议科举新章折》,步调也与康、梁等人一致。(注:苑书义等编《张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册,第1304-1309页;关于戊戌期间的变科举与废科举,另文详论。)1898年5月,梁启超致函夏穗卿,提及运动变科举一事:“瓜分之局已成,而人情闭塞如昨,至可忧耳。香帅到京,恐未必大用,位次太末,用亦未必有权……顷专意办变科举事,成否未可知,虽知其无及,不能不略为说法”(注: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14页。)。由此来看,维新派可能在科举改革等问题上与张之洞或其他官员有过商酌,希望通过有权势的官员影响朝廷决策,开辟实现其政治理想的另一途径。这与新政期间群臣的谋划,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百日维新”的夭折,使科举改革退回起点。新政复行之际,拣起科举改革接力棒的正是清政府的一些朝臣和疆吏。清廷关于征集官员建议举办新政的风声刚刚传出,变法诏令尚未颁布,地方大员之间的联络便活跃起来。1901年1月23日,袁世凯致电张之洞等人,率先提出枢臣与疆吏联手合力共挽危局的对策,要求盛宣怀出面倡议:“惟承乏疆寄未便畅言,拟请杏兄酌电枢相谓:‘和未定,弱可忧,和既定,贫可忧,运筹在枢臣,奉行在疆臣,枢疆合谋始可补救。应请旨饬下诸疆臣各陈所见,毋拘成见,毋存顾忌,毋涉空谈’云云。傥得此诏,便可进言,仍请三公酌裁”(注:《袁抚台来电并致刘制台、盛大臣》,《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490-8491页。)。袁世凯的建议很快得到张之洞的赞同,后者次日即复电袁世凯、刘坤一、盛宣怀,明确表态:“济漾复电悉。慰帅致书当道,请枢疆合力补救,扼要得法,此入手一定步骤”;并言及四川总督奎俊等地方大员亦愿意列衔上奏促请变法,“大要首在学校、科举……枢纽只在‘化新旧之见’五字”。(注:《致江宁刘制台、济南袁抚台、上海盛大臣》,《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490页。)

两个月后,张之洞致电鹿传霖,强调枢臣与疆吏合力促成变法的重要性,并嘱鹿在军机中运动联络:“此等大计,圣上主之,疆臣议之,政府定之,迂谬之说不理可也……伏望详思明断,与略园、仁和两相密商之”(注:《致西安鹿尚书》,《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527页。)。此后,一些督抚与朝廷政要之间,商谈斟酌变法措施的电牍书信往来不绝,而促使他们趋向一致的,当是危难时局下覆巢累卵的忧虑及力挽狂澜的共识。

与戊戌迥异,新政时期科举改革的议论与活动,是在部分地方大员的主导、参与及推动下进行的。按其形式和内容,分为逐渐递进的三个阶段。

新政伊始的1901年,是由地方官员发起并主导科举改革的第一阶段。在此期间,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两广总督陶模、山东巡抚袁世凯、广东巡抚德寿、安徽巡抚王之春、左都御史张百熙等,先后奏陈改革科举。其主旨已由戊戌以废八股为内容的变科举,转到以减额缓停为途径的废科举。

从时间来看,地方大员最早奏请变科举的应是袁世凯。1901年4月25日,他在《遵旨敬抒管见上备甄择折》中,首次提出了逐渐减少“各省岁科乡会各试取中定额”的“量为变通”之策,要求增设实科,“按中西各学分门别类,募考实学”,“旧科中额,每次递减二成;实科递增二成,以六成为度……迨三科之后,学堂中多成材之士,考官中亦多实学之人,即将旧科所留四成帖括中额概行废止”。以实科代旧科,科举制名存实亡。然而,清廷并未采纳,折上七日,“奉旨留中”。(注:廖一中等整理《袁世凯奏议》中册,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71、277页。)

与袁世凯减额缓停的方案比较,两广总督陶模和广东巡抚德寿的主张更为激进。两人在联衔《奏请变通科举折》中直截了当地向朝廷建议:各地广设学校,“嗣后无论旗汉,无论由何项进身,非有学堂执照者不得授以实官,则所取皆实学,所学皆实用,学校既兴,人才自出”。若“不得已而思其次”,则请自当年乡试、次年会试暂以时务策论取士,“仍俟学校齐备,课有成才,即将科举停止”。(注:陶模、德寿:《奏请变通科举折》,舒新城编《近代中国教育史料》,“民国丛书”第2编第46辑,据中华书局1933年版影印,第100-101页。)依据其首选之策,科举改革的重心将由变通转向停废,陶模和德寿因此成为最早直接要求清廷废除科举的疆吏。

废科举虽在新政时期由督抚正式提出,思想渊源仍可上溯到戊戌时的维新派。早在1896年10月,梁启超发表《变法通议·科举》,就提出变科举为兴学育人第一义,办法分上、中、下三策,其上策即取法三代和泰西,“合科举于学校”,以学校考试代替科举;至于中、下策,分别为多设诸科和考试实学。尽管梁启超声称:“由上策者强,由中策者安,由下策者存”,但强大的阻力迫使他只能出其下策,而不敢取法乎上。(注:《时务报》第7、8册(1898年10月7、17日)。)所以政变后《知新报》载文《论中国变政并无过激》,指出:“科举在所必废”,改试策论只是迁就之策,科考“实以愚民、弱民、毒民者哉,则去之惟恐不速矣”(注:《知新报》第74册(1898年12月13日)。)。若无庚子之乱的惨痛教训,阻力如何削弱,还不得而知。

科举停废路途崎岖,即使赞成改革科举的人,意见分歧也十分明显。安徽巡抚王之春持论中庸,他认为“科举、学校当逐渐变通,不宜骤行偏废”,对学堂学生的毕业及资格认定,应“与旧攻举业诸生同时分别取中,暂予并行不悖”。(注:王之春:《复议新政疏》,琚鑫圭、唐良炎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25-27页。)张謇的《变法平议》则建议科举减额,“断以十年为限,限满既停”(注:张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图书馆编《张謇全集》第1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63页。)。1901年7月12日,张之洞和刘坤一上“江楚会奏”第一疏《变通政治人才为先遵旨筹议折》,折中了袁、陶两折和张謇等人的意见,提出停罢武科,酌改文科,岁科会试前两科每科分减旧额三成,第三科分减四成,“十年三科之后,旧额减尽,生员、举人、进士皆出于学堂”。(注:《张之洞全集》第2册,第1400页。)既加快了递减进度,限期实现停废,又留下过渡衔接的时间,以减少阻力。

关于上述过程,有几个细节长期被忽略:其一,袁世凯、陶模、德寿、端方等人在废科举中的作用十分重要,既往于此或有忽略或估计不足(注:许多著述论及科举废除过程,仅以“江楚会奏”第一折、《奏请递减科举注重学堂片》等折稿为据,基本归功于张之洞,于事实不无出入。另见关晓红《陶模与清末新政》,《历史研究》2003年第6期。);其二,张之洞酝酿“江楚会奏”之初,对科举改革的主张还停留在《劝学篇》的“变通”,与以废为主的最后成稿相去甚远,其态度变化既受刘坤一影响,也与此前几个方案的启发有关;(注:张之洞草拟江楚会奏时仍主张“只能仿戊戌年敝处所奏已奉旨允准办法”,即改试策论,“或将陶、袁两奏大意酌采叙入,以见科举旧法必应变通。惟科举究应如何更改,敝处前三年原奏应否量加更定,统请尊处酌裁拟稿,电示敝处。”(《致江宁刘制台》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十三日,《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586-8587页)。前此刘坤一曾复函盛宣怀(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六),告以:“变法条陈,香帅尚无成稿,钦奉旨催,想亦不能过迟。兹先钞寄袁慰帅疏,伏祈詧收”。见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主编《刘坤一遗集》第5册,中华书局,1959年,第2285页。)其三,1901年部分地方大员提出新政方案时,曾有过合奏和分奏两种意见,(注:参见《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553-8554页;又李细珠《张之洞与〈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历史研究》2002年第2期)对此有所论及。)最终迎合朝廷旨意而采取了分奏的方法。

由地方督抚提出的科举改革方案,包括内容与结果各异的四种类型:(1)保留科举框架,增设实科,使之渐成主体;(2)改变科考内容,形式上相应调整;(3)学堂与科举并进,减额缓停,科举旧额递减,学堂出身逐增,限期完成过渡交替;(4)直接采用“学堂执照”,从形式到内容立停科举。

清廷对“江楚会奏”虽然予以积极回应,谕令将“其中可行者,即著按照所陈,随时设法,择要举办”,但对科举减额之议则未置可否。(注:《光绪朝东华录》,总4771页。)其后迫于众多督抚的恳请呼吁,不得不相应变通,仍然选择其中变动幅度最小的方案:即一方面调整考试内容,增加时事策论,简化苛繁程序;另一方面对学堂优等毕业生分别给予科举出身作为奖励。(注:《政务处礼部会奏变通科举事宜折》,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初一日;光绪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五日上谕。《光绪朝东华录》,总4781-4782、4788页。)尽管这些措施与群臣的建议差距甚远,毕竟重新迈出了改革的步伐。而1901年诸多地方大员的奏议在科举改革过程中承上启下,不仅将因变法流产而中断的变科举重新提出,引起朝廷重视,且置于新政的重要位置,向着废科举迈出一大步,为1905年科举制的最终停废奠定了基础。

清廷在科举改革方面的谨慎与迟缓,显然难以满足社会对于变革振兴的普遍企求,舆论纷纷指责之余,还“翘首企踵而望之”(注:《论改科举当急设学堂》,《选报》第5期(1901年12月21日)。)。为了推进改革,陶模和德寿于1902年6月的《奏陈广东大学堂开办情形折》中,再次“拟请旨饬下政务处、礼部及管学大臣详细筹议,竟将科举停废,以收学堂实效。纵或未能应,亦将乡会中额、各学学额量裁其半,以为学堂学生出身。更请谕告天下,以十年或十五年之后,即永停科举”(注:《粤督陶粤抚德奏陈广东大学堂开办情形折》,《万国公报》第165册(1902年10月)。原文未注日期。

是年7月2日陶模因病乞休,3日德寿署两广总督,前引鹿传霖日记为7月中旬,该折似在6月。)。该折强调科举妨碍学堂,再次将科举停废提上政府议事日程。虽然折上不久陶模病故,但他为科举停废坚持不懈的努力,得到趋新人士的赞同和社会舆论的褒扬(注:参见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中华书局,1993年)第844页;《论粤督陶公奏裁府学生员以兴学堂事》,《申报》1902年9月6日。)。军机大臣鹿传霖1902年7月17的日记却透露了朝廷的态度:“陶模奏大学堂办法,照办。并请停科举,勿庸议”(注:许潞梅、王金科整理《鹿传霖日记》,《文物春秋》1992年第2期,第58页。),表明朝中依然阻力重重,议废科举再次受挫。

然而,主废的地方督抚不肯善罢甘休,继续酝酿新的行动,将督抚主导的议改科举推入第二阶段。1903年4月9日,直隶总督袁世凯、湖广总督张之洞联衔上呈《奏请递减科举中额专注学校折》,要求“今纵不能骤废,亦宜酌量变通,为分科递减之一法”,催促清廷将科举录取之额均分后“按年递减”,“学政岁科试分两科减尽,乡会试分三科减尽”,“俾天下士子,舍学堂一途,别无进身之阶”(注:廖一中等整理《袁世凯奏议》中册,第735-739页。)。此次会奏有关科举的主要内容与江楚第一折基本相同,两人均为参预政务大臣,虽系重议前事,语气陈词之坚定却胜于前,对清廷造成更大压力。

据张之洞幕僚记载,袁世凯不仅领衔会奏,而且是事实上的发起者与主稿人。张之洞曾想串联更多的督抚联衔会奏,袁世凯并未照办。(注:胡钧撰《张文襄公(之洞)年谱》卷5,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5辑之47,台北:文海出版社,第204页。)袁、张联衔的原因,当是仿“江楚会奏”故事,希望能够耸动朝野,促成科举减额。此时刘坤一已故,袁世凯则升任直隶总督,并任参预政务大臣。袁、张联衔,较为有力。

如所预期,传媒对袁、张会奏予以极大关注,揣度两督因朝廷诏举恩科,“不敢径行请废,故先奏请递减中额耳”(注:《书直督袁慰帅署江督张香帅奏请递减中额折后》,《申报》1903年3月28日。);并对其后政府的反应进行追踪报道:折“交政务处妥议”,两宫示意“妥慎筹议,宁失之迟缓,不可失之操切”;政务处方面,也打起了官腔:“此次会议张、袁两制军会奏停罢科举一折,均拟照准,惟原奏所称为举贡生员等宽筹出路一节,其中头绪甚多,不易酌定,必须与大学堂暨吏部彼此筹商,方能斟酌尽善其事,万非一时所能定议。此番会议覆奏,拟先与礼部详订大纲节目,再行请旨办理”。其实,官样文章的背后,是政府枢机对科举改革的深刻分歧。《大公报》最先披露:“袁、张两宫保会奏递减科举中额一折,三军机皆愿议准,惟某公一人极力阻止是真”(注:《大公报》1903年3月21、26、22日,“时事要闻”。)。消息灵通的《万国公报》记者则直接捅开内幕:“近日政府诸公颇有以废科举之事为然者。惟事关改革,往往彼此推诿,无人决定。此次袁慰帅、张香帅会奏分科递减乡会试中额一折,政务处商之军机大臣,事已多日,迄无一定主见。前日两宫催询此事,荣相及鹿、瞿两尚书始议定准行,意见从同,惟王中堂竭力反对,以为如此办理足以灰士林进取之心,召中国无穷之乱”(注:《奏废科举述闻》,《万国公报》第171卷(1903年4月)。)。关于此事,笔记野史所述与传媒的报道颇为吻合:“袁世凯与张南皮请停科,王相曰:国家大典,应交内外臣工议,岂能由二臣请停”(注:高树:《金銮琐记》,荣孟源、章伯锋主编《近代稗海》第1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5页。)。“王文韶在枢府,慈眷始终不衰。为人透亮圆到,以其遇事不持己见,故有琉璃球之号。然独于废科举一事,则坚持到底,人多以为异……时当国为荣文忠,自以非科举出身,不敢极力主废。文勤乃谓老夫一日在朝,科举一日不得废。之洞无术以易之,太息而已”(注:辜鸿铭、孟森等:《清代野史》第2卷,巴蜀书社,1998年,第817页。)。

上述传闻,并非无稽。1903年4月8日张之洞致电袁世凯,显得忧心忡忡:“科举减额议,都下之驳难者,乃诸翰林虑失试差生计,群起作梗,并无深意,当道亦未必以为不然也。惟思科举不能包学堂,学堂仍可包科举……此事关系甚大,科举不改,学堂终无成效。趁公扈跸时,以此意与政府熟商,或可挽救”(注:《致保定袁宫保》,光绪二十九年三月十一日,《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9035页。)。当局者心存侥幸,旁观者却看出个中乾坤:“兹闻某中堂近仍执意不允,此举恐难邀议准”(注:《大公报》1903年4月6日,“时事要闻”。)。由于低估了阻力,两位“参预政务大臣”会奏,重蹈江楚覆辙,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心思缜密的张之洞对守旧当道的阻挠并非没有戒心,早在1901年8月“江楚会奏”不久,他便对刘坤一和陶模披露其心迹韬略:“凡事入门最难,入门以后再图进步较易。此时似不宜操之过急,致顽固者忧惧护持。如两公与政府通信、通电时,能力劝设学堂,拨旧额,即大有裨益也”(注:《致江宁刘制台、广州陶制台》,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初九日,《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620页。)。但袁世凯急于求成的出奏,使得革新与守旧的矛盾明朗化了。1903年3-4月间,御史李灼华、给事中潘庆澜先后上奏,“力陈学堂之弊,万不足以得人才”,坚持科举不可废,(注:《大公报》1903年4月5日,“时事要闻”。)并“劾张、袁二宫保不应奏废科举,摘其原奏中科举为二百年弊政一语为得罪列祖列宗,意谓祖宗法制臣下擅行谤为弊政,是祖宗所行皆弊政矣。上意颇动,亦交政务处并议”(注:《奏废科举述闻》,《万国公报》第171卷;另参见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编年》第1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304页。)。所以《大公报》将顽固、贪私、因循三者视为阻挠新政的魔鬼(注:《防害新政之魔鬼》,《大公报》1903年3月21日。),真是切中时弊。

除王文韶从中作梗外,导致袁、张联衔会奏未得议复还有其他原因:一是清廷举办恩科之年,减额缓停之议触犯忌讳;(注:《奏请递减科举中额专注学校折》称:“或谓科场年分例不应条陈科举事务,今当朝廷锐意求治,变通庶政之时,似可不拘成例。或又谓诏举恩科,更不应奏请减额”。(廖一中等整理《袁世凯奏议》中册,第739页))二是慈禧本人对科举停废一事始终顾虑重重,召见张之洞时询问:“若废科举又恐失士子之心,将如之何”,担心因此招致内乱;(注:《科举难废》,《万国公报》第174卷(1903年7月)。)三是科举制涉及学校、选举、用人诸多方面,相关部门如大学堂、吏部、礼部需要彼此磋商,(注:《大公报》1903年3月26日,“时事要闻”。)而该折在新旧衔接的措施方面也未能尽善。一言以蔽之,天时、地利、人和皆不足,焉能成事?

由此可见,科举改章,曲折甚多,决不似过去认为的那样,时局一变,舆论鼎沸,折上立准,水到渠成。庚子乱后,尽管有识之士已清楚看到,废八股而不废科举,学堂教育只能在夹缝中求存,废科举势在必行。但具体进程仍然受制于政府决策。在体制仍旧的情况下,权力核心的人事变动和决策过程的暗中操作,至为关键。

壬寅学制颁布后,科举与学堂的矛盾已经凸现,举业耗费大量资源,阻碍学堂发展,科考提供仕进正途,影响士子乃至学生向学。被聘为京师大学堂总教习的吴汝纶坚信:“教育与政治有密切关系,非请停科举则学校难成。”并屡次向张百熙恳求:“此事终望鼎力主持”。(注:《与张尚书》,1902年10月12日,施培毅等校点《吴汝纶全集》(三),黄山书社,2002年,第437页。)而舆论也急切呼吁:“愿中国熟谙时局之众大臣,虽遇此等竭力阻止,亦当百折不回,认真办理,期于有成”(注:《论新学之阻力》,《万国公报》第163册(1902年8月)。)。

恰在此时,军机处与政务处的人事大变动,给阻力重重的科举改革带来了希望。1901年8月以来,军机处原有四位大臣,即荣禄、王文韶、鹿传霖和瞿鸿禨,同时各兼政务大臣。首辅荣禄,对科举改章并不积极,整体上甚至对新政疑虑甚深;(注:龙顾山人辑《南屋述闻》,章伯锋、顾亚主编《近代稗海》第11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86页。)王文韶则坚决反对。鹿传霖虽是张之洞的姻亲,废科举一事反而与王文韶意见相同(注:《鹿传霖暗中主复科举》,荣孟源、章伯锋主编《近代稗海》第1辑,第287、288页。),只是不便公开作对。剩下瞿鸿禨一人,孤掌难鸣。两次科举递减和两次立停科举的奏章均未通过,与此关系甚大。1903年4月11日,荣禄病死,庆亲王奕劻于4月12日入直,(注:《光绪朝东华录》,总5011页。)户部尚书荣庆则为军机大臣学习行走。政务处方面,除四军机外,崑岡于8月31日乞休,荣庆、孙家鼐、张百熙则先后受命进入,(注:《光绪朝东华录》,总5058、5095、5097-5098页;钱实甫编《清代职官年表》第4册,第3052页。)枢廷中赞成科举改革的力量明显增加,反对势力大为削弱。

这一变化很快成为实现科举停废的契机。是年5月,张之洞奉命入京觐见,参与修订《奏定学堂章程》,借机再次酝酿促成科举减额。开始他试图将停废科举与学堂章程一并提出。9月,张之洞从各方面打探消息,将军机处和政务处各大臣对待科举改革的态度仔细分析排列,揣测其中动向:“试办科举减额一节,前闻邸意尚不以为非,当有可商之机。惟夔相夙有成见,窃恐不无挑剔”。为此,他函嘱瞿鸿禨:“务恳鼎力主持,于邸座前力赞其成,则此后人材蔚兴,胥出大钧转移之力”。(注:《致瞿子玖》,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初九日,《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297-10298页。)邸,奕劻;夔相,即王文韶。作为首辅,奕劻对于废科举虽不甚积极,还不至于反对,阻力主要来自王文韶。此番运作并未收到预期效果,“稿本及折片稿送政务处、军机大臣覆阅,而意见参差,于递减科举事尤甚”(注:许同莘编《张文襄公年谱》卷8,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177页。)。

鉴于再次失利的教训,为了减少人为阻力,张之洞于正式出奏前,设法调动各种关系,频繁地在枢臣中串联沟通,并恳请支持变革的政要居中斡旋,首先全力争取政务处王大臣的一致赞成,以防横生枝节,“总期预商妥协,免致奏上后又多周折,是所感祷。若非先行商妥,断不敢入告也”(注:《致瞿子玖》,光绪二十九年十月二十三日,《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302页。)。

枢廷一致,是确保奏准的前提。为了壮大声势,张之洞拟在折尾声明:“遵旨与政务处王大臣会商,意见均属相同”。这样一来,坚持反对立场的王文韶,就成为张之洞必须通过、而无法回避的一大关节。王虽非首辅,庚子变后却深得两宫宠信(注:章梫:《一山文存》卷3《王文韶传》:文韶“猝闻两宫西狩,遂携军机印钥,徒步追随,崎岖三日抵怀来县。两宫驻跸,闻文韶至,立命入对,相持而泣,谕曰:此后国家惟汝是赖”。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3辑之329,第169页。),刘坤一曾要求荣禄与之共同维系大局(注:《致荣中堂》,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刘坤一遗集》第5册,第2279页。)。荣禄死后,王文韶成为枢府中反对改革科举最力的实权人物。为确保万无一失,张之洞与瞿鸿禨、张百熙、荣庆等人谋划,先争取奕劻,再向王文韶施压,他力邀王的门生瞿鸿禨与王“婉商”(注:《致瞿子玖》,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初八日,《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305-10306页。),尔后通过张百熙争取刚入阁的孙家鼐的支持,并恳请张百熙向王文韶进言,强调“此乃最为紧要关键。若台端与仁和面谈,渠碍于尊面,又知寿州已允,必可转圜。否则,于此事大有妨碍。”所谓妨碍,即万一王不肯改变态度,只好注明“除大学士王文韶外”,或不加“会商意见相同”两语。(注:《致张野秋》,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311页。)其间张百熙一度想强行硬写,张之洞和瞿鸿禨均以为不妥,力主劝服。张之洞告诉张百熙:“总之,此时寿州已允,是八人已允其七。若由台端径与仁和一商,彼见众论佥同,又重以鼎言,或可从众,此尚是一策耳。”(注:《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309页。所指八人,似为军机与政务大臣,即奕劻、王文韶、瞿鸿禨、孙家鼐、鹿传霖、荣庆、张百熙、张之洞。)这种逼人就范的策略最终奏效,后来正式上奏,确有“意见均属相同”的字样(注:张百熙等《重订学堂章程折》,琚鑫圭等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第290页。)。

其实,王文韶的让步,也是以张之洞在停废程序上的妥协为前提的。张之洞为避免新学流弊给予“不肯遽停科举”者口实,强调学堂于防弊之法似已周密,“兹拟递减之法,不过试办,拟请暂减一科……如六年后学堂之流弊仍然不除,人材并不能多,即尽复科举原额,停办学堂,亦有词以谢天下”。(注:《致瞿子玖》,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初九日,《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298页。)主张科举改革当以退为进。草拟奏稿时,他多次重申“有弊仍可复还”。当折稿已送枢廷诸公商阅,张百熙要求删去此意,改为决断之词时,张之洞劝阻道:“至‘将来如有流弊,即仍不减不停’之说,前于面奏及与邸、枢五公商酌,皆是如此。此时实未便顿改前说,更进一步也。且近数十年来,时事欲常行,必先从暂行起;欲停办,必先从缓办起。百事皆然,历历不爽,何必于此事鳃鳃过虑哉?”后来张百熙的意见得到瞿鸿禨赞同,张之洞仍不无担忧,函告张百熙:“仍望两三日内晤玖、华翁时,谆切转致:傥召对时,尚有从旁阻挠者,务请将‘将来如无成效,仍可复还原额’之意奏明,则与叙入奏内无异矣。但望玖、华翁务将此段系尊处所改,向邸座言明为要,至祷至祷”。(注:《致张野秋》,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三、十五日,《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311-10312页。)随后又直接致函瞿鸿禨和荣庆,请向首辅奕劻透达,原稿虽改,“折前后仍有‘暂行’、‘试办’字样”(注:《致瞿子玖、荣华卿》,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307页。)。其折片反复申明科举减额只是“暂行试办”,“于科举仅止徐加裁抑,而学堂并可顿见振兴”。(注:《奏请递减科举注重学堂片》,《光绪朝东华录》,总5128-5129页。)透过张之洞的小心翼翼,可以感受到科举改革步伐的沉重与艰涩。

此外,为了避免因科举停废的争议影响兴学大业,张之洞一度欲将两事脱钩。本来《奏定学堂章程》中有《递减科举章程》,1903年12月12日,张之洞听说“递减科举一事,同列中尚有意见参差之处”,即致函瞿鸿禨,问以“不知邸意如何?如必不肯,则或改为四科递减;如再不肯,则拟将此折提出,俟《学堂章程》奏上后再递此件,邀允与否,听之而已。惟《学堂章程》,总望邸、枢核定后方可入告”。(注:《致瞿子玖》,光绪二十九年十月二十四日,《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0303页。)科举单独附片,实源于此。

这样做的另一重考虑,当是着重强调停废科举对于新政的极端重要性。张百熙、荣庆、张之洞等人于1904年1月13日上《重订学堂章程折》、进呈《奏定学堂章程》时,附上《奏请递减科举注重学堂片》。这是新政时期第三次联衔奏请递减科举。与前此不同,该片由专司学务的大臣而非地方督抚领衔,虽属旧议重提,但是角度已变换,况且三人均为政务大臣和参预政务大臣;其内容又增加和改进了停废的相关善后措施,以减少引发大规模社会震荡的可能;“暂行试办”的说法,也易为人接受。由于事前取得枢垣的支持,清廷终于批准,谕自丙午科始按奏章所陈办法逐科递减,让一波三折的科举变革,有了指日可待的时间表。不过,对于最终停废之期是否以十年为限,清廷还是有所保留:“俟各省学堂一律办齐,确有成效,再将科举学额分别停止”(注:光绪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上谕,《光绪朝东华录》,总5129页。)。则学堂的情况,将明显影响废科举的进程乃至结局。

尽管科举制的消亡以减额的形式进入倒计时,事情仍非一帆风顺。缓停之议刚刚奏准,言官指责攻击之声便不绝于耳(注:《奏参学章又闻》,《大公报》1904年2月3日,“时事要闻”。)。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年之后,京师竟有修复贡院之议,令一向老成持重的张之洞亦大惊失色:“如此则天下学堂不必办矣,自强永无望矣。”他急切嘱托张百熙:“少减、缓减则可……若修复贡院,则万万不可”,“公主持学务,深悉时艰,务望切商止斋诸公,力筹阻止,天下幸甚”。(注:《致京学务大臣张尚书》,《张之洞全集》第11册,第9309-9310页。)

与张之洞瞻前顾后的性格相比,袁世凯更多一些果断。面对科举改革可能出现逆转,为避免减额之事功亏一篑,他再次领衔出奏,继承陶模的主张,毅然提出中止减额、直接停废科举。关于此事的酝酿,许同莘记:“袁督部会公(张之洞)奏请立停科举,推广学校,并筹新旧递嬗办法……七月,端忠敏在京,与袁督部俱有电来,议立停科举,公电复之,文甚长。今此稿已佚。盖此议发于北洋而忠敏促成之,其奏折则北洋主稿”(注:许同莘编《张文襄公年谱》卷9,第192页。)。

京师修复贡院的传闻,当是地方督抚再次联衔上奏的导火线。而袁世凯坚信由地方促动中央为最佳变法途径,以及非尽速变法不可的认识,则是使其绕过朝廷刚刚确定的减额缓停之议,领衔要求立停科举的主观动因。戊戌前袁世凯便提出:期望当道自己变法,“殆不啻筑室而谋之道旁”,最为可行的办法,“似宜先遴饬二三忠诚明练督抚,姑参仿西法,试行变革……俟有成规,再迅饬各省循法推广”。(注:转引自孔祥吉《晚清轶闻丛考——以戊戌维新为中心》(巴蜀书社,1998年)第169页。)他曾“力劝荣相维新必放大胆量,振起手段,不可畏首畏尾”(注:《大臣谠论》,《选报》第14期(1902年4月28日)。),并于1902年2月面诘政务处诸员:“政务处为变法而设也,今诸公尚不速筹变法,欲何待乎?’某员对曰:‘正在商量。’袁曰:‘今何时而尚以商量二字搪塞耶?恐国家岌岌不及待君辈商量矣。’”(注:《急催变法》,《选报》第9期(1902年3月10日);另1902年2月严复致张元济信,对此事有更为详细的记载,见《严复集》第3册,第549页。)此外,兴学与练兵,为袁世凯当政北洋期间的得意之作,被他倚为直隶兴学之左膀右臂的严修与卢靖,对于立停科举有着直接影响。严修当年力主开经济特科,后来负责直隶学务,对于科举妨碍兴学感受至深,他和卢靖“同谒项城,力陈科举之弊,非罢废不足以言兴学”,最终促成了袁世凯下决心领衔出奏。(注:严修自订,高凌雯补、严仁曾增编《严修年谱》,齐鲁书社,1990年,第170页。)

1905年9月2日,直隶总督袁世凯、盛京将军赵尔巽、两湖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周馥、两广总督岑春煊、湖南巡抚端方六人联衔会奏《立停科举推广学校折》,强调若按原议减额,“必须二十余年后,始得多士之用”,故“欲扑救时艰,必自推广学校始,而欲推广学校,必自先停科举始。拟请宸衷独断,雷厉风行,立沛纶音,停罢科举”。(注:沈桐生等辑《光绪政要》卷31,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影印宣统元年崇义堂刻本,第2154、2155页。)

这次在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会奏,虽由袁世凯领衔,最为积极的推动者却是端方。他曾于召对时“面奏科举应即停止,方免士子观望。两宫颇以为然”。慈禧“面谕转告政务处王大臣,及电商南北洋大臣、两广岑云帅、两湖张香帅、奉天赵将军。嗣得袁、周、岑、赵回电,均表同情”。(注:《奏请立废科举之主动者》,《岭东日报》1905年9月14日;《端中丞之面奏》,《大公报》1905年9月5日。)若此说属实,此事很可能是慈禧欲借重疆吏声威,排除朝廷内部的阻力。除袁和端方外,联衔的几位督抚中,周馥曾作《兴学论》,痛斥“科举浮薄之习”(注:周馥:《秋浦周尚书(玉山)全集》,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9辑之82,第887-888页。),且于科举停废前即在贡院为师范传习所召集开学典礼(注:《江督宣言科举于明年停罢》,《大公报》1905年9月1日。)。赵尔巽于1903年奏请山西乡试展缓,以免科考妨碍学堂推广。(注:《护理山西巡抚赵大中丞奏请展缓乡试折片》,《申报》1903年2月14日。)岑春煊公开表示:“吾自到粤以来,一以兴办学堂为目的,决不趋重科名”,并对“热心科举以求躁进”的学堂学生严加禁令。(注:《岑督拟禁学生兼应科举》,《大公报》,1905年8月12日。)他们对于立停科举的态度积极而坚决,接电后即刻回复赞成。相比之下,张之洞则颇为踌躇,尽管既往科举改革他一直是主角先锋,且对修复贡院极为忧惧,但历来遇事谨慎,骤停之议与其一贯策略不符。接到“从速覆奏”的廷寄后,“宫保颇不以骤停为然,日内将据情覆奏”(注:《鄂督不以骤停科举为然》,《申报》1905年8月26日。),继而“连日传询各学堂监督、监学、堂长各员”,知众意皆以“立废科举,扩充学堂,较诸逐科递减办法为最妥切”后,才改变了看法。因此,其同意署名的复电迟迟未发,后虽作肯定答复,还“另电详拟废科举善后事宜五条”(注:《张鄂督赞成废科举之议》、《奏请立废科举之主动者》,《岭东日报》1905年9月6、14日。),以求免生枝节。

众多督抚联衔入奏,对于清廷的触动和压力无疑十分巨大。早在1901年春,盛宣怀就对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剖析过联衔奏请变法的奥妙:“疆臣同志,朝廷易于决断,一妙也。疆臣有权,能说即能行,二妙也”(注:《盛大臣来电并致江宁刘制台、济南袁抚台》,《张之洞全集》第10册,第8561页。)。但这仅是事情的一个方面。在清朝自上而下的改革中,疆臣合力固然能产生自下而上的推动作用,问题的解决还须通过枢府内廷决策定议。立停科举奏议最终获准的重要原因,应是枢廷人事的进一步变动。1905年6月30日,上谕以体恤王文韶年迈体弱为由,开去其军机大臣差使,与袁世凯关系密切的徐世昌、铁良则先后入直军机并充任政务大臣。(注:《光绪朝东华录》,总5360、5386-5387页。)此事背后可能有官场权谋,传闻是瞿鸿禨设计将王文韶排去(注:参见辜鸿铭、孟森等《清代野史》第4卷,第1752页。)。王的出局,彻底扫除了枢府中反对科举改革的障碍,“文韶既去,传霖之势益孤。碍于之洞,不敢发言”(注:《国闻备乘·鹿传霖暗中主复科举》,《近代稗海》第1辑,第287-288页。)。时人已注意到两件事之间的联系:“及决废科举时,文勤已罢枢务。袁项城谓朝中无能沮之人,遂力请罢之”(注:《所闻录·王文勤》,辜鸿铭、孟森等:《清代野史》第2卷,第817页。)。王氏“退出军机之后二月,停罢科举之诏下,知文韶在直之持异议也”(注:章梫:《一山文存》卷3《王文韶传》,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正编》第33辑之329,第171页。)。由于张之洞等人的多次进言与枢臣意见基本一致,慈禧最终打消顾虑,默许绕过部院,批准立停科举。(注:《端午帅面请奖励兴学补述》,《岭东日报》1905年9月20日。)

停废科举的决策过程,反映了清末政情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各项新政虽自上而下地通过朝廷政令颁行,其决策过程却往往由地方促动中央,即疆臣互相串联沟通,自下而上地提出议案,并设法联络及鼓动枢要。由疆臣合力而枢臣同声,成为新政改革的重要模式之一。它与社会革新势力的舆论宣传及活动互为呼应,造成科举变革的天时、地利、人和环境,使长期议而未决、央而滞行的科举改革,跳过漫长的十年减额期与潜在危险(注:关于科举的十年减额缓停与立停,限于篇幅,相关问题另文详论。),迅速走向终极目标,最终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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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取消与清末政局_张之洞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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