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你说的是什么?_洛丽塔论文

洛丽塔:你说的是什么?_洛丽塔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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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有名,还是《洛丽塔》有名?我想许多读者会选择后者。的确,有不少人开始知道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mir Nabokov 1899-1977)这个名字,恐怕都是以他的《洛丽塔》为因由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这部长篇小说都堪称经典性的奇书,而它的出版过程更是给它的奇异涂抹了一层戏剧性的魅力。一部有魅力的作品恐怕正象一个充满魅力的人,他的魅力来自于他多层次的解读性,横看成岭侧成峰;因为解读的不同才会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这种审美态度也是近三四十年才渐渐开放起来,《洛丽塔》出版时,作者还没有享受到如此宽容,或者说如此纵容的出版自由。但祸未必不是福,文化史上的禁书或有争议的书籍往往都会走向“禁”的反面,这在今天看来,恐怕还正是广告效应的某种技巧,当然无意为之时,在收获利益之前,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1.出版风波

《洛丽塔》这部小说创作完成于1954年春季。据作者讲,他在创作过程中,也曾几次产生过毁弃手稿的冲动,幸得他的妻子──兼他的打字员、翻译、经理人、司机等等数职──及时阻救;也是作者自己惧怕这部遭毁书稿的幽灵会在他余生的档案柜中闹鬼;否则。我们今天的读者会少了多少话题。纳博科夫为什么要毁弃手稿呢?他自己似乎很少解释。我们作为读者倒是不难想象。这样一部几乎完全建立在文本层面上的小说,是对想象力的一种残酷的挑战。如果没有良好的素质和坚韧的毅力,恐怕谁都很难将一瞬间的冲动绵延成一股不息的创作热情,而且一气到底。

小说在出版过程中所掀起的风波,怕也绝非作者所料。虽然表面上它与我们今天出书时的大肆包装宣传甚或有意制造新闻效应具有某种可比的结果,但却并非一种堕落的心态使然。有意与无意,天壤之别。历史其实并没预料过会给现实以投机取巧的启发,这也部分地解释了这个社会无力孕育文学真性人的缘由所在。

看过《洛丽塔》的读者都知道,这部小说中的确有一些牵涉性行为、性意识的摹写,它所讲述一个中年男子与他十三四岁的继女同居通奸的故事更非常具有惊世骇俗的唯美主义、享乐主义的超常态倾向。这恐怕是迄今为止,人们普遍认为的小说的争论焦点之所在。而实际情况如何呢?小说的意图是一个复杂的话题,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话题。如果单就小说的文字本身而言,读过小说的读者都体会到,它的破忌程度实际上比之我们现今时代的耳闻目睹,应该说简直就算不得什么。它的文字相当隐晦或说相当保守,甚至大大出乎我们在阅读之前对负载这样一个畸形故事的文字的预想。小说中许多对身体具体部位的描写,都类似于中国传统小说的手法,采用鲜活的借代──不知道这与作者的俄裔出身是否有关。有一些学者认为,小说引起这方面的争论,是因为它完成于五十年代中期,这个时期的美国在阅读自由方面简直就等于中古时代,有关性的书籍都还是禁书。我们从这一时期其他作家的创作情况不难对这一点得出印证。另外,小说完成之后,纳博科夫本人甚至曾经打算接受一位老朋友的建议,匿名出版这部作品。但因为他后来认识到,一副面具会违背他自己的意图才反悔了。这也可以说明作者当时的确感到了来自各方面、包括他自己这里的压力。但这压力究竟是什么?是小说本身的“色情”倾向可能引起的强烈的社会反响吗?

据作者分析并非如此。小说曾先后投寄给美国四家出版商,但相继遭到了拒绝。有一家出版商的几位雇佣读者均未能读过第188页。纳博科夫个人认为,他小说开头时的某些技法(如亨伯特的日记)会使读者错误地认为这部小说将是一部猥亵的作品。于是他们就开始期待一个接一个的色情场面;但当这些场面没有继续下去时,他们也就感到乏味,无法继续读下去。作者推测,这才是美国四家出版商均未能卒读手稿的原因──并非因为小说的“色情”性,而是因为它的不够“色情”。另一方面,作者认为,出版商拒绝购买这部书稿并非基于他对这一主题的处理方法,而是这一主题本身。这一主题对大多数美国出版商而言,尚完全是个禁区。有一位读者曾建议纳博科夫把他的洛丽塔变成一个十二岁少男,把亨伯特变成一个农民,让他在谷仓里诱骗这名少年,并且弄上这样几个短小的、“现实的”句子作为开头:“他表现疯狂。我想我们都表现疯狂。我想上帝也表现疯狂。”等等。有一位出版商为书中没有一个好人而深感遗憾。还有一位出版商对作者说,如果他出版了这部作品,他们俩都得进监狱。

出版商往往代表着当时社会的某种阅读倾向,也控制着整个读书市场的时尚变化。平庸的出版商只能是倾向的随波逐流者,且只会使时尚变成一堆一堆充斥着陈词滥调的纸垃圾。《洛丽塔》在出版过程中所遭遇的挫折可以给我们的启示实在是很多。

1955年,也就是《洛丽塔》在美国受挫后的第二年,它终于在巴黎由奥林比亚书局出版,初版时仅五千册。初版以后,英国政府曾出面要求法国政府查禁此书。当然未果。使全世界都开始了解《洛丽塔》这本书的功劳,应该归于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是他在看过这部书后,慧眼识珠,在伦敦《泰晤士报》上发表评论,给予其极高评价,将之盛赞为1955年度小说三鼎之一。正是因了他的评论,美国的文学杂志《铁锚评论》才开始关注此书,并摘节予以刊登。1958年,美国终于改变初衷,于小说完成后第四年出版了《洛丽塔》,并立即引起轰动,小说畅销于世。当时美国的宣传和评论都集中于所谓“洛丽塔事件”上,开始进行有意识的广告宣传,愈加刺激了公众的兴趣,使小说销售量激增不减,《洛丽塔》一时间名声大震。不久,英国和加拿大也出版了这部小说。英国内阁还曾开会为其进行辩论,但并未加以禁售;新西兰后来也曾查禁过这部小说,某些美国城镇的图书馆也不向读者开放《洛丽塔》。这一切都给这部小说蒙上了一层神密的面纱,也为作者带来了无尽的声誉和良好的财源,为一代又一代成长起来的文人学者和普通读者准备了一个说不尽的话题。

《洛丽塔》的出版挫折,不同于历史上许多禁书的命运。它并不是书刊检查制度的牺牲品,它的受挫折不过是因为遭到当时的某种阅读时尚、出版规范的排斥,因而它的面世也就具有了很强的讽刺性。当一切好奇的心理终于得到满足之后,对这本书的争议才算真正开始。作者为什么要写作这样一部小说?这部小说到底要说些什么?这是许多读者掩卷之后不免发出的疑问,而对这些疑问的回答和解释,恐怕才是这部作品的价值所在。

2.《洛丽塔》的故事

中年男子亨伯特·亨伯特出生在巴黎,曾在欧洲的大学教授俄国和欧美文学。在欧洲经历了多次与女人的滥交和一次失败的婚姻之后,于1939年前往美国,美国的叔叔逝世时留给他的几千美元的年金和一份企业。亨伯特到美国后因精神方面的原因,在疗养院住了一年多,后曾参与极地考查活动以恢复健康。

之后,经人介绍,他前往中年寡妇黑兹太太家里租住。黑兹太太十二岁的女儿洛丽塔,是使他决定在黑兹家住下来的唯一原因。因为童年的一次恋爱经历,亨伯特一直对十二三岁的少女情有独钟;而健康、早熟的洛丽塔一下子就迷住了他,使他整日为之神魂颠倒,不断在日记里倾诉自己对她的疯狂迷恋,并想尽一切办法亲近她的胴体。不久,黑兹太太决定把女儿送进夏令营。她开车送女儿走后,亨伯特发现了黑兹太太留给他的一封措辞激烈的示爱信,她在信中要求他答应同她结婚,否则就立即离开。黑兹太太回来后发现亨伯特并未走,他于是成了她的丈夫。

一天,黑兹太太偷看了丈夫的日记,才发现原来他爱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女儿,不禁羞愤难当,并立即给友人写信,但不幸的是,就在她出去寄信时被汽车撞死。亨伯特随即开车前往夏令营接出洛丽塔。他没有把黑兹太太的死讯告诉她,而是把她带出了他们居住的州县。晚上在汽车旅馆里,亨伯特和洛丽塔开始同居。其后,洛丽塔得知母亲已死,她成了孤儿,万般无奈,只能跟随亨伯特开始了长达两年之久的四处游历并非法同居的不正常生活。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洛丽塔的生理和心理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常常显得心神不安、神思恍惚,令人捉摸不定。她的身边经常出现一些可疑的男子,有时还会短暂地失踪。亨伯特处处提防、事事小心,但终于有一天,洛丽塔在因病住院期间彻底失踪了。亨伯特凭借事发前后的蛛丝马迹,多方查找诱骗她的那个神秘人物,但因线索中断,只好放弃。

不久,亨伯特与另一女人结婚,开始了较为正常的教书生活。三年后,他忽然收到洛丽塔的来信,信中说,她嫁给了一个名叫狄克的工人,快要生孩子了,但目前经济上遇到了困难,希望他寄四百块钱给她。亨伯特丢下妻子,迫不及待地赶到洛丽塔的住处,他发现她已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妇人模样了。他从她口中证实,三年前拐走她的人正是他推测的戏剧家奎尔蒂。他仍然请求她跟他走,但洛丽塔不肯。她没有说出的话是,奎尔蒂虽然伤了我的心,可你却损害了我的生命。原来奎尔蒂是一个下流、猥亵的变态人,他逼迫洛丽塔和一群男女裸体表演,以满足他的要求;洛丽塔不从,于是被他抛弃。亨伯特留给洛丽塔四千美元,充满伤感地离开了她。

之后,他找到了奎尔蒂的住处,并找到了这个下流坯。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斗之后,亨伯特终于用枪将其击毙,随后即被拘捕。他在狱中用五十多天的时间写下了这部《白人鳏夫的自白》,以期望洛丽塔能活在后世人的心里。开庭前几天,亨伯特因血栓症死于狱中。根据他的遗愿,这部手稿只能在洛丽塔去世后才可公开出版。

3.《洛丽塔》可以怎样解读?

《洛丽塔》是纳博科夫移居美国之后第一部重要作品。在此之前使他小有名气的,是他流亡欧洲时,用俄语、法语等语言创作的、以反映流亡生活为主的小说、散文和随笔。1942年,即他移居美国的第二年,曾在美国《威尔斯利杂志》上说过,“民主最大的矛盾就是,在强调整体规则和共同权利的平等时,个人可以从中获取他特殊的、非共同的利益。”①而《洛丽塔》大概正是这种思想观念的反映,它是一种超乎寻常的个人主义的艺术创作,是建立在绝对个性化的文本层面上的个性化艺术观、人生观的创造物。

小说的整体框架是一个非真实的存在。难怪大评论家、纳博科夫的好友埃德蒙·威尔逊也曾批评这部小说毫“不现实”。小说主人公亨伯特比较确定的身份应该是一位大学教授、一位具有相当学术水平的学者,然而这个身份不过就是一个模糊的背景而已,他与普通大学教授在形象上没有多少可比之处。他虽然与现实社会发生着某种关系,但他似乎以事业、职分、等级、权利等字眼所代表的现实性均不感兴趣,他似乎更从不关心政治、宗教、社会问题或日常生活中的新闻事件。他似乎完全摆脱了环境和遗传因素等等方面的决定性力量,他的行为不能用宗教、精神分析学甚或是马克思主义理论等等加以解释。实际上,亨伯特这个人物象纳博科夫笔下的许多人物一样,是极端个人化的化了装的艺术家。更准确地说,他是一个从社会人的日常事务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意识形象,这个形象敏于思而慎于行。这种意识完全是唯我主义的,它把个性发挥到极致,甚至错误地以为现实就是他个人的创造,于是他生活在游离于整体现实之外的个人现实之中;另一方面,这种意识的自由又使它往往钟爱并选择形而上的种种神秘和奇异,使这一形象愈加孤立于文本现实的空间之内。这大概也是许多读者,包括我自己在内,在读过这部小说之后,常常无法确切地想象出亨伯特甚或洛丽塔应该是什么样的原因──洛丽塔就更是一个虚幻,因为她是非现实的亨伯特之想象意识中的一个幻想。据一些在美国看过根据这部小说而改编的同名电影的人讲,他们的感觉普遍是失望。这应该是意料之中的。想象力所具有的无限魅力,是视觉形象根本无法具体化的,要想超越便更是徒劳。

小说中的亨伯特曾引用一位诗人的话说过:“人性中的道德感是义务,我们必须向灵魂付出美感。”这句话恐怕可以拿来作解读这部小说的一把钥匙。对于许多平庸的头脑,或是习惯于被动接受的读者,《洛丽塔》这部小说显然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阅读时的快感和阅读后的满足感。因为这样的头脑只会发现这部小说没有用他们所熟悉、使他们有所期待的故事情节制造出他们已习惯想象的效果,甚至会感觉到小说没有给他们以任何教益。但这恐怕正是作者无意为之的。纳博科夫说过,他自己既不是教学式小说的读者,也非其作者,《洛丽塔》这部小说丝毫不受道德观念的控制。在他看来,小说得以存在,仅仅因为它能给予他被他直截了当称为审美快感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与其它存在状态相关的一种感觉存在;在这里,艺术(奇特性、敏感性、亲切和狂喜)是标准。①

“快感”一词近年来似乎愈来愈有被庸俗化的倾向和危险,“美感”就更甚。平庸化和商业化将一切都变成一成不变的模式和陈词滥调,艺术愈来愈受到侵害和无端的摧残。这是我们今天的文化现象之一面,也是纳博科夫当年所感受的文化氛围。《洛丽塔》的经典性正在于它对平庸的挑战。它用貌似“色情文学”的面具粉碎这种文学的庸俗不堪,它用个性化的艺术感觉调动起被平庸化、懒惰化的阅读头脑,它用极端排斥道德义务的姿态让人们正视艺术现实的本质。读过这部小说的读者一定会感受到强烈的来自艺术奇特性的刺激。作者所设置的风格、结构和意象,对于我们的阅读习惯而言,的确处处充满挑战。如果你读完这部小说,你就会发现,围绕这部小说而出现的种种恶名,比如“淫秽”、“脏书”或“色情”等等,均是不能成立的。因为,“色情文学”这个词本身正是平庸和商业化的代名词,而《洛丽塔》却处处背道而驰,显出其反商业化的独特个性。

从小说的艺术角度看,纳博科夫动用了想象力的奇迹探寻现实最大的可能性。整部作品故事并不复杂,因为它也的确不是小说的支架,至多是一个广大的背景。小说的意义在于它百科全书式的丰富性,具有多层次、多角度的愉悦性。它把小说结构、风格和意象发挥至最大程度的饱满,象一块浸满水的海绵,薄软的表面里是沉甸甸的、挤捏不尽的纯净的水,几乎是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从风格而言,小说首先具有很强的喜剧性。关于亨伯特的第一次婚姻解体,作者用强烈的喜剧手法讽刺了那种“我生活中有了别人”的形象。作者故弄玄虚,又故作正经,把一个平庸的女人的极端庸俗化的做法嘲讽得淋漓尽致;最后那个“别人”在带走亨伯特的妻子之前,还在亨伯特的马桶里留下了某些痕迹,生活中的那种貌似崇高又纯洁的东西被彻底打碎。读者在暗暗发笑时也不得不正视生活的这种喜剧性。

同时,小说还有很强的悲剧性,洛丽塔的命运就是最好的例证。这种悲剧感是对人的存在的整体认识,也是对艺术存在的深刻洞见。小说第二部的最后一节有非常感人的一段文字。当人物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洛丽塔已为人妇,亦将为人母,诱骗者奎尔蒂也已毙命,亨伯特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奔波,与命运抗争的日子后,终于放弃了自己。这时他回想起他曾在一块岩石上歇息,听见山底下街区里的一片童声。这时他明白,“那刺痛人心的,令人无望的事情不是洛丽塔不在我身边了,而是她的声音已不在那和声里了。”小说到此,令读者的心为之震颤。每一种生命的形态都只能存在一次。对洛丽塔是如此;对亨伯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们所追求的说到底总是一场虚幻。小说的最后二段文字,是我最喜欢反复读过的。那种苍凉和细弱的感觉是一场悲剧最后的一个温暖而美丽的影子,是唯一能抚慰读者疲惫心情的一个朦胧的手势。当时间终于不可停留时,一切宿命的念头都会悄悄的萌发。(关于时间的悲剧──也就是洛丽塔的悲剧──我还会在后面提到。)

小说在风格上的闹剧成分也时有显现,最突出的恐怕就是“枪杀奎尔蒂”一场。作者运用多种模仿手法,把这场貌似正义与邪恶的角斗处理成商业化的枪战片的模式。亨伯特在准备开枪之前,还假装审判官一样念了一通对奎尔蒂的判词,这篇判词实际上是一首诗,它的写法模仿当时流行的玩弄语言的诗风,显得十分滑稽、蹩脚,但也流露出了某种玄妙:|因为你占了一个有罪之人的便宜|因为你占了便宜|因为你占了|因为你占了我的短处的便宜……|……|因为你做过的一切|因为我没做的一切|你必须去死| (301—302)|奎尔蒂在听了这样一篇判词之后竟然说:“先生,这可真是首好诗。就我所知,是你写得最好的一首。”两个人的殊死搏斗就在这种充满闹剧的气氛中展开,他们的动作滑稽可笑,经常象拥抱一样扭作一团;但奎尔蒂最终还是死在了亨伯特的枪下,脑袋上开出了一朵红色的花。奎尔蒂和亨伯特可以被认为是一个人的两面,这从亨伯特的诗中即可以窥出这一秘密。而从作者对他们扭打姿式的叙述方式上〔“我滚压住他。我们滚压住我。他们滚压住他。我们滚压住我们。”(301)〕也可看出作者的暗示。这场闹剧实际上是亨伯特对自己的决斗,是他在正视了洛丽塔已为人妇的现实而消灭自己非正常的、黑暗一面的行为。

从体裁看,小说开篇即说是一部“白人鳏夫的自白”,具有某种传记的特点。它以第一人称记叙了亨伯特·亨伯特的一生奇特经历,又借托“小约翰·雷博士”之口,对传记中的所有出场人物作了一个最后交待,结构十分完整。小说第二部前半部分记叙亨伯特携洛丽塔游历美国的过程,以游记的笔法让读者跟随主人公周游了大半个美国,甚至时时还需找出地图来验证一番。小说第二部的后半部分,洛丽塔失踪前后的故事又宛如一部侦探小说。陌生人的出现,洛丽塔的变幻莫测,使悬念迭起,处处暗藏玄机、暗示;直到故事结尾,真相大白,读者反过头去重新核对,会发现一切严丝合缝,无破绽可寻。这一部分故事的确象一个大谜团,大谜之下还缠绕许多小谜线。大至整个故事,小至亨伯特和奎尔蒂在旅店住宿登记时所使用的化名,均含有某种背后的意义。比如亨伯特在“着魔猎人”旅店登记时,使用的是“埃德加·亨·亨伯特博士”的名字,这是对“埃德加·爱伦·坡”的暗示,因为他即是一个娶了十二岁少女为妻的男人。类似的典故之谜俯拾皆是,作者的博学广闻、且信手拈来的驾轻就熟实在令人佩服,这也是这本书对译者的挑战之处。(我自己于1988年翻译此书时,便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想必是对原书损失不少吧。)

从更广泛的范围上说,这部小说当中还穿插了许多游离于人物命运本身的似是而非的观点和经历描写。这些观点既可看作是亨伯特的观点,也可看作是作者本人的观点,总之是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比如有关昆虫学;关于极地探险;甚至关于戏剧──亨伯特认为学习戏剧表演就是学习欺骗术,也并非毫无道理。关于女人:亨伯特对女人有着非常独特的认识,关于“性感少女”的理论可以说是出于常情却又入木三分;但他对于成熟女人的态度和看法却多少显出残酷性和反女权主义性,如果被女权主义者拿来当靶子,恐也够亨伯特一受吧。当然这部小说的非现实性给它本身涂上了很好的保护色。

总而言之,这是一部非同凡响的小说。它就象一间中药房,在浓郁的略带苦涩的草药芳香中,每个抽屈内仍然别具气味,给人以各种各样的回味。

4.洛丽塔是谁?

最后,我们必须把笔牵回到这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洛丽塔这个形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意义何在?她的象征性何在?

如果说亨伯特还可以算是一个切实的存在的话──尽管他化了妆,他已不具有多少现实性,可他终究留下了一部丰厚的字稿,这足以证明他的存在的真实性──洛丽塔实际上只是这个存在的幻象而已,是他意念力量的产物。亨伯特在占有了洛丽塔之后说道:“我疯狂占有的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是另一个,梦想中的洛丽塔──或许比洛丽塔更真实;重叠又包容了她;在我和她之间浮游,没有欲望,没有感觉──的确,她自己是没有生命的。”(64)

洛丽塔既然是亨伯特意识的产物,她必然承载了他头脑中的某一种念头。这个念头是什么呢?这又是一个仁者见仁的问题。而在我个人看,亨伯特象纳博科夫笔下的许多人物一样,带有流放者的意味,他从欧洲来到美国,美国这块土地自然不是故土。这并不仅仅因为纳博科夫本人具有这样的身份背景,而且更因为这种位移感和脱节的处境恰恰可以提供一种理想的环境,让个体去思考他必须面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自我和背景,记忆和现实。在这里,时间是一条当然的无处不在的轨迹;而洛丽塔正是时间的化身、替代物,是亨伯特证明自己在时间链条上循序渐进的中介。

在亨伯特这里,时间是一个永恒的情结,也许在纳博科夫那里也是如此。而时间又并非是线性的,而是一个一个层面的叠接。纳博科夫曾经在自传中对“时间”表达过这样的看法:“我承认我不相信时间。我喜欢在用过我的魔毯之后,按照这样一种方式把它折叠起来,即把一个图案叠置于另一图案之上。”③有图案的那段时间成为一种很强烈、鲜明的存在,而折缝处的时间就显得虚构,模糊,而使人容易混乱。在《洛丽塔》这块魔毯上,我们看到了时间所呈现的一个又一个图案。先是阿娜贝尔,继而是莫尼卡,瓦莱契卡,洛丽塔,丽塔,最后还是洛丽塔。一个图案就是一段历史,而历史却是断裂的。能弥补这种断裂的历史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记忆。为了确定在空间和时间世界中个体的现实和个人的位置,一个人必须时时求助于也求证于记忆。因为人的现实总是来自于他的过去。亨伯特就是在自我对自我记忆的不断循迹中而生存下来的,否则他很可能会在某一次断裂之后失去自我的背景。

理想地说,记忆最卓越之处,是它能够往时间的折缝处聚集有关过去的那些暂停的、俘游的零星之物,以便造成最出色的天赋和谐。这种记忆的存留和回忆的行为以及对天赋和谐的使用在纳博科夫看来,正是艺术的行为,艺术的选择,艺术的混和,对现实事件艺术的再组合。④

然而,在亨伯特的时间世界里,有些秩序却发生了一丝错位,使天赋和谐变成了遥不可及的幻想。记忆所形成的图案未能被折叠无迹,而是始终保存着鲜艳的墨色一再向上面的图案浸染。我们所认为的亨伯特的超常和病态正是起因于一次很小的滞留,这也是时间世界中不常发生的情况。我们大部分人都会顺应时间的流动,让记忆成为生命可以时时支取的感情库。而亨伯特却强迫记忆(阿娜贝尔)一次一次成为时间现实,于是洛丽塔就永远只能象阳光下的一道影子,当黑暗接踵而至时,她就只能是他强迫的一个幻象。可怜的是洛丽塔,她是没有自己的。

从一开始,亨伯特就在记忆的惯性驱使下,为自己设计了一场企图与时间作对的悲剧。他用时间概念取代空间概念,把“性感少女”(小仙女)的概念首先用时间加以界定,即九岁至十四岁,六年的时间限度。而他却把自己的一生都绑缚在这个不可能永恒的虚幻上,于是他总在感觉着时间的短暂。生命本身象时间一样,具有不可控制的渐变的巨大力量;时间对生命而言,就是冷酷且靠不住的东西。亨伯特为此日夜生活在紧张状态中。当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地爱上了洛丽塔时,他也同样意识到,她不可能永远是洛丽塔。“一月一日她就要十三岁了。再过差不多两年,她就不再是小仙女,而会变成一位‘年轻女郎’,然后变成‘女大学生’──那是恐怖中最恐怖的。”(67)他清楚地知道,“永远”这个词是仅就他的感情而言的,是仅就那个已注入他的血液中的永恒的洛丽塔而言的。(67)但一个被记忆错位的人,一个具有了艺术家本质的人往往缺少的正是理智和归位觉悟,亨伯特于是表现了许多与时间(洛丽塔)疯狂作对的残忍。他经常给洛丽塔服用安眠药,潜意识中是幻想可以滞留住某一种必然要逝去的状态,哪怕是达到短暂的和谐也好;他禁止洛与其他同龄男孩子来往,剥夺她正常发育的社会交际能力和健康的性心理,潜在的意图是不愿看见她长大;他搜查并掠走她的所有存钱,因为钱往往代表的是成长、自立和成熟。洛丽塔是没有自己的,更不用说她的少年时代。在亨伯特要把他个人记忆的和谐强加于她这个偶然出现的时间替代者身上时,时间被残忍地扭曲了,甚至被残酷地扯裂了。我们都记得亨伯特被洛的老师叫去,被告之以她的许多古怪、非正常、令人不解的想法和做法(195~199);我们不能不为十二岁的洛丽塔的命运感到悲哀。当一切过去之后,当亨伯特重见洛丽塔,发现她已是一个腆着肚子的少妇时,当亨伯特再次请求洛跟他走,生跟着他,死跟着他,一切跟着他时,我们所能想象的洛丽塔的回答也只能是“不”。(282)她在心里说:“他(奎尔蒂)打碎了我的心。可你却打碎了我的生命。”(281)

人在时间面前终究是无力的。亨伯特只在最后入狱时才认识到这一点:只有在纯粹想象力的作用下,“性感少女”的形态才是存在的。一个空间现实可以拥有较为长久、超过一次生命现象的生命力;而时间现实却是短暂无情的。亨伯特最后离开洛丽塔时,流下了满脸的泪水(282),这算是他与时间抗争最后的放弃。

无论是意识还是记忆,都不过是时间之河的背景,也是时间的奴隶。记忆无法要求时间给予自己复活的土壤和温度;相反,记忆却只能滋润时间之树的常青。所以温暖的,永远只能是记忆,阿娜贝尔带给亨伯特的本可以是连结过去和未来、记忆和现实的理想的和谐,而不和谐的却是时间,洛丽塔带给亨伯特的永远是对记忆的背叛,是破坏和谐的天赋力量。这,恐怕正是《洛丽塔》的悲剧意义之一吧。

《洛丽塔》是一个说不完的话题。随着我们每一代读者的成长,这个话题应该不断拥有新的生命力,因为它值得你去思考,去欣赏,甚至仅仅是阅读。我自己在六七年前读它,比之在最近读它,就深觉感受不同。因为这本书毕竟是作者在知天命之后的岁数上创作的;那时,一个人对时间、对记忆、对生命本身的体认会更加强烈、也更加丰富。亨伯特在“自白”的结尾处这样说:

“我现在正在思考欧洲野牛和天使,永久颜料的秘密,先知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而这,是你和我所能分享的唯一不朽,我的洛丽塔。”(311)

而这,也是所有热爱艺术也热爱生命的人所能共享的永恒。

注释:

①V.Nabokov,What Faith Means to a Resisting People TheWellesley Magazine(April 1942)

②V.Nabokov,On a Book Entitled Lolita,Lolita,G.P.Putnam′sSons,New York,1955.

③V.Nabokov,Speak Memory:An Autobiography Resisted,New York.G.P.Putnam′Ssons,1967,P.136.

④V.Nabokov,Strong Opinions.New York:McGraw-Hill,1973,P.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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