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宋诗派的诗体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诗体论文,近代论文,宋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近代宋诗派的指称范围
宋诗派是一个广义的称谓,清代以来凡论诗宗宋者皆被称为宋诗派。任访秋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中将主宗宋诗的诗论家分为三派:早期如黄宗羲、吴之振、厉鹗、翁方纲与姚鼐等称为清初宋诗派,他们主张肯定宋诗地位,不独尊唐诗。道咸年间何绍基、祁巂藻、 郑珍等被称为中期宋诗派,与桐城派的方东树、梅曾亮等同宗宋诗;后期宋诗派是指以陈衍为代表的同光派。(1) 三派中早期宋诗派诗人名为宗宋,论诗实表现客观态度,承清初以宗唐为主的风气,提出对另类诗歌美学规范的关注,严格地说他们并非专宗于宋,当中只翁方纲与姚鼐有较明显的倾重宋诗的说法,而被视为后来宋诗派的滥觞”(2)。 道咸宋诗派与同光派则声气相通,在宗宋的理论上有一套可建构的系统,广泛影响近代诗坛,形成著名的宋诗运动,故我们可将他们合称为近代宋诗派。
近代宋诗派包括的人物很多,其中前期有祁巂藻、何绍基、郑珍、莫友芝、曾国藩等,中期有朱庭珍,后期有陈衍、郑孝胥、陈三立、沈曾植等。(3)研究近代宋诗派的诗体论, 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和陈衍的《宋诗精华录》的选诗范围是重要的参考资料。
二 近代宋诗派的诗体论
诗体是文学规律的表现,属于文学观念上的根本问题。从论者对各体诗的实践经验中所归纳的意见,可窥见其文学观念中的艺术取向。近代宋诗派本诗文合一的大前提,蕴含具广泛意义的“文”的观念,(4) 但就诗言诗,他们并没有忽视诗体的特征与应用上的问题。《筱园诗话》云:
古诗律诗,体格不同,气象亦异,各有法度,各有境界分寸。即以使事选材,用意运笔而论,有宜于古者,有宜于律者,有古律皆宜,古律皆不宜者。是所宜之中,且争毫厘,分寸略差,失等千里。作者相题行事,各还其本来,各成其当然之诣,不亦善乎。(5)
“各还其本来,各成其当然之诣”,便是选体恰当的完满结果,即将想表达的内容恰如其份地表达出来。对宋诗派诗体观的考察,可藉此更具体地掌握他们在朝代家数格调法式等方面的创作宗尚。下面先探讨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对古近体诗在诗体应用上的讨论,再分就古体近体两方面的辨体工夫言之。
《石遗室诗话》卷十云:
大抵作古体诗,患在无结想,患在结想之不高妙。作近体诗,患在意不足,如七律诗八句,奈无八句之意,则空滑搪塞,无所不至矣。但果是作手,尚张罗得来;八句中有两三句三四句可味,馀亦可观耳。意有馀,而后如截奔马,如临水送将归,非施手段善含蓄不可。意仅足,则剡溪归棹,故作从容,故留馀地,工于作态而已。(6)
又同书卷一云:
古体预为恣肆,无不可说之事,无不可用之典。近体尤惟以裁对鲜新工整为主,则好奇之过,古人所谓君患才多也。(7)
卷十四批评咸同以来诗风云:
咸同以降,古体诗不转韵,近体诗不尚声貌之雄浑耳。其敝也,蓄积贫薄,翻覆只此数意数言,或作色张之,非其人而为是言,非其时而为是言,与貌为汉魏六朝盛唐者,何以异也。(8)
石遗从“结想”“恣肆”“转韵”论古体诗之准则,其间实有密切之关连。朱自清说:“古体篇幅太繁,若面面顾到,怕将成为庞然巨帙,所以只从结想‘高妙’者著手”。(9) 可见陈衍选择“结想高妙”的一面来谈古诗,正是他所侧重的部分。结想是指结构的思考,属于意格的范围。古诗讲求伏应转接,夹叙夹议,开阖尽变,波澜壮阔。即石遗诗话中所说的“务为恣肆”。又古诗篇幅由于较长,写得不好,容易变成委靡虚张,为了使诗有气势有变化,用转韵,才不致一韵硬撑到底,稍欠功力,便显得贫薄单调。然则结想要怎样才是高妙?《石遗室诗话》卷十七有一段论意与结构的文字,讲得很是活泼:
诗要处处有意,处处有结构,固矣。然有刻意之意,有随意之意,有结构之结构,有不结构之结构。譬如造一大园亭然,亭台楼阁,全要人工结构矣,而疏密相间中,其空处不尽有结构也,然此处何以要疏,何以要空,即是不结构之结构。作诗亦然。一篇中某处某处,要刻意经营,其余只有要随手抒写者,有不妨随意所向者,譬如走路然,今日要访何人,今夜要宿何处,此是题中一定之意,必须归结到此者,至于途中又遇何人,立谈少顷,又逢何景,枉道一观,迤逦行来,终访到要访之人,终宿到可宿之处而已。若必一步不停,一人不与说话,一步路不敢多走,是置邮传命之人,担夫争道之行径矣。臂诸构屋,是楼阁钩连,亭台攒簇,并无山花野草生长之方,陂陀迥伏,自然之天趣矣。(10)
黄霖说这一段话“能突破传统的框框,具有辩证的眼光”。(11)所谓突破,大概是指“随手抒写”,“随意所向”的漫不经心,而不是刻意经营之道。但陈衍所说的随意性,正是创作上常见的现象:一来言意之间的距离,往往会使我们未必能按最初的计划完成行程。二来在写作之过程中,灵感自笔端流出,便或周旋揖让而不能自己。所以“随意”或“不结构”者,并非任意胡来之谓,盖指创作行为的变化多姿,因情造文,有人为之刻意,亦有自然之天趣,勉强不得。对长篇的古体诗来说,这种不拘于刻意的结构思考更形重要。陈衍所说的患在结想不高妙,当是指这种创作整体的关切。
相对于古体诗,陈衍论近体诗从“意足”“裁对鲜新工整”“尚声貌之雄浑”著眼。就近体诗的艺术特征言,这大致属于律诗的范围。其言实包括律诗写作的三个方面:内容方面要意足,手法要裁对鲜新工整,风格要雄浑。涵盖对作品的整体关心,而归结于诗歌的浑成美感。意是诗的内在,他提出意不足,意仅足,意有余三种情况:意不足固为诗之患,只有出色的作者始可使之整体不失;意仅足是工于作态,显得经意的不多不少;意有余才使人感触不绝,滋味无穷,但也因此而要注意含蓄。所谓手段,即裁对工夫。工整、鲜新、过奇是由妥贴到不妥贴的不同层次,他明显不鼓励使用脱轨的手段,鲜新是程度上的脱轨,则鲜新工整便是有妥贴,也容许有不妥贴之处了。作品能有此表现,必不会“非其人而为是言,非其时而为是言”的模拟虚造,而具本身的独特性格。“声貌”是耳目的感受,是作品艺术感染力的具体呈现,雄浑的艺术风格来自实质的内涵与变化文辞的手段,司空图《廿四诗品》开篇即谓:“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返虚入浑,积健为雄”。意足就是真体内充,真体内充才能理直词壮,否则理屈词穷,文辞何从大用外腓,变化于外?(12)故陈衍同书中的三个论点其实是互为关切,以意足为前提要求。
以意与结构为诗体应用上的重要基础,表现了近代宋诗派在创作上重意格的宗宋精神。然而在辨体工夫的方面,他们却表现由宋规唐的本色。下面分就古体近体而说:
〈1〉古体诗
1.五古
曾国藩《十八家诗钞》录五古诗者,前三卷为魏晋六朝共六人:曹植、阮藉、陶潜、谢灵运、鲍照、谢眺。唐代只有李白、杜甫、韩愈三人,当中李白最多,钞五百六十首,杜甫其次,钞二百六十三首,韩愈一百四十二首。宋人五古却不录。(13)选诗范围由建安至中唐,显示曾国藩虽宗宋诗特别是山谷诗,然不以为宋人五古有阅读价值。他认为五言诗应具冲淡和谐的境界:
五言诗,若能学到陶潜、谢眺一种冲淡之味,和谐之音,亦天下之至乐,人间之奇福也。(14)
不录宋五古可能是以其未达此境界。至于建安以前的五古不录,是基于一种平实的学诗观点;汉魏诗既不能学,不可法,便不被列入选读范围,严羽说汉魏五古“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方东树甚至指出学得不好会熟滥可厌。(15)因为难学,所以曾国藩说学到陶谢的冲淡和谐已是至乐奇福了。朱庭珍的观点与他部分相近,《筱园诗话》卷一云
五古以神骨气味为主,愈古淡则愈高浑,火色俱纯,金丹始就,故不可染盛唐以后习径,戒其杂也。(16)
但他将唐之五古分为长篇与短篇而说:
短章贵酝酿精深,渊涵广博色声香味俱净,始造微妙之诣。大篇则当如天马腾空,神龙行雨。纵横跌荡,变化神明,莫可端倪,始见才力之奇。故五七古各有界限,而长篇短幅,造诣取境,各有不同。相题行事,各还其真,则两得其胜。苟拘彼以例此,一有所偏,易位而施,则两美俱失矣。孟山人、王右丞均工于短章五古,擅美一时,而王阮翁选《三昧集》,竟标为正宗,扬以立教。其选不取李杜,又所选五七言古诗钞,李仅取其《古风》,杜则不录。视杜为五古变体,惟叙述时事,当效法杜耳。此外凡作五古,皆宜宗王孟韦柳一派,以为复古而神韵无穷也。固哉王叟之论诗,废晋楚而尊鲁卫,竟欲举一格以绳古今天下,岂通论邪。(17)
他批评王士祯几乎不取李杜五古,而只取王孟韦柳,是尊小失大,不分长短。大体来说,他长篇取李杜韩,短篇取王孟韦柳,至于宋人五古,则不及唐人:
五言长篇,始于乐府《孔雀东南飞》一章,而蔡文姬《悲愤诗》续之。唐代则工部之《北征》《奉先述怀》二篇。玉溪《行次西郊》一篇,足以抗衡。退之《南山》,稍次一格,然古香古色并峙词坛,皆文章家冠冕也。香山《悟真寺诗》,多至百三十韵,在集中亦钜制。然雅秀清圆而乏浑厚高古之诣,用笔用法又鲜变化,所以不能与杜韩李诸诗并立。宋人五古,薄于有唐,古格古意,浸以沦丧,又好以文为诗,品逾趋下。终宋之世,短章五古,各大家尚有可与唐贤抗衡者,而长篇则无一出色大文,可配前贤矣。(18)
长篇宜浑厚高古,用笔变化,则晚唐的李商隐尚可及杜韩,宋则不足论矣。惟短章五古,宋大家尚可与唐并论。朱庭珍这些论说表现了他作为道咸至同光的过渡期诗论家的身份。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云:
北宋人多学杜韩,故工七言古者多,南宋人稍学韦柳,故有工五言者。南渡苏黄一派,流入金源,宋人如陈简斋、陈止斋、范石湖、姜白石、四灵辈,皆学韦柳,或至或不至。惟放翁无不学。独七言古不学韩苏,诚斋学白学杜之一体,此其大较也。(19)
宋人学韦柳,所工五言,当指短章言。值得注意的是由道咸的曾国藩不钞宋人五古,至同光的陈衍以宋人亦有工五古者,实由他们所持准则不同;曾国藩以为能达陶谢的和谐冲淡已是至高境界,应是相对于汉魏的浑厚高古而言。唐之五古相对于汉魏六朝,已属变体。如朱庭珍以为李杜韩的长篇变化神明,王孟韦柳的短篇沉静深远,但相对于宋,仍具古意,宋则乏古可陈,只短篇尚可称。陈衍从发展观点论唐宋诗变化,以为宋人学韦柳,故有工五古者,他是从唐观点看宋人五古,而不是以汉魏为准则,然就《宋诗精华录》看,他前面所提到的宋诗人,五古被录者亦寥寥可数。(20)至《自镜斋诗集序》云:
五言发轫汉代,其教未昌。魏晋六朝,累读连篇,率风云月露,游览宴集之词,故诗至唐而后极盛,至宋而益盛,盖自次山、少陵、元、白、苏、黄、陆、杨之伦号大家者类,无不感讽引谕,长言嗟叹。(21)
他以五言至唐极盛,宋又益盛,相对于汉魏六朝,唐宋诸家在诗中多感事讽叹,作品流露现实精神,这是从内容方面将唐宋五古归为一类。再看汪辟疆在《读常见书斋小记》中论五言古诗的四境界:
五言古诗有四境界:汉魏一也,六朝二也,唐三也,宋四也。汉魏间古诗意味最高,最难学,则学仅得其皮也,神采不可企。六朝人五言古辞采过缛。唐人有汉魏六朝格调,而神采不同,亦意境高耳。宋人则意境尤高,格老气苍,又善出新意。故五言古诗惟唐宋人尚可学,至汉魏六朝则惟有涵咏其味而已。(22)
这一段话表现了客观的态度,而且充满相对性。相对汉魏,六朝辞采过于缛丽;相对汉魏六朝,唐具其格调而神采不同;相对于唐,宋人之气格苍老,善出新意,境界更高。惟唐宋五古可学,是从近代宋诗派积极的诗史观立论。汉魏有汉魏之境界,同样其余各代亦有各自的境界;不学汉魏五古未必等于不学第一义的诗,那只是中国五古诗体其中的一个境界罢了。唐既有所承于前的“古”,宋又有创于后的“新”,便有值得追求的价值,故总结来说,近代宋诗派并无否定汉魏五古的高境界,但他们所宗的是唐宋的五古,具古意与新意的双重审美标准。
2.七古
七古长篇,纵横驰骋,最讲变化,也最见才力。郑珍《守拙斋诗钞序》云:
余尝谓诗体惟七古七律最难,近时诗人诸体有极工者,七字则多不惬私意,君于诗非专家,意兴所至,随笔挥写,而独于七字古律,不烦绳削,撒手空行,其妙合古人处,殆有难与外人道者,固其天分,亦其性情然也。(23)
并论七言古律,以为是最难的诗体。方东树亦有相同说法:
诗莫难于七古,七古以才气为主,纵横变化,雄奇浑显,亦由天授,不可强能。(24)
可见七古的限制性,故郑珍说写得好,殊不简单:不烦绳削,撒手空行,尚有难以言说的妙合古人处。说得似乎颇抽象,但就古诗的自由体制看,确难从既定的程式审察,只能作整体的体味,此即陈衍所说的“结想高妙”。然则郑珍说的古人是指向哪些对象?观《十八家诗钞》选七古诗,唐只李(157首)杜(146首)韩(78首)白(114首), 宋只苏(328首)黄(165首)。主取盛唐以下七古之体。盛唐以后七古尚魄力,一气奔放,宏肆绝尘。至宋,又唐人之调,(25)朱自清说:
宋人古体的长处似乎别有所在,所谓“妥贴”“排奡”, 大概得之。五七古多如此,而七古尤然。这自然从杜韩出,但五言回旋之地太少,不及七言能尽其所长,所以七古比五古为胜。(26)
“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 是韩愈论诗之语,以反常的节奏使诗具矫健挺拔之气,则文可入诗,更宜叙事讨论。刘熙载将七古比之陆机《文赋》所描划的“说”体,谓其“炜晔而谲诳”,(27)即指此乃利于辩说的文体。故宋人七古擅于变化。曾国藩在日记中说读七古拟专读韩苏二家,(28)朱庭珍说学七古才力学力俱强,当以李杜韩苏为宗,(29)石遗说北宋多学杜韩,故工七古多,(30)又说五七言诗中以山谷最不俗。(31)其实都不离唐宋七古以李杜韩苏黄为可学的说法。苏黄七古中又以苏胜于黄,乃因七古之恣肆适于苏诗之豪放,而黄则擅于句律的新奇,故《十八家诗钞》钞苏诗七古比山谷多一倍,《宋诗精华录》苏七古共廿三首,山谷亦只六首。然而正如朱自清说:“宋人近体自江西派以来,有意讲求句律,也许较古体精进些;可是古体也能发挥光大,自辟门户,若以精华专归近体,似乎不是公平的议论。”(32)这里面包括两层意思:第一层是肯定宋古诗成就,第二层是指出陈衍并非只肯定宋近体的成就,亦以古诗为有得。参考以下所引方东树的《昭昧詹言》两条诗话中论李杜韩苏黄七古之高下,亦可见近代宋诗派以此数家的七古诗体为宗法对象的缘由:
杜韩李苏四家,能开人思界,开人法,助人才气兴会,长人笔力,由其胸襟高,道理富也。……山谷则止可学其句法奇创,全不由人,凡一切庸常境句,洗脱净尽,此可为法;至其用意则浅近,无深远富润之境,久之令人才思短缩,不可多读,不可久学。取其长处,便移入韩,由韩再入太白,坡公,再入杜公也。(33)
取山谷之长可上臻杜甫,竟合宋诗派规唐之本意了。又同卷云:
李杜韩苏非但才气笔力雄肆,直缘胸中蓄得道理多,触手而发,左右逢原,皆有归宿,使人心目了然餍足,足以感触发悟心意。余人胸无所欲言而强为;笔力既弱,章法又板,议论又卑近浅俚,故不足观。山谷笔稍强犹可……故知诗虽末艺,而修辞立诚,不可掩也。(34)
“胸中蓄得道理多,触手而发,左右逢原,皆有归宿”。正亦宋诗派诗论之归宿。故诗体中古诗品位较高,(35) 而七古比五古更合宋诗派学力才力兼重的要求。
〈2〉近体诗
1.律诗
近体律绝至唐代始成定制,近代宋诗派对此二体之辨明亦不逾唐宋范围。
先言五律,《十八家诗钞》选五律只唐代李、杜、王、孟四家,杜甫最多,占六百零一首。曾国藩甚至说五律专读杜甫可也,(36)日记中更常说“温杜诗五律”。刘熙载说杜甫因深于古体,运古于律,气格高古,故五排及七律品居最上。(37)姚鼐《五七言今体诗钞序目》亦云:“杜公今体,四十字中包涵万象,不可谓少,数十韵百韵中,运掉变化如龙蛇,穿贯往复如一线,不觉其多。读五言至此,始无余憾”。(38)俱指出杜甫五律之出众处,在其章法之变化。至于《十八家诗钞》不录一首宋人五律,陈衍在《石遗室诗话》中亦有这方面的看法,卷廿三论唐五律说:
五律须四十字,字字清高,惟初唐至太白为然,老杜则无所不有矣,然自摩诘已然,老杜五律高调以初唐者,以国破山河在一首为最。(39)
同卷次条诗话云:
五律自大历以后,高调者渐少,宋人七律可追唐人,五律罕可诵者,其高者仅至晚唐而止。盖一句只五字,又束于声律对偶,难在结响有余音,易同于排律句调。欲学初唐五律,求之于音节,须求之于用字,音节由用字出也。(40)
他论五律亦以初唐盛唐为高,中唐次之,晚唐更下,而宋之五律更下。次序明显作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宋之排行。“清高”“高调”是他批评五律之准则;如何才能使诗具高调?他说:“高调要不入俗调,要是自家语。……高调属对每以动宕出之,此秘发于沈佺期、王右丞,极变化于老杜”。(41)皆主以用字声调及章法变化为著眼点,盖律诗拘于对偶声律,最易被形式所牵制,此所以王孟之被称道者,在浑成无雕凿痕。(42)演至老杜,更极变化能事,品位最高。陈衍说宋人五律“罕可诵者”,《宋诗精华录》全书收录以近体为主,其中五律却只收四十二首,仅占所钞近体诗的十三份之一弱。(43)由此可见近代宋诗派之五律是意在盛唐。
次言七律。叶燮《原诗》说:
七言律诗,是第一棘手难入法门,融各体之法,各种之意,括而包之于八句,是八句者,诗家总持三昧之门也。(44)
七律滥觞于六朝,成体于唐初,至盛唐而秀丽融浑,匀称自然,兴象超妙,以杜甫为大家。(45)《十八家诗钞》中七律唐钞杜甫、李商隐、杜牧三家,宋钞苏轼、黄庭坚、陆游三家,元钞元好问一家。值得注意的是诸家中曾国藩钞陆游七律最多,共五五四首,但他在日记中却说七律宜专读黄庭坚。(46)参考姚鼐《五七言今体诗钞序目》论黄陆二家之七律,可略窥缘由:
山谷刻意少陵,虽不能到,然其兀傲磊落之气,足与古今作俗诗者澡濯胸胃,导启性灵。……放翁激发忠愤,横极才力,上法子美,下揽子瞻,裁制既富,变境亦多。其七律固为南渡后一人。(47)
山谷七律可读,在其不俗,然就学杜甫“含天地之元气,包古今之正变”的七律言,(48)陆游的成就更大。故曾国藩以七律要专读黄庭坚,是从性情的启导而说,当中夹杂他个人的好尚;要多读陆,则是从艺术成就而说。陈衍说宋人七律可追唐人,《宋诗精华录》苏黄陆三家诗中,苏诗八十八首,七律占廿一首;黄诗三十九首,七律只三首;陆游五十四首,七律占廿二首。按比例计算,明显以陆游的七律最受称道。陈衍不重山谷的七律,与他从音律的角度选诗有关。其书自序中引《虞书》“律和声,八音克谐”以为宋诗精华,(49)而《石遗室诗话》中批评黄山谷则云:
世人只知以生涩为学山谷,不知山谷仍槎枒, 并不生涩也。(50)
槎枒者,错杂不齐也,当指山谷之拗体言; 拗则音律节奏随而反常,不能和谐。故归结七律之体,宋诗派在唐宋诸家中以陆游为最高。
2.绝诗
绝诗以情韵为归宿,篇幅短小,委婉含蓄,意贵不尽,故其体甚难。《沧浪诗话·诗法》云:
律诗难于古诗,绝句难于八句,七言律诗难于五言律诗,五言绝句难于七言绝句。(51)
五绝只二十字,潘德舆说:“搦管半生,望之生畏”。(52)盖此种讲究韵味情意的诗体,对尚学博才大的清诗人来说,是更难用得恰到好处,故《十八家诗钞》于唐宋五绝,不录一家,《宋诗精华录》近体诗中,五绝亦只是寥寥三首。宋诗派于诗体中几不言五绝,一来是因其体之风格特徵不适于学问性情的表现,二来是此体周转之地太少,欠伸张改造建立自家面目之余地,对于常常以破体来改造旧文体的宋人来说,受此客观条件限制,亦难于作突破尝新。故曾国藩在日记中各体均有推重之诗人,惟五绝独缺。
至于七绝,上述二选本却选诗颇多。《十八家诗钞》选李杜苏陆四家,其中选陆游诗最多,共六五二首;此乃全书各家各体中选诗最多的一部分。日记中亦云七绝要专读陆游。(53)《宋诗精华录》中钞陆游七绝亦甚多,五十四首中占去廿一首。《石遗室诗话》卷十六云:
宋诗人工于七言绝句,而能不袭用唐人旧调者,以放翁、诚斋、后村为最。大略浅意深一层说,直意曲一层说,正意反一层侧一层说。诚斋又能俗语说得雅,粗语说得细,盖从少陵、香山、玉川、皮、陆诸家中一部分脱化而出也。(54)
陆游七绝长处在意之表现,深合石遗论诗体应用之前提;叶燮《原诗》谓:
七绝轮囷奇矫,不可名状,在杜集中另是一格,宋人大概学之。(55)
又称道宋人七绝云:
宋人七绝,种族各别,然出奇入幽,不可端倪处,竟有轶驾唐人者。(56)
参考这些观点,可知陈衍多选宋诗七绝,是在于宋诗七绝能有所脱化;朱自清便说这是他的“创举”的背后因素。(57)
三 结论
概括近代宋诗派的诗体论,在“用”的方面以意与结构为前提,注重作品的能“还其本来”,成“当然之诣”,而非固守诗体法式,作者以各自的学问根柢及艺术修养相题行事,表现作品的独特性格。但另一方面,从“体”来说,诗体法式在漫长的诗史中,早已形成为相对颇为稳定的各个不同风貌,具历史性的共同审美倾向,(58)每当诗人采用某种诗体创作时,必不免受此诗体原有之风格所牵制及影响,即是先对此诗体风格作大体的把握,然后才有所因循或突破;在艺术个性的追求过程中,体制往往起着决定性的关键作用。故近代宋诗派在辨别诗体方面的看法,实反映他们对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价值取向,并决定其风格要求。古近体中,他们五古主宗李杜韩及王孟韦柳,七古主宗李杜韩苏黄,五律主宗李杜王孟,七律主宗黄陆,不尚五绝,而七绝主宗杜陆。各体诗所宗法的对象有李、杜、韩、王、孟、韦、柳、苏、黄、陆,其余尚包括元结、白居易、元稹、李商隐、杜牧、陈与义、陈傅良、范成大、杨万里、姜夔、永嘉四灵等各家,要皆不出唐宋之范围,符合他们唐宋一体的诗史观。事实上古典诗之体制在唐代已定型,概括唐宋各家的用心是在侧重宋人之变化,以达由宋规唐的诗论大旨。诸诗体中除五绝因风格不合于学问性情为诗外,其余各体俱有擅场,近代宋诗派诗人的诗集中,便往往以“古今体诗”为目而不作细分,总之将体就题,写成佳篇。然而从各体诗的主宗对象看,七言古近体似更能见唐宋诗变化之迹;七言诗既比五言诗多吞吐议论之余地,又适于以文为诗,及见笔法之运转,或脱化之痕迹,实较适合作为表现作者德性理性才性的创作土壤,这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诗派倾重文学内美的审美观。
注释:
1.任访秋《中国近代文学史》(河南大学出版社,开封,一九八八年),页一零九。
2.王镇远《论翁方网的肌理说》,载《文学遗产》增刊十七辑,(中华书局,北京,一九九一年),页三零零。
3.朱庭珍的《筱园诗话》被称为宋诗运动形成过程中的理论代表作,见蓝华增(同光体诗论的代表作《筱园诗话》),载《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一九九二年,第三期)页二五二。
4.陈衍谓古人诗文合一,其理相通。载《石遗室诗话》卷廿六,(商务印书馆,台北,一九七六年),页三。
5.朱庭珍《筱园诗话》,载《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三年),页二三四六。
6.《石遗室诗话》卷十,页一。
7.同上注,卷一,页八。
8.同上注,卷十四,页六。
9.朱自清《什么是宋诗的精华——评石遗老人〈宋诗精华录〉》,载曹中孚校注《宋诗精华录》,(巴蜀书社,成都,一九九二年),页六九九。
10.《石遗室诗话》卷十七,页一。
11.黄霖《近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零年),页一三九。
12.清孙聊奎《诗品臆说》:“文字意为主,词为用,沈浸浓郁,含英咀华,是外腓也。然非真体内充,则理屈词穷,何以大用外腓乎?”载《司空图〈诗品〉解说二种》(齐鲁书社,济南,一九八零年),页十二。
13.曾国藩《十八家诗钞》(世界书局,台北,一九八五年)
14.钟叔河编《曾国藩教子书》,(岳麓书社,长沙,一九八七年),页七零。
15.《昭昧詹言》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一九八四年),页五一。
16.《筱园诗话》,页二三三四。
17.同上注,页二四零二。
18.同上注,页二三八三。
19.《石遗室诗话》卷十八,页一一。
20.陈与义五古被录者只一首,陈傅良一首,范成大、姜夔、永嘉四灵无五古被录,杨万里一首,陆游二首。见《宋诗精华录》。
21.见《石遗文三集》,页五四。《石遗先生集》(艺文印书馆,台北,一九六四年),册四。
22.《汪辟疆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页八零零。
23.郑珍《巢经巢文集》,页二九。见《巢经巢全集》(贵州省政府印,一九四零年)
24.《昭昧詹言》卷十一,页二三二。
25.许学夷《诗源辩体后集纂要》卷一:“宋主变,不主正,古诗歌行滑稽议论,是其所长,其变幻无穷,凌跨一代,正在于此”。(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一九八七年),页三七七。
26.见《宋诗精华录》,页六九九。
27.《刘熙载论艺六种》,(巴蜀书社,成都,一九九零年),页七四。
28.曾国藩日记,(同1.3.17),见《曾国藩全集》(岳麓书社,长沙,一九八五年),页七三一。
29.《筱园诗话》,页二三八四。
30.《石遗室诗话》卷十八,页十一。
31.陈衍《胡诗庐诗存题后》,《石遗室诗集》卷六,页十八。《石遗先生集》册七。
32.《宋诗精华录》,页六九九。
33.《昭昧詹言》卷十一,页二三七。
34.同上注,页二三九。
35.吴承学《辨体与破体》,载《文学评论》一九九一年第四期,页六五。
36.同注(28)
37.《刘熙载论艺六种》,页六零。
38.姚鼐《今体诗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六年),页二。
39.《石遗室诗话》卷二三,页五。
40.同上注。
41.陈衍《海藏楼诗序》,《石遗文集》卷九,页九。《石遗先生集》册二。
42.林昌彝《海天琴思录》卷五谓:“五言律首推王孟者,以其浑成无雕凿痕也”。见《海天琴思录·海天琴思续录》(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页一二一。
43.《宋诗精华录》收近体五七言共五百四十八首。
44.叶燮《原诗》,载《清诗话》(下),页六一一。
45.吴承学《辨体与破体》,页六二。
46.同注(28)
47.同注(38)
49.《宋诗精华录序》,见《宋诗精华录》,页一。
50.《石遗室诗话》卷十四,页八。
51.《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一九八三年),页一二七。
52.潘德兴《养一斋诗话》卷二,载《清诗话续编》,页二零三零。
53.同注(28)。
54.《石遗室诗话》卷十六,页八。
55.《原诗》,《清诗话》,页六一一。
56.同上注。
57.朱自清说:“多选七绝,却是老人的创举”。列举上述《原诗》两条,然后又说:“看了这些话,老人的多选七绝也就不足怪了”。见《宋诗精华录》页六九八。
58.《辨体与破体》,页五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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